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小鸾是個巧人兒

小鸾是個巧人兒

時間:2024-11-07 09:31:31

吃罷晚飯,小鸾便一頭趴在案子上,比比畫畫地裁衣裳。

r占良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問,這燈暗不暗?又擡頭看看那燈泡。燈泡度數不大,懸挂在裁縫案子上方,投下一片黃暈的光,小鸾正好被罩在那片黃暈裡,一頭卷發霧蒙蒙的,飛着一根一根的金絲銀線。見占良問,回頭橫了他一眼,賭氣道,把這雙眼睛熬瞎算了!占良趕忙賠笑道,亂說!那我可心疼死了。小鸾說,今兒個叫喚嬸子又拿過來一件棉襖,指名要大襟兒的。如今誰還做大襟兒的?又費事兒。占良說,叫喚嬸子?怕不是她穿吧?小鸾說,是她那老娘。八十歲的人了。占良說,噢,老人家的活兒,你細緻點兒。小鸾說,鄉裡鄉親的,我也不好推。這活兒忒費事兒,又掙不了個仨瓜倆棗的。占良說推不得,那哪能推?小鸾歎口氣道,我這一天到晚的,白忙活。占良這邊已經收拾完畢,把吃飯桌子折起來,往牆根那兒一靠,奉承她,我媳婦多能幹哪。小鸾翻他一眼,說少來!給我灌迷魂湯,把我灌暈了,給你們當牛作馬是不是?

r蛋子過來,舉着作業本,問小鸾。小鸾頭都沒擡便說,去去去,問你親爹去。蛋子噘着嘴,就去問他親爹。占良把作業本拿過來,爺兒兩個趴在那裡,嘀嘀咕咕弄了半晌,占良歎口氣道,唉,真不行了,早先學的那一點兒,這些年都就着卷子吃光了。小鸾訓斥道,你這小子,怎麼不在學校裡問老師?老師就是咱花錢雇的,你不用他你就吃大虧。小鸾說現在打電話去,去問你們老師。蛋子剛要轉身走,又被小鸾叫住了,還是趕明兒去學校問吧,省點電話費!占良看她五馬長槍的樣子,便笑道,好家夥,這麼厲害。看把孩子給吓傻了。

r小鸾恨道,也是一個不長進的貨!占良聽這口氣,也不敢替兒子争辯,就摸索出一支煙來,又摸出一隻打火機,慢悠悠地點上,不一會兒,屋子裡便彌漫起一片嗆人的煙味。小鸾咳嗽起來,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占良廠子裡的事。這個月工資快開了吧?獎金有沒有?那個狐狸眼,是不是真離了?問一句,占良答一句。問着問着,小鸾就問煩了,嫌占良嘴拙,賭氣不理他。

r占良就吸煙。屋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小鸾的劃粉在布料上嚓嚓嚓嚓嚓嚓的聲音,還有剪子咔嚓咔嚓咔嚓的鉸布聲。有一時安靜下來,卻聽見小蟲子們的叫聲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也不知道是在院子裡的牆根底下,還是藏在門口的草棵子裡。叫一聲兒,歇一會兒。再叫一聲兒,再歇一會兒。剛聽出一點頭緒,忽然間竟連着叫了好幾聲兒,把人吓了一跳,待要細聽時,卻又不叫了。有那麼一點淘氣的意思,又好像是故意跟人逗着玩兒,逗惹人的好性子。

r小鸾說,貴山家二嬸子剛出院回來,該過去看看。占良說,是該。你過去還是我過去?小鸾說,這倒不礙事,你不是忙嘛,見天兒也沒有個鐘點兒。小鸾說我過去坐一下吧,拿二斤雞蛋?少不少?占良想了想說,再提上一箱子奶吧。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小鸾鼻子裡哼了一聲,就你懂!小鸾說他奶奶過去看了沒有?占良說看了吧,她們老妯娌倆,一輩子要好。小鸾冷笑道,說什麼要好不要好的話。誰不知道她們之間那些個事兒?占良皺眉說,老輩子的疙裡疙瘩,你管那麼多幹啥?真是。小鸾說我管得着嗎我?好像誰樂意管那些個破事兒似的。小鸾說,不是我說,他奶奶一輩子老好人兒,可那是在外頭。窩裡橫!拿着皮肉倒往人家外人身上貼!占良聽她絮絮叨叨的,一時不耐煩,就要往外走。小鸾叫住他,哎,你去哪兒?這都幾點了?占良說我去尿泡尿,總行吧?

