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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又叫望日蓮

時間:2024-11-07 09:30:31

從大全辦公室出來,望日蓮一顆心怦怦怦怦,跳得厲害。

r走廊拐角處正碰上雞屁股嘴。雞屁股嘴是永剛媳婦,本名叫作會肖的,是芳村有名的事兒娘兒們,一張嘴,簡直是雞屁股,不挑地方,随處亂拉,專好搬弄是非。望日蓮生怕她看出什麼,不想同她閑扯,就裝作匆忙的樣子,急急地下樓來。不想卻被雞屁股嘴一把拽住了。雞屁股嘴眼睛一擠一擠的,也不說話,直看着她的胸口笑。望日蓮被她笑得發毛,低頭一看,才知道是忙亂中系錯了扣子,臉上就騰地紅了,不由咬牙恨道,雞屁股嘴!

r這片廠子在村北,原是大片的莊稼地。這些年,莊稼是早就不種了,樹卻都長得盛,多是當初種在田邊地角的。大片的廠房,卧在深的濃蔭裡,在陽光下,仿佛籠着一陣一陣的綠煙。廠區門口泊着車,也有三輪車,也有自行車,也有電動車,也有摩托車,也有小轎車,各式各樣。太陽透過樹枝子,落在這些鐵家夥上,反射出一片白亮亮的光,直灼人的眼。

r天氣熱,下午的光陰就格外難挨一些。廠子裡,到處彌漫着皮革的味道,不是臭,也不是酸,是又臭又酸,還有那麼一股子不好聞的腥氣,烘烘的,像是擠滿了熱騰騰的動物,氣咻咻,濕漉漉,叫人心口煩悶,一時喘不過氣來。這個縫紉車間,是女人們的天下。縫紉活兒嘛,到底是女人們的拿手戲。在這裡上班的,有田莊的,有小辛莊的,也有西河流的,也有苌家莊和東燕村的。自然了,還是芳村的要多一些。家門口嘛。在家門口上班,難得的是近便。上着班,家裡地裡兩不誤。這些個女人們,平日裡唧唧喳喳,雞聲鵝鬥的,現在卻仿佛快睡着了,木木的,隻埋頭忙自己的活兒。縫紉機的聲音響成一片,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外面的蟬也仿佛賭氣似的,喳——喳,喳——喳,喳——喳——望日蓮低頭看一眼皺巴巴的衣裳,心裡跳了一下。

r電扇在頭頂轉着,不緊不慢的,吹過來的卻是一陣子一陣子的熱風,夾雜着皮革和人肉混合的味道。汗水像是小蟲子,在身上慢慢蠕動着。衣裳緊貼着身子,想必是溻透了。胳膊肘子也盡是汗,在縫紉機桌闆上,一黏一黏的,撕得難受。鬓角邊好像是有汗珠子馬上要滾下來了,她趕緊擡手抹了一把。

r進來一條短信,打開一看,是大全。大全說,熱不熱?

r熱不熱?真是廢話!再熱,狗日的也舍不得給車間裡裝空調。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這話說得真是對極了。

r方才,在大全辦公室,那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

r空調機呼呼呼呼呼呼地響着,屋子裡有一種暗暗的幽香,涼森森的好聞。也不知道,是牆上那個大紅香囊的味道,還是因為香案上點着的那一炷香。她隻覺得身上的汗水呼啦一下便落下去了。皮膚緊繃繃的,說不出是好受還是難受。大全靠在大班台後面,真皮高背椅子不當不正,吊兒郎當的,倒越顯出另一種氣派來。烏黑油亮的頭發,可以看出清晰的梳子印子。牙黃絲綢對襟小褂,脖子上墜着一個什麼物件,藏在衣領子裡面,隻露出半截子紅絲繩。她立在锃亮的地闆上,深悔今兒個沒有穿那條新裙子。大全卻笑嘻嘻地,看着她,慢慢地點頭,說好,好,挺好。

