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筱沒有回瑞祥眼鏡鐘表店,而是去了娃的家。
“镢頭”表姐和表姐夫看到自己孩子回來了,發了瘋似的撲了過去,把娃緊緊摟在懷裡,全然沒有旁邊張一筱這個救命恩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孩子向爹娘叙述了事情經過,哭成淚人的兩個大人撲通撲通跪在地上,搗蒜似的給張一筱磕起頭來。
“不要謝俺,要感謝得謝俺爹,是他把娃換回來的。”一提到仍留在虎穴之中的政委,張一筱的心頭像壓了一塊巨石。
“俺怎麼謝謝恁們的大恩大德呢,恁們把俺家的香火續下去了,恁們把俺家的香火續下去了!”“镢頭”表姐夫拉着張一筱的手,久久不願松開。
這時的張一筱剛想開口說明自己是浮戲山遊擊隊的人,眼下正在想着法子尋找洋顧問的下落,但腦筋一轉,怕節外生枝,還是認為暫不告訴為好。
“大姐大哥,俺不要恁們謝,俺就要恁們一句老實話!俺爹是個仗義人,看不慣孫世貴那個王八蛋殺了娃的舅還不放娃,才這麼做的。在孫世貴那裡,他八成會出事,因為他哪有什麼真手雷,手裡的東西是紅薯,殺豬刀刻成手雷模樣的紅薯在爐膛裡粘了灰。恁們得讓俺知道事情的底細,一是對得起俺爹,還有,俺回家好給娘個說法。”殺豬匠的兒子張一筱蹲在了地上,雙手捂着臉,哽咽着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當然,他把真手雷說成了假手雷。
“大兄弟,為了俺娃,都把恁們害成這個樣子啦,俺還有啥不能說的。”說這話的“镢頭”表姐夫趕緊上前把張一筱扶了起來。
“孫世貴那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綁走俺娃後,派人給俺‘镢頭’兄弟說,他那裡有白馍和肥肉,讓俺娃到他那裡享一段福,隻要俺兄弟告訴他個準信兒,他們隻想見見那個洋蠻子,請他幫忙買幾把槍,不會動他一根毫毛。隻要安排見面,不管槍買成買不成,都放俺娃回來,想不到那個千刀萬剮的不但殺了俺兄弟,綁走了洋人,還不放娃回來。”“镢頭”表姐夫把孫世貴如何綁走他兒子,然後要挾“镢頭”的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和孫世貴的大廚子嘀咕的一模一樣,這麼一佐證,張一筱确定了事情的真實性。
“那恁們和恁們兄弟怎麼不告訴官府?”張一筱問。
“镢頭”表姐說:“王八蛋孫世貴讓手下人放了話,這事如果說出去,就讓俺們擡着門闆去十八裡溝收屍!”
張一筱理解娃一家人的處境,畢竟他們都是目不識丁的農民,整天圍着一畝三分地轉,村莊以外的事情沒有經曆過,因為照顧一個死去了爹娘的表弟,才攤上了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難。對呂克特的衛士“镢頭”,張一筱的态度就不一樣了,既為他的做法而氣憤,同時也可憐他的下場。但張一筱目前最想知道的是,孫世貴怎麼想到了“镢頭”這個人,并且對他的家世和親戚了解得這麼清楚。當時吳政委由于時間倉促,沒有問孫世貴這個問題,現在,他必須了解到這個情況,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麼蹊跷之處。
張一筱想好了一句話,“大哥大姐,王八蛋孫世貴原來認識恁家兄弟嗎,怎麼大難都攤到恁們頭上了啊?”
“镢頭”表姐夫回答:“不認識啊,俺家兄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那個殺人魔王,也不知道大難咋就攤到了自己頭上。”
“他不認識,恁們家有什麼親戚在孫世貴手下做刀客或者什麼的嗎?”張一筱繼續神不知鬼不覺地往下引導話題。
眨眼思考了一陣,“镢頭”表姐夫搭話道:“俺兄弟家爹娘都不在了,也沒有什麼叔叔嬸嬸,他幾乎沒有回去過。‘镢頭’隻有俺媳婦一家親戚,俺媳婦娘家的人不要說認識孫世貴,隻要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差尿一褲裆啦!”
