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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産家的事

時間:2024-11-07 09:40:04

今年的天氣有點兒奇怪,過了清明節,還是乍暖乍寒的,好像是女人家的心事,教人不那麼容易捉摸得定。眼看着就要谷雨了,才漸漸有了一些意思。

r夜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從早晨,一直下了大半天。這個季節的雨,絲絲縷縷的,有一點兒亂,有一點兒髒,還有那麼一點兒說不出的幽怨勁兒,瑣瑣碎碎,眼見變得細了小了,好像說話間就要停了,不想竟又鬧紛紛下起來,越下越密,越下越密,有點兒不依不饒了。

r增産立在大門口屋檐下,看着雨絲牛毛似的,灑灑落落栽下來。田野裡騰起一片青色的煙霭,有時候風吹過來,把雨絲吹得一斜一斜的。麥苗子有半尺高了。這場雨水來得正是時候。要不了幾天,麥子們就瘋長起來了。

r雨點子倒又大起來了。增産擡起一隻腳,把褲腿上的水點子撣一撣,擡頭卻看見八十也立在自家屋檐下,伸着脖子,東看西看。增産道,吃了不,好雨啊。八十歎口氣道,好啥好,一天三十塊,這下子沒了。增産笑道,今兒個不上班呀。八十說這破天兒,怎麼上?八十說這陣子活兒正忙哩,老天爺真不長眼。

r晌午飯就他們兩口子吃。他媳婦用蔥花炝鍋,揪了一鍋薄面片兒,上頭綠綠的撒了一把韭菜末子。增産呼噜呼噜,一口氣吃了兩大碗,又盛了一碗稀的,晾在那裡,自顧在衣兜裡翻翻找找的。他媳婦瞪他一眼,嗔道,又找煙哪。飯都堵不住你的嘴。他摸了一會兒,到底沒有摸出什麼來,就吸溜吸溜吃面片兒。正吃着呢,老二媳婦抱着孩子過來了。他媳婦慌得把飯碗一推,過來抱孩子,一面叫老二媳婦吃面片兒。那孩子卻不肯叫奶奶抱,在他媽懷裡扭來扭去。老二媳婦照着他屁股就是一下子,罵道,見不得人的東西,有什麼樣的老子,就有什麼樣的小子。增産聽這聲口兒不對,這才看了看老二媳婦的臉色,見他媳婦還在那裡逗孩子,心裡恨了一聲,也不好叫她,隻好問雨傘放哪兒了。他媳婦隻顧着弄孫子,說不是就在門後頭挂着嘛。增産忍氣道,哪個門後頭呀——叫你哩。他媳婦扭身剛要說話,見增産朝她使眼色,趕忙撇下孩子,去東屋找傘。

r外頭下着雨,屋子裡光線有點兒昏暗。他媳婦開了燈,四處找傘。增産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子,小聲道,甭找啦。你是木頭呀。他媳婦納悶道,你不是要我找傘嘛,這人,怎麼又不要了呀。增産氣道,真是傻娘兒們,看不出個眉眼高低。拿下巴颏指一指外頭,說你沒看見那張臉嘛,八成是跟老二吵嘴了。他媳婦這才哦了一聲,說那我去問一問,問一問怎麼一回事兒。增産歎口氣道,問啥問?不問。裝不知道算了。小兩口的事兒,越摻和越亂。他媳婦急道,那怎麼好呢。老二那脾氣。增産說,人各有命。這都是命。

r到了後晌,雨倒漸漸小了。院子裡濕漉漉的。菜畦裡也濕漉漉的。谷雨前後,種瓜點豆。這個時令,正好種菜。早在前幾天,增産就種了豆角,種了茴香,栽了茄子,栽了西紅柿,還從小盆子家弄來幾棵絲瓜秧子,又弄來幾棵瓠子秧子,栽在西牆根底下,正好那裡有一棵槐樹,讓它們順着往上爬去。這一場雨,把種子們都催出來了。嫩芽子們星星點點的,嬌氣得很。增産蓋了一層薄塑料在上頭,怕被雞們白糟蹋了。茄子秧子和西紅柿秧子都起來了,絲瓜秧子和瓠子秧子,也猶猶豫豫的,想往牆上爬。增産在菜畦邊兒上蹲着看了半晌,雨絲飛了他一頭一臉,他也不管。

