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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台兩口子吵架了

時間:2024-11-07 09:31:01

一大早,素台偷偷從床上坐起來,支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r頭天夜裡,兩個人吵了一架。素台看着身子柔弱,卻最是一個嘴巴厲害的。小刀子一樣,一句都不饒人。說着說着就把增志說火了。增志把被子一掀,通通通通走到客廳,門砰的一聲,素台不防備,吓得一哆嗦。

r增志先前可不這樣。增志這個人,怎麼說,在外頭是飛騰皮具廠的廠長,百十來口子的飯碗,全指望他給端着,發起威來,也是一個厲害角色,一句話掉地下,能砸一個坑。可那是在外頭。在家裡,在素台跟前,卻是一個沒嘴的葫蘆。素台人生得并不那麼出挑兒,同翠台比起來,這姊妹兩個,要說翠台天生是一個美人胚子,是戲裡的小姐,那麼素台呢,便是那小姐的丫鬟。兩個人站在一起,橫豎就是這做姐姐的把做妹妹的比下去了。很小的時候,素台便為此恨上了姐姐。都是從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翠台她憑什麼呢?不光是容貌,翠台念書也好,要不是家裡光景實在艱難,翠台保不準會考出去。更可恨的是,爹娘也是一顆心長偏了,偏向這個老大。翠台性情好,人又懂事,又勤謹,幹活不惜力,小牛犢子似的,不像素台,自小三災六病的,抱着藥罐子長大,那些個藥呢,簡直就是她的飯,一頓不吃都不成。芳村有句話,天下老子向小的。看來這話說錯了。

r客廳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緊跟着是房門開合,自來水管子嘩嘩響,朝街的大門吱呀呀慢慢打開。他這是要開車走!素台顧不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穿着背心褲衩跑到院子裡,大着嗓門,叫增志。增志說,我去城裡,有一批貨。素台拿手指頭點着他,說,你敢!我看你敢出這個院子!增志的頭發抹得賊亮,襯衣領子很來勁地豎着,一眼也不看她,開車門就上了車。素台呆住了,忘記了撒潑,眼睜睜看着增志的車子唰地一下開走了。

r薄薄的晨曦剛露出頭,天邊是一片淺的金紅。風一小绺一小绺的,把楊樹葉子吹得飒飒飒飒地響。廊檐下栽了一大叢月季,盛開着紅的粉的黃的花,一大朵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以外還有一大朵,有一種大呼小叫的熱鬧,叫人眼睛耳朵鼻子一時忙不過來。夾竹桃卻隻有粉色的,是那種最嬌氣的粉,粉中帶着那麼一點點奶白,幹淨得,怎麼說,一彈就破似的,像是女兒家新洗的臉。素台立在廊檐下,呆呆地把那花們看了半晌,忽然一捂臉,蹲在地下嘤嘤嘤嘤哭了起來。

r雲兒從屋子裡出來,沖着她媽吼,大早起的!也不怕人笑話!素台觑了一下閨女的臉色,想就此收場,一時又下不來台,隻有再強撐上一陣子,邊哭邊罵,罵增志個狗日的,王八蛋,良心叫狗叼了的貨,一面抹着淚,摔摔打打進了屋。

r娘兒倆吃罷早飯,雲兒照例回屋裡上網,素台收拾碗筷。看着雲兒的屋門砰的一聲合上,素台不由得咬牙恨道,白眼狼!天天光知道上網上網,挺大個閨女家,不長心眼子!壓低嗓門罵着,也不敢大聲兒。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孩子小時候那會兒,罵起來一點都不吝的。芳村的女人們,嘴巴都髒得很。就算氣急了打兩下子,也是有的。如今呢,孩子越大,做娘的倒越收斂了。動手是再沒有過的,即便是句重一點的話兒,也輕易不肯再說。自己生養的孩子,倒得看他們的臉色,真是活颠倒了。鐘點工家裡有事,請幾天假,素台沒法,隻好自己硬着頭皮,把一應的家務活兒攬過來。素台哪裡是幹慣這些的?心裡隻覺得又委屈,又悲壯,把個鍋碗瓢盆弄得哐啷啷山響。正忙亂着,聽見電話鈴聲,趕忙摩挲着濕淋淋的一雙手,跑進客廳接電話。

