愛梨懷孕了
時間:2024-11-07 09:32:02
吃罷晚飯過來,愛梨就打開電腦,趴在網上聊天。大坡見了,嗔道,又忘了?不長記性!愛梨笑道,人家沒意思嘛。愛梨說天天待着,真沒意思。大坡說,真沒意思?愛梨說真沒意思。大坡就笑道,那你幫咱媽做小衣裳呗。愛梨說,是你媽。大坡說,我媽不就是你媽?愛梨想了想,說,不一樣。大坡就逗她,怎麼不一樣了?愛梨把嘴一噘,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一面說,一面拿了個柿子紅繡鴛鴦的靠枕,到沙發上歪着。大坡見她離了電腦,便誇獎她,我媳婦最聽話了。不讓咱寶貝兒白挨輻射。愛梨見中了他的計,抓起旁邊的一個抱枕就扔過去。大坡也不躲,笑嘻嘻的,伸手就接住了。r愛梨氣得沒法,趴在那張榻上玩手機,隻不理他。大坡見她又玩手機,慌得叫道,你看你,又玩這個。手機就沒有輻射了呀。愛梨把手機往旁邊一扔,不耐煩道,啥都不玩了,行了吧?事兒媽,比你媽還事兒。大坡笑道,那還不是你婆婆,你婆婆也是為你好。愛梨冷笑道,為我好?當我傻呀,她是為了她那親孫子!大坡賠笑道,她親孫子還不是你親小子。真是,越來越擰了。愛梨剛要還嘴,聽見有人在院子叫她。r凱子媳婦一陣香風兒進來,愛梨忙着給她讓座。凱子媳婦就在沙發上坐了。愛梨見她大晚上還打扮着,頭發濕漉漉披在肩上,像是才洗過。穿一條西瓜紅大擺裙子,上面配了一件緊身黑秋衣,胸前是镂空繡花,綴着無數的銀片片,在燈下一亮一亮的。愛梨說,吃了?又是給你送過來的?凱子媳婦說,今兒個炒餅。他媽送了兩碗過來。又送了一趟糊湯。蔥花雞蛋湯,做得也忒鹹了,渴得我嗓子冒煙兒。一面說,一面端起桌子上的水就喝。愛梨笑道,暖壺裡有熱水——你可真自在呀。叫老婆婆一趟一趟的,跑斷了腿。凱子媳婦說,她願意。這才哪兒到了哪兒呀。凱子媳婦說你看人家小超媳婦,見天兒有專人伺候着,那才真是享福哩。愛梨說,人家那公公有本事兒呀,莫說大谷縣,就是那麼大個石家莊,也是平蹚。凱子媳婦說,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人家命好。一下子就掉到蜜罐罐裡啦。愛梨說,可不是。兩個人正說着話兒,大坡從裡屋出來,一面打電話一面朝外走,愛梨說,你去哪兒呀,這黑燈瞎火的。大坡朝着手機努了努嘴,說叫我哩,就一會兒。凱子媳婦笑道,這麼一會兒,就離不開了?愛梨說,我才不管他。是怕他出去喝酒。凱子媳婦就笑。r好像是起風了。樹葉子被吹得嚓嚓嚓,嚓嚓嚓,很有一點秋天的意思了。不知道什麼小蟲子,也不怕冷,唧唧唧,唧唧唧,叫得十分熱烈。凱子媳婦說,吃飯還行吧,鬧得厲害不厲害呀?愛梨說,還行,就是聞不得油煙味兒。愛梨說一聞就想吐,一吐就得吐個幹淨的,前天連苦膽汁兒都吐出來了。凱子媳婦歎道,真受罪呀。說得我都怕了。愛梨笑道,你可别,你婆婆還等着抱孫子哩。r大坡回來的時候,愛梨都快睡着了。大坡蹑手蹑腳,開門,關門,燈也不敢開,胡亂洗了一把臉,就鑽進被窩。愛梨飛起一腳,把他踢了一下,罵道,你還知道回來呀。也不洗洗,髒不髒?大坡涎着臉,說天天洗哩,身上能有啥呀。仍往裡鑽。愛梨緊緊掖着被子,偏不讓他鑽。大坡沒法兒,隻好嘟嘟囔囔去洗了。r第二天早上,兩個人賴在被窩裡說閑話兒。說起凱子媳婦,大坡笑道,看她臉上那一層粉,一笑就唰唰往下掉。愛梨說,她就是好打扮,左一身兒右一身兒的。哪裡像我,連件出門兒衣裳都沒有。大坡說,不是一櫃子衣裳嗎?愛梨說,我都這樣身法子了,哪還能穿?大坡想了想說,也是呀,趕明兒咱們去城裡買衣裳去。