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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羅是小蜜果的閨女

時間:2024-11-07 09:30:01

一進五月,春天就算差不多過完了。楊樹的葉子小綠手掌一樣,新鮮地招搖着。槐花卻開得正好,一串一串,一簇一簇,很熱鬧了。槐花這東西,味道有些奇怪。不是香,也不是不香。不是甜,卻是甜裡面帶着一股子微微的腥氣。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這槐花的味道,總讓人覺得莫名的心亂。

r香羅把車停在村口,掏出手機打電話。

r香羅說,我到村口了。大全說噢,馬上。

r香羅撲哧一聲笑了,說看你,急個啥。

r陽光軟軟地潑下來,遠遠近近,仿佛有淡淡的煙霭,細看時,卻又仿佛沒有。車窗半開着,香羅靠在駕駛座上,遠遠地看見有人過來,趕忙把車窗搖上。

r這次回來,香羅琢磨着,先去一趟苌家莊,回娘家看看。娘在電話裡的意思,是想跟她去城裡住。那怎麼成!每一次回來,娘唠唠叨叨的,都是嫂子的不是。香羅怎麼不知道,娘這個人,不好伺候。芳村人的話,叫作刁。刁的意思,不隻是性子烈,嘴不饒人,除了貶義,還有那麼一點稱贊的意思在裡面。娘就是一個刁人兒。爹呢,卻是個老實疙瘩。在爹面前,娘的氣焰大得很。很小的時候,香羅就知道替爹抱不平。看着爹在娘跟前低三下四的樣子,香羅是又氣又恨。

r遠遠地,看見大全急匆匆過來。香羅笑罵了一句,無端端地,臉上卻滾燙起來。大全一隻手拎着一箱酒,另一隻手拎着一個大大的塑料袋子。香羅趕緊打開後備廂。放好東西,大全開門坐在副駕駛座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氣。香羅說,什麼呀那是?大全也不說話,伸手就在香羅的腰間捏了一把。香羅打開他手說,問你哩。大全仍舊不說話,隻管一下子把香羅抱住,嘴就蓋了下來。香羅恨得咬牙道,也不看地方。這人來人往的!

r天色忽然就暗下來,是一片雲彩,把太陽遮住了。轉眼就是芒種。這個時節,怎麼說,一塊雲彩飛過,指不定就是一陣子雨。一陣子風呢,說不好就又是一塊雲。這個時節,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清?

r麥子們已經秀了穗,正是灌漿的時候。風吹過來,麥田裡綠浪翻滾,一忽是深綠,一忽是淺綠,一忽呢,竟是有深也有淺,複雜了。有黃的白的蝶子,随着麥浪起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殷勤地飛。偶爾有一兩隻,落在淡粉的花姑娘上,流連半晌不去。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鹧鸪的叫聲,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r苌家莊便小多了。當初,嫁到芳村的時候,盡管一百個不樂意,想想卻還是高攀了。怎麼說呢,香羅的娘,在十裡八鄉名氣很大。人稱小蜜果。小蜜果長得俊,而且,小蜜果騷。苌家莊的男人們,有幾個不想小蜜果的?也不僅僅是在苌家莊,整個青草鎮,誰不知道苌家莊的小蜜果呢?做娘的名氣大,做閨女的就難免受牽連。人們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閨女。很小的時候,香羅走在街上,就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們,拿不三不四的眼光打量她。香羅先是怕,後來呢,略解了人事,是氣,再後來,待到長成了大姑娘,便隻剩下恨了。恨誰?自然是恨她的娘小蜜果。娘讓自己的閨女在人前擡不起頭,做不成人,她竟然還天天打扮得油光水滑去街上浪——她怎麼不去死!有時候,香羅也恨爹。在娘面前,爹簡直是個沒嘴的葫蘆。自己的女人都治不了,還算什麼男人!為了這個,香羅穿得素淨。花紅柳綠的全不愛。辮子呢,也是烏溜溜黑鴉鴉的一穗,花花草草的修飾,竟從來沒有。姑娘時代的香羅,怎麼說,好像是一棵幹淨淨水滴滴的小白菜。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小白菜一樣的香羅,偏是生得惹人疼。提起香羅,人們都眨眨眼,說,小蜜果的閨女。很意味深長了。