r這辦公室是裡外套間。外面辦公,裡面似乎是卧室,門半掩着。一堂的紅木家具,沙發卻是真皮的。大班台極大,橫亘在兩個人之間。好像是隻遠遠地望上一眼都費力得很。牆上挂着一幅字畫,畫的是花開富貴,那牡丹極肥極豔,畫得滿滿當當的,倒有了一種奪人的霸氣。那字筆走蛇龍,草得厲害,望日蓮看了半晌,竟一個也認不出。迎門設着一個香案,供奉着關公。芳村這地方,關公是财神爺,管财路,做生意的人家,都信這個。屋角是一棵巨大的發财樹,上面系着大紅絲帶,種在一個碩大的青花瓷盆裡。印花絲綢落地窗簾,開着一大朵一大朵的雛菊,幾乎覆蓋了半面牆,整幅的白紗簾,微微拂動着。辦公桌上擺着文房四寶。筆記本電腦半開半合。旁邊有半杯殘茶,一個泥人張,楊貴妃鳳冠霞帔,又風騷又端莊。

r望日蓮年紀雖不算大,卻也是一個出名的潑辣貨,在場面上,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從來不曾犯過怵的,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在芳村這個頭号大能人全總的辦公室裡,竟有些怯了。真是見鬼了。

r大全又發來一條短信,問道,好不好?她心裡又是一跳。個老流氓!

r方才,大全也不給她讓座,她就隻有在地上立着。白的紗簾垂下來,又輕又薄,把婆娑的樹影子都擋在外面。大全坐在那裡,悠然地端着煙鬥,吸煙。一隻手閑閑地敲着桌子,托托托,托托托,很是耐煩。手腕子上,好像是一串佛珠,另一個手钏,卻是各色的珠子,也叫不出什麼名堂,隻覺得古豔怪異。望日蓮看着那隻手悠閑地起落,心裡忖度他也許并沒有什麼屁事兒。可是,這全總是大老闆,第一大忙人,成天腦子裡轉着的,怕有一百樁事兒也不止。哪有閑工夫兒,吃飽了撐的,跟一個小丫頭片子藏貓貓兒玩?難不成,是知道了她和學軍的事兒?

r大全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飲水機開着,隔一會兒咕嘟一聲,冒一個泡兒,隔一會兒,咕嘟一聲,再冒一個泡兒。大全端着煙鬥,自顧吸煙,吸得有滋有味,也不看人。望日蓮心裡惱火,又不敢發作,隻在心裡把大全祖宗八輩兒幹了一過。

r好不容易抽完煙,大全慢條斯理地收拾那煙鬥。一面漫看過來,從上到下,把她細細打量一遍。望日蓮今天穿了一條半舊的水綠裙子,一頭長發随意绾起來,又家常,又清新。大全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r望日蓮看他那眼神,心下便明白了幾分。不由得冷笑一聲。也不待大全招呼,她自己一扭一扭走到冰箱前,打開,挑了一盒酸奶,靠在沙發上,優哉遊哉喝起來。大全看她懶懶坐在那裡,沙發寬大,越發顯出這女人的嬌小,又見那粉嘟嘟的嘴唇銜着吸管,一下一下地吮着,哪裡還按捺得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望日蓮斜眼看着他那隻肥白的手,依然閑閑地敲着桌子,腕上的珠子們叮當作響。她也不理會,隻管慢悠悠地喝酸奶。一隻蔥管兒似的手,把那绺掉在額前的頭發撩開。大全看得心裡火燒火燎,卻依然坐着,暗罵道,小騷貨!像這個騷樣子,叫學軍那小子,怎麼禁得住!真是怪了。傻貨那兩口子,一對兒老實疙瘩,三錘子砸不出一個響屁,不想竟生出了這樣一個閨女。正胡思亂想着,見那望日蓮已經立起身來,妖妖喬喬地往外走。水綠裙子坐皺了,褶子瑣瑣碎碎,随着她的走動一起一伏。大全看得呆了,不由得也立起來,笑道,怎麼,這就走了?望日蓮這才慢慢地回頭,飛了他一眼,笑說全總忙,要是沒事,就不打擾了。大全見她那回頭一笑,身子早酥了半邊,又不好登時放下身段兒來,隻有強笑道,哪裡話——坐會兒嘛,這大熱天兒。

r望日蓮扭捏了一時,也就坐了。大全這才慢慢踱過來,裝着把香爐收拾一番,又續上一炷香。香案上供着時鮮水果,還有一個碩大的熟豬頭。豬頭的表情并不猙獰,倒有一種嬉皮笑臉的意思。望日蓮看着那豬頭,忽然覺得有一點眼熟。正胡思亂想,卻見大全已經立在眼前,從上往下看着她。