正說着話兒,電話響了。大坡就光着身子,隻穿一條小褲衩去接電話。愛梨見他拿起話筒,喂了一聲,朝她吐了下舌頭,擠了擠眼,一面對着話筒說,剛起來,正要過去吃哩。甭,送啥送,甭麻煩,真哩,我們這就過去。挂了電話,大坡過來叫她。她故意裝睡,隻不理他。大坡知道她怕癢,就胳肢她。愛梨笑得東倒西歪的,在被子裡扭來扭去。笑着笑着,大坡覺出了不對,把她的臉從被子裡找出來,才發現,她竟然淚汪汪的。大坡慌得問道,好好的,怎麼哭了?愛梨隻不理他。正鬧着,翠台的電話又來了。大坡不耐煩道,這就過去呀,甭催了。r早晨的村莊,好像是沒有睡醒,還恍惚着。田野啊,樹木啊,房屋啊,浸在一重半透明的紗帳裡,也不知道是炊煙,還是霧霭。有一點淡淡的藍,又有一點淡淡的紫,仔細看時,卻又像是乳白的了。遠遠地,傳來一兩聲狗吠,夾雜着公雞的啼鳴。路邊的草尖子上,露水很大。有一隻肥大的螞蚱,通身青翠青翠的,從草棵子裡忽地一下飛出來,倒把人吓了一跳。r院子裡,飯桌子已經擺出來了。翠台坐在一旁,膝蓋上擺着一件小衣裳,正一針一線地縫着。見他們過來了,說你們先吃,我把這最後幾針縫完了。大坡就洗了手,端菜盛飯。愛梨見那小衣裳小得怪惹人疼,拿在手裡,左看右看,隻是看不夠,一面問翠台,這能穿不?怎麼這麼一點點兒呀?翠台笑道,剛見面兒的小娃娃能有多大?掂量來掂量去,這一不留神兒,就做大了。翠台說小娃娃家衣裳不好弄,費眼神兒哩。愛梨把一隻小袖子拿起來,往自己手上套,怎麼也套不進去。大坡說,快吃吧,一會兒都涼了。翠台把線頭兒咬斷,噗的一口,吐在旁邊一個花盆子裡,說吃吃,這就吃。r一家三口就吃飯。正吃着,素台來了。愛梨趕着叫小姨,問吃了沒有,叫大坡給小姨搬那隻絨布面凳子。素台擺手說甭忙活,我吃過了。就和翠台說起了給姥爺慶壽的事兒。素台今兒個穿一件蘋果綠一字領小衫,外頭搭了一件黑色直身軟坎兒,下頭穿一條金棕色裙子,金棕色坡跟小皮靴,頭發高高绾成一個髻,一對赤金耳墜兒,滴溜溜亂轉。再看翠台呢,一件碎花秋衣,深藍布褲子,黑平絨搭襻兒布鞋,齊耳短發,渾身上下,一件裝飾也沒有。愛梨心想,這姊妹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正出神呢,見她們姊妹倆進了屋,心裡猜着,她們想必是有什麼體己話兒要說,也不跟去,隻在外頭慢條斯理吃飯。r吃罷飯,大坡去廠子裡上班。愛梨見她們姊妹兩個還在屋裡說話兒,就笨手笨腳地收拾鍋碗。翠台聽見了出來,慌忙攔下,說放着吧,可不敢亂動。素台也出來笑道,是呀。你可得經心。要是有點不妥當,就值多了。愛梨臉上就紅了,說沒事兒,哪裡就那麼嬌氣了。小姨你坐呀。素台說,不坐了,我得回去,家裡一攤子事兒哩。翠台往外送,愛梨也跟着送出來,老遠了還喊,小姨你慢點呀。r風悠悠吹着,吹得滿街都是。秋莊稼們都收了,田野裡一下子空曠起來。人們都忙着整理田地,預備着種麥子。增禮家房子後頭有一小塊閑地,栽着幾棵洋姜,還有幾棵望日蓮。洋姜的葉子還綠着,稭稈兒高高瘦瘦的,洋姜們都埋在泥土裡頭,也不知道長得有多大了。望日蓮的花早謝了,卻結了不少果子。一大個一大個,小臉盆子似的,把稭稈兒都累得彎下腰來。愛梨眼瞅着素台一扭一扭走遠了,才歎一口氣,往家裡去。r翠台早把鍋碗收拾好了,正把那小衣裳拿在手裡看。見愛梨回來,就說,吃蘋果吧?我給你洗幹淨了,在屋裡桌子上。愛梨就吃蘋果。一面吃,一面說,小姨那衣裳真好看。那種綠,把她襯得更白了。翠台說是呀,你小姨本來就白。愛梨笑道,媽你也白,身條兒又好,就是不打扮。要是打扮起來,肯定比小姨顯年輕。翠台笑道,都半老四十了,還打扮。