r早晨起來,小鸾收拾完家務,梳洗一番,換上一件素淨衣裳,就出了門。

r街上很安靜,偶爾看見一兩個閑人。是個半陰天兒,恍恍惚惚的,像是沒睡醒的樣子。太陽躲在雲彩後面不肯出來。雲彩一大朵一大朵的,一眼看上去,好像是一匹馬,再看一眼,又好像是一隻羊了。露水挺大,空氣裡濕氲氲的,一把能掐出水來。遠遠望去,有極輕極薄的一層霧氣,一會兒攏起來,一會兒又散開去。樹木啊房子啊花花草草啊,像是浸在水裡面,一漾一漾的,叫人疑心不是真的。正走着,迎面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小鸾仔細一看,一顆心止不住怦怦怦怦亂跳起來。

r中樹老遠就把眼睛眯起來,像是看不清,又像是調戲的意思,直到走到跟前,才像是猛然驚醒的樣子,嘴裡咝咝哈哈地吸着冷氣,一疊聲隻管哎呀呀哎呀呀的,也說不出什麼來。小鸾心裡惱火,也不好擺在臉上,便搭讪道,吃了?預備錯肩走過去。不料中樹卻道,怎麼了這是?看這嘴噘得,能拴住一頭驢。小鸾聽他口氣輕薄,就不打算理他,卻被他叫住了,是他——欺負你了?小鸾一聽便火了,冷笑道,真是閑吃蘿蔔淡操心。跟你有一分錢的關系?中樹見她火了,反而笑了,看你那個厲害樣兒!啊呀呀真是,越生氣越好看。中樹說我不是看你不歡喜嘛。小鸾說,怎麼不歡喜?我歡喜得很。白天黑夜,我沒有一時不歡喜的。中樹見她臉兒氣得紅紅的,搽了胭脂一般,一時看呆了。小鸾趁他不防備,扭身便走。中樹在身後哎哎哎哎地,趕不是,不趕也不是,不好叫名字,也不好叫妗子,眼睜睜看她走遠了。小鸾咬着嘴唇,又是氣,又想笑,終歸還是忍住了。

r一進院子,貴山媳婦正端了一盆水出來,見了小鸾,便笑道,哎呀,這麼早。吃了沒有啊?一面問,一面拿眼睛瞅小鸾手裡的東西。小鸾趕忙說,吃啦。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都打發走了。我才騰出空兒來,過來看看二嬸子。貴山媳婦忙說,在屋裡躺着呢。也沒有大礙,倒還讓你牽挂着。一面把水盆子就地放下,把小鸾往西屋裡讓。

r西屋裡倒還算寬敞。老式的房子,迎面擺着條案,牆上挂着神,前面供着一盤水果。二嬸子半歪在炕上,聽見說話聲,掙紮着要坐起來,被小鸾慌忙勸住了。貴山媳婦拿了一個枕頭,塞在她背後,叫她半靠着。小鸾問了問病情,又問了問飯量,問吃的是什麼藥,是在縣醫院看的,還是在中醫院?貴山媳婦都代她婆婆一一答了。又說了一些個勸慰養病的話兒,二嬸子隻是點頭。小鸾看她半歪在枕頭上,焦黃的一張臉,瘦得厲害。眼窩子深陷着,眼睛裡一閃一閃的,仿佛有淚光。小鸾也不敢深問,又同貴山媳婦說了一會子閑話兒。正預備起身要走,院子裡有人說話,貴山媳婦趕忙答應着出門去看。貴山奶奶哆哆嗦嗦的,把一隻手掀開被窩叫她看,小鸾遲遲疑疑地湊過去,一股尿臊氣撲面沖過來,細看時,隻見那整個褥子,千補丁萬補丁的,都濕淋淋的透了。小鸾捏着鼻子,不由地哎呀一聲,剛要說話,二嬸子趕忙沖她使眼色,一面拿手指了指外頭,搖搖頭,閉上眼,兩顆淚珠子慢慢滾下來,滾到半道,卻被一道深褶子攔住了。小鸾替她把被子掖一掖,正不知怎麼辦才好,見貴山媳婦已經進屋來了。小鸾趕忙起身告辭,把帶來的雞蛋牛奶一一放在條案上。貴山媳婦一疊聲地嚷着,推着,追出來,打架似的,硬要她拿回去一個點心匣子,說是給蛋子吃。小鸾推不過,就隻好拿了。