r望日蓮看着眼前那雙黑色懶漢布鞋,半趿着,露出雪白的襪子。石青色桑蠶絲褲子,肥肥大大,閃着一個一個暗暗的小蝙蝠,仿佛馬上要撲棱棱飛起來。她一顆心怦怦怦怦亂跳,卻隻管坐在那裡,裝模作樣喝酸奶。大全俯下身來,衣裳裡面忽地跳出來一個物件,定睛一看,卻是一個玉墜兒。那玉墜兒翠色極好,碧透青翠,是一棵大白菜的模樣。望日蓮正看得出神,不想大全已經湊在她耳朵邊上,說了一句悄悄話。望日蓮沒料到他這麼放肆,正欲破口大罵,卻被他一下子摁住了。望日蓮動彈不得,冷不丁飛起一腳,隻聽大全哎喲一聲,卻把她摁得更緊了。

r日頭從西邊照過來,曬在窗子上,像是打碎了一塊金錠子,明晃晃的,卻不再那麼晃眼了。黃昏快到了,一天就要過去了。人們這才像是又活過來,嘻嘻哈哈的,扯着張家長李家短。有性子急的,開始偷偷收拾着包,隻等着下班的鈴聲一響,回家做飯。

r鈴聲響了,廠子裡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今天不加班,人們像是得了大赦,呼啦啦往外走。

r望日蓮擡頭看一眼老總辦公室,見那門關得嚴嚴的,一片斜陽正落在那個鬥大的福字上,金光閃閃,刺得人睜不開眼。心裡便罵了一句。

r這個季節的黃昏,來得要晚一些。過了夏至,夏天果真就到了。草木眼見得越發茂盛起來了。在芳村,多的是各種樹,楊樹,柳樹,刺槐,椿樹,也有人家栽了棗樹,石榴樹,蘋果樹,桃樹,卻不大見杏樹和李子樹。都說是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人們知道杏和李子這東西不好,就索性躲着它們。這地方的人家,也有好花草的,卻并不多。若是誰家的廊檐下,或者是影壁前面,栽了美人蕉,夾竹桃,或者是月季,或者是牽牛花,這家的主人,一定是一個愛好兒的。在芳村,愛好兒的意思,怎麼說呢,好像是講究的意思,又不全是。總之是,愛好兒,也有愛幹淨,愛臉面,愛漂亮的意思。仔細想想,似乎也不全是。其實呢,這地方的人家,更多的是種菜。比方說,在自家的院子裡,搭上一個絲瓜架。絲瓜這東西,牽藤爬蔓的,長得瘋快。開花的時候,是一朵一朵的黃花,明豔極了。絲瓜呢,一條一條垂下來,累累的,十分的喜愛人兒。或者是,種架豆角。架豆角講究的是搭架子。用細的竹枝子,或者幹脆就用棉花稭子,仔細搭好了,專等着那豆角蔓子往上爬。這種架豆角開一種小紫花,一簇一簇的,晴天是歡喜的意思,雨天呢,又是哀愁的意思。這樣的菜,又可吃,又可看,芳村人都喜歡。

r回到家的時候,飯桌子已經擺出來了。傻貨還在菜畦裡忙碌,他媳婦正把一碗炒絲瓜端出來,見閨女回來了,便歡喜地叫道,蓮回來了,快洗手吃飯。又回頭叫傻貨。傻貨把一把野蒿子扔出來,蹲在一旁,看着閨女洗手。

r曬了一天的院子,這個時候才有些涼快了。蟬躲在老石榴樹上,喳——喳——喳——喳——叫得人心煩。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在鬧脾氣,一聲一聲地,哭個不休。引逗得那大白鵝也叫起來,嘎,一聲,嘎,又一聲,嘎,又是一聲。

r傻貨媳婦見閨女恹恹的,便把手探過來,摸了摸她額頭,又試了試她自己,自言自語道,不燙啊。蓮?望日蓮不耐煩道,沒怎麼。吃你的。爹娘互相瞅了一眼,見閨女臉色不對,就不敢再啰唆。一家人埋頭吃飯。

r晚飯簡單。餾卷子,稀飯,素炒絲瓜,還有一個蔥花煎雞蛋,放在她跟前。她見爹娘的筷子隻往絲瓜那邊走,便啪的一聲,撂了筷子,怎麼?這雞蛋裡頭有毒?不吃我就倒了它!