排除娃家親戚堆裡沒有和孫世貴存在關聯的人,張一筱随即把話題帶入另外一個範疇。這個範疇,他還必須說得十分巧妙。張一筱這時臉上露出了氣憤的神情,口出怒氣:“那一定是兵工廠裡恁兄弟有仇人,想着法子把大難往恁家兄弟身上引,否則,幾十裡外的孫世貴怎麼知道恁家有個傳香火的娃娃?”
“不會,俺兄弟從來沒有說過廠裡他有什麼仇人!”娃爹趕緊否定。
“不管恁兄弟有沒有仇人,那個給孫世貴報信的人不但認識恁家兄弟,也對恁家特别熟悉。”張一筱盡量提出最多的可能性,讓對面的兩個大人一一排除。
娃的爹娘陷入的沉思。
過了一會,半天沒有說話的娃娘突然想起了什麼,嘴裡嘀咕起來:“認識俺兄弟也認識俺一家的人倒是有一個,但他和俺兄弟關系好着呢,絕不可能是他。”
娃爹聽完媳婦的話,絲毫沒有停頓,一邊搖頭,一邊望着媳婦說:“恁是說咱村的簡毛子吧,他還和咱沾點親,人家咋會害咱?!”
“簡毛子是誰?”張一筱漫不經心地問。
“和俺一個村的,大名叫簡化民,也在兵工廠當差,前幾年還當過護廠隊隊長呢,不知道什麼原因被撤了,現在在兵工廠看大門。”
聽到同村的簡毛子也在兵工廠上班,張一筱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在鞏縣,兵工廠幾萬名職工,絕大多數是當地人,一個村有兩個或者更多的人在裡面上班,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聽到簡化民幾年前當過兵工廠的護廠隊隊長,後面被撤職看大門後,張一筱心裡暗暗吃驚。
“人家毛子待俺弟兄好着呢,如果有人欺負俺兄弟,他還出面幫‘镢頭’說話呢!”娃爹喃喃自語。
“就是,毛子前一段還張羅着給俺兄弟說媳婦呢,現在媳婦還沒見上面,人就被那個王八蛋孫世貴給殺了。”“镢頭”表姐一邊也替簡毛子說話,一邊罵殺人越貨的魔王孫世貴。
“镢頭”同村的簡毛子簡化民有問題,張一筱心裡有了譜。他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有言語。
“俺也認為這個人沒有問題,都是同村同族的,别冤枉人家。”
又坐了一會,“镢頭”姐夫一家要給張一筱做頓好飯酬謝,被張一筱推掉了,他說,爹還在孫世貴那裡押着,他得趕快報告官府,另外也得回家給娘報個口信。
張一筱離開村子,急匆匆回城,從昨天後半夜出來,他還沒有見過瑞祥鐘表眼鏡店裡的同志,他要趕緊和四叔會面,一是向中共豫西工委彙報吳政委的事,二是商量下一步盡快核查簡化民的行動。
張一筱哪裡想到,一個更加嚴酷的現實在等着他。
接近夜裡十點,疲憊不堪的張一筱回到了縣城,離瑞祥鐘表眼鏡店還有二三百公尺的距離,他看到,前方一家店鋪門口左左右右圍了一大堆人。一身破爛衣服的張一筱趕緊加快了步伐,低頭往前走,走到距人群百十公尺的地方,眼前的景象使張一筱不寒而栗,圍觀人群看的不是其他店鋪,正是瑞祥鐘表眼鏡店。店門前,一隊持槍的國軍站着崗,屋裡一片漆黑,幾道手電光在裡面忽左忽右閃着,幾個便衣進進出出,張一筱一看走路的姿勢和動作,就知道那是洪士蔭的人。
混在人群中的張一筱低着頭,心急火燎地觀察着事态。
“大爺,出啥事了?”張一筱低聲問旁邊的一位老人。
大爺瞧了張一筱一眼,同樣低聲說道:“響槍啦!”