翠台說老啦,不比你們年輕的,穿上個啥都好看。愛梨笑道,媽才多大,就說老了?你看人家小别扭媳婦,打扮得多鮮氣。翠台笑道,我可比不起人家,人家是個識破,有活錢兒。翠台說莊稼主子,幹幹淨淨就最好了。抹得妖怪似的,怪吓人。娘兒倆正說着話,聽見外頭有人喊,側耳一聽,是東燕村那個賣蒸碗兒的。蒸碗兒是酒席上的一道硬菜,五花肉放碗裡,加蔥姜蒜大料等各色作料,放籠屜上蒸熟,肥香解饞。如今,有會做買賣的人,騎着車子,走村串街地賣。翠台就問愛梨想吃不?愛梨說,也不知道今兒個這蒸碗兒肥不肥?上回忒肥了,膩得慌。翠台就起身往外走,說我去看看,這回挑一碗瘦點兒的。r賣蒸碗兒的見出來人了,又故意大聲兒喊起來,賣(哎)——蒸碗兒!香噴噴的大蒸碗兒呀——翠台說,賣蒸碗兒的,這回怎麼樣?你這蒸碗兒瘦呀還是肥呀?賣蒸碗兒的笑道,這位大姐,我這蒸碗兒要肥有肥,要瘦有瘦,就看大姐你好哪一口兒了。翠台說,我家兒媳婦吃,要瘦一點兒的,上一回那個也忒肥了,膩得慌。賣蒸碗兒的回頭打量了一下愛梨,笑道,好嘞,這回我挑瘦的給你。正挑着,明禮他娘出來了,駝着個背,拿了一捆韭菜,坐在門口擇。見她們婆媳倆買蒸碗兒,啐道,變着法兒的吃——不過啦!愛梨吃了一驚,翠台朝她使個眼色,說老勺道了,甭跟她一樣兒着。r日頭一尺一尺地,眼瞅着就轉到頭頂上了。翠台擡頭看了看日頭,說這天到底是短了,一晃就晌午了。愛梨說是呀。娘兒倆就盤算着晌午飯。翠台說,有蒸碗兒,是吃饅頭還是蒸大米飯?愛梨想了想說,蒸大米飯吧。翠台說,嗯,那就蒸大米飯。又叫愛梨到大衣櫃裡找頂針,手上這個不好使了。r棗紅色老槐木大衣櫃,笨笨的老樣式,舊是舊了,裡頭倒是收拾得齊齊楚楚的,上頭一層是被褥,下頭一層是四季的衣裳,中間一層,是七七八八的小零碎。有一個細柳條編的小針線筐子,盛着針頭線腦,愛梨在裡頭找了一個頂針,在手上試了試,又退下來。剛要走開,忽然看見角落裡有一個小盒子,十分精巧好看,忍不住打開來一看,竟是一個嶄新的蘋果手機。愛梨心裡疑惑,婆婆怎麼會有蘋果手機?又怎麼會藏在櫃子裡?正納悶着,聽見翠台在外頭叫她,便慌忙把手機又裝好,仍舊藏在那角落裡,掩了櫃門,一面答應着,一面出來。r過了晌午錯,村子安靜下來了。日頭軟軟地潑下來,田野裡便霧蒙蒙的。樹們都沒有精神了,卻還一枝一葉地綠着。田埂上,村道邊上,倒偶爾有一朵兩朵的月季,依舊開得鮮豔。還有一種小瓣兒的野花,也叫不出名字,有紫的,有黃的,也有粉白的,一團團一簇簇,在日頭底下喧嘩着,給這深秋裡寂靜的田野,平添了一種紛亂的歡騰的氣息。這一帶,新房子多,有二層小樓,也有平房,五光十色的琉璃瓦,瓷磚,玻璃幕牆,被日頭一照,亮閃閃的,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來。院子都極寬敞,地基墊得高高的,門前的台階一層一層延伸上去,叫人看了,還沒有攀爬,心裡倒先有一些膽怯了。大門也氣派,門楣左右統統挂着一對大紅燈籠,明黃的穗子垂下來,在風裡簌簌簌簌亂顫。r當初,愛梨也是想着要樓房的,卻沒有如願。為了這個,媽心裡不痛快,倒是愛梨,撒嬌使性子,好容易把媽的氣焰壓下去了。媽的脾氣她還不知道?心疼閨女是真的,頭一等的勢利眼,愛富嫌貧貪小,也是真的。若是依着媽的性子,這門親事,怎麼能夠!當初給愛梨說媒的人家倒不少,論起來,大坡家的條件,連中下也算不上。直到如今,媽心裡也還窩着這口氣。不說自家也是小門小戶,倒覺得自己的閨女本是一隻鳳凰,不小心卻落錯了梧桐木,下嫁了。愛梨心裡歎了一聲,隻覺得一腔的心事兒,糾纏不清。