r小鸾在電話裡問,那件衣裳,是要荷葉領呢,還是要元寶領?素台說,你掂量吧,我又不懂。小鸾笑,嫂子怎麼不懂?嫂子的衣裳,可不得多問一句?要是旁人,我才不管。素台知道她這又是請功,便笑道,你受累啊,趕明兒我請客,好好巴結巴結你這巧手。小鸾笑道,一家子骨肉,怎麼說起兩家子話來了?嫂子肯吩咐我,是沒把我當外人。我喜歡還來不及,哪裡還敢再支應馬虎?素台又敷衍了幾句,剛要挂掉,隻聽小鸾壓低聲音說,嫂子,我哥他——沒在家?素台說沒在,出去辦點事。等着她的下文,小鸾卻不說了。隻管東拉西扯的,說一些個少油沒醋的閑話。

r放下電話,素台心裡七上八下的,鬧得厲害。小鸾方才在電話裡支支吾吾的樣子,不免叫人起疑。這個小鸾,怎麼回事?含着冰淩化不出水!這不像平日裡的小鸾。素台越想越不對,索性梳洗了,換了一件衣裳,去小鸾家。

r這一片,都是新蓋的樓房,二層小樓,貼着明晃晃的瓷磚,也有大理石的,羅馬灰,伯爵黑,雅典白,恺撒紅,加拿大金咖,又低調,又排場。院子都墊得高高的,同街道比起來,要高出一大截。高高在上的大門樓,顯得格外氣派。拐過一個過道,後面是一片平房。大多是老房子,也有人家是新蓋的,同樓房比起來,就顯出寒碜了。樹都是老樹。鑽天楊,刺槐,柳樹,臭椿樹,怕有一摟粗吧。路兩邊的草棵子裡,開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星星點點的。黃的白的蛾子蝶子亂飛,嘤嘤嗡嗡,十分熱鬧。

r過道盡裡頭那一戶,便是小鸾家。小鸾是素台的堂妯娌,論起來,是出了五服的。小鸾的男人占良,是家裡的獨子,人丁稀少,就格外同本家本院的走得近。怎麼說,有那麼一點上趕着的意思。圖什麼?還不是圖個熱鬧,圖個興旺。這熱鬧興旺平日裡倒顯不出,隻是到了事兒上,便不一樣了。比方說,紅白事。比方說,孩子滿月老人慶壽。逢這些場合,人多了就是好看。芳村這地方,人們都看重這個。