r晚春初夏,鄉下的黃昏來得漸漸晚了些。夕陽把西天染成深深淺淺的顔色,粉紫,金紅,淺绯,淡金……麥田裡騰起一片淡淡的暮霭,有蜻蜓在草棵子裡高高下下地飛,扇動着淡綠的透明的翅膀,嘤嘤嗡嗡,也不知道在唱什麼。香羅把車開得很慢,心裡琢磨着娘家那一籮筐破事兒。

r難得回來一趟,娘倆又吵了一架。倒也不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說着說着就不對了。小蜜果拿一根依然白嫩的指頭,一點一點地,直點到親閨女的額頭上。小蜜果罵閨女沒良心,忘了親娘。罵閨女不孝順,白眼狼一個。香羅也不回嘴,淚珠子卻急雨一樣,噼裡啪啦往下掉。爹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隻知道跺腳歎氣。罵着罵着,小蜜果嘴裡的白眼狼竟變成了小騷貨,小蜜果仿佛吃了一吓,愣住了,忽然就噤了聲。爹呢,也把一張臉吓白了,緊張地瞅着閨女的臉色。香羅哭着哭着,便咯咯咯咯笑了,眼淚卻更歡快地淌下來。香羅一面哭,一面笑,一面咬牙恨道,好啊!罵得好!小騷貨!我就是一個小騷貨!沒有你這個老騷貨,怎麼會生出我這個小騷貨!小蜜果聽了這話,氣得一張臉煞白,一根指頭點着閨女,卻是胡亂抖着,怎麼也點不住,趁勢撒潑道,老天爺呀!我養的好閨女!長大成人,翅膀硬了!會指着鼻子罵自己的親娘老子了!爹急得團團亂轉,竟說不出一句囫囵話來。

r一桌子的菜,娘倆誰都不動一口。香羅賭氣摔門出來,小蜜果追到院子裡,罵閨女不要臉,養漢老婆,叫閨女一輩子别登她的門邊子。香羅回頭看了親娘一眼,竟是鎮定得吓人。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自己的親娘。快六十的人了,也算是兒孫滿堂,卻還是像年輕時候那樣,張狂得緊。黑色香雲紗裙褲,奶白色軟綢短衫,都是香羅給她買的。頭發梳得光光的,在腦後绾成一個圓圓的纂。臉上倒是幹幹淨淨的,但那一雙眼睛,哪裡管得住!那眼神,怎麼說,又風騷又毒辣,好像是帶了鈎子——自然了,香羅不願意這樣說自己的親娘,可是,這親娘總得像個親娘的樣子!年輕時候的荒唐事,且不去說了。誰還沒有年輕過?但老了老了,怎麼也不見半點長進!去城裡去城裡。香羅那地方,哪裡能讓她沾邊兒!她竟還嫌鬧得不夠!

r當年,她要不是小蜜果的閨女,恐怕也不會嫁給根生吧。老實說,根生這個人,倒是真心待她,鳳凰蛋一般,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剛嫁過來那兩年,她真的是想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好好跟他過了。可是,世事就是這樣難料。根生的性子,實在是太軟了一些。膽子又小,腦子呢,又鈍。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這些年,根生竟變得越來越不夠了。香羅是誰?香羅到底是小蜜果的閨女。人們的眼光真毒啊。真毒!不管她怎麼裝,人們還是一眼便看穿了她。

r天色到底是暗下來了。遠遠近近,都是蟲子的叫聲,唧唧唧,唧唧唧,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好像是,那叫聲就在身邊,待要停下來仔細聽聽,卻又沒有了。遠遠地,芳村的燈光搖搖曳曳,隐在濃一陣淡一陣的霧氣中,仿佛是小時候的黑白電影,屏幕被夜風吹着,上面的樹木啊房子啊,起起伏伏,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快到村子的時候,香羅的一顆心,已經慢慢靜下來了。香羅是個好面子的,甯可叫人家罵十句,也不肯叫人家笑一聲。