r吃罷飯,望日蓮就叫她娘燒水。自己端了一個大塑料盆,關在小西屋裡洗澡。她娘守在門外頭,隔一會兒,問她要不要熱水,隔一會兒,又問她要不要涼水。她被問得煩了,索性不理會。她娘就讪讪的,轉身去收拾鍋碗。又不放心,過來敲了敲窗子,囑咐她關了電扇,别貪涼。

r這小西屋是她的閨房。屋子裡水汽彌漫,燈光也顯得昏暗了。鏡子裡影影綽綽的,是一個妙極的人兒,有紅有白,水淋淋的。她對着鏡子看了半晌,歎了口氣。

r很小的時候,望日蓮便知道自己生得不尋常。怎麼說呢,這望日蓮不是好看,自然了,也不是不好看。按照芳村人的眼光,望日蓮生得并不端正。望日蓮的眼睛不大,卻細細長長的,微微有點吊眼梢,薄薄的單眼皮兒,像敷了淡淡一抹紫,看人的時候,喜歡斜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就有了那麼一種說不出的媚氣。嘴巴有點大,卻大得撩人。偏偏是兩顆小虎牙,一笑就尖尖露出來,瓠子籽兒似的,又伶俐,又俏皮。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再平常的衣裳,穿在這望日蓮身上,就顯得不平常了。芳村的男人們,有幾個不想着她望日蓮呢。人們都說,傻貨家這閨女,是個厲害人物。改了老劉家的門風了。

r天地良心,她可不是天生的望日蓮。從小,她就特别會念書。她原是夢想着能夠靠了念書,從芳村走出去的。可究竟到哪裡去,她竟也說不出。總之是,她絕不願意像娘那樣,一輩子,在一個小村子裡打轉轉,從生到死,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青草鎮。那時候,她老是做同一個夢。夢見她提着箱子,拎着大包小包,從很遠的地方回來。走在芳村的土街上,下巴颏兒擡得高高的。有什麼東西在胸間脹得滿滿的,像是馬上就要溢出來了。很多年之後,她才知道,那脹得滿滿的東西,叫作虛榮心。不錯,她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做夢都想能有一天,享榮華受富貴,在人前挺着腰杆子,叫人家高看一眼。從小到大,她是窮怕了。

r家裡光景艱難,她怨過爹,怨過娘。後來,漸漸大了,她也學會了心平氣和。怨什麼呢,這都是命。芳村有一句話,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活着,就是活臉面。劉家的臉面,爹掙不來,娘也掙不來,她隻有咬咬牙,跺跺腳,靠她自己了。誰叫她是老劉家的獨養閨女?

r村委會的大喇叭咳嗽了兩聲,叫起來。大家注意一下,大家注意一下,通知一個事兒,通知一個事兒——她啪的一聲,把毛巾扔進盆子裡,濺了一地的水。建信這家夥,八成是又喝高了。聽上去,舌頭都是硬的,哇啦哇啦的,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

r論起來,和建信還算是沾親。建信他媳婦,是傻貨媳婦娘家堂侄女,按輩分,望日蓮還要叫一聲姐姐的。這建信文化高,人又靈活,是村子裡數得上的精明人兒。這兩年又掌了權,當上了村委會主任,在芳村,算得上頭等人家。傻貨兩口子呢,人老實,手頭也緊,又不知道巴結,遇上事兒,出冷怕熱,也不怎麼走動。兩家就漸漸生分了。

r前些日子,上頭有了新政策,說是村子裡,凡六十歲往上的人,國家按月發給養老金,五十五塊。人們都說,這可真難得,不動一刀一槍,在家裡白坐着,就能掙到錢了。傻貨呢,按實際年紀,還差那麼兩歲,他媳婦在家唠唠叨叨的,眼氣人家能掙錢。傻貨也不吭聲,被唠叨煩了,就說一聲,咱不夠嘛。歲數夠不上嘛。他媳婦依舊絮絮叨叨,罵國家,罵政策,罵村子裡有人弄虛作假。望日蓮聽她爹娘唉聲歎氣,也不說話,仔細梳洗了,換了件出門的衣裳,就去找建信。