r見素台來家裡,小鸾慌得什麼似的,又是倒水,又是讓座,把一隻杌子擦了又擦,一面笑道,才還念叨,嫂子這衣裳真是好看。真是不經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素台知道她素日裡這一張嘴,也不理會,有心直接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小鸾依然笑着,誇這件衣裳好,說也就是嫂子你,整個芳村,還有誰敢穿這樣的紅的?素台說,這話說的。香羅呀。素台說人家香羅是誰?越活越年輕,今兒二十,明兒十八。小鸾笑得掩着嘴,小聲道,香羅?香羅倒是敢,可她也配?小鸾說都半老四十的人了,你瞧她那個騷樣子。素台看她咬牙切齒的,心裡暗想,就敢背後嚼舌頭!當了面,恨不能趕着給人家舔屁股!嘴上卻說,人家香羅就是天生的好坯子,又會打扮。就岔開話題說起了閑話。素台說廠子裡那個誰,你知道吧?剛離了。小鸾問,哪一個?素台說,就是村南老妖怪媳婦的外甥女,田莊的。小鸾啊了一聲,說那個長頭發的?狐狸眼?素台說是呀,就是她。小鸾說,怎麼沒聽占良說起過?素台說,占良一個漢們家,哪裡肯嚼這種舌頭?小鸾說也是。為啥離?素台說,還能為啥?有外心了呗。小鸾說,有外心了?是廠子裡的?還是——素台看她緊張的樣子,笑道,看把你急的。又不是跟占良。小鸾臉上一紅,說,一個廠子裡幹活,誰也保不準。素台罵道,少扯這種淡話。旁人我不知道,還不知道占良?老實疙瘩一個。成天價被你轄治着,哪裡還敢有二心?小鸾說,他也敢!要本事沒本事,要能耐沒能耐。整個小劉家院裡,數他混得,處處不如人!素台知道又戳疼了她的肺管子,趕忙說,又要人好,又要本事好,你到底想要哪一樣?真是人心不足。我跟你說,人這一輩子,福分是有定數的。沒有這樣愁,就有那樣愁。哪裡有圓全的?小鸾歎口氣道,嫂子,我也不瞞你,說句沒出息的話,我倒是甯可他有本事,在外頭招貓遞狗的,也比他成天窩窩囊囊的,強一百倍!素台忖度她說話的神氣,眼睛裡仿佛有淚花轉,趕忙勸道,屁話!真有那個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小鸾哽咽道,我要是說瞎話,叫我爛了舌頭!如今這個世道,占良這點子能耐,叫我們娘兒們怎麼活!素台說,你還嘴硬!占良在廠子裡沒日沒夜地苦,還要怎麼樣?素台說可惜你這裁縫手藝——說了半截話,又咽回去了。小鸾隻顧低頭落淚,同方才比起來,竟像換了一個人。素台也不敢深勸,隻把一些個車轱辘話又說了一回。怎麼勸?沒法勸。難不成,叫增志給占良多開點工資?要麼還是借錢給小鸾,開個裁縫店?

r從小鸾家出來,素台一肚子糾結。這算怎麼回事。自己一腦門兒的官司,不想卻又聽人家訴了半晌的冤情。日頭已經有一竿子多高了。街上靜悄悄的。這個點兒,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偶爾有一兩個閑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子,或者是老人領着小孩子。太陽光軟軟柔柔的,綢子一樣,有一點暖,也有一點涼。誰家牆邊的牽牛花都開了,粉粉白白,又熱烈,又孤單。一隻蛾子落在素台的黃衣裳上,趕也趕不走,想必是個多情的,把這嬌豔的衣裳誤會了。正遲疑着要不要拐彎回家,對面一戶人家出來一個人,素台一看,忙叫換米姨。

r換米姨笑道,才去傻子家串了個門兒。你這是?素台說,我去小鸾那兒,裁了件衣裳。換米姨說,真是精緻人兒。這年頭,還裁衣裳。不是都到城裡商場買現成的?素台說,現成的倒是省事兒,可老不能那麼合适。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我胖,不好買。換米姨說,可也是。要不叫作量體裁衣呢。換米姨說小鸾手真巧,比她那婆婆能得多呢。那可是個拙老婆。換米姨絮絮叨叨的,又說起了小鸾的婆婆。素台隻好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這換米姨和素台娘家沾老親,論起來,素台她娘和換米姨算是遠房堂姐妹。素台她娘在世的時候,老姐倆兒走得挺近,又是一個村子,很小的時候,素台就換米姨換米姨地叫。換米姨小個子,細眉細眼,白白胖胖,一副好口才,屁股呢,又沉,不管到哪裡,一坐就是半晌,說起話來,一篇一篇的。小時候,隻要換米姨來家裡,炕沿上一坐,素台就像聽書似的,聽得入迷。可是今天,素台心不在肝兒上。陽光從樹葉子裡篩下來,正好落在換米姨的嘴邊。素台發現,換米姨嘴邊毛茸茸的,有一層淡淡細細的小絨毛。被太陽光一照,一閃一閃的,仿佛鍍了一圈金邊。正胡思亂想,隻聽換米姨又說起了增志。把增志誇的,簡直就是一個沒邊兒。換米姨說增志是個幹大事的,男人嘛,都是沒籠頭的馬,不要管得太緊,也不要大撒了把,由着他的性子。沒有籠頭怕什麼?缰繩還不是在你手裡攥着的?換米姨說如今這世道亂,人心也驚惶,男人們,不讓跑不行,光盡着由他跑呢,更不行,把心跑野了,就難收了。素台正聽得出神,換米姨卻不說了。素台聽她仿佛話裡有話,忙拉着她去家裡坐坐,換米姨說回頭,回頭過去。院子裡曬着煮好的豆子,預備發點豆瓣醬,她得回去看看,别白被東西拱了。