從大爺嘴裡,張一筱獲知,大爺正在鐘表眼鏡店對面的一家茶水鋪燒爐子,忽然聽到鋪子前面四五十米外的大街上一聲槍響,就出來看個究竟。這聲槍響之後,一隊黑衣人群中的一個撲通一下栽倒在地,其他人沒有顧他,而是提槍便往前面幾十米的店門口沖,店内外響了幾排槍,槍聲一停下,門外幾個穿黑衣的人就撲了進去,又是幾聲槍響,就再也沒聲息了,後面汽車便拉着更多穿軍裝的士兵過來了。
鐘表眼鏡店是自己來到鞏縣縣城的落腳點,幾天以來,自己和手下的人都是蹑手蹑腳,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而且還是單個進出,洪士蔭怎麼會發現這個據點呢?張一筱琢磨不出一個合适的理由。張一筱還不光想到這些,今天自己不在店裡,但四叔、四叔手下的一個夥計,還有自己帶來的五個弟兄都在店裡啊,剛才聽說店裡店外響過幾排槍,說明雙方肯定交了火,交了火就會有傷亡,他們現在怎麼樣?混雜在人群之中的張一筱心如刀割,自慚不已,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天,不但沒有摸到一點呂克特确切的訊息,現在聯絡點又被發現,如果四叔和自己的人再出一點差錯,咋向洛陽大哥交差啊?張一筱不敢再往下想,在心裡默默祈禱,他希望店裡的每個人都能平安。
半個鐘頭後,四個士兵擡着兩個人的屍體走了出來。張一筱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士兵手中兩具耷拉着腦袋的屍體,心裡怦怦直跳,他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前望去,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他不希望昨天自己走時還鮮活的面孔今天就不再鮮活,自己尊敬的政委目前還吉兇未蔔,再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他張一筱實在受不了。四個士兵擡着人從張一筱面前走過時,他看清了,被擡的兩個人渾身黑衣,身穿皮棉靴,這身裝束不是自己熟悉的人,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事情沒有張一筱想象的那麼簡單,他剛剛低下頭暗自喘了一口氣,災難出現了,又有四個士兵擡着屍體走出店門,瞪大雙眼的張一筱看着四個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後,他的心差一點從胸膛裡迸發出來,這個時刻,張一筱真想放聲大哭,像憤怒的獅子一樣猛撲過去,撕碎擡人的士兵,撕碎屋内的殺人者。第一具屍體,張一筱看了半天才認出來,是從身上的灰色馬褂辨認出的,是四叔店裡二十來歲的夥計,頭上被子彈打了個窟窿,還在往外淤着黑乎乎的血;第二具屍體經過自己面前時,張一筱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他最怕的結果,也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可卻偏偏發生了。被擡着的這具屍體,身着長衫,灰色長衫上滿是血迹,當張一筱看到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破碎的眼鏡時,雙眼發黑,差一點昏厥過去,這個人是四叔!
昨天半夜,張一筱出發時,四叔和小夥計早早就從床上爬了起來,給張一筱炕了一打烙馍,還用開水沖了一碗雞蛋茶。張一筱出發時,四叔笑着說:“大侄子,看清了,純白面的,大小厚薄都一樣,帶不回好消息,算是瞎子戴眼鏡傻子看鐘表,糟蹋俺倆的手藝啦!”四叔說完這句話,身邊的小夥計哧哧笑了幾聲,也跟着起哄,“隊長,兩個雞蛋可是俺師傅半天才掙出來的,沒有好消息,師傅半天的活白幹不說,老母雞辛辛苦苦待在雞窩裡,兩天算是白趴啦!”張一筱用手戳了一下小夥計的屁股,笑着回答:“恁個半大孩放心,俺這次去,逮孫世貴家裡的兩隻老母雞回來,補償恁的兩個雞蛋中不中?”現在,一切都成過去,一切都戛然而止,兩人的笑貌音容還在自己的腦海裡,但人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被面無表情的人擡着,撲通撲通扔進了卡車鬥裡。
淚水從張一筱的眼眶中滑落。
痛苦和仇恨充滿了張一筱的胸膛。
又過了半個鐘頭,店門裡走出來一個人,張一筱一眼就認了出來,是洪士蔭,如果隻有洪士蔭一個人在場,張一筱一定會毫不猶豫沖上去,擰斷殺人者的脖子,為四叔和他的小徒弟報仇,但他現在不能,看着洪士蔭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登上汽車,張一筱瞪得滾圓的雙眼沒有眨一下,嘴裡的大氣沒有喘一口,他相信,這筆血債,一定要用血來償。
店門被封,門口留下兩個士兵持槍把守,衆人逐漸散去。
走在冷風飕飕的大街上,張一筱不知道去哪裡。洪士蔭帶着人馬離開,鐘表眼鏡店門被封,說明自己從山裡帶出來的韋豆子他們幾個肯定不在裡面,他們現在怎麼樣,人又在哪裡是這個時候最讓張一筱惦記的,還有那台從山裡帶來的發報機,是遊擊隊最值錢的家當,它會落在洪士蔭的手裡嗎?如果被洪士蔭搜走,不好向徐司令交代暫且不說,更大的問題是他怎麼把縣城發生的事情向洛陽報告,後面怎麼和洛陽聯絡?