r香羅把車停在村口,擡頭便看見村頭的那棵老槐樹。莫名其妙地,心裡怦怦怦怦地亂跳起來。槐花的味道,經了暮色的浸染,越發濃郁了。不是香,也不是不香;不是甜,是微甜中帶着一股子淡淡的腥氣。香羅把鼻子緊一緊,莫名其妙地便飛紅了臉。這槐花的味道,不知怎麼,竟然讓她想起了大全那個該死的。

r院子裡亮着燈。燈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來,金沙一般,鋪了一地。聽到汽車喇叭響,根生早已經迎了出來,在院門口立着等。香羅把車停好,根生趕忙去後備廂拿東西。大包小包的,根生出出進進跑了兩三趟。香羅也不去管他,自顧自去洗手。

r屋子收拾得窗明幾淨。香羅伸手在茶幾上摸了一把,也不見一星灰塵,便輕輕歎了口氣。剛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根生早把飯菜端過來。香羅說不吃了,不餓。根生一面把箸子擺好,一面說,那怎麼行?人是鐵,飯是鋼。香羅看了一眼那飯菜,一個小蔥拌豆腐,青是青白是白。一個香椿煎雞蛋,金黃碧綠,十分好看。一個銀絲花卷,一碗麥仁豆粥,一小碟辣油筍絲,一小碟鹹鴨蛋,淋了香油,紅紅黃黃,香氣撲鼻。香羅看着看着,不由得就拿起箸子,一面抱怨道,這個時候了,還弄這些吃的——準得長二兩肉。根生看她吃得有滋有味,便鬥膽說了一句,還是胖點好——太瘦了,不好看——香羅從碗上面擡起眼睛,賭氣道,怎麼,嫌我不好看?香羅說那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去找個好看的。根生知道說錯了話,趕忙賠笑道,這是哪裡話?我的意思你還不懂?香羅說,你的意思,我怎麼不懂?就你那兩根半腸子!根生嘴笨,知道是惹了她,便不敢再開口。踱過去把電扇開了,又覺得不妥,慌忙關掉了。想了想,又去廚房洗水果。

r香羅吃罷飯,叫根生。根生早把水果洗好削好,切成塊,插上牙簽,端到茶幾上。香羅看着他手忙腳亂的呆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嗔道,傻樣兒。喂小豬哪!根生也就咧嘴笑了。在旁邊看着香羅吃水果。電視裡正在演着一個肥皂劇,沒頭沒尾的。香羅一面吃一面看。吃着吃着,忽然問起了根蓮。根蓮是根生的妹妹,就嫁在芳村。根生知道這姑嫂倆一直不睦,便有些警惕。香羅說,根蓮家幾個月了?根生說有五個月吧?香羅說,五個月該出懷了,看樣子不像。根生把手抓一抓頭,嘿嘿幹笑了兩聲,有點不好意思。我也說不好——怎麼想起問這個了?香羅說,沒事。這不是扯閑篇嘛。根生看她笑得柔軟,便松了一口氣,趁機問道,這回,待幾天呀?香羅笑着看他一眼,說怎麼,才進門,就盼着我走?根生說,你看你這人。我不是問一句嘛——香羅說,店裡忙——今兒個好天兒,太陽能水好吧。根生忙說,好,好着呢。洗個澡,早點睡。香羅飛他一眼,說傻樣兒!

r早晨醒來的時候,根生已經不見了。蜜色的陽光從窗子裡潑進來,淌了半個屋子。想起夜裡的事,香羅心裡蕩漾了一下。真是可恨。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中亂叫了些什麼。根生他,沒有聽出來吧?