r老二媳婦還在屋裡哭,抽抽搭搭的,也說不出一句囫囵話來。他媳婦呢,更是啰裡啰唆的,說了有一車子廢話,一句也說不到點子上。他從地下撿起一塊土坷垃,使勁兒朝着牆角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隻雞身上。那雞正縮成一團打盹兒,吃了這一吓,咯哒咯哒咯哒叫起來。增産心裡本來恨他媳婦嘴笨,見這雞蠍蠍螫螫的,氣不打一處來,撿起一個土坷垃,照着那雞又是一下子。那雞見勢不妙,慌忙逃跑了。

r一個女人忽然唱起來,吓了他一跳。愣了愣,才知道是屋裡老二媳婦的手機。他張着耳朵聽了聽,也沒聽出個什麼來,好像是在吵架,一句一句,你來我往的。也聽不見他媳婦說話,隻有不斷吭吭吭吭吭吭的聲音。他媳婦鼻子有毛病,平日裡倒不怎麼明顯,着急的時候,就厲害起來。他是個火爆性子,聽他們口角,知道是少不了對罵,恨不能老二就在眼前,劈手就給他一巴掌。叫他吵,吵,一個大漢們家,成天價跟媳婦吵架,算什麼本事!正生氣呢,卻聽見他媳婦叫道,去哪兒呀這是,下着個雨。老二媳婦抱着孩子,臉兒氣得煞白,噔噔噔噔跑出來。孩子在她懷裡哇哇哇哇哇哇哭着,哭成了淚人兒。他媳婦埋怨道,你怎麼不管呀,眼睜睜看着。不是你孫子呀。增産氣道,我怎麼管?我一個當公公的,我伸手去攔她?增産說你給老二打電話,叫他滾回來,趕緊的。

r老二滾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增産坐在桌子前,他媳婦一樣一樣的把飯菜端上來。韭菜盒子,小米粥,還弄了一個香椿炒雞蛋。他媳婦一個勁兒地讓老二,叫他趁熱吃,涼了就不好了。老二正要吃,見增産黑着一張臉,就笑道,多大點兒事兒呀,先吃飯,先吃飯。不想增産把桌子啪的一拍,罵道,吃飯吃飯,虧你嗓子眼兒粗,還吃得下去飯。他媳婦慌得趕忙勸道,看你,孩子吃飯哩。天大的事兒,就不能等孩子吃完飯再說。增産扭頭就罵他媳婦,罵她缺心眼兒,傻娘兒們。老二把韭菜盒子放下,一面擦手,一面不耐煩道,不就是她來告我的狀嘛。她說啥你們就聽啥呀。增産罵道,還用得着人家來告狀?我是你爹,我還不知道你?老二說你是我爹也不能冤枉我呀,你說我怎麼了,咹?我怎麼了?增産說,你那些個破事兒,我都說不出口。你說你怎麼了?你還敢在我面前這麼張狂。他媳婦見他們爺兒倆就要吵起來了,趕忙從旁勸道,小點兒聲,生怕人家不笑話呀。老二眼睛也不看他爹,也不看他娘,隻看着那一個韭菜盒子,韭菜盒子黃煎煎的,冒着熱氣,裡頭的韭菜餡子隐隐約約的,透出青青的意思來。老二說我不過是在外頭玩了玩,就不依不饒了。這都什麼時代了。吓,增産說,什麼時代了?什麼時代也不能不講良心,什麼朝代也不能不講禮法哪。老二笑道,我就不懂,怎麼又扯到良心禮法上頭了。現如今,誰不是這個樣兒?你出去打聽打聽。老二說,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不順眼。你就是看不上我。打小兒你就看不上我。增産說,就你這混賬樣兒,叫我哪一隻眼能看上你?老二笑道,是呀,你滿指望我也像你一樣,老老實實一輩子。頓了頓,咬牙道,也窩窩囊囊一輩子。一輩子除了種地,你還會個啥?他媳婦聽老二說得不像話,要去捂他的嘴。增産氣得把桌子一拍,你再說一遍,有種你再說一遍。桌子上的一個小碗被震了一下,搖搖晃晃要翻倒,被他媳婦慌忙扶住了。老二卻不說了。隻把韭菜盒子拿起一個,大口大口吃起來。一家子都不說話。他媳婦忙着盛粥,一面在一個小碗裡倒了點醋,把醋碗朝老二這邊推了推。老二吃得香甜,咝咝哈哈的,湯汁子順着手背哩哩啦啦滴下來,落在粥碗裡頭。增産見不得他這個樣子,心裡罵道,沒心肝的東西,倒是吃得下。他媳婦端着一碗粥,待吃不吃的,隻顧着看老二吃韭菜盒子。增産皺眉道,看了半輩子,還沒有看夠?他媳婦生怕再惹他煩惱,趕忙埋頭喝粥。又拿了一個韭菜盒子,遞到增産手裡。一家人就開始吃飯。