r還是四月,鄉下已經有了一點春天裡的閑意思。風軟軟的,空氣裡有一種甜絲絲醉醺醺的味道。田野裡,麥子們綠得恣意,一浪一浪地,遠了,遠了,遠得叫人心裡面有一點惆怅,還有一點說不出的滋味,有點酸,有點苦,還有一點什麼,一時也說不出。

r建信嘴裡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望日蓮把辮梢在手裡撚來撚去,嘎嘎嘎嘎笑起來。望日蓮白了他一眼,嗔道,笑啥笑!人家都愁死了。

r這個季節,麥子已經開始秀穗子了。麥芒長長的,有點紮人。田埂上,燈籠草開花了,粉粉紫紫的,嫩黃的蕊,在風裡顫巍巍的,有一點招惹的意思。有白的黃的蝶子,貪戀那一點顔色,沒頭沒臉地撞過去,一下,又一下,不要命似的。

r大喇叭哇啦哇啦叫喚了一陣子,又安靜下來。望日蓮歎了口氣,随便套了一件裙子,端着盆子出來倒水。她娘聽見動靜,慌忙張着濕漉漉的手過來。見閨女洗得清清爽爽,借着月光,一棵水蔥似的。想接過盆子,替閨女倒了,卻遲了。眼巴巴跟在後頭,看着閨女嘩啦一聲把水潑在菜畦裡,嘴巴張着,像是替閨女使勁兒。又搬過一個小凳子來,坐在一旁,看閨女洗衣裳。

r望日蓮把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洗幹淨,遞給她娘,她娘就幫着一件一件地晾在鐵絲上。娘兒倆一時也沒話兒。她娘瞅着閨女的臉色,趁機說起了婆家的事兒。

r不知道什麼花兒開了,香氣幽幽的,直往人的鼻子裡鑽。有水珠子從老石榴樹上落下來,落在臉上,涼沁沁的,不知道是露水,還是知了的尿。她娘見她心不在肝兒上,不由得有點急了,說蓮哪,都多大的人了,還不上點兒心。她娘說你看四巧,英娟,還有雪香,孩子都滿地跑了——望日蓮一口斬斷她娘的話頭,我的事兒,你們甭管。她娘聽她的口氣,知道是不能說動了,急得跺腳道,你大街上走一遭,去聽一聽,你自己去聽一聽,人家都說成什麼了?望日蓮說,說什麼了?那些個爛嘴巴的,還能胡吣出什麼好的來?她娘氣道,你不嫌丢人,我還嫌丢人哩。我和你爹老實一輩子,正經一輩子,你叫我們這張老臉,往哪裡擱?望日蓮冷笑道,别再提丢人不丢人的話!是,你和我爹老實了一輩子,也窩囊了一輩子!整個芳村,誰肯多看你們一眼?誰把你們當人了?日子過得脫茬露眼的,就不丢人了?她娘給她噎得說不上話來,隻把一個指頭點着她的額頭,渾身亂顫。傻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抄起一個闆凳,高高舉起來,待要砸過去,卻又砰的一聲落下來,正砸在自己的腳面上,疼得一下子蹲在地上。望日蓮見她爹娘這個樣子,把滿盆水嘩的潑在當院裡,冷笑道,我養漢的時候,裝聾子瞎子,我往家大把拿錢的時候,又裝啞巴,如今倒是眼明心亮,都來教訓我了。好啊。你們是要臉的正經爹娘,偏養了我這樣不要臉的閨女。養漢偷人,萬人操的,不要臉的破爛貨——她娘見她這樣子,也顧不得流淚了,吓得趕忙朝門外看,跺腳哭道,小祖宗,親娘,親奶奶,你小點聲兒,還怕别人不笑話?她一腳把地下的盆子踢開,氣道,老鸹笑話豬黑!一個村子住着,誰還不知道誰?誰敢說誰家沒有腌臜事兒?誰敢說?她娘聽她越說越不像,慌忙把她推到屋子裡去。

r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正好落在床頭。窗前的牽牛花已經開了,仰着臉兒,張着一個一個的小嘴巴。花影子借了月光,枝枝葉葉印在窗子上。沒有開燈,隻有月光銀子似的,鋪了滿屋子。望日蓮歪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月亮發呆。有蚊子嗡嗡地飛過來,咬她的胳膊,咬她的腿,咬她的腳指頭,她也不管。