r根生。根生這個人,實在是太木了一些。人呢,長得倒還算周正,清清爽爽的,有一些女兒氣。心又細,嘴呢,又拙。據芳村人說,很小的時候,根生迷唱戲。蘭花指尖尖翹着,直戳到人們心裡去。一塊手帕,也能被他舞得兒女情長。人們都說,這個根生,恐怕前世是個女子。當然了,這都是香羅嫁過來以後聽說的。如今的根生,是早就不翹蘭花指了。田裡的莊稼們可不認這個。手帕呢,也不知丢到哪裡去了。香羅跟他鬧過多少回?她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尤其是,這些年,村子裡一天一個樣,簡直是讓人眼花缭亂。根生呢,卻依舊是老樣子。眼看着他那不溫不火的自在勁兒,香羅恨得直咬牙。芳村有句話,好漢無好妻,好妻無好漢。有時候,香羅不免恍惚,都說人各有命。難不成,這樣的姻緣,便是自己的命?

r正胡思亂想着,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姐姐回來啦?是彩霞。彩霞是香羅的堂妹子。苌家院房大,遠親近支也多。這彩霞的爹,是香羅的堂兄弟,算起來,該是出了五服。香羅在屋裡應着,一面趕忙坐起來,兩隻腳在地上找鞋穿。彩霞一腳跨進來,見香羅蓬着頭,穿着肥肥大大的睡袍,半邊臉上被壓出了清晰的涼席印子,便笑道,姐姐剛起來?香羅看她笑得暧昧,心下有些惱,臉上卻笑道,可不是。你早呀。彩霞說,我呀,早趕趟集回來了。啥人啥命呀。香羅知道她又要念她那本難念的經,便趁早打斷她,趕集?今天哪裡集呀?彩霞說,好我個姐姐!真是城裡人了。香羅掐指算了算說,咳,四九逢集,小辛莊。糊塗了。香羅問,集上人多不多?彩霞不說多,也不說不多,幽幽歎了口氣,說姐姐呀,我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香羅知道又是老一套,便故意按捺着不問。彩霞見她忙着梳妝打扮,沒有要問的意思,便忍不住自己說了。香羅聽彩霞說得颠三倒四,心裡便有些不耐煩,又不好不理,就自顧自在臉上塗塗抹抹。沒承想,說着說着,彩霞竟然掉下淚來。香羅淚窩子淺,見不得這個,便停下來,耐着性子聽她說。彩霞抽抽搭搭的,淚人一般。聽了半晌,香羅算是聽清了。她看着彩霞那松松垮垮的腰身,想這彩霞,真是有意思。都胖成這樣了,還動這念頭。香羅聽她絮絮叨叨地說,揀了個空當兒,說這樣吧,我那裡眼下還真不缺人。過了麥季吧。過了麥季,入了秋,估計有個小妮子該回家結婚了。香羅說看吧,我看情況。彩霞琢磨着她的口氣,也不好再啰唆,隻有收了淚,東拉西扯,說一些個閑話。香羅心裡有事,哪裡肯再敷衍她。想了想,順手從梳妝台上挑了一瓶防曬霜給她,說韓國貨,名牌哩。彩霞口裡奉承不疊,捧着那精巧的小瓶,歡天喜地走了。

r香羅看着她的背影,心裡真是百般滋味。同彩霞,是從小一塊兒玩大的。彩霞的爹在村子裡教書,算是文明人家。彩霞那時候有多狂!眼皮子耷拉着,正眼都不看人。當年的彩霞,也是身長玉立,好模好樣的好閨女。這才幾年!