r外頭的雨聲小了一陣子,倒又密起來。簌簌簌,簌簌簌,落在樹木上,花草上,菜畦裡的塑料膜上。不知道是一隻什麼鳥,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停一停,又叫了一聲。哀哀怨怨的,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兒委屈,也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兒難為情。吃完飯,增産拿過來煙葉子,卷旱煙吸。老二笑道,甭吸那個啦。能省幾個錢啊。說着扔過來一盒軟中華。增産看了一眼,說沒長着那樣的嘴。我這旱煙就挺好。他媳婦見老二碰了一鼻子灰,趕忙打圓場,叫老二幫她把水倒了。趁老二出去倒水,他媳婦小聲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甭不依不饒的啊。孩子都知道錯了,還能怎麼着呀。又湊到他跟前,把手指頭點一下他額頭,怨道,死心眼子。增産道,我跟你說啊,待會你甭老護着他。一個芳村,誰不知道你,出了名的護犢子。他媳婦正要開口,聽見老二在外頭跟誰說話。一面說,一面撩簾子讓那人進屋裡來。增産見是白娃,笑道,吃了呀。他媳婦忙着給他讓座。白娃笑道,我正說哩,你們家老二,有出息。從小我就看這小子天庭飽滿,富貴相。你看看,這鬓角深得很哩。老二滿臉笑得明晃晃的,一口一個白娃爺叫着。增産皺眉笑道,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呀。白娃笑道,可不是嘛。不說遠的,就說這兩年,老二他掙了多少?增産道,叔你甭老誇他,二兩骨頭,張狂哩。他那廠子,外頭看着轟轟烈烈的,其實不過白擔着個虛名兒,我還不知道這個?白娃笑道,看把你吓的,直個勁兒地哭窮。我又不朝老二借錢。老二笑道,這是哪裡話?隻要白娃爺你開口——增産見老二不知好歹的樣子,心裡暗罵他骨頭輕,臉上卻笑道,說你胖吧,你倒真的喘起來了。你三姑在外頭哩,點心匣子彙款單,一個接一個地往回寄,寄得你白娃爺都嫌麻煩哩。你三姑那是吃皇糧的人,不比你們,有今兒個不知道趕明兒的,沒有個一定。白娃爺給他一奉承,果然話多起來。說三閨女如何本事大,如何孝敬,還有她那女婿,在外頭也是個厲害角色,當着個什麼官兒,手底下管着多少号人。增産笑嘻嘻聽着,時不時奉承一句,那白娃越發的得了意,直說得唾沫橫飛。老二早趁機溜了。他媳婦追到院子裡,娘兒倆在外頭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增産心裡氣道,這老二,到底還是青皮小子,嫩得多哩。

r好不容易送走了白娃,天已經不早了。陰雨天兒,到處都濕漉漉的。屋子裡還有一點兒微寒,涼森森的,叫人覺得難熬。北方這個季節,有點兒倒春寒的意思。都說是二八月,亂穿衣。說的是衣裳。被子呢,也是拿不準。厚了不是,薄了也不是,有點兒左右為難了。增産躺在被窩裡,他媳婦趴在枕頭上看電視,一面看,一面評論,又是笑,又是歎。增産忍不住道,人家的事兒,就有那麼好看?他媳婦正看得有味兒,哪裡顧得上分心。增産氣道,我說你這人,缺心少肺的,看起這些個沒用的來,這麼來勁。他媳婦聽他語氣不對,才戀戀不舍把聲音調小了,方才問道,怎麼了這是?增産道,你那好小子哇。增産說你那好小子,都這麼大個人了,還叫人不省心,成天價招貓兒遞狗兒的。都是你慣的。他媳婦道,我看也是老二媳婦的過。自己的男人都攏不住,還有臉說哩。增産皺眉道,這是啥話?這也是當婆婆的說的話?他媳婦冷笑道,不是我說,本來也就是個一般人兒,早先仗着年紀輕,還有那麼幾眼可看。這幾年,成天價黃着一張臉,也不打扮了,人呢,氣吹的似的,胖成那個樣兒——這種事兒,能怨老二一個人呀。增産笑道,那你不是也早不打扮了呀。你倒是不胖,瘦得一把胡笳似的。說着就伸進她被窩裡摸了一把。他媳婦又羞又惱,氣道,怎麼,嫌我瘦呀。你倒是想像老二那樣,隻怕是沒有老二的本事。他也氣道,啥本事,咹,那是啥本事?開着個破工廠就是本事啦。掙了倆破錢就是本事啦。他媳婦回嘴道,這不算本事,啥算本事?難不成你一輩子種你那二畝破地,就是本事?有本事你甭要老二的錢呀。增産難得見她這麼口齒伶俐,竟一時呆住了,半晌方才歎道,好哇,如今你也嫌我了,好哇,好得很。