r窗子半開着,淺綠色的紗窗上,趴着一隻蟬蛻。有風從紗窗裡溜進來,是熱風,夾雜着草木的青青的濕氣。電扇也沒有開。屋子小,真仿佛蒸籠一樣。她不是白面大卷子,倒像一顆銅豌豆,蒸不熟,煮不爛,捶不扁,在家裡,動不動就硌疼了爹娘的眼。在村子裡呢,倒是沒人敢當面說閑話。背後的閑話,她可就管不了了。誰人背後沒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從古到今,有幾個是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r從她出生,就是在老房子裡。二十多年了。老房子好,冬暖夏涼。這都是她自小聽慣了的。除了這個,爹娘還能說什麼呢。眼見得,左鄰右舍的樓房都蓋起來,高樓大院子,鐵桶似的,直把她家這老房子比得,越發矮小破舊了。更要命的是,出水成了大難題。周圍的樓房,地基都墊得高高的,她家就像是落在一口鍋裡面。雨雪天氣,就隻有眼睜睜看着四周的水漫過來,淹了自家的院子。爹娘光腳挽褲腿,一盆一盆地往外端,一盆又一盆,一盆又一盆。她從旁冷眼看着。爹娘真是好耐性。她可是受夠了。那一回,她奪過娘手裡的臉盆子,當啷啷一聲扔到大街上,一身的泥水汗水,便去了小白樓。

r雨還在下着,一鞭子一鞭子抽着她,頭上、臉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滿街筒子的水,白茫茫一片。村委會的小白樓像是一隻大船,在雨霧裡一時隐了,一時現了。門鎖着,幾隻雞縮在廊檐下面,咕咕咕咕咕地叫喚。難看家的小飯館裡傳來猜拳喝酒的聲音。她立在大街上,給建信打電話。天上忽然響起炸雷,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建信從飯館裡跑出來,拉着她就往小白樓裡跑,一面罵道,不要命了?看雷劈了你!

r沖了澡,方才一掙,又出了一身的汗。整個人水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那隻蚊子還在咬她的腳指頭,癢得鑽心,她實在忍不住,便拿指甲掐。狠狠地掐進去,直到掐疼了,掐破了,她才肯放過。疼了好。這幾年,她是真的麻木了。都不知道疼是什麼滋味了。像個木頭人一樣,小針小刺,都奈何不了她了。

r有短信進來,是學軍的。學軍問她在幹嗎呢。她看了一眼,也不回他。過了一會兒,學軍的短信又追過來,問她怎麼不理他。這學軍,到底是個毛躁小子,沉不住氣。她看着那短信,還是不回。她就是要叫他急,急得投河上吊要死要活才好。她怎麼不知道,學軍這東西,是吃硬不吃軟的貨。

r想當初,他是怎麼答應她的?娶她,三媒六證,八擡大轎,非她望日蓮不娶。紅口白牙,賭咒發誓的,直聽得她淚水漣漣,掐他不是,親他不是,在他結實的肩膀頭上,咬出了一排牙印子。她撫摸着那一排牙印子,哭着說,她可不是勢利眼,她看上的是他學軍這個人哪。她愛死了他這個人。愛死了愛死了愛死了。學軍給她擦着滿臉的淚水,一疊聲地說知道知道知道知道。她臉上的淚水卻越擦越多,怎麼也擦不完。學軍就慌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隻有把她的身子扳過來,再好好地疼她一回。望日蓮一面嘤嘤叫着,一面心裡冷笑,傻瓜蛋!她怎麼不知道,老翟家家大業大,千頃地,一棵苗,學軍這個傻小子,是他們老翟家的寶貝蛋。學軍他爹翟大全,全總,是方圓百裡的首富。

r手機靜了音,隻看見屏幕一會兒閃一下,一會兒又閃一下。也不知道是誰的短信,或者是誰的電話,也不一定。今天下午,全總真是奇怪。在廠子裡上班這麼久了,她從來都沒有去過全總的辦公室。廠子裡莺莺燕燕的也多,大全又是出了名的浪蕩子,見多識廣,怎麼會把一個小丫頭片子放在眼裡?還有一條,望日蓮的名聲也不太好,在村子裡瓜葛遍地,等閑招惹不得,弄不好,礙了這個,妨了那個,擡頭不見低頭見,就不好了。可是,辦公室裡那一出,又是為了什麼呢。她想來想去,竟是左右想不出頭緒。莫非是,全總看上她了?或者是,為了學軍,試她一試?