r素台看着她的背影發了會子怔,一扭身,往廠子裡去。

r村北這一帶,如今是芳村的開發區。皮革加工廠,皮具廠,養雞場,養豬場,有大的,有小的,大大小小,都在這一片。早先其實都是田地,如今,田地變成了一片片廠房。到處都插着紅的綠的彩旗,在風中嘩啦啦地翻卷着。路過大全的廠子,看見有一群工人正在往卡車上裝貨。大全的兒子學軍戴着墨鏡,抱着一雙膀子,從旁督着。大全廠子蓋得氣派,黑色大理石上,大全皮革四個字,金光閃閃。跟大全皮革一比,自家的飛騰皮具廠就局促多了。正琢磨着,一輛汽車在身後鳴喇叭,素台吓了一跳,趕忙閃身讓在一旁,不想那汽車卻在身邊停下來,車窗唰啦一下搖下去,露出一張臉來。素台笑罵道,小老婆!這又是去哪裡瘋去了?英子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推了一下旁邊的見得媳婦,說你問她啊。見得媳婦說,幸福大廈旁邊新開了一家美容院,開業酬賓,我的娘!才三折!素台說,你們真是長了腿了!看把你們瘋的!英子說,誰讓你不學開車?成天價走動指望着增志,拴在男人褲腰帶上了!素台剛要擡手打她,英子嘩啦一下搖上車窗,唰地開走了。素台立在當地,罵道,我把你個小浪老婆!

r一進廠子,見幾個工人在車間門口說話。臉朝外的早看見了她,趕忙噤聲了。那背對着的不知道,依舊說得火熱。老闆長老闆短,罵罵咧咧的。臉朝外的那個伶俐,趕着叫嬸子,也不敢朝那個不長眼的使眼色,隻聽那個人正罵着老闆摳門兒,小氣,假少鬼,簡直是他娘逼的周扒皮!趕明兒非把他娘的那張皮扒下來,看看底下到底是不是個人!素台隻笑吟吟地聽着,擺擺手,不讓那伶俐的聲張。罵了半晌,那人終于覺出不對,回頭一看,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叫嬸子不是,叫老闆娘不是,趕着給素台搬過一個凳子。素台看也不看,隻笑眯眯的,擰住那小子的耳朵,說兔崽子,活兒不見你多幹,放起你娘的狗屁來,倒是一筐一筐的!那小子急得紅頭漲臉,賭身立誓,忙不疊地辯解,一口一個嬸子,一面打自己的嘴。素台說,行啦,别做樣子啦。就是把你娘的這張臭嘴打爛,你嬸子我也絕不心疼半分。那小子忖度這口氣,知道是沒事了,便更是假戲真做地打起自己嘴巴來。一面打一面還說,看你還胡吣不胡吣了?看你還噴糞不噴糞了?衆人想笑,又不敢。素台說,打嘴巴管什麼用?疼一下就過去了。這個月的工資,我跟你那周扒皮叔叔說一聲,就算是孝敬你嬸子了。那小子慌忙說,嬸子心疼我!一家子四五口子,還等着吃飯呢。等工資發下來,嬸子說吃什麼,我到超市裡去買來孝敬嬸子。素台笑罵道,少來!誰稀罕你那一口?也不理他,徑自上樓去了。