r第二天早上起來,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天已經放晴,太陽明晃晃的出來了,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菜畦的邊邊角角上,草們也蹿起來了,高高低低的,開着紫的白的黃的小花,也叫不出名字。西紅柿秧子、茄子秧子,喝足了雨水,綠得油汪汪的。還有絲瓜秧子、瓠子秧子,伸着細細嫩嫩的須子,正試探着往牆上爬。增産把塑料薄膜掀開來,簌簌簌簌簌簌,抖落着上頭的水珠子。一隻雞跑過來,看着那水珠子爛銀似的亂飛,吓得慌忙把眼睛閉一閉,睜開,又閉一閉。他媳婦在屋裡喊吃飯。也不叫他名字,也不叫哎。他心裡哼了一聲,就洗手吃飯。

r早飯簡單,不過是熬的二米粥,加了一把豇豆,一把芸豆,一把赤小豆。早些年,這些都不算什麼。誰家不種這些個瓜瓜豆豆的呢。放在如今,可都是稀罕物兒。人們都忙着掙錢,連麥子玉米都不想種,哪裡還有閑心思種這些個沒用的呢。就算是小牛笨棗他們,沒别的本事,專門承包人家田地的,也不過是種那老幾樣兒。省事兒,也不費心,收成又好。如今的人們,誰也不傻,誰心裡都有一本明賬兒。早些年,人們總喜歡在地頭兒上點幾壟高粱。種高粱也不是為了吃,是為了使高粱稈子。高粱稈子編的蓋簾,筐子,高粱穗子攢的炊帚,笤帚,都好使得很。不像如今,人們都使塑料的了。塑料筐子,塑料炊帚,塑料笤帚,塑料盆子,都是塑料。塑料有味兒,味兒還挺大,人們倒使得高興,好像也沒有誰在意這些。還有黍子。如今村裡的小年輕們,恐怕都不知道黍子,要跟谷子混淆了。黍子碾出來是黃米,谷子呢,碾出來是小米。黃米性黏,專門用來蒸糕,黃米紅棗糕,紅紅黃黃,又黏又甜又燙,那才叫好吃。哪裡像如今這個江米糕,一點兒糕味兒也沒有。小米呢,就是熬粥了。如今人們也不種谷子了。種谷子費事兒不說,收成又低,還得防着麻雀們偷吃。誰還有那份閑工夫,專門在地裡轟麻雀呢。如今人們大都吃大米,拿錢買,要麼就是拿玉米換。小米呢,倒成了稀罕物兒。還有這豆那豆的,更是有些年不種了。都說要吃去集上買呀,可也沒見有誰家舍得去買過。這些個東西,又不是非吃不可的東西。本來也想買,可是再想一想,也就不買了。增産吃着香香軟軟的豆粥,一面吃,一面暗自得意。一個芳村數下來,沒有幾戶肯種這些個了,恐怕也隻有他們家,有口福吃這樣的豆粥了吧。難得的是,還有幾樣小菜,一個腌香椿,一個臭雞蛋,一個芥菜疙瘩,切成細絲,淋了香油。他心裡喜歡,就跟他媳婦沒話找話。他媳婦拉着個臉,愛搭不理的。