r胡思亂想了半夜,竟然昏昏沉沉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發白了。

r她娘在院子裡喂雞,一面趴着窗子,看她醒了沒有。她翻身起來,這才發現半邊身子已酸麻了。原來就這麼睡了大半夜,也不曾翻過一回身。半邊臉上盡是涼席印子,身上的裙子皺巴巴的,揉成了一團。她慢慢地起床,梳洗,換了一件幹淨衣裳。想了想,又找出那條新買的裙子,換上。仔細化了妝,這才出來吃飯。

r她娘看她清爽俊俏的樣子,放了心。忙着張羅飯菜。小米粥,茴香餡包子,一大海碗雞蛋糕,是特為閨女蒸的。她娘弓着腰,往雞蛋糕裡添作料。倒上一點醋,一點醬油,一點香油,想了想,又倒上一股子香油,香氣立刻就出來了。她把那大海碗熱騰騰端到閨女面前。望日蓮見那雞蛋糕饞人,便香噴噴地吃了。她娘又遞過來一個包子,她說飽了,漱漱口出了門。

r是個半陰天。太陽像是故意,一會兒從雲彩後面露出來,一會兒又躲進去了。胡同拐角處,有一小塊巴掌大的閑地,種着幾棵架豆角,幾棵西葫蘆,還有幾棵蔥。有一隻蝴蝶,高高低低地飛着。不一會兒,又來了一隻蜜蜂,嘤嘤嗡嗡的,一忽左,一忽右。換米嬸子端了一碗什麼出來,見了望日蓮,搭讪道,吃啦?望日蓮說,吃啦。嬸子這是去哪兒?換米嬸子說,我發了點豆醬,給他奶奶送碗過去,叫她嘗嘗酸不酸。換米嬸子說往年都發不好,西紅柿拿不準,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望日蓮說誰不知道嬸子是個巧人兒?這點子事兒就難住嬸子了?換米嬸子就笑。

r路過超市,她想進去買一瓶防曬霜,這才發現沒有帶錢包。急急忙忙往回走,快到拐角那塊菜地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說話。

r那閨女可厲害。

r誰說不是?聽說也要蓋樓了。

r豁出去一個幹淨身子,蓋個樓還是難事兒?傻貨那兩口子,真是養了一個好閨女。

r幹淨?怕是早就不幹淨了吧。

r還想着嫁給人家學軍哩。大全的門檻子,哪裡是那麼好邁的?哎喲喲,這就叫,癞蛤蟆想吃那白天鵝的肉。

r望日蓮嘛——

r望日蓮氣得渾身哆嗦,嗵嗵嗵徑直走過去,抱着兩個膀子,把下巴颏兒一歪,支在右肩膀上,笑道,換米嬸子,你家的豆醬味道怎樣?啊?酸不酸?換米嬸子不防備,吃了一驚,笑不是,不笑也不是,結結巴巴的,一時竟說不出句囫囵話來。望日蓮又把下巴颏兒一歪,支在左肩膀上頭,叫大芬姑。大芬姑臉上讪讪的,說那什麼,小蓮你娘在家不在?大芬姑說我正要去你家串門子哩,今兒個四九逢集,你娘說做伴兒去趕集哩。望日蓮笑道,好啊,我娘她笨嘴拙舌的,白活了五十多歲,也沒有學會扯閑話嚼舌頭。大芬姑你可得多教教她。當年你那些個好事兒,我們年紀小,恐怕都記不得了,要不然大芬姑你自己講一講呗。大芬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張着嘴,一時說不出話來。望日蓮看也不看她們一眼,扭身回家去,一面走一面罵道,個臭逼嘴!沒人要的老娘兒們!

r天色好像是開了一些。雲彩變得薄薄的,這一塊,那一塊,閑閑地亂飛着。太陽不知道在哪裡躲着,依然不肯把臉露出來。街上的閑人很少,這個時候,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偶爾有人騎着摩托車,一陣風一樣轟轟轟轟轟轟過去了,留下一股子汽油味兒,伴着一片黃的飛塵。臨街的大門裡,高台階上,坐着一兩個老太太,捂着鼻子,撇了撇嘴,嘟嘟哝哝地怨兩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剛學會走路,搖搖擺擺的,就在街當中走着,一點兒也不知道躲閃。吓得當媽的臉兒都白了,幾步奔過來,一把把那懵懂的娃娃攬在懷裡,一面扭頭罵道,急着去投胎啊!急,急,急你娘的腦袋!