r正亂想着,老遠見梅騎着電動車,風一般飛過來。見了她,趕忙下車,問她吃了沒有。愛梨說吃了,問她這是幹啥去呀。梅說我姑家二姐姐生了,才三天兒,要待小且(客)哩。愛梨說哦,待小且(客)呀。梅說是呀,她婆家條件不大好,不敢去城裡,就在咱村難看家飯館裡,也離得近。愛梨哦了一聲。梅說就擺了三席,都是娘家人兒。梅拿下巴颏兒指了指愛梨的肚子,你這個,有幾個月了?愛梨笑道,才仨月不到,還早着哩。梅歎氣道,肚子裡頭有貨,還愁長?愛梨知道正觸痛了她的心事兒,也不敢深問,就岔開話題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吃酒席去?多吃點兒,可把鎖兒錢都吃回來呀。r一院子的日頭,曬得明晃晃的。楊樹葉子就這一點不好,有一點點風,就嘩啦嘩啦亂響起來了,招搖得緊。門前頭那一叢秋菊,黃得照眼,花瓣子層層疊疊的,潑辣地翻卷着,好像是金鈎銀絲亂飛,金煌煌的一片。愛梨對着那秋菊發了一會子呆。要是托生為花兒,倒也是好的。轟轟烈烈一輩子,也不枉活一回。頭一年開過了,謝了,來年還會重來一遍,好歹也有個念想兒,有個盼頭。不像人,一輩子忒短了,再怎麼,也就一輩子的事兒。滿打滿算,一輩子能有幾天?說了就了了。真是,想想都沒有意思。一隻馬蜂飛過來,嘤嘤嗡嗡的,正好落在她肩頭上,吓得她也不敢動。馬蜂這東西,可招惹不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竟然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念頭,真是閑的。馬蜂在她這裡流連了一時,便飛走了。日頭把後背曬得暖暖的,身上便覺出有些倦了。愛梨就開門進屋裡去,在床上歪着。這些日子,還沒怎麼着,倒真覺出身子越來越沉了。這才幾個月呀。愛梨歎了一口氣。忽然又想起了衣櫃裡那個蘋果手機。也不知道,那手機到底是怎麼一本賬兒。婆婆這個人,看上去粗枝大葉的,倒是一個仔細人兒。愛梨的手機那天不小心摔了一下,開機有點小麻煩了。她本來沒有想再買新的,可這回倒有個現成的,真是,那句老話怎麼說來着,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累斷腸呀。愛梨早就想要個蘋果的了。r大坡回來了,一進門就對着她,笑嘻嘻的。愛梨見他笑得不尋常,便問,怎麼這會兒回來了?大坡也斜着眼笑道,我的家,我想回就回,還得向你請示呀?愛梨說,可也是。班兒也不上了?大坡笑道,家裡放着這麼一個好媳婦,叫我哪一顆心能放下?愛梨啐他一口,罵道,沒出息樣兒!趕緊上班兒去。大坡趁勢俯下身來,軟聲兒央求道,好媳婦,這都多少日子了,你也不疼我一下呀。愛梨罵道,少來!我這個樣子,你也好意思?你可别蹬鼻子上臉。大坡腆着臉兒求道,好人兒,好媳婦,好愛梨——求你了,就這一回。愛梨隻是不肯。大坡見她不依,索性上來就親她。愛梨躲不及,隻好由着他親。愛梨隻當他親一下就罷了,卻不是。大坡好像是換了一個人,十分有耐心,親得又輕薄,又珍重,又粗魯,又細緻,直把她弄得越來越柔軟,好像水一般,簡直要化了。她心裡急得油煎一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也不知怎麼,衣裳竟被他解開了。大坡左右輾轉,千百樣兒溫柔體貼,她忍不住啊呀一聲,簡直要死過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隻覺得身上那個人,親人一樣,萬般疼愛,萬般憐惜,萬般舍不得。