張一筱毫無目的地走着想着,徘徊不定,痛苦不堪。凜冽的北風呼呼作響,吹進他行走了一天滿身大汗的領口、袖筒和褲管裡,如刀割一樣錐心刺骨。大街兩旁的店門吱吱呀呀紛紛關了起來,關上之後,屋内的煤油燈也迅速熄滅,街面上瞬間失去了光亮,失去了生機,變成了一片黑暗,變成了一片肅殺。在這絕望的街道上,張一筱口袋裡沒有一文錢,剩下的半打烙馍中午時分全部給了“镢頭”的外甥,自己已經大半天沒有吃過一口幹糧,在空曠的大街上,張一筱腰裡沒有一件武器,沒有槍,甚至連一把刀都沒有,如果遇到巡邏的國軍,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對付。就這樣,饑寒交迫、憂心忡忡的張一筱蹒跚前行,心裡盤算着自己能去哪裡度過這個陰森凄涼的夜晚。
張一筱首先想到了兩個地方。
張一筱父親在鞏縣開了兩家商鋪,一家絲綢店一家桐油店。前一個就處在詩聖街,桐油店開在鞏縣另外一條主街道三彩街上。前幾天化裝經過這兩個店門口時,張一筱沒有告訴自己的部下,隻是偷偷側目瞥了一眼,店裡生意不錯,人來人往,櫃台前總是站滿了人。兩個店鋪的掌櫃張一筱再熟悉不過了,是看着他長大的兩個遠方親戚,小時候不懂事的張一筱每次來店裡,兩個掌櫃忙得前腳不搭後腿,剛燒好一碗雞蛋荷包,又急忙搬出了一大塊竈糖,攪和得店裡顧客一肚子怨氣。這個漆黑之夜敲他們的門,隻要張一筱哼上一嗓,盡管已經幾年沒有見面,兩個掌櫃不用開門就知道是張家大公子的聲音,不要說住一晚,就是住上個十天半月,兩個掌櫃也絕不會道半個不字。張一筱想到了這兩個地方,但他并沒有去,自己與父親脫離了父子關系,這兩個店已經與自己無半點瓜葛。
最後,張一筱又想到了一個地方。
想到這個地方時,張一筱心裡不覺有了一股溫熱,這個地方就是紅櫻桃在戲院後面的住處。呂克特被綁走的前三天,紅櫻桃、戲院的楊老闆以及所有的戲子們都被洪士蔭圈在了兵工廠的宿舍裡,三天三夜的折騰後,因為沒有發現半點可疑之處,戲院的全部人馬都被放了回來,勒令待在住處不得外出,随時準備應付提審。紅櫻桃放回來的路上,張一筱看見過她,而紅櫻桃卻沒有認出張一筱,盡管頭發淩亂,身心疲憊,但張一筱仍然感覺出對面走過的人兒那股腳下之風,那股舞台之氣,那是穆桂英的輕盈,是花木蘭的飒爽,是金枝的秀媚,是白素貞的無瑕。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面了,過去的好像是時間,停留的卻是心中美人的容顔。張一筱真想輕輕喊上一嗓,喚上一句,但他不能,直到紅櫻桃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直到紅櫻桃鑽進自己的那間宿舍,再也沒有走出來。如果張一筱今晚來到紅櫻桃的窗前,在窗戶中間先快敲兩下,再慢敲兩下,他相信,屋内的人兒一定不會忘記幾年前那刻骨銘心的聲音,然後輕輕打開木門,在這寒風呼嘯之夜,接納他這個無處栖身的遊蕩者。
但張一筱沒有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大街上,張一筱獨自一人惆怅地走着。即将走到這條街的盡頭時,張一筱忽然看到街口處站着一隊巡邏兵,正在一個接一個盤查過路之人,不得不退回街内。退回時順勢看了一眼街道兩旁的建築,裝作走錯了道,漫不經心地按照原路返回。站在街口正在抽煙的巡邏隊隊長還是注意到了張一筱,原來準備走出街口卻又退回的行動引起了他的懷疑,便手提盒子炮,喚了一個端長槍的士兵跟着,加快步伐,從後面追了上來,邊追趕邊吆喝,“站住!站住!”在鞏縣這條主要大街上,張一筱清楚,街兩頭的明處有固定的巡邏隊盤查,中間也一定有流動的暗哨,這個時候,他不能躲,更不能跑,否則明槍暗箭一齊來到,赤手空拳的自己肯定在劫難逃。行走着的張一筱在思考對策的時候,巡邏隊隊長和手下的士兵已經緊追到他的背後,手搖盒子炮,一聲大呼:“再不站住,老子就開槍了!”