r正吃着飯呢,小茹撩簾子進來。見閨女來了,兩口子就都笑嘻嘻的,問她怎麼這會子來了,吃飯了沒有,孩子們呢,都上學去了?小茹隻不說話,搬過一個馬紮坐下。他見小茹這個樣子,猜着八成是有事兒。大早起的,從東燕村跑回芳村來,平日裡不是忙嘛,怎麼倒這會子回娘家來了。他媳婦見問不出什麼來,就盛了一碗粥讓她吃。她看了看那粥,有紅有黃的,好像是動了心,遲疑了一下,接過來慢慢吃起來。他媳婦在一旁問長問短,小茹隻不說話。他斥道,孩子吃飯哩。你能不能叫她吃口安生飯呀。心裡卻想,小茹這閨女剛強,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這回莫非是跟她女婿吵架了,要麼就是她那個婆婆。小茹婆家有錢,村裡開着工廠,城裡還有好幾家店,專門批發辦公家具。當初提親的時候,他就不大贊同。自古以來,親事就講究門當戶對。這兩家子,門不當戶不對嘛。雖說是小茹生得俊,可這樣高的門檻子,硬要邁過去,難免不磕了碰了。那媒人卻一盆火一般,一心要說成這門親事。又賭身立誓的,說那戶人家如何性子好,那女婿如何對小茹上心,進了門子保準受不了委屈,屬相又難得這麼合,八字也測了,好上加好,福上還添福。好姻緣哪。問小茹呢,也是支支吾吾的,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急煞人。可看她那羞答答的樣子,八成是願意的意思了。就長歎一聲,應下了。剛嫁過去倒還好。後來,她婆家更加發達了,小茹的日子就越來越難過了。自然,這孩子不肯實說。可從芳村到東燕村,能有多遠?原本想着,有了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就有牽絆了,可誰想得到呢,孩子倒已經有了兩個了,她女婿還是不肯收心。小茹呢,倒還算想得開,隻把一門心思放在孩子們身上。回家來也不多。說是忙,忙。孩子們小,自然是忙。可有時候,增産心裡還是氣惱。惱恨閨女嗎,也不是。閨女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高了,還能怎麼樣呢。惱恨女婿嗎,好像也不是。狗日的雖說是不要臉,可還算是有本事。小茹跟孩子們,肥雞大鴨子,穿金戴銀的。話又說回來,就像老二說的,如今這些個做買賣在外頭跑的,有幾個不是這樣兒的?那惱恨誰呢,好像是惱恨他自己。他怎麼當初就糊塗着一顆心,把孩子往火坑裡送呢。私心裡,是不是也想着人家光景好,不說在東燕村,就是在青草鎮,也算得上好戶。勢利眼呀。原來他也長了一雙勢利眼。正胡思亂想,忽聽見他媳婦叫道,怎麼啦,這是怎麼啦。卻見小茹淚珠子滴滴答答滾落下來,滾到碗裡頭。他媳婦急得一個勁兒地叫姑奶奶,說姑奶奶你怎麼了,咹,到底怎麼了?小茹隻是掉淚。他坐在那裡,一隻手攥着筷子,緊緊攥着,好像要把那筷子攥出水了。心裡有幾百個念頭跑來跑去,轟隆隆響着,碰得火星四濺。不知道誰家的貓蹭過來,鬼鬼祟祟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把手裡的筷子照着那張貓臉就擲過去,貓喵嗚一聲,奪路逃了。

r太陽倒有一竿子多高了。楊花一飛一飛的,有一朵落在電動車的車筐裡。小茹的包還挂在車把上,是一個鵝黃色的小包,碎碎的綴滿了銀片片,怪好看的。車輪子上沾着一點兒泥巴,還有半棵草,想必是雨後路上泥濘。他拿了一塊抹布,順手就擦起車子上的泥點子來。看小茹那吞吞吐吐的樣子,不是有什麼話不好說吧。閨女大了,當爹的也不好深問。娘兒倆在屋子裡說話兒,他一面擦車,一面尖着耳朵聽裡頭的動靜。倒都是他媳婦吭吭吭吭吭吭的,隻聽不見小茹的聲音。增産把車擦了一遍,又擦了一遍,直擦得通身锃亮,才肯罷休。天上幹淨得很,一塊雲彩也沒有。有人在街上叫賣,豆腐腦——豆腐腦——熱乎乎的豆腐腦啦——小茹從屋裡出來,眼睛腫得桃子似的,拿了她那小包,到門口把那賣豆腐腦的叫住,端了兩大碗豆腐腦回來。他媳婦一個勁兒地說她,嫌她亂花錢,半晌不夜的,誰吃這個呀。小茹也不吭聲,隻看着那豆腐腦發呆。增産朝他媳婦使了個眼色,他媳婦就住嘴了,頓了頓,又跟閨女拉起家常來。問孩子們怎麼樣,淘氣不淘氣?她公公婆婆怎麼樣,身子壯實不壯實?家裡的買賣還好?隻不提她女婿。小茹嗯嗯啊啊地答着。增産恨他媳婦啰唆,又不好親身去問,隻有耐着性子,卷煙吸煙。小茹的手機卻響起來,她看了一眼,卻不接。兩口子眼巴巴看着閨女,想勸,又不知道該怎麼勸。手機卻又響起來。小茹還是不接。他媳婦急道,你倒是接一下呀,不是有啥急事兒吧。小茹說,能有啥急事兒。手機隻管嗚嗚啊啊唱個不停。他媳婦又吭吭吭吭吭吭的,跟那手機應和着。增産的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三步兩步走到跟前,劈手就把那手機拿過來。喂喂喂喂叫了兩聲,卻沒有人應,才知道是已經斷了。