r難看家的兒媳婦春米正在門口擇菜,見了望日蓮,老遠就對她笑。望日蓮心裡煩惱,隻有強笑着,同她閑扯幾句。一隻花貓卧在門口,懶洋洋的,耳朵卻豎起來,聽着這邊的動靜。正說着話,建信趿拉着鞋,從裡面歪歪扭扭出來,惺忪着一雙眼,背心卷到肚臍眼上頭,一面嘴裡喊春米春米。見了望日蓮,建信不防備,吃了一驚,笑道,這麼早?吃了?望日蓮見春米臉上飛了一片紅,對建信待看不看的,心下早猜出了幾分。便笑道,再早也早不過領導你啊。建信把一隻手在後腦勺上撓一撓,正要分辯,望日蓮早笑盈盈地,同春米打了招呼,扭身走了。

r村北漸漸熱鬧起來。街上不時地遇見來上班的人們。女人們蠍蠍蜇蜇的,不知道誰說到什麼,一個在前頭撒腿便跑,一個在後頭趕,一面嘴裡笑罵着,另一個便喊起來,嗨,賤老婆們,車子都不要了?扔在這裡算怎麼回事兒?

r望日蓮心裡有事兒,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後頭。遠遠地,大全皮革幾個字被槐樹枝子遮住了,隻能看見公司兩個字,給陽光一照,金煌煌一片,倒什麼都看不清了。她仰着臉,使勁兒看着那一片光,好像是故意跟自己的眼睛賭氣。周圍的熱鬧都退潮一樣消失了,隻留下一片光,一時像是紅赫赫着了火,一時像是白茫茫下了雪,過了一時,又像是過年時節的煙火,一會兒綠,一會兒紫,一會兒黃,一會兒藍。她隻覺得眼前一黑,腳下的地慢慢往下陷進去,陷進去。有人慌得叫了她一聲,問她怎麼了,她這才省過來,笑說沒事兒沒事兒,剛走神哩。

r遠遠過來一個人,逆着光,也看不清臉。隻見那人胳膊一甩一甩的,腕子上的金家夥一亮一亮。走近了一看,是大全媳婦。望日蓮心裡噗地一跳,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忙上趕着叫大娘。大全媳婦卻把臉一扭,裝着沒看見。望日蓮臉上有點挂不住,又不好發作,隻有強笑着,拉住大全媳婦,說大娘這是幹啥去?吃了沒有?大全媳婦是個沒嘴的葫蘆,臉兒又軟,隻好說,我去會開那兒,抓點兒藥。望日蓮說,誰不舒坦了?大全媳婦正待說話,卻見雞屁股嘴從後頭過來,見了她倆,跳下車子,哎呀一聲。望日蓮見她笑得不三不四,知道她那張嘴,也不招惹她,打算扭頭便走。那雞屁股嘴卻不理她,隻趕着大全媳婦問寒問暖,又問她血壓多少,吃的什麼藥,怎麼不去城裡看看?非要送她去會開的衛生院。望日蓮心裡冷笑一聲,暗罵了一聲舔屁股,剛要走開,又疑心她亂說話,有心籠絡一下她,見她那低三下四的樣子,又很看不上。正忖度着,有個短信發過來。打開一看,是大全。望日蓮又是一聲冷笑,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人,扭身往廠裡去。

r起了一陣風,把天上的雲彩都吹散了。這個時候,太陽才終于露出頭來。一時間,金絲銀線亂飛,把整個村子嚴嚴實實籠住。一隻花媳婦飛過來,正好落在她的胳膊上。大紅底子上,撒着一個一個的黑點子,十分俊俏。她把這小東西看了半晌,有心捉住它,卻被它輕輕一掙,逃走了。

r村莊還是那個村莊。

r村莊已經不是那個村莊了。

r汽車在村街上跑過來,跑過去。

r馬車在村街上走過來,走過去。

r一群羊,被主人攆着,走過來,走過去。

r糞便熱騰騰遺在街上。汽車輪子軋過去了。

r黃的塵土飛起來。半晌不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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