張一筱不得不停下腳步,一場危險的對峙即将開始。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輛黃包車在張一筱面前嘎吱一聲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對着張一筱一陣吆喝:“山子,恁姐不是告訴地址了嗎,恁咋摸到這裡啦,家裡人到處找恁,快上車走!”張一筱看清了,一邊跳下黃包車一邊高聲大喊的人是兵工廠的姜大明。姜大明拉着張一筱要走,被巡邏隊隊長一聲喝停:“等會,恁是什麼人?”姜大明掏出自己的證件,不慌不忙地說:“兵工廠的,這是俺内弟,來鞏縣找工作,迷了路。”巡邏隊隊長從證件上看出,姜大明不但是兵工廠的,還是個小頭目,便遞回了證件。事情還沒完,巡邏隊隊長扭頭看看一身破爛衣服的張一筱,來了一嗓責問:“讓恁停下,為啥還走?”“俺怕手裡拎槍的,刀客孫世貴手裡拎槍,一口氣殺了俺村裡七個人,俺一見拎槍的就害怕!”士兵搜查完張一筱的全身,毫無發現,便放走了張一筱。
姜大明手拉張一筱上了黃包車,拉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姓賈的胡須漢子。
張一筱接觸到姜大明手時,他才感覺到,對方手心裡滿是熱汗。車子跑出街道,姜大明才輕輕開了口:“四叔出事啦!”
張一筱趕忙接過話,“俺都看到了,那個王八蛋洪士蔭下的毒手!”說完這句話,又趕緊追問一句:“韋豆子他們幾個呢?”
“差一點點,槍一響,四叔就讓他們從後院翻牆逃走了。”姜大明說話的聲音顫抖,仍然心有餘悸。
“咱們這是去哪?”張一筱問。
姜大明回答:“先到俺家避一避,豆子他們都去了。出事後,俺們估計恁也該從十八裡溝回來了,好幾個人分頭找恁,可把俺幾個吓壞了。”
黃包車七拐八繞之後,進了一家深巷小院。
進了屋,張一筱看到,韋豆子五個人都在裡間坐着,人人抱着頭,低聲啼哭,顯然,他們也已經知道了四叔和小徒弟犧牲的事情。韋豆子一看到隊長進屋,立馬嘩啦啦站了起來,個個臉上露出憤恨之色。
“隊長,是洪士蔭那個王八蛋殺的四叔他們,咱們去報仇吧!”韋豆子喊。
衆人齊聲附和。
張一筱沒有說話,而是擺了一下手,讓大家坐下。姜大明告訴身邊的一個女人:“恁别站這,去門口看着,有響動趕緊回來叫一聲。”女人是姜大明媳婦,一看就是個精幹的家庭婦女,便急匆匆關了裡屋門,又關了堂屋門,去了院子裡。
“血債血還!這個仇一定要報,但不是現在,現在要弄清情況,趕緊向洛陽大哥彙報。”張一筱語氣堅定。
韋豆子向張一筱叙述了事情經過。夜裡九點左右,他們一幫人正在地下室焦急等待隊長張一筱的到來,忽然,四叔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說出事了,街道裡剛才響了一聲槍,讓他們趕快帶上家夥和發報機從後院翻牆逃跑,去姜大明家。韋豆子問四叔,他走不走,四叔說,他和徒弟不能走,否則誰都跑不掉。說完這話的四叔就帶着徒弟,拎着手槍去了堂屋。正在翻牆的韋豆子他們聽到,先是一陣砸門的聲音,随即就是一排槍響……
聽完韋豆子的叙述,張一筱對事情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這與他在人群中聽到的情況大緻吻合。但一個疑點凸顯出來,洪士蔭率便衣隊來鐘表眼鏡店抓人,肯定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撲來,怎麼離鐘表眼鏡店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就響了一槍,并且還放倒了洪士蔭手下的一個人?這聲槍響,必定不是洪士蔭手下人開的。
想到這個疑問,張一筱急忙問姜大明:“老姜,這一槍是我們在鐘表眼鏡店外面的同志放的嗎?”