那人也是肝兒啊肉兒啊的叫着,直叫得她越發得了意思。仔細聽那聲音,卻不是大坡。她心裡又是急,又是臊,又是惱,又是怒,一心想着要把那人挺下身去。卻哪裡能夠。越掙紮,那人越來勁兒,她也越發覺出好處來。兩個人打架一般,撕扯在一處,也不知怎麼回事兒,竟然越發得趣了。她又愧又急,暗罵自己不要臉,一面趁他不防備,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舌頭。誰知那人啊的一聲,依舊不肯放手,卻發了狠,越發比先前更見妙處了。她心裡又氣又怕,簡直咬碎了一口銀牙,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跳起來,奪門就跑,不想卻被門檻子給絆了一下。哎呀一聲,才悠悠醒轉來。r屋裡靜悄悄的。隻有鬧鐘在床頭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走着。日頭從窗子裡照過來,把門前那棵梨樹的影子,胡亂畫了一窗子。愛梨覺得臉上滾燙,心裡暗罵,這算怎麼個意思?真是不要臉。怎麼就做了這麼一個荒唐亂夢。夢裡那個人,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一會兒覺得是大坡,一會兒又覺得不是。隻記得有一股子好聞的香水味兒,弄得她眼暈心醉。蓦地,一個影子兜上心頭。愛梨吓了一跳。怎麼會呢。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這陣子,看來真是上火了。人一上了火,就亂扯夢,說不定會扯到哪裡去,就是扯上十萬八千裡,也是有的。可細細回味夢裡的情景,一顆心不由得噗噗噗噗亂跳起來。臉上火辣辣的,燒得更燙了。r恹恹歪了半晌,日頭已經轉到房子後頭去了。有一片餘晖,正落在後窗玻璃上,把那玻璃染得紅紅黃黃的,流了蜜汁一般。愛梨懶懶地起身,在鏡子面前照了照,見兩頰紅紅的,好像是抹了胭脂,眼睛也是水水的,亮亮的,鬓發亂绾,倒比平日裡還要嬌媚幾分。心裡不由得呸一聲,暗罵道,好不要臉。r化妝台上有幾個瓶瓶罐罐,還是剛結婚時候,素台送她的。如今也不敢用了。她拿起一個小瓶子在手裡摩挲着,見那瓶子做成葫蘆形狀,十分剔透可愛,裡頭還剩下半瓶子美白乳液,旋開蓋子聞一聞,隻覺得幽香撲鼻。愛梨忍不住,拿指頭抹了一點點,想在手背上抹一抹,卻終于又罷了。想着用完以後,這瓶子倒舍不得扔了,留着當個玩意兒,擺在桌上,倒也新鮮别緻。因又拿起那瓶子,翻來覆去地把玩兒。忽然見那瓶子底上,有淡淡的一行小字,有效期至2014年1月。愛梨心裡跳了一下。生恐自己看錯了,又仔細辨認了一下,果然沒錯。掰着指頭算了算,不由得火了。素台給她化妝品的時候,竟然還有一個月就到期了。又看那些個瓶瓶罐罐,上頭的字也是一樣。如此說來,這麼長時間她一直用的,都是過期的東西了。當時,素台送過來的時候,她還千小姨萬小姨的,不知道怎麼感激才好。人家送了這麼高級的化妝品,說是外國的,上頭還有價簽,貴得吓人。仔細算來,這一小瓶油的價錢,足夠他們一家子吃一年的菜籽油了。她怎麼能不感激?誰會想到呢。愛梨氣得一鼓一鼓的,隻恨大坡不在眼前。r正煩惱呢,電話響了。她想着一定是大坡,便不理他。那電話卻是叮鈴鈴響個沒完沒了。她跑過去一看,卻是翠台。也不願意接,任它響着。電話響了一陣子,終于不響了。手機卻又響了。她看了一眼那來電顯示,隻不理會。r日頭終于落下去了。後窗上那最後的一線微光,也都慢慢收盡了。