r天還是半陰着,卻好像是亮了那麼一點點。擡頭望去,還是看不見太陽的影子。天上的雲彩一會兒一個樣子,一會兒一個樣子,叫人捉摸不定。楊花早已經飛盡了,隻偶爾有那麼一兩朵,零零落落的,有心無意地飛下來,也就罷了。要不了幾天,一陣子東風,或者是,一陣子雨水,新葉子就該發出來了。芳村這地方,大平原上,四季分明得很。該熱的時候熱,該冷的時候冷,一點兒都不馬虎。因此,這地方的人們,穿衣裳也從來沒有為難過。都說二八月,亂穿衣,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隻不過是那麼三天兩早晨的事兒。比方說眼下,小鸾穿了一件薄薄的小布衫,走了這麼一會子,竟然感覺到有點熱了。小鸾把領口的扣子解開了一個,心裡頭仍是燥燥的,手心裡濕淫淫的,全是汗,那點心匣子的繩子滑溜溜的,有點勒得慌。小鸾低頭看着那亮閃閃的盒子,上面寫着石家莊的字樣,心裡暗想,這八成是貴枝寄回來的。也不知道,貴枝知不知道自己的娘在家裡受的這份罪。石家莊這麼近,又沒有隔着山隔着水,怎麼就不能抽出空兒,回家來看一眼?人哪,都一樣。是往下親,不往上親。

r正胡思亂想着,老遠見小令騎車子過來,到了跟前,也不下車子,把腿一叉,說你這是去哪兒啦?大清早的。小鸾說,貴山家二嬸子身上不舒坦,我過去看了看。小令說,噢,倒沒有聽說。幾時的事?小鸾說我也是才聽說。那天醜貨說了句,借的是他家的車。小令噢了一聲,照說我也該過去看看,貴山家跟我婆婆這邊,認的是幹親,早些年走動得勤,這兩年倒不大走動了。小令說如今我這光景也過得巴結,人窮氣短哪,都變成不出禮兒的人了。小鸾見她歎氣,便勸道,過去看一眼,也是那麼個禮兒,什麼東西不東西的。小令說那倒也是。不過,哪有白過去一趟的?挺大個人了,空着兩隻手,看着也不好。小鸾又勸了幾句,小令隻是搖頭,又歎口氣,上車子就走了。

r院子裡樹多。平日裡倒不覺得,今兒也不知道怎麼了,東一片西一片,滿眼裡都是落下來的楊花柳絮。小鸾對着那些花絮們發了會子呆,抓過把笤帚,就嘩嘩嘩嘩嘩嘩地掃起來。一隻大白鵝走過來,搖搖擺擺的,嘎嘎嘎嘎嘎嘎嘎,聒噪個不停,小鸾拿笤帚轟它,它竟然叫得越發歡了,惹得另外一隻也湊過來,伸着脖子,同這一隻一唱一和地呼應着。小鸾罵道,叫叫叫,叫你娘的腦袋!正罵着,瞥見自行車筐裡橫着一個包袱,心下疑惑,打開一看,是一塊布料。正琢磨是誰送來的活兒,手機卻響了。

r素台在電話那邊問,大清早的,跑哪兒去了?小鸾就把貴山家二嬸子的事兒說了。素台說怨不得,我過去了一趟沒有人,才打家裡電話也沒有人接。素台說她爹的衣裳,還得麻煩她。小鸾埋怨道,這話說得就遠了。嫂子還跟我這麼見外。素台壓低嗓子說,是送老衣裳。我特意買的料子。你給裁剪好了,叫我姐做。小鸾趕忙說,這是哪裡話?嫂子你要是信得過我的手藝,我裁好做好了給你送家裡去。素台笑道,哎呀這怎麼好意思,你的手藝我還不知道?說實話,這綢緞料子又光又滑,泥鳅似的,一般人還真是不好下手。小鸾笑道,嫂子你放一百個心。素台又客氣幾句,才挂了電話。