“不是,肯定不是!今天晚上沒有其他同志去鐘表眼鏡店的任務。”姜大明說。
“那會不會是咱們的同志偶爾在街上看到洪士蔭往店的方向走,來不及告訴四叔他們就提前放槍,既是反擊也是報信?”張一筱分析另外一種可能。
姜大明想了一會,回答得還是十分幹脆:“不會!事先恁和四叔都講過,如果鐘表眼鏡店出事,大家有緊急情況,應該采取第二套方案,也就是到俺家裡報個信,現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來過。說明其他同志不但沒有開槍,到現在連店裡出事也不一定知道。”
這一槍,既不是洪士蔭一方開的,也不是自己的人放的,肯定另有其人,但這個人是誰呢?張一筱解不開這個謎團,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天以來遇到的情況,是張一筱始料未及的。他的心情壓抑到了極點,山裡的吳政委在孫世貴匪窩中生死未蔔,城裡的四叔和徒弟卻死在洪士蔭的槍口之下,現在又突然冒出這蹊跷的一槍,他不知道下一步還會出現什麼新情況,但時間緊迫,一時半會他不可能得出結論,必須向洛陽彙報。
張一筱命令手下向洛陽發了一份電報,把吳政委深陷十八裡坡、鐘表眼鏡店遇襲和簡化民的可疑之處等做了彙報,等待下一步任務指示。
發完電報,張一筱先是布置胡須漢子拉着黃包車馬上去通知縣城裡的其他同志,即刻切斷與鐘表眼鏡店的一切聯系,在家等待通知;然後又向姜大明、韋豆子他們交代了明天的任務。
姜大明家的裡間隻有一張床,大夥擠坐在這張床上,靠着牆,手裡拎着槍睡着了,但張一筱沒有睡意,他在和發報員等待洛陽的來電。這個時候,張一筱才感到饑腸辘辘,悲傷、緊張和不可思議的槍聲使他忘記了問姜大明要一點東西吃。實際上,在他來到姜大明家時,女主人也問過他,他說吃過了。現在,人家都已經休息了,張一筱不想打擾别人,就一杯接一杯喝桌子上茶壺裡的冷水,冷水穿過喉嚨和腸胃,張一筱渾身打了一個冷顫。
淩晨時分,洛陽來電。電文裡說,之所以遲複,是因為半夜時分,他們收到了裴君明軍長的急電,邀徐司令必須明早趕到鞏縣康百萬莊園有要事相商。洛陽已通知徐司令明早趕到,同時要求張一筱可以開始摸排簡化民的底細,但其他大的行動必須等裴徐兩人會面結束,收到洛陽電告後才能進行。
雞鳴三遍的時候,徐麻子趕到了康百萬莊園。
徐麻子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帶着兩個人,一個是衛兵,另一個是背有電報機的話務員。自從張一筱帶走遊擊隊唯一的一台發報機後,有重要情況,洛陽大哥都先通知離浮戲山最近的偃師地下黨,然後由他們通知徐麻子。這一次,幹脆把偃師的人和機器都調來了。
徐麻子一進康百萬莊園南大院的門,裴君明和康奕聲就迎了上去。
“徐司令,請問早飯可用過了?”裴君明雖然沉着臉,但禮節還是周到。
徐麻子是個直性子,沒吃不會說吃,于是大聲答道:“吃個屁!趕了半夜的路,喝的還是昨晚上的湯,裴軍長的急電,俺徐某人哪敢懈怠半刻!”