r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五月的陽光,是淺淺的琥珀色,閃閃爍爍,鋪了一院子,讓人沒來由地心情明亮。晨風吹過來,把絲綢睡袍漸漸脹滿,脹滿,忽然又嘩啦一下,凋謝了。香羅立在台階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雞冠子花已經開了,潑辣辣的,火紅一片。矮牽牛也開得熱鬧,有紫的,有粉的,也有的是,紫裡面帶着一點藍,看上去,簡直就是藍的了。那一種藍,可真是豔,豔得不可方物。瓜葉菊呢,花瓣上好像是撒上了金粒子,星星點點的,有一種亂紛紛的好看。美人蕉是将開未開,羞答答的樣子。大紅的美人蕉最是尋常,嬌滴滴的黃花就有一些特别了。幾隻蜜蜂營營擾擾的,飛來飛去。

r有短信進來。香羅掏出來一看,不由得笑罵了一句。大全在短信裡問她,怎麼樣,昨天?香羅看着那一個壞壞的表情,恨得不行,心裡罵了一句不要臉,卻又笑了。

r正心猿意馬,根生騎着摩托一溜煙進來。摩托突突突突叫着,爬上高高的台階,一直開進院子裡來。根生穿一件白襯衣,牛仔褲,一眼看上去,也算得一個倜傥的人兒。然而,怎麼說呢,說不好。真的說不好。見根生手裡提着一個塑料袋,香羅早已經猜出了幾分。根生一大早出去,是去集上買馃子豆腐腦。芳村這地方,管油條不叫油條,叫馃子。香羅看男人滿頭大汗的樣子,心裡又是氣,又是歎,滿肚子巴心巴肝的話,竟是一句都說不得。就隻有拿起一根馃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端起豆腐腦,也不管燙不燙,也是狠狠的一大口。不知道是嗆住了,還是燙着了,香羅使勁咳着,彎着腰,淚珠子大顆大顆滾下來。根生慌得什麼似的,又是替她拍背,又是幫她端水。正亂作一團,聽得門口有人叫。

r香羅扭頭一看,竟是翠台。香羅趕忙把臉上的淚水擦一擦,強笑道,嫂子來了?叫根生去屋子裡搬凳子。翠台看她淚痕滿面,不知就裡,也不敢深問。隻有東家長,西家短,把一些個閑話淡話車轱辘話,盡着說來說去。香羅揣測她的神色,心下早明白了八九,想着自家堂妯娌,比起旁人,又近了一些,這樣拐彎繞圈的,真是不應當。

r說起來,同翠台的芥蒂,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種下的。想當年,她們妯娌兩個,多麼的要好!論樣貌,兩個人都是一等一的人尖子。若是一定要說誰更好看,還真是叫人為難。怎麼說呢,翠台是那樣一種女子,清水裡開的蓮花,好看肯定是好看的,但好看得規矩,好看得老實,好像是單瓣的花朵,清純可愛,叫人憐惜。香氣是單純的,好看呢,也是幹幹淨淨,一眼見底的。香羅呢,香羅卻是另外一種了,有着繁複的花瓣,層層疊疊的,你看見了這一層,卻還想猜出那一層,好像是,叫人不那麼容易猜中。香羅的好看,是沒有章法的。這就麻煩了。不說别的,單說香羅那眼神,怎麼說呢,香羅的眼神很豔。男人們,誰受得了這樣的眼神呢。私下裡,人們都說,這香羅,也不知道會野成什麼樣子。有人就眨眨眼,說,小蜜果的閨女嘛。

r香羅和翠台,這妯娌兩個,走在一起,真是招人得很。那時候,兩個人還都是新人。香羅是剛嫁過來。翠台呢,卻是熟門熟路,娘家就是本村嘛。對翠台,香羅就有那麼一些巴結的意思。翠台的男人根來,生得粗粗大大,不料卻是個極細緻的。那些年,芳村鬧洞房鬧得厲害。那些個混賬男人們,都想趁機為難一下新媳婦。根生木讷,哪裡應付得了。倒是根來,寬肩長腿,再加上一張嘴巴靈活,直把兩個羞怯怯的新媳婦護得風雨不透。香羅自然是感激。也不全是感激,還有依賴。也不全是依賴,本家的大伯子哥嘛,對根來,香羅還有那麼一點自家人的親近。翠台呢,也夥同着香羅,有時候,甚至是慫恿着她,把根來支使得滴溜亂轉。也有時候,翠台竟把一些閨房裡的體己話,悄悄說給香羅聽。香羅紅着一張臉,直聽得心裡怦怦亂跳。假如正好根來從外面進來,兩個女人就掩了嘴,哧哧哧哧笑起來。根來被她們笑得莫名其妙。待要多問一句,卻被翠台沒頭沒腦轟出去了。