r晌午飯就小鸾一個人。小鸾把頭一天的剩飯熱了熱,沒滋沒味地湊合吃了一口。歪在床上,胡亂翻着那本裁剪大全。沉甸甸的一大本,都被翻得卷了邊兒。上面各式各樣的衣裳樣子,被同一個女人穿着,竟穿出各種各樣的滋味來。小鸾自小就是個手巧的,手巧心也巧,全憑着自己琢磨,竟練得一手的好針線。能裁會鉸,在裁剪縫紉上,是有慧心的,一點就透。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小鸾就是個出了名的巧人兒。等到嫁過來,曆練得越多,越是出色了。這麼些年,村子裡的人,有幾個沒有穿過小鸾的針線的?自然也不算白幹活兒,人情肯定是有的。誰也不傻,誰的心裡沒有一本賬?早些年,各人有各人的法子。幾個雞蛋,一碗餃子,即便是自家地裡種的瓜瓜茄茄的,笑着送過來半筐,也是一份熱乎乎的意思。可這幾年,卻漸漸地變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人們都開始給手工費了。真金白銀的,叫人難為情。小鸾推了幾回,知道推不過,也就笑嘻嘻收下了。人們都說,如今哪有叫人白攢忙的?誰的工夫不是工夫?如今哪,什麼都有個價兒。有了價兒就好說話了。比方說,薅草,一畝地多少錢;澆地,一畝地多少錢。這裡面也有分别,玉米地多少錢,麥子地多少錢。棉花地豆子地多少錢,莊稼地不一樣,有苦也有閑嘛。再比方說,起一圈糞多少錢,拉一車煤多少錢。大概的價錢都是一定的,少給或者不給,那是另外的一回事。少不得承人家的一個情分嘛。小鸾也叫占良做一個價目表,貼在裁縫案子旁邊的牆上。起初占良不肯,覺得臉面上不好看。一個村子住着,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的,怎麼好意思?後來終于拗不過小鸾,還是照做了。

r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竟有些晃開了。有一绺微微淡淡的太陽光,正好落在那一張價目表上。大紅的底子,黑色的字。占良的那幾筆字,實在是寒碜得很。歪歪扭扭,屎殼郎爬似的。小鸾是看一回笑一回。占良呢,也不惱,嘿嘿嘿嘿笑着,對小鸾的那一張刀子嘴,倒像是十分受用的樣子。小鸾歎口氣。怎麼說呢,占良這個人,也就這一點好。厚道。要說笨呢,也不是笨。要說傻吧,卻也說不上。總之是,占良這個人,好就好在這裡。結婚這麼多年了,兩個人竟從來沒有紅過臉。自然了,有很多時候,小鸾氣不順了,也會拿自家的男人煞煞性子。小鸾除了會裁縫針線,最拿手的一樣,便是找碴。逢這個時候,占良總是好脾氣地笑着,賠着軟話兒,卻不肯戗着她的碴口來。實在沒法兒,就隻有不吭聲了。小鸾鬧過一場,自己反倒先沒了意思,好像是,一拳打過去,遇上的偏偏是一團軟棉花。心裡是又無趣,又惱火。也就隻有罷了。有時候,小鸾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覺得實在是委屈了占良。自己呢,也真是犯賤。要是遇見一個性子剛硬的,硬碰硬地來一回,火星四濺的,或許竟服氣了,也未可知。

r想着想着,不知怎麼就想到了中樹。那一回,中樹媳婦送來一塊布料,又打發中樹來家裡量尺寸。小鸾就拿了一把軟尺,仔細地給他量。一面量,一面把尺寸記在紙上。中樹規規矩矩地伸着胳膊,任她在身上摸索來摸索去。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着話兒,也不知怎麼,忽然就都不說了。小鸾擡頭一看,中樹的眼睛直勾勾的,仿佛是丢了魂兒一般。順着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衣領子裡面的光景,盡被他偷看去了。心裡一急,兩頰上就飛紅了一片,剛要開口罵他,那張着的兩隻胳膊一下子卻把她摟住了。小鸾又氣又急,想擡手打他,卻動彈不得。中樹的一隻手早把她的衣領子撕開,一俯身含住了她。小鸾哎呀一聲,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r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不知怎麼,這會子小鸾倒又想起來了。這個不要臉的,缺德貨。論起來,還要叫她一聲妗子,不想竟是這麼的放肆。真是把人氣瘋了。想起中樹那天的樣子,滿嘴的肝兒啊肉啊地叫着,溫存得不行,像是要把人弄化了。一下一下地,每一下都好得說不出來。小鸾尖叫着,簡直就要死過去了。門外的大白鵝,一聲一聲地,同她應和着,越發叫人起性兒。小鸾一面叫喚着,一面擔心着外面的大門。真是瘋了,大門竟都沒有關!兩個人做賊似的,是又怕又好,又好又怕。越怕呢,越好,越好呢,卻越怕。大白鵝的叫聲附和着小鸾的叫聲,一聲高,一聲低,一聲大,一聲小。一時間竟是難舍難分。