r手機躺在桌子上,再也沒有動靜。一家三口坐着,一時都無話。小茹一會兒看一眼那手機,一會兒看一眼那手機,隔一會兒,又看一眼那手機。增産心裡油煎似的,也不好發作。他媳婦吭吭吭吭吭吭,倒更厲害了。幹坐了一會子,小茹從包裡掏出幾張錢來,塞給她娘。娘兒倆推推搡搡半天,小茹沒法,把錢擱在桌子上,拿起包就走。他媳婦慌忙跟出去,說這就走呀,老是這樣,屁股還沒坐熱乎哩。

r增産看着桌上那幾張錢,心裡好不是滋味。小茹進他們丁家門子,也有這些年了,好像是,從來就當不了家做不了主似的。每一回回娘家來,都是匆匆忙忙,做賊似的。小東小西的,也常常買回來。錢呢,也偷偷塞給他們。他媳婦倒是喜歡得不行,跟人家吹閨女多孝順。他心裡卻煩惱。小茹這樣子顧娘家,不定叫人家公婆怎麼小看呢。照說,這年頭兒,都是做媳婦的天下了。婆婆們發威風的年代,早過去了。可怎麼到了小茹這裡,就反過來了呢。他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r他媳婦回來,問那些錢哩,閨女給的那些錢哩。他看着她那個樣子,吭吭吭吭吭吭的,心裡恨得不行,也不理她。她哪裡肯罷休,一心要問那些錢。他掏出那些錢,朝着她身上就扔過去,一面罵道,缺心眼兒的老娘兒們,錢,錢,錢,就知道個錢。也不問問孩子的死活。也不問問,為了這些錢,孩子受了多少窩囊氣。他媳婦嘴巴一下子張得老大,半晌才說,我不是問了嘛,問不出來呀。她媳婦說受誰的氣?他們丁家也敢!他冷笑道,怎麼不敢?人家有财有勢,有仗腰子的,硬氣哩,怎麼不敢?他說我就不服這個,如今這世道壞了,有錢就是爺。哪裡還講那些個老禮兒?還親家哩,這樣近的親戚,除了過事兒不算,這麼些年下來,紅白喜事,生老病死,來往過一回沒有?還親家!他媳婦見他越說越氣,生怕他又犯病了,趕忙勸道,陳芝麻爛谷子的,怎麼今兒個倒都又想起來了。真是的。閨女順心就行了,操那麼多心。白把身子氣壞了。他歎道,你是睜着眼說瞎話。閨女順心?你哪一隻眼看見閨女順心了?小茹她哭哭啼啼的,你眼瞎心也瞎呀。他媳婦也氣道,可說呢,我問她,硬是不開口。沒嘴的葫蘆,我就恨她這一點。增産道,我怎麼不知道,他們丁家是門縫裡看人,把我們看扁了。也甭怨人家下眼子看,這些年,小茹她沒少顧娘家。他媳婦道,哪個閨女不顧娘家呀,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增産歎道,糊塗!你有小子沒有?你有小子,怎麼光指着閨女?老二不管,是老二混賬。這些年,明裡暗裡,他姐姐給他的還少了?要不是他姐姐,憑着他,開工廠做買賣,怎麼可能!他媳婦護小子,忙說,那是她親兄弟呀。她不管誰管?增産說我看你那一顆心,都偏到肋條上去了。增産說也是小茹這孩子仁義,又跟她兄弟親,自個兒再為難,也不肯說半個不字。他媳婦不說話,半晌才道,要不我叫老二去一趟東燕村?增産道,去幹啥?去打架?他媳婦說就是去一趟嘛,去問一問。增産道,甭去添亂了。老二自己還一屁股屎呢,先擦幹淨再說吧。

r剛下過雨,空氣裡濕潤潤的,有一股子草木和泥土的腥氣,風吹過來的時候,還有一股子雞糞豬糞的臭味。兩旁的麥田裡,養豬的人家蓋的豬圈,養雞的人家蓋的雞窩,一個一個的。路邊上堆着一堆一堆的豬糞,惹得一群蒼蠅飛飛落落的。增産擡手轟了轟,心想這豬糞,倒是好肥料。迎面見盤柱子推着一車糞,搖搖晃晃出來,老遠叫他叔。盤柱子穿了一身幹活的衣裳,滿頭大汗。他笑道,發财呀柱子。盤柱子把嘴一咧,苦笑道,發财?發誰的财?今年豬這麼賤,價兒硬是上不去。盤柱子說我再熬過這一年,看看後季兒裡能不能好一點兒。要是不行,下年可不敢幹這個啦。增産說不是說還不賴嘛,說是賺了不少。盤柱子哼一聲,誰呀,誰賺啦。增産說不是狗子賺了嘛。盤柱子冷笑道,要說别人我還不信,要是狗子,那也保不準。狗子那貨,敢幹。又湊近一步,小聲在增産耳邊說了幾句,增産心裡一驚,問道,死豬肉?他也敢?盤柱子搖搖頭,笑道,怎麼不敢,錢可不分黑白。盤柱子說叔啊,跟嬸子說,這陣子千萬别吃肉呀。增産道,這是啥話兒?難不成,還能在近處賣?鄉裡鄉親的。盤柱子張張嘴,又不說了,眨眨眼笑道,我可啥都沒說呀,叔。

r麥田綠綢子似的,在風裡抖動着,一高一低的。遠遠的,有幾處廠房,在田野裡很突兀地冒出來,把麥田切割得亂七八糟。高高的房頂上,有插國旗的,有插彩旗的,也有的挂着大紅燈籠,在風裡一搖一搖的。

r一場春雨,草們果然就瘋了。田埂上,麥壟裡,密密層層的,滿眼都是。增産蹲下拔起草來,不多時就拔了一小堆,暗自後悔,忘了帶一個筐出來。這些個嫩草們,可惜了的。如今家裡喂豬的也少了,待會兒就把這些帶給盤柱子他們。露水挺大,弄得他褲腿濕漉漉的。旁邊不知道哪棵樹上,有一隻鳥在叫。

r今年麥子長勢好,潑辣辣的,看着就叫人心裡喜歡。莊稼人嘛,看見莊稼就覺得親。他這一輩子,最親的有兩樣兒。一樣兒是莊稼,一樣兒是閨女小茹。這是老二的話。這小子!倒是機靈,可也是太機靈了,不免叫人替他擔着一份心。也不知道,他們兩口子和好了沒有。這幾年,老二的買賣做得順風順水,錢掙了不少。先是跟着他姐夫幹,後來曆練得多了,就索性給他一個攤子,叫他自己去撐着。果然就撐下來了。老二這小兔崽子,莊稼活兒不行,做買賣倒是精明。能屈能伸,也不知道是像了誰。還有一條,老二混蛋是混蛋,卻能拿得住媳婦。在這個上頭,小茹就差多了。他心裡歎了一聲。麥地那邊就是東燕村,要是眼睛好的話,可以看見村頭的那一幢小樓,通身是奶黃色,亮閃閃的玻璃牆,晃人的眼。那就是小茹她婆家。狗日的,招搖!他把一把草扔到田埂上。有一簇小紫花,扇子形狀的花瓣,勾着細細的白邊,開得正好。一隻蝶子,抖着黃的翅膀,上頭撒着黑點子,嗡嗡嗡嗡鬧個不休。

r太陽越來越亮了。雨後水汽大,被太陽一照,霧蒙蒙的。樹木們被籠了一重煙霭,倒不那麼鮮綠了。遠遠的,有一兩聲雞啼,叫人聽了覺得恍惚。陽光下,田野漠漠的,村莊也漠漠的。好像是一個親人,在攘攘的集市上意外遇上了,覺得又親近,又陌生。麥田蒸騰着一股子潮氣,熱乎乎的,直撲人的