r事情是從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呢?說不好。後來,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翠台對她慢慢遠了些。自然了,要好還是要好的。但是,兩個人之間,好像是,有一點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隔着。看不見,卻感覺得到,薄薄的,脆脆的,一捅就破。可是,這兩個人,誰都不肯去碰它,甯願就那麼影影綽綽地看着,猜疑着,試探着。不肯深了,也不甘淺了。好像是,兩個人都有那麼一點隐隐約約的怕。其實呢,也不是怕,是擔心。也不是擔心,是小心,小心翼翼。

r陽光從樹葉縫隙裡漏下來,亂紛紛的,落了人一身一臉。誰家的孩子在撒潑,嗚嗚哇哇地哭着,哭得人心煩意亂。香羅叫根生,根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就自己去冰箱裡拿喝的。一面問翠台,冰的怎麼樣?行不行?翠台慌忙說,喝不了,太涼。這兩天正來事兒哩。說你别忙,我又不渴。香羅把一罐露露遞給她,說這個不涼。又端出來一盤炒花生,放在小茶幾上。兩個人喝東西,剝花生,一時無話。香羅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樣子,忍不住說,嫂子有事吧?翠台仿佛吃了一驚,一顆花生豆掉在地上,骨碌碌滾遠了。翠台說沒事,沒事,聽說你回來了,過來說會兒話。香羅怎麼不知道翠台,最是個臉皮薄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便把話題一轉,問起了大坡。大坡是翠台的心頭肉,年前剛娶了親。說起大坡,翠台的話便稠了。大坡長,大坡短,話裡話外,大坡竟不像是七尺高的漢子,倒還像是當年,在她懷裡拱着吃奶的那個奶娃娃。張狂!生個小子就張狂上天了!香羅笑眯眯地聽着,一面卻在心裡盤算,根蓮的這一胎,得想辦法抱過來。屋子裡沒人可不行。一輩子,自己就短在這上頭。年輕時候不覺得,待到有了年紀,竟是越來越想了。有錢幹什麼呢?還不是要人來花。有時候想想,有錢啊,真不如有人。當然了,最好是兩樣都有。可這世間的事,誰能保個圓滿?

r就說翠台吧,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竟然把日子過成了這樣子。根來哥這個人,人樣子好,嘴巴又好,不想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這年頭,還真得像大全這樣,能文能武,能上能下,葷的素的,黑的白的,十八般武藝,樣樣都行。這是什麼年頭!看翠台說得眉飛色舞的樣子,香羅有點不耐煩,便狠狠心,直截了當點破她,嫂子今兒來,是為大坡的事吧?翠台又是一驚,一時不知是不是該點頭承認。香羅說,大全那裡,我這兩天給他遞一句話。翠台捏着一顆花生,半張着嘴,怔在那裡。香羅又說,好像是,沒聽說過廠子裡缺人。看翠台半晌說不出話,心裡便笑了一下,把一根香蕉慢慢剝了,遞到翠台的手掌心裡,笑道,可話又說回來,從小看着大坡長大,大坡叫我一聲嬸子,大坡的事我就不能不管。自家孩子嘛。翠台看着那大半截白白嫩嫩的香蕉肉,從金黃的香蕉皮裡裸露着,這才好像醒過來,趕忙賠笑道,他嬸子!你看這!你看這!趕明兒我叫大坡他們過來,當面謝他嬸子!香羅把手擺一擺,笑道,可使不得。我這門檻子,可不是正經孩子邁的。翠台急得紅頭漲臉,忙着賭咒發誓,香羅依舊笑眯眯的,說好了好了,說着玩呢。看把你急的。你還不知道我這張嘴?