r小鸾擡手摸一摸臉頰,滾燙滾燙的,像是着了火,身上卻是軟軟懶懶的,知道自己是不行了。心裡暗罵自己不要臉。又罵中樹那個小流氓,牲口下的。那流氓後來再見了,也不管在哪裡,涎着一張臉,一口一個妗子,問她怎麼樣,好不好?小鸾氣得咬牙,想罵他兩句,卻又怕旁人看出什麼,隻有悄悄忍着羞臊,拿出正經妗子的樣子,同他說話兒。那中樹趁周圍沒人,便湊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小鸾的心崩崩崩崩亂跳,像是随時就要跳出來了,一張臉紅得血滴子似的。

r後來,中樹幾次撩撥,小鸾便不肯再讓他近身。

r其實,這中樹原是村子裡的二流子,出了名的遊手好閑,專會偷雞摸狗。莊稼活兒上,竟是一樣兒都拿不起來。家裡窮得有了上頓沒下頓,叮當亂響,卻最是個甜嘴蜜舌的風流種子。村裡的大閨女小媳婦,都老遠地躲着他走。鄉親輩兒,瞎胡論。中樹這一聲妗子,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說起的。要認真論起來,中樹他娘,算是劉家院裡的幹閨女。家裡光景凄惶,又加上中樹名聲在外,他娘死得早,這爺兒兩個,兩條光棍兒,天天冷鍋冷竈,睡了這麼多年的冷炕。都道是這一家這一輩子一眼望見了頭兒,就這麼混過去了,誰知道世事難料。這些年,中樹東遊西逛的,走南闖北,倒眼見得發達起來了。聽說做的都是大買賣,又是倒汽車,又是販豬仔,還在城裡承包了幾家加油站,富得流油。蓋了樓,買了車,把他爹供養得又白又胖,天天搬個小凳子,坐在大門口吹牛皮。這中樹又不知從哪裡勾引來一個黃花閨女,仙女似的一個人兒,三媒六證,風風光光娶到家裡來。家裡有了女人,日子越發紅得火炭似的。芳村的人們都驚得直喊親娘,自此再也不敢小看了中樹。

r小鸾心裡頭亂紛紛的,忽然翻身起來,從床墊子底下摸出一把鑰匙,把衣櫃裡那小抽屜打開。是一隻金戒指。小鸾把它托在手掌心裡,左看右看,又把它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伸直了手,仔細端詳。想不到那中樹竟是一個有心的。結婚這麼多年了,占良可什麼東西都沒給她買過。有時候,看着素台她們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耳朵上的金銀玩意兒,再看看自己光秃秃的一個人兒,小鸾也不免心裡委屈,但也隻是那麼一會子,便又過去了。那些金銀玩意兒,不過是有錢人燒得慌,臭顯擺。是當得了吃呢,還是當得了喝?早先呢,小鸾也是一個心思花哨的人兒,做閨女的時候,也做過一些雪月風花的亂夢。可是後來,後來嫁給了占良,小鸾的那一些枝枝杈杈的小心思,便漸漸地給磨平了。夢呢,也偶爾有過,隻是知道了不能當真,也就當作夢一場了。可誰會料得到呢,如今,這隻黃澄澄的金戒指,竟又把她的那些個夢喚醒了。