r樓上是縫紉車間,女人們叽叽嘎嘎的,像是一個池塘裡擠了一百隻鴨子。見了素台,有叫妹子的,有叫姐姐的,有叫姑的,有叫姨的,有叫嬸子的,有叫嫂子的。素台不鹹不淡的,一一應着,立在一旁,看她們幹活。早有一個機靈的過來,拉了把椅子請素台坐,素台就坐了。女人們依舊說着閑話,張家長李家短的,時不時地就嘩地笑起來。素台從旁聽着,卻分明不似方才那麼熱烈了。素台怎麼不知道,這都是多了她,大家不自在,拘得慌,心裡暗想,一群浪老婆!叫你們浪!我偏不走。偏在這兒待着,看你們能胡扯出什麼來。正想着,隻聽見有人說老闆,想必是被旁邊的人使眼色制止了,素台心裡冷笑一聲,有我在這兒,連叫一聲老闆都不敢了!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素台又不是個醋壇子,這樣遮遮掩掩的,算什麼意思!大家隻顧低頭幹活,嘴上的功夫就怠慢了些。素台見她們一個個屏氣斂息的,也覺出無趣,又強坐了一會子,起身就出來了。

r剛到樓道拐彎處,隻聽見屋裡一陣哄笑,嘎嘎嘎嘎的十分響亮。素台心裡恨恨的,又不知道該恨誰。隻有咬牙罵道,養漢老婆們!天生受苦的賤命!

r院子裡亂七八糟,簡直沒有下腳的地兒。素台向來是個不管事的,今天不知怎麼,卻忽然有了好興緻,吆五喝六的,吩咐幾個小子擡的擡,搬的搬,忙亂了半晌,總算有了點眉目。老滿媳婦張着一雙油脂麻花的手,立在院子當中,扯開大嗓門喊,吃飯呀,吃飯!啊,吃飯,吃飯呀!看見素台,忙要趕過來說話,素台沖她擺了擺手,說嬸子你忙你的,忙你的。

r正是晌午,整個村子仿佛籠着一層薄薄的霧霭,像是煙,又像是霧,細細看時,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賣馃子油炸糕的推着車子,一遍一遍吆喝着:馃子——油炸糕!馃子——油炸糕!拖着長長的尾音,拐了十八道彎彎,聽上去,簡直如唱戲一般。素台叫住他,看他掀開大簸籮上那塊油浸浸的白苫布,拿一把竹夾子夾了十個馃子,十個油炸糕,熱騰騰全裝進一個塑料袋裡。素台摸了摸兜,摸出一張一百塊的大票子。那人不接,笑道,這麼大票子——我這小本生意,老闆娘不是難為我?記賬上吧——就記飛騰?素台笑道,這芳村的道兒真被你磨平了,沒有你不認識的。那人笑道,不認識旁人,敢不認識飛騰的老闆娘呀?

r素台提着馃子油炸糕去了爹那兒。爹剛擺好飯,正要吃,見閨女進來,吃了一驚。說吃了?怎麼這會兒過來了?素台看了一眼那飯菜,餾卷子,白粥,一碗涼拌菠菜。素台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說吃這個吧,卷子都難看成那個樣兒,扔了算了。爹說扔了?好好的白面卷子,就白白扔了?素台知道爹又要唠叨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便一口剪斷他,說這得趁熱,涼了不好吃。卷子你愛留留着,下頓吃。爹顫巍巍地,要拿出幾個油炸糕給雲兒,被素台劈手奪過來,說她都多大了?還當是三歲的孩子?說着,也不管爹在背後絮叨,轉身走了。