r鄉下的夜,到底要來得晚一些。月亮出來了,是一眉新月,怯生生的,好像是害羞,又好像是有一點怕人。風從村莊深處吹過來,溫涼的,潮濕的,夾雜着草木繁茂的味道。雞啊鴨啊閑逛了一天,都早早歇了。偶爾,有兩聲狗吠,虛張聲勢的,也不怎麼當真。香羅的高跟鞋崴了一下,不由得罵了一句。這路說是柏油路,但坑坑窪窪的,實在難走。香羅深悔沒有穿雙平底鞋出來。

r超市裡燈火通明。秋保看見香羅進來,趕忙招呼道,嬸子來了?香羅說,好小子,發财啊。秋保笑嘻嘻的,說嬸子笑話我。這小本生意,将将夠吃口飯,哪裡有嬸子發财呀。秋保說誰不知道嬸子在城裡,高樓住着,轎車開着,老闆當着。哪天沒飯吃了,去給嬸子當牛作馬都心甘。香羅笑罵道,你這壞山藥!誰敢用你?秋保說沒事,你盡管用。國欣她沒事兒,嬸子你放心。香羅恨得要去撕他的嘴,被旁邊的人勸住了。香羅這才看清楚,超市裡的人三三兩兩,光看不買,大都是閑人。香羅說,這不年不節的,怎麼這麼多人?秋保說,是老九。老九家的二小子。秋保說老九家二小子娶媳婦。秋保看了看四周,壓低嗓子,聽說是網友。東北的。好家夥!如今這些孩子,本事忒大!香羅哦了一聲,就去挑東西。一箱酸奶,一箱六個核桃,兩盤雞蛋,一隻白條雞,半斤鹹驢肉,又挑了一些雜七雜八的零嘴。秋保樂颠颠地算賬,收錢,又慌着幫她裝袋子,一口一個嬸子,恨不能親身去送。到底顧着生意,就轉頭叫他媳婦國欣。香羅忙說不用不用,秋保哪裡肯依。一面囑咐媳婦把嬸子送到家,一面拿了一個保溫杯出來,塞進香羅的袋子裡,說這是贈品,嬸子要是不稀罕,回頭就把它扔得遠遠的。

r出了超市,老遠看見老九家張燈結彩,門口停着幾輛車,人們出出進進,十分熱鬧。秋保媳婦說,都是舔屁股的。香羅笑,哦了一聲。秋保這人滑得泥鳅似的,這媳婦卻是個老實人。老九是建信他兄弟,建信是村幹部,建信家的事,自然是大事。光顧着忙,事先怎麼就沒聽到一點信兒呢。也不知道,根生這個榆木疙瘩,是不是也随了禮。有心想繞開那大門走,卻聽見有人叫她。背着光,影影綽綽看不清。待走近了,才知道是素台。素台指了指那大門,悄聲說,六天的流水席!城裡家裡一起開。香羅說噢,趁機問,正日子是哪天?素台說,十一到十六,正日子是十六。香羅看她說得興起,不敢耽擱,指了指後頭跟着的秋保媳婦,說我還得去根蓮那院裡串個門。有空兒過來玩呀。

r一進門,根生正歪在沙發上看電視,見香羅臉色不對,吓了一跳。也不敢多問,趕忙把電視關了,去給她倒水。香羅啪啪兩下甩掉高跟鞋,光着腳,嗵嗵嗵嗵直走到卧室裡,一下子撲在床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根生端了一杯水過來,不敢勸,也不敢不勸,深怕一句話不對,惹翻了她。

r西牆下的菜畦裡,小蟲子們叫得熱鬧。咯咯吱吱,咯咯吱吱,也好像是,在南牆根的花池子裡。夜風吹過來,苦瓜花的香氣隻管往人鼻子裡鑽。狗在院門口吠了幾聲,像是受了驚吓。有汽車喇叭嘀嘀嘀嘀亂響着,唰啦一下,從街上開過去了。也不知道誰家的電視,唱的是河北梆子:“我本是貧家女呀名喚李慧娘……”