r聽見腳步聲,小鸾慌忙把自己的夢收好了,鎖起來。剛關上櫃門,卻見婆婆撩簾子進來。婆婆也不等讓座,自己找地方坐下,跟小鸾沒話找話。小鸾知道她這是有事兒,故意地不問,看她怎麼說。婆婆東拉西扯地說了會子閑話兒,忽然說,貴山家,你二嬸子,聽說病得不輕。小鸾心想,果然是來說這個的,嘴裡說,是啊,我也聽說了。今兒個前晌,我過去看了看。婆婆噢了一聲,問她拿了點什麼。小鸾說,二斤雞蛋,還有一箱牛奶。婆婆又噢了一聲,便不再說了。小鸾知道婆婆和那二嬸子素來不和睦,便說起了二嬸子的病。小鸾說二嬸子病得不輕,眼窩子都塌下去了。小鸾說二嬸子的飯量不行,吃得忒少,人不能吃了怎麼行?小鸾說看這樣子啊,二嬸子這一關怕是難闖。婆婆隻管聽着,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卻不說話。小鸾說二嬸子還跟我掉了淚,二嬸子這麼剛強的一個人……婆婆一驚,問怎麼,她哭了?小鸾說是啊,看樣子有話要說。婆婆說,當着貴山媳婦?小鸾說沒有,貴山媳婦出去了當時。小鸾有心想跟她說說二嬸子那尿濕的破褥子,想了想,又不說了。婆婆歎了口氣,說貴山那媳婦,是個厲害的。見小鸾不搭腔,便趕忙改口說,嘴一分,手一分。過日子的好手。小鸾見她說話颠三倒四,也不點破她,由着她說。一面把素台那塊布料拿出來,在案子上比畫着。婆婆見那布料亮閃閃的,便問是誰家的。小鸾說是素台她爹的,送老衣裳。婆婆湊過來看,一雙粗手,在那綢緞料子上摩挲來摩挲去,刺刺啦啦的,不留神便鈎出一些個絲絲縷縷的來。小鸾趕忙說,哎呀看你那手,這料子嬌氣。婆婆讪讪地笑着,縮回手,看着小鸾把那料子比比畫畫,看了半晌,忽然說,貴山家,你二嬸子,一輩子要強,霸王似的一個人,又愛好兒,家裡外頭,草點子不沾。婆婆說你二叔活着那會兒,把她疼得呀,什麼似的。如今老了老了,唉——小鸾聽這口氣,莫不是婆婆也知道了什麼?便試探道,我今兒個在二嬸子那邊,見屋裡條案上堆着雞蛋,二嬸子這一病,去看望的人想是不少。婆婆歎口氣說,這個時候還有什麼用?東西都吃不下一口了。婆婆說人緣兒也不是你二嬸子的——她那個性子。貴山兩口子,這些年道兒走得忒寬,人家又有錢,顯得又懂人情,又會出禮兒。小鸾說可不是,貴山媳婦是個人精兒。婆婆說,誰家沒有老人?誰沒有老了的那一天?小鸾聽婆婆這話,猜想她八成是去看過二嬸子了,想接過話頭兒說兩句,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就隻顧低下頭,把那料子弄來弄去。婆婆看她顧着忙碌,也覺得沒意思,便起身要走,又啰裡啰唆地,問起了蛋子。說那天在街上遇見了,蛋子又跟她要錢,不給吧,孩子不高興,給吧,又怕他瞎花。小鸾聽她這麼說,知道是給了,故意說,這小子!甭管他。都給慣壞了。婆婆說我能不給?半大小子了,立在我面前,個頭比我還要猛,朝我伸了手,我硬是不給?我這當奶奶的,怎麼下得去?小鸾笑道,好啊,你心疼你孫子,就隻管給。往後他長大了,再讓他孝順你。婆婆聽她說話不是味兒,便扭身要走,一面唠唠叨叨地,說等他孝順我?嘴上的毛還沒有褪幹淨呢。小鸾埋頭幹活,隻不理她。

r婆婆和貴山家二嬸子的事,小鸾也影影綽綽聽說了一些。也不知道,婆婆這回怎麼變了口氣了。說起來,小鸾這兒媳婦當的,算是不錯了。對婆婆,也還過得去。自然了,婆婆又不是親娘,隔了一層肚皮,就是不一樣。要說多麼的親厚,也說不上,可是小鸾是個要臉兒的人,大面兒還是顧的。占良又沒有個親兄熱弟的,隻有一個姐姐,嫁到了城關裡。婆婆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小鸾一針一線做的。逢年過節,也照例是從頭到腳,新鞋新襪的,都是小鸾操心。一年的養老供奉,也是一個子兒都不少。這些個,都是請了村裡管事兒的,寫了字畫了押的。隻為了這個,占良就不能不疼她。

r院子裡有人說話,小鸾隻當是婆婆還沒有走,卻聽見是中樹媳婦的聲音,出來一看,不是她是誰?