r做晚飯的時候,素台給增志發了一條短信。素台識字不多,短信發得也簡單。素台問增志幾點回來?半晌,增志才回道,在外吃。晚點回。素台看着那幾個字,心裡又氣又恨。這陣子沒有鐘點工,家裡婆婆媽媽的瑣碎事,都是她親自操心。本就窩了一肚子委屈,不料增志也不着家,說話愛理不理的,把手機看得命根子一樣,天天攥手心裡。雲兒呢,書不好好念,十七八的大閨女了,天天窩家裡上網,好像是那網上有吃有喝,有香有辣,竟然飯也顧不得吃,覺也顧不上睡。真是魔怔了。素台賭氣回了條短信,你别回來了!等了半晌,增志也沒有回。素台好歹煮了方便面,卧了雞蛋,忍氣端過去給雲兒,雲兒頭也不擡,隻顧盯着電腦看。素台看她那癡樣子,有心把面端走,想了想,終究不忍。素台肚子裡有火,也覺不出餓,胡亂吃了兩口,碗筷也不收,便歪在沙發上,恹恹地看電視。

r遙控器在手裡翻來覆去,換了幾過,終覺無味。素台索性起來,把這幾天積攢的一堆髒衣裳,統統放進洗衣機裡。剛要洗,鬼使神差地,又把增志的襯衣翻出來,拿到鼻子底下,仔仔細細地聞。聞了半晌,總覺得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氣,乍一聞仿佛有,待要仔細聞時,卻又仿佛沒有了。素台疑心是自己的鼻子不靈,有心叫雲兒過來,想想又罷了。素台又把增志的幾個衣兜翻了翻,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張加油站的票據,揉得皺巴巴的,看日期,不像是最近。

r洗衣機轟轟轟轟響着,素台立在一旁,心裡七上八下。這是怎麼了?嫁給增志這麼多年,也是從苦日子一點一點熬過來的。怎麼如今都好了,倒疑神疑鬼起來了。自然了,也不能全怪自己。那句話怎麼說的,男人有錢就變壞。男人們,有了錢,腰杆子可不就變粗了嘛。像村裡的大全,十裡八鄉,三宮六院的,簡直就是個土皇上。那些個女人們,争風吃醋,玩命地往上撲。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大全的恩寵。大全的恩寵是什麼?是金銀首飾,是好看衣裳,是肥雞大鴨子,是一大家子的好光景。那個《甄嬛傳》,村裡的女人都不知看了幾遍了,都看得入了迷。最要命的是,不光是入了迷,還都入了戲。一出一出的,比那後宮裡還要熱鬧十分。大全媳婦呢,也隻有一隻眼睜,一隻眼閉。能怎麼辦?沒辦法。大全媳婦哪裡敢鬧?真鬧起來,說不好就把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鬧沒了。盯着那位子的女人正多,虎狼一樣,哪個都不是吃素的。村裡人說起來,語氣裡都含糊,男人們是眼兒紅加上眼兒氣,女人們呢,就複雜了。現如今,人情都淡薄。過好了,人家都恨得咬牙,眼巴巴地盯着你,恨不能立時三刻看見你倒黴運。過得窩囊呢,人家又站得高高的,跷着腳丫看你的笑話。這幾年,增志的廠子順風順水,賺得大甕滿小甕流,上趕着巴結奉承的人越來越多。不說旁人,就說翠台,嫡親的親姐姐,向來心性兒高,不肯拿正眼看人,對自己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妹妹,更是一百個看不上。可如今怎樣?不照樣是手心朝上,來向她這個不能不才的妹妹開口?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人再強,怎麼能強過命?

r洗完衣裳,晾上,又看了會子電視,看看表,已經是十點半了。素台也無心管雲兒,自顧躺下了。左右睡不着,又想起白天的事。小鸾姑且不去理她,可換米姨那些個話,倒真好像是話裡有話,句句有箭頭指。什麼籠頭缰繩的,莫不是,換米姨耳朵裡聽見了什麼?素台一下子坐起來,恨不能立馬打電話去問,可是,怎麼開得了口?且不說跟換米姨隔着一輩兒,就算是小鸾這樣的平輩兒,也不好張口問這些個有風沒影的私房話兒。仔細想來,跟增志這麼多年,倒都是自己一向飛毛奓刺的,增志時不時地要來理一理順一順。增志怕媳婦的名氣,還不是這麼得來的?素台心裡笑了一下。自己體格柔弱,一輩子就生養了雲兒一個,甭看是個丫頭片子,在增志跟前,怎麼就從來沒有覺出這是個短兒來?要說這閨女被慣得不像樣子,頭一個就該怨增志。當爹的恨不能天天把閨女含在嘴裡!如今,閨女漸漸大了,增志才稍微收斂了些,饒是這樣,還是和閨女瘋起來沒夠。不像話!真是不像話!素台想着他們爺兒倆沒大沒小的樣子,就恨得咬牙。這幾年,閨女跟她,反倒是客氣起來。弄得素台這個親娘,倒有點上趕着的意思了。