暮色一重一重的,向窗子裡湧進來。屋子裡的家具便漸漸模糊了。真快呀。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怎麼就稀裡糊塗嫁了人,稀裡糊塗懷了娃娃。有時候想起來,她隻覺得恍惚,簡直就像一場夢一樣。說起來,自己也算是一個念過書的人。雖沒有念過大學,卻也念到了高中。念過書的人有一個壞處,就是心事多。心事多呢,煩惱也多。一樣的事情,落在旁人頭上倒沒有什麼,最多不過吵嚷兩句,也就罷了。落在她頭上呢,卻要在心裡頭掂量上一百一千個過。有時候,她倒甯願自己像凱子媳婦那樣,少心沒肺的,倒自在。比方說,懷孩子這件事兒,她怎麼不知道,婆婆盼的,是大胖孫子。可要是孫女呢?她真的不敢多想。倒不是婆婆多麼厲害。婆婆待她,倒是挺好的,好得,怎麼說,叫人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可是,到底隔着一層肚皮哩。她又不傻。結婚大半年了,她自忖并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多走過一步路,凡大小事情上,還是有分寸的。也不像村子裡那些個新媳婦們,仗着是新人兒,把公公婆婆拿捏得不堪。村子裡,誰不誇她懂事兒呢,見了人,趕着叫嬸子大娘,不笑不說話。穿衣裳呢,也不招搖,本本分分的,不像那些個年輕媳婦們,千奇百怪的衣裳都敢穿,打扮得妖妖喬喬的,叫老人家們看不慣。愛梨雖生得好看,卻愛素淨。頭發也是黑鴉鴉的,不染不燙,黑緞子一樣。如今有了身孕,更是清水荷花一樣,簡單幹淨。她怎麼不知道,大坡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喜歡的。r正胡思亂想着,聽見門響,大坡急匆匆的,一進院子就叫她,愛梨,愛梨,愛梨。愛梨隻不理他。大坡進了屋子,啪地打開燈。見愛梨在床上歪着,趕忙過來,伸手在她額頭上摸了摸,又摸了摸自己,自言自語道,不燙呀。見她閉着眼睛,便搖她,問她怎麼了?怎麼不接電話?愛梨不吭聲。大坡見她臉上紅紅的,又拿臉貼了貼她的臉,依舊不放心,掀開了被子,察看她肚子。愛梨把被子裹緊了,不叫他看。大坡便軟下身段兒來,問她怎麼了,是不是不舒坦?哪裡不舒坦?大坡說急死我了,你倒是說一句話。愛梨這才睜開眼,見大坡急得一頭一臉的熱汗,心下不忍。剛要開口,又瞥見化妝台上那些個瓶瓶罐罐,心裡煩惱,便咬牙道,我舒坦着呢。心裡頭一千個一萬個舒坦。自從進了你們劉家門子,沒有一天不舒坦。大坡見她開了口,一顆心便略略放下來,笑道,這又是怎麼了?夾槍帶棒的,誰得罪你了?愛梨說,我哪裡敢呀?誰得罪我?這個家裡頭,誰不敢得罪我?我白天黑夜的,懸着一顆心,就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人家。大坡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别氣呀,你如今可是氣不得。你不想别的,也該替咱們兒子想想。愛梨歎了一口氣,說,你一提這個,我就更氣了。索性就把化妝品的事兒跟大坡說了。大坡拿起那些個瓶瓶罐罐看了看,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兒哩。小姨這個人,粗針大線的,肯定是連看都沒有看,就給你拿過來了。愛梨說,你倒是會勸人。可這事兒放誰頭上,誰不多心?大坡說,小姨家那麼有錢,哪裡就差這麼一星半點的?