一行人進入西方三丈,稀飯、饅頭、油條、雞蛋和鹹菜上桌。
“徐司令,事不宜遲,咱們邊吃邊說。”裴君明看着渾身熱氣直冒的徐麻子,一刻時間都不想耽擱。
徐麻子一手抓着油條,一口下去就擰斷了半根:“請說!”
“徐司令,我們簽訂過共同抗日協定,你們為什麼首先破壞這個協議?”裴君明開了口,臉色一如既往地闆着。
“什麼?我們首先破壞抗日協議?”徐麻子放下手中的半根油條,嘴裡的半根也吧嗒一下吐在了地上。
“想必你也應該知道,洪士蔭站長奉命去瑞祥鐘表眼鏡店,本來是例行檢查那裡有沒有藏着洋顧問,但離店還有幾十米的路程,你們的人突然就開了槍,把洪隊長的一個部下給打死了。鞏縣縣城按照協議是我們的防務地盤,你們卻跑到縣城裡,不分青紅皂白就開槍殺人,不是破壞抗日協議是什麼?”裴君明言之鑿鑿,語氣逼人,眼睛瞪着徐麻子。
“原來是這事,那您先讓我吃根油條再說。”說完這句話,徐麻子三下五除二把一根油條給吞得無影無蹤,然後又送了兩口稀飯。
稀粥入肚,徐麻子用手抹了一把嘴,好像來了力量和勇氣,鎮定自若地講起話來:“裴軍長,鞏縣縣城是您管轄的地盤不假,但您上次要我們交出那個洋蠻子,現在你我都清楚,洋蠻子還被人藏在縣城裡,要我們交,也得讓我們到縣城裡找,找到才能交啊!您裴軍長兵強馬壯,我們來到縣城,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找洋蠻子,不要說給您搗蛋,給您添亂,就連大氣也不敢出,怎麼會破壞抗日協議?”
“那為什麼先開槍殺人?”裴君明再次逼問。
“軍長,馍得一口一口嚼,話也得一句一句說。洪站長的人馬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我的手下為啥就向他開槍?”徐麻子話慢理不遲。
“你不要給我裝糊塗,洪站長去查你的老窩,怕隐藏洋顧問的事情敗露,你的手下無奈提前開槍報信,屋子裡的人才得以押着人離開。”裴君明終于說出了實情。
徐麻子知道洪士蔭這次去搜查瑞祥鐘表眼鏡店,說明他已經掌握了那裡是共産黨聯絡點的底細,但洪士蔭從哪裡得知這個極少數内部人才知道的秘密呢?徐麻子要利用這次機會,打探出一點風聲,于是,他接了裴君明的話:“軍長,您後半句的話是真是假俺先不說,咱們先理論理論前半句。誰告訴您瑞祥鐘表眼鏡店是我的老窩,我可從來沒有說過這話。”
裴君明知道徐麻子在和自己擰麻花,如果他提到的問題不說清楚,事情很難往下進行,外加徐麻子不是個軟蛋,弄不好談話就鬧崩了,想到這些,裴君明幹脆把發現瑞祥鐘表眼鏡店的内幕給抖了出來:“徐司令,洪站長隔離審查了一批人,其中朱荻和王炳生兩人你該認識吧,他們為了抗日大業,放棄兩黨前日隔閡,給我們說出了你們在鞏縣的聯絡點,還說這個聯絡點倉庫裡有個秘密的地洞。一聽有地洞,洪站長帶人去搜查,有什麼不妥嗎?”
盡管裴君明說得輕描淡寫,但徐司令聽後心裡如錐刺般痛心。四叔出事,看來真如中共豫西工委分析的一樣,内部出了叛徒。叛徒帶來的直接後果,除了四叔和徒弟的犧牲,更給張一筱下一步在縣城的搜尋帶來極大的麻煩,時間隻剩兩天,洋顧問仍然杳無音訊,徐司令異常沉重。此時的徐司令清楚,現在不是考慮誰是叛徒的時候,還必須與對面的裴君明唱完一場已經拉開帷幕的大戲。知道瑞祥鐘表眼鏡店的底細後,洪士蔭以搜尋洋顧問之名,能不能找到失蹤的呂克特暫且不論,趁機端掉對手的一個老巢,則是順手牽羊之事,這正是裴君明和洪士蔭的邏輯。既然對手已經摸清了鐘表眼鏡店的底細,徐司令掂量着如何把裴軍長後半句話應付好。
“鞏縣是老兄的地盤,怎麼查都是應該的,況且還是為了抗日的大局。瑞祥鐘表眼鏡店過去是我們的一個聯絡點不假,但兩黨合作後,這個點就再也沒有做過對兩黨之間不利的事情,不但沒做,還在積極打探洋顧問的下落,這次店裡的兩個人也被洪站長槍殺了……”徐麻子講過一陣話,心中酸楚難受,再也講不下去了。
裴君明沒有給徐司令喘息的機會,而是咄咄逼人:“恁們才死了兩個,我方死了三個,這個責任不能說說了事,要追究誰先開槍的責任!”