r自從和中樹有了那一回,再見了中樹媳婦,小鸾就十分不自在。笑也不是,不笑呢,也不是,很尴尬了。中樹媳婦見她出來,笑道,才和二姥姥說話呢,問妗子在不在家。小鸾也笑道,你怎麼這麼稀罕?平時請都請不到。中樹媳婦說,妗子這是哪裡話?知道妗子是個忙人兒,我輕易不敢過來麻煩。今兒個有件事求妗子。小鸾說,你看你,倒真的客氣起來了。中樹媳婦笑道,我家那侄子媳婦,過一兩個月就要生了,都說是姨的褲,姑的襖,我怎麼也得給他做一個小襖,費事兒不費事兒?小鸾趕忙說,那費什麼事兒?中樹媳婦說,我怎麼不知道,小娃娃的衣裳最是費事兒,又小,又不好收拾。還有,我妹子還想給這孩子做雙鞋,就是老虎頭的那一種,我少不得還得再麻煩妗子。小鸾笑道,都不是費事兒的。你放心。中樹媳婦扭頭對着小鸾婆婆說,二姥姥你看看,你老有多少福分?我妗子這人,真是好的沒法兒說。又巧,又好說話兒。小鸾婆婆隻是笑。中樹媳婦又說,那什麼,料子啊什麼的你就替我墊上吧,我又不懂這個,也不會買。中樹媳婦說最後咱們再一起算。小鸾埋怨道,看你,淨說生分話兒。咱們之間,還算的哪一門子賬?中樹媳婦笑道,該算還得算。親兄弟,明算賬嘛。

r這一片,都是平房。院子裡種了很多樹。有鑽天楊,有老槐樹,棗樹也有,這幾年倒是肯結果子。屋子旁邊,是一棵石榴樹。身子已經長歪了,但還粗壯。要不了幾天,石榴花該開了。紅紅火火的,叫人看着心裡喜歡。這石榴樹本來是兩棵,并肩栽的,一棵甜石榴,一棵酸石榴。每年八月十五左右,石榴下來了,小鸾都要給左鄰右舍的送幾個。自己呢,挑了個兒大生得俊的,上供用。婆婆家裡也挂着神。小鸾每年都給婆婆留着上供用的好石榴。聽占良說,這院子裡的石榴樹,還是從婆婆院子裡移過來的。公公死得早,婆婆守寡已經這麼多年了。也不知怎麼回事,這個院裡的男人們,都不長壽。認真算來,大大小小的,留下來的竟是一群寡婦。聽算命的瞎子說,小劉家院裡,陰氣重。陰氣重呢,陽氣就壓不住。問怎麼個破法兒,說是祖墳的事兒。大家就商量着,要動祖墳。動祖墳是大事,族裡人牽藤爬蔓的,光召到一起就不容易。這些年,上外頭打工的越來越多,東一個西一個,有的一家一家的,有的一年回來一回,有的呢,好幾年都不回來了。也是如今人心都散了,商量來商量去,雞聲鵝鬥的,竟沒有定論,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小鸾就叫婆婆請了神,保着占良蛋子他們爺兒倆,平平安安。平日裡香火不斷,逢年過節的,更是好酒好菜地供奉着。

r小鸾一面照着素台給的尺寸裁衣裳,一面心裡盤算着中樹媳婦的事兒。這麼幾年了,中樹媳婦都沒有來麻煩過她,怎麼今兒個倒來了?這媳婦也是個要樣兒的,人又長得标緻,又不缺錢,衣裳自然都是去城裡買有牌子的。看她今兒個那一身兒,杏子紅的衫子,偏偏配了一條秋香色的裙子,光着白花花的兩條腿,也不怕凍着!那高跟鞋細細的跟兒,把院子踩得一個坑一個坑的,像是羊蹄子印子。好歹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打扮得妖精似的,真是不要臉。做小襖倒也罷了。還要做什麼老虎頭鞋,也好意思開這個口。有錢怎麼了?有錢就能把人家支使得陀螺似的,團團轉?看她那個輕狂樣兒,誰知道是哪裡來的外路貨!自家男人在外頭偷嘴吃,還有臉到處走!小鸾心裡胡思亂想,說不清是苦是澀還是酸,當真是百種滋味,一個都不好嘗。心頭一亂,手下就沒準了。偏偏那料子又光又滑,剪子一下子竟然下偏了。小鸾吓得出了一頭的熱汗,趕忙左右比畫着,知道偏差不大,才略略放了心。中樹這個該死的,原本是個風流種子,如今發達了,不知怎麼,竟然安分下來了。成天價開着車來來去去,輕易不見個人影兒。今兒個倒是稀罕事,不想那麼巧,就碰上了。小鸾想起中樹那輕薄的樣子,臉上滾燙,恨得直咬牙。狗日的。占了人家便宜還不算,竟然那賤老婆也找上門來給我派活兒了!誰稀罕你那幾個臭錢!