況且,我是她親外甥,你是她親外甥媳婦,再怎麼,還能在這個上頭摳這麼一點子?愛梨說,我想也不至于。可我心裡頭,就是過不去這個坎兒。小姨她大家大業的,偏偏就在我這個外甥媳婦頭上算計?大坡見她隻是不信,便許願道,什麼稀罕東西,趕明兒我再給你買一套回來。愛梨冷笑道,買一套?你去哪裡買?去日本買去?大坡說,我插翅膀飛過去。我就不信了,還能買不到我媳婦的擦臉油。愛梨撲哧一聲就笑了,罵道,就你能。以為自己是誰呀。大坡見她笑了,便也笑道,小姨父不定從哪裡弄來的。我去問問他不就行了。愛梨見提起小姨父,心裡不自在,便岔開話題道,這都多晚了?還讓不讓吃飯了?r第二天早晨起來,去東燕村串親戚。二蛋家閨女嫁到了東燕村,如今生了老二,是個小子,要大擺酒席。愛梨本心裡不想去,一來是身上不好,吃這個不吃那個的,麻煩。二來是為了昨天的事兒,心裡不痛快。卻又架不住翠台苦勸,想叫她出去走走,散淡散淡。還有凱子媳婦從旁極力撺掇着,卻不過,就去了。凱子媳婦娘家是東燕村的,跟這二蛋閨女的婆家是緊當家子,正好和愛梨做伴。凱子媳婦今兒個穿了一件大紅灑金的長款毛衣,配了金黃的頭發,十分熱烈奔放。愛梨呢,穿了一件對襟兒月白小夾襖,下頭是一條黑條絨褲子,肥肥大大的,倒一點都看不出是懷孕的樣子,反越發顯出了好腰身。翠台見了笑道,新人兒家,怎麼穿這麼素呀?你那件紫色栽絨毛衣多好看。愛梨知道婆婆好面子,生怕叫人家看低了,便說,那件紫的洗了,還不幹哩。翠台哦了一聲,說你那些個首飾老不戴,放着倒不好。要不圍條絲巾?你那襖領子挖得深,可不敢着涼了。愛梨隻好找了一條粉底兒銀點子的絲巾圍上。r東燕村派來的大巴停在村委會門口,熙熙攘攘的,人早坐滿了。翠台扒在車門口,左看右看,想找個座位。車裡都是婦女們,帶着孩子,懷裡抱着,手裡牽着,哭的笑的喊的鬧的,人聲鼎沸。愛梨見這個樣子,心裡暗自後悔,不該去湊熱鬧。忽然聽見後頭有人叫她,回頭一看,是素台。素台立在汽車旁邊,沖她們擺手。翠台趕忙拉着她走過去。素台說,咱們自己開車去,不跟她們去擠那大破車。翠台說,白費油錢。能擠就擠擠呗。素台說,不差那兩毛錢——你坐不坐?r車裡香噴噴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香水味。前頭挂着一個大紅的元寶香囊,金絲線繡着大大的福字,大紅的穗子垂下來,顫巍巍的。座椅上統統鋪着毛皮墊子,毛茸茸的雪白的風毛兒,直鋪到椅子背上頭,又翻卷過來,顯得又雅緻,又華貴。愛梨坐在上頭,隻覺得拘束,生怕把那雪白的風毛兒坐壞了。看翠台,倒大咧咧的,伸手左摸右摸,東看西看。愛梨仔細聞那香味兒,覺得熟悉,又一想,竟是夢裡那香水兒的味道。心裡一跳,臉上就飛紅了。偏巧素台正同她說話兒,她也沒有聽清。翠台見她心思恍惚,便扯了扯她衣裳,笑道,你小姨跟你說話哩。問你冷不冷,要是冷就把空調開開。愛梨忙說不冷不冷,我都穿小夾襖了。正說着話兒,素台的手機響了。素台一面開車,一面聽電話。說知道,知道了,就你忙。早回來呀——别又深更半夜的——挂了電話,素台抱怨道,天底下就他忙!又不是國家主席!翠台和愛梨就跟着笑。r這個季節,田野裡都空曠了。遠遠看去,一塊一塊,一畦一畦,棋盤似的,好不齊整。田地們勞累了一季,趁着空閑,也該歇一歇了。日頭曬着,雖說是白露的天氣了,卻還是有熱騰騰的地氣,一股子一股子湧動着。好像是,眼巴巴等着麥子們種下去,都有點等不及了,又好像是,一個人,表面上平靜,心裡頭卻是翻騰得厲害。不時有一小塊一小塊的菜地,綠湛湛的,在窗戶外面閃過去了。想必是誰家的大白菜,也或者是白蘿蔔。