“裴軍長,誰先開槍誰就必須承擔責任,這句話我現在就答應您,但一件事必須搞清,到底是誰先開的槍?怎麼不清不楚就斷定是我們的人先開的槍?”徐麻子不依不饒。
“洪站長帶人去搜查你們的老巢,你們不開槍誰開槍?”裴君明有理有據。
“去搜查鐘表眼鏡店,洪站長是秘密行動,人人穿着便衣,店裡的兩人并不知道,知道了難道還不撤離等着吃槍子?槍聲響在離店裡幾十米外的大街上,當時滿街都是人,憑什麼斷定是我們的人開的槍?”徐麻子是個老遊擊,對此類事情經曆無數。說完這一段話,徐麻子看了一眼裴君明。見對方一時沒有反應,徐麻子放出了狠話:“裴軍長,咱倆都是軍人,咱們今天立下軍令狀,寫三份,一份給政府,一份給我們遊擊隊,第三份咱們貼到鞏縣大街上,如果最後查清是我們的人先開的槍,我立馬來到南大院,用這把手槍自我了結!如果是其他人開的槍,您裴軍長敢用腰裡的家夥自我了結嗎?”徐麻子說完這句話,從腰間拔出手槍放在了飯桌上。
裴君明沒有想到徐麻子會來這一手,頓時沉默下來。
徐麻子看到裴君明頓住,馬上追擊上來:“老兄,我先把這幾天我們得到的消息給您通報一下,我們再讨論到底是誰先開的第一槍中不中?”
裴君明不語。
徐麻子把遊擊隊吳政委去十八裡溝摸到的情況做了通報。裴君明聽後大吃一驚,随即就是一句:“胡說!”
“老兄您去‘镢頭’表姐家核實核實,如果我說的話有半句假的,一切責任我承擔,抓去坐牢和槍斃都可以。現在看來,孫世貴的可能性已經排除,一定有其他人暗中搗鬼,綁架洋顧問另有主謀!”徐麻子沒有被裴君明的氣勢吓倒,而是理直氣壯。
“誰?”裴君明大聲質問。
“老日!”徐麻子斷然回答。
當徐麻子說出老日兩個字時,裴君明心裡咯噔了一下。這些天來,他和洪士蔭不分黑天白夜地搜尋,越搜尋,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海中越是強烈,這就是綁架呂克特的對手是内行,而且是極為專業。五天過去了,該使用的人力和技術全都使用了,整個縣城翻了幾遍,始終沒有發現半點蛛絲馬迹,這種手法和組織程序,絕非一個小小遊擊隊所能策劃,日本特務組織的參與越來越成為裴君明和洪士蔭判斷的主向。這種判斷一産生,越發令兩人毛骨悚然,兩人更是一口咬定共産黨遊擊隊不敢放松,他們要為今後尋找不回呂克特找一個替罪羊。
裴君明從飯桌旁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開了口:“徐司令,你說是老日從中作梗,離間你我,挑起争鬥,好從中渾水摸魚,可我們一連查了五天,沒有發現半點老日的蛛絲馬迹,倒前前後後都有你們的人馬時隐時現,這是怎麼回事?既然你說我們都是軍人,那我現在也明确告訴你,軍中無戲言,咱們前面定過時限,現在還差兩天,後面的事情你們看着辦,我們大後天早上這裡見!”
說罷此言,裴君明踢開身邊的凳子,揚長而去,走到門口時,對門外的康老闆撂下一句話:“康老闆,麻煩你幫我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