r窗戶半開着,有夜風悄悄溜進來,把紗簾撩撥得一蕩一蕩。不知道什麼花的香氣悄悄漫過來,一陣子一陣子,有點甜,又有點微微的腥氣。誰家的貓在喵嗚喵嗚叫着,叫得人心裡慌亂。樹影子借了淡淡的月光,印在窗子上,一枝一葉,活潑潑的,竟是十分的生動。

r昨天夜裡的事,怎麼說,想起來就叫人臉紅。增志這畜生養的,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低聲下氣地,百般央求,她怎麼肯?這下流種子!誰會想得到呢,竟然為了這個,頭一回跟她翻了臉。素台氣得心裡突突突突亂跳,又不敢大聲罵。待要人問起來,這種事,怎麼能說出口?夫妻兩個過了半輩子,但凡有一點口角,哪一回不是增志服軟兒,先給她低頭?眼看着快奔四十歲的人了,誰承想,竟然翻臉在這個上頭!增志老實了一輩子,這些個不三不四的東西,不是從外頭學的,又是什麼!素台越想越氣,把一顆滾燙燥熱的心,漸漸灰了。枕頭上濕漉漉的,碗大的一片,都是淚。身上一陣涼,一陣熱,隻覺得對面梳妝台的鏡子裡,一明一暗的,好像有一百個人影子在裡面藏着,鬼鬼祟祟的,巴巴等着看這一家的好戲。素台呼地一下坐起來,坐在黑影裡,怔怔地看着那鏡子一明一暗,一暗一明。

r增志俯身過來,涎着一張臉,臉上是不尴不尬的神色,好像還有一肚子怨氣。也不說話,隻把一雙眼睛看着她,好像是,一個餓極了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大人一動一動吃東西的嘴。素台一下子心軟了。雷聲從遠處隆隆地滾過來,越滾越近,猛然間竟在耳邊炸響了。閃電夾雜着銀的藍的紫的刀子,把黑夜撕開一道道口子,像是狂怒,又像是狂歡。雨點子落在身上,鞭子一樣,把人追趕得無處躲避。跑啊跑啊,就到了一個高的懸崖邊上。她緊着身子,顫抖着,向後退着,退着,不留神一個失足,竟直直地墜了下去。素台哎呀一聲,醒過來了。

r窗子上已經爬滿了霞光。麻雀在窗台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叫得人心亂。看看身旁,是空着的。她激靈一下就全醒了。難不成,增志昨夜沒回來?