r做晚飯的時候,蛋子放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喊餓,嚷嚷着要吃的。小鸾數落道,背着饑布袋哪你!蛋子朝他媽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兒,一溜煙地跑進屋裡去了。小鸾把小米淘好放進鍋裡,又抓了一把豇豆,一把赤小豆,想了想,又抓了一把花芸豆。餾了饅頭,盤算着弄個素炒小菠菜,再炒個蔥花雞蛋,蛋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敢太馬虎了。正盤算着,見蛋子咋咋呼呼地跑過來,拿了一塊點心,舉着給她看。小鸾一看,知道是貴山媳婦給的那點心匣子,氣得不行,罵道,饞嘴的東西,誰讓你手欠,把那點心匣子拆開了?小鸾說那點心匣子是要給你姥姥送去的,怎麼你那爪子就那麼快?越罵越氣,劈手就把那點心奪過來,卻愣住了。那點心已經被咬了個缺口,月牙一樣,上面已經星星點點長了紅毛綠毛,小鸾呆住了,趕忙叫蛋子吐出來,蛋子哪裡肯,被小鸾一巴掌打在臉上,哇的一聲哭開了。

r占良回來的時候,見娘兒倆正鬧得不可開交,忙問怎麼了。小鸾隻是哭,也不說話。問蛋子,蛋子更是委屈得什麼似的,哭得一噎一噎的,小臉兒上一道子一道子的,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占良笑道,娘兒倆打架啦?我來判一判——是大的沒理還是小的沒理——不想小鸾起身通通通走到案子前,一把把那案子掀翻了,上面的針頭線腦兒、剪子尺子,連同衣裳料子稀裡嘩啦地散了一地。小鸾一面哭,一面發狠道,我今兒個把我這雙賤爪子剁了!這輩子再也不伺候人!占良看她氣得臉兒黃黃的,也不敢攔着,更不敢勸。又見她通通通走到廚房裡,把那一鍋粥一股腦地推翻了,登時地下像是開了顔料鋪子,紅紅黃黃一大片。隻聽小鸾哭道,劉占良,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跟你離!占良見她這樣子,氣得直哆嗦,也賭氣道,撒什麼潑?離就離!小鸾哭道,誰不離誰是大閨女養的!

r夜深了。芳村的夜,又安靜,又幽深。月亮在天上遊走着,穿過一朵雲彩,又穿過一朵雲彩,再穿過一朵雲彩,一時就不見了。地上的莊稼啊房屋啊草木啊,也跟着一陣子明,一陣子暗,有一陣子,竟然像是被洗過一樣,清亮亮的,格外分明。玻璃窗子上影影綽綽的,落滿了樹影子。也不知道是什麼花開了,香氣濃得有點嗆鼻,叫人忍不住想打噴嚏。

r蛋子早哭累了,歪在沙發上睡着了。占良正在廚房裡收拾那一地的殘局。小鸾呢,趴在縫紉機上,賣力地蹬着機子。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這聲音聽上去有點單調,但在這靜悄悄的夜裡,卻傳得很遠很遠。

r是晴天。天上有幾塊雲彩。有一塊我認得。有兩塊我不認得。那塊我認得的,它是芳村的。另外兩塊,是風吹過來的。或者,它們來自東燕村。或者,它們來自西河流。或者,就是小辛莊的那一塊,也不一定。

r風能改變雲彩的命運。變成一陣雨水。變成一道閃電。有時候,就隻是一塊雲彩,在一個小孩子眼裡,是一匹馬,或者一隻羊。在一個男人眼裡,是一個女人,汁水鮮美,可以日夜啜飲。

r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