r半晌,香羅哭夠了,依舊趴在那裡,想心事。根生過來給她遞毛巾,她也不理。根生看着她的後背,好像是平靜多了,就試探着問,怎麼了這是?起來擦把臉?香羅不說話。根生拿着濕毛巾,怔怔地立着,走開不是,不走開也不是。不想香羅卻忽地一下坐起來,說,怎麼了?在外頭受外人的氣!在家裡受家裡人的氣!我苌香羅橫豎是個受氣的命!根生看她兩隻眼睛哭得桃子一樣,不敢接話茬。香羅說我十九歲進了劉家的門子,你摁着胸脯子想一想,享過一天福沒有?你摁着胸脯子想一想!香羅說,眼下我是好了!我有錢!我有錢是我黑汗白流掙來的!香羅發廊怎麼了?打量我不知道你們肚子裡怎麼想!我真金白銀地往回拿的時候,怎麼不放一個屁!怎麼不往出扔!我一個娘們家,劉根生!你讓我怎麼辦!指望你?我這輩子還有兩天舒坦日子沒有!根生臉都白了,慌忙看了看窗外。香羅冷笑道,别怕,聽見又怎樣?當真是自己糊弄自己!根生氣得掉頭要走,香羅說,走啊,都走!走了都幹淨!我沒兒沒女,牽挂都沒有!說着說着,眼淚又下來了,哽咽道,我這一輩子,還有什麼過頭!

r芳村有句話,芒種過,見麥茬。真是節令不饒人。看着吧,幾場熱風過後,麥子們就都黃熟了。如今的麥季好過,都是機器,容易得多了。外面打工的人們,也大都不回來。有的呢,即便是回來,也是來去匆匆,不敢耽擱。耽擱不起嘛。

r轉眼間,就是端午節了。人們忙歸忙,節氣還是要過的。香羅一面開車,一面盤算着,端午節怎麼也得回來一趟。今年不包粽子了。這陣子,店裡太忙。天氣漸漸熱起來,就更要忙了。香羅想,就到大發超市去買現成的,鹹的甜的,什麼樣的都有。下回回來,先到苌家莊,再到芳村。或者是,先到芳村,回去的時候,再到苌家莊。下回回來,也不敢多待。店裡正是較勁的時候。能怎麼辦呢。她那個惹是生非的店,紅火得很。總不見得,為了村裡人那些個閑言碎語,就把它關了。香羅冷笑了一下。路旁的草棵子裡,有個什麼東西,哧溜一下跑過去了。也不知道,建設路上那一家分店,人手夠不夠,前一陣子,可把那幾個妮子忙壞了。

r才不過兩天,麥田裡飛芒炸穗,很有幾分樣子了。風吹過來,叫人不免擔心,那金黃的麥粒子,會不會被吹到地上。香羅身上燥熱,卻伸手把空調關掉,把車窗搖下來。風嘩啦嘩啦注滿車子,帶着麥子特有的焦香,還有濕漉漉的青草的味道。開出好遠了,香羅忽然想,方才,草棵子裡跳出來的那東西,是不是一隻野兔?或者,幹脆是一隻野貓?

r前面是苌家莊的老墳,柏子樹郁郁蔥蔥的,遮天蔽日。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鹧鸪在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r風實在是涼爽。太陽就在頭頂,很大很亮。

r村子裡,有大片田野。田野裡,有無數的墳。

r人們在墳旁走來走去。播種,耕耘,說笑,吵架。恩愛纏綿。反目成仇。

r清明的時候,有人來燒紙。哭泣,流淚,數說,念叨。青煙在風裡亂飛。田野深處,村人在埋頭耕種。路上有人來往,還有汽車,還有牲畜。

r一些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r一條路,走着走着,就到盡頭了。

r一輩子,活着活着,就茫然了。

r誰在這個村莊裡活過。誰在這條路上走過。這泥土埋過誰。還将要埋誰。

r這個女人,誰愛過。這個男人,誰恨過。

r這個世界,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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