晴好的日頭底下,一片蒼黃靜谧,更遠處,可以看見高高的河堤。曲曲折折的,好像是一條帶子,在野外的風裡飄來飄去。過了苌家莊,就是西燕村。過了西燕村,東燕村就到了。r車裡放着流行歌曲,不知道是誰,唱得十分起勁兒,叫人不免擔心,生怕把那嗓子唱劈了。翠台說,這是啥玩意兒呀,真難聽。翠台說還是戲好聽,河北梆子,怎麼聽也聽不厭煩。素台笑道,如今誰還聽那個呀。素台今兒個穿了一件紫紅軟羊皮小夾克,寶藍色高領薄毛衣,一頭大波浪,染成淡金色,在後背上洶湧着。愛梨說還是小姨時髦,媽就愛聽戲。素台說,你媽也是,不過比我大了兩三歲,成天價穿得,老婆子似的。翠台就笑道,我哪裡有你那閑錢。素台說,還有愛梨你,年輕媳婦家,穿得也忒素淨了。臉上也不抹東西。素台說我給你的那些個油,用完了沒有?愛梨見問,正被觸痛了心事,自己反倒做賊似的,紅了臉,慌忙笑道,我如今這個樣子,早不敢擦油了。怕對孩子不好。素台笑道,也是。現今人們都仔細。等趕明兒你生了,再美吧。愛梨連忙答應着。r夜裡,兩個人躺在床上,大坡問起了串親戚的事兒。問那婆家怎麼樣?擺了幾席?人多不多?都上了什麼菜?鎖兒錢有多少?愛梨懶懶地,也不怎麼理他。大坡笑道,怎麼了這是?串趟親戚,吃了一天的酒席,倒像是幹了一天力氣活兒,是不是累着了?愛梨說沒事兒。忽然又問,小姨屬啥的?大坡說,我一下子也說不好,怎麼了,怎麼想起了問這個?愛梨說,就是想起來了,随口問問。大坡說,趕明兒我問問媽。愛梨說甭問了,說閑話兒哩,誰叫你當個事兒似的,巴巴地去問了。大坡笑道,不問就不問。愛梨說,小姨父哩?他比小姨大幾歲?大坡就笑道,你看你,不讓我問,你又問個沒了。愛梨說,你這人,扯閑篇哩。轉過身去,把個後背對着他。r好像是起風了。樹葉子飒飒飒飒飒飒,響一陣子,停一陣子,停一陣子,又響一陣子。屋子裡寒浸浸的,真的有點涼了。這個季節正尴尬,燒起暖氣來吧,好像是有點早。不燒吧,又覺得冷了。被窩裡倒是潔淨溫暖,新曬的被子,有好聞的日頭的味道。大坡的手摸摸索索的,愛梨忽然就惱了。忽地一下掀開被子坐起來,倚在床背上,罵道,這麼大個人了,還這麼沒深沒淺的!你那一顆心,就不能想想大事兒!大坡委屈道,我怎麼了我?愛梨說,你就打算一輩子給人家打工?你就不想也開個廠子,叫大人孩子體體面面的一輩子?大坡笑道,今兒個怎麼了,怎麼就想到這個上頭了?愛梨說,你滿村子去問問,誰不想這個?誰不想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大坡嘟哝道,那也不是誰都能夠的。愛梨咬牙恨道,怎麼就不能夠?他們那些個人,大全,還有你小姨父,他們就長着兩個腦袋?我就不信了!愛梨噌一下把手機拿出來,扔到大坡枕頭上,說這破手機壞了,我要蘋果的。大坡拿起那手機看了看,說好呀,咱們買一個。愛梨說,不用買,你媽那現成的就有一個。大坡疑惑道,我媽哪裡有呀。愛梨說,我都看見了。趕明兒你就去給我要來。大坡見她不講理,也氣道,我得問一聲兒呀。總不能紅口白牙就去要吧。愛梨賭氣道,我不管。我就要那個。說着就嘤嘤哭起來。r外頭風更大了。好像還下起雨來了。風聲交織着雨聲,簌簌簌簌簌簌響成一片。窗前那棵梨樹,被吹得搖搖晃晃的,隔着窗簾,高高下下起伏着。大坡早已經睡着了,輕輕打着鼾。愛梨歎了一口氣。r節令不饒人呀。這個季節,夜真的變長了。r月亮是村莊的眼睛。r月亮看着村莊,看了幾千年了。r她隻不說話。r月亮是新生的嬰兒。r月亮是滄桑的老人。r她隻不說話。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