r素台蓬着頭,光着腳,屋裡屋外查了一遍,也看不出什麼痕迹。有心打手機問一問,又放不下來臉兒。心裡又氣又怕,也不好聲張。

r伺候閨女吃罷早飯,正心神不定,英子來串門兒。素台招呼她坐下,英子抱着一大缸子花茶,一面喝,一面說起了美容院的事。桃花排毒,玫瑰花養顔,金銀花清内熱,一套一套的。素台也無心聽她啰唆,隻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着。英子見她整個人沒魂兒,便笑道,是不是,增志昨夜裡沒治你?素台一驚,趕忙問,你怎麼知道?英子早笑倒在那裡,好個不害臊的老婆!素台知道是說露了餡兒,趕緊把話圓過去,說聽岔了——你這個壞腸子!英子笑得喘不上氣,指着素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鬧着,小鸾撩簾子進來,手裡拿着一把香椿,見她們這個樣子,便問怎麼了,老遠就聽見你們笑。英子正要把方才的話學一遍,素台撲上去要撕她的嘴,被小鸾攔下了。英子嘴快,到底是把那笑話說了,逗得小鸾也笑得東倒西歪的。素台被她們取笑了,又羞又惱,在自己家裡,又不好摔門子就走,隻有按捺着性子,給她們倆端出一小籃子葵花子,笑罵道,吃吧,趕緊吃,看能不能堵上你們的嘴!小鸾說,這就是你院子裡栽的那幾棵望日蓮?我嘗嘗好不好。一面磕着葵花子,一面又說,這香椿是頭茬,采了一把你嘗嘗鮮。又對着英子說,今年長得不好,等二茬吧,過幾天我給你送家去。英子噗噗噗噗地磕着葵花子,斜着眼說,我多早晚吃過你的香椿?怕沒這個口福!小鸾聽了也不惱,隻是笑。小鸾今天穿一件海棠紅的衣裳,頭發烏溜溜的,襯了滿月般的一張臉,十分俊俏。英子說,小鸾你這張臉,氣死美容院。英子說素台你也去美容院美一美吧,留着那麼多錢幹嗎呢,又不能下小錢。素台問,怎麼個美法?多少錢一回?英子說,剛開業,三折,一回三十塊。小鸾吐了吐舌頭,說我的親娘!三折還三十,原價可不就九十?英子說,這光是護理,治療的更貴哩。小鸾說,慢說九十,三十塊,就夠到集上割三斤豬肉了。英子笑,瞧你那點子出息!小鸾說,可不是?三斤豬肉,一家子吃餃子,順嘴流油,富餘着呢。素台說,個饞嘴老婆,三句話離不開個吃字。小鸾說,站着說話不腰疼!有那份閑錢,白扔給什麼美容院?你們男人有本事,錢多得叫喚!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小鸾說這都是各人的命,人各有命哪。素台正待要問一問美容院辦卡的事,見小鸾這樣子,又咽回去了。幾個人就嚓嚓嚓嚓嚓嚓地磕葵花子,扔了一地的殼子。磕着磕着,英子忽然問起了增志。說怎麼不見增志?廠子裡忙不忙?素台說忙,忙着哩。一天到晚瞎雞巴忙。英子笑道,瞎雞巴忙不礙事,别是雞巴瞎忙,就夠你哭了。素台笑道,管他!愛忙不忙。誰願意要誰拿去,我還不稀罕。英子笑,你看你,要是把你扔鍋裡炖,渾身都爛了,就隻剩下這一張硬嘴。小鸾也笑道,嫂子和增志哥最是恩愛,蜜裡調油一樣,胳膊離不開腿。村裡人誰不知道?增志哥是個怕媳婦的。英子說,什麼話!人家那不是怕,分明是疼。增志疼媳婦,可是出了名的。素台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句句都戳在自己的心尖子上,鼻腔裡辣辣的,眼睛裡就蓄滿了淚,佯裝去拿東西,轉身出了屋子。

r一院子的樹影亂搖,把太陽光弄得七零八落,有點恍惚。衣架上晾着昨晚洗的衣裳。增志的襯衣寬寬大大的,還有牛仔褲,老長老長的褲腿,叉在那裡,像是随時要邁步走出去。素台把那衣裳看了半晌,心想這個挨千刀的,到底去哪裡了?他也敢!這真是大閨女上轎,頭一遭。又一想,有了頭一遭,就難免有下一遭。心裡越發煩亂起來。越想越亂,身上就燥燥地出了一層細汗。正尋思着,聽見屋裡英子小鸾她們唧唧咕咕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心裡隻盼她們快走。偏偏大門口又有人叫她,素台趕緊擡起頭,硬是把那一腔熱辣辣的東西逼了回去,一面應着,一面往門口走。

r不知道什麼花開了。

r花開的時候有聲音,人們聽不見。

r花一季一季的,什麼季節開什麼花。

r花開了就開了。

r花敗了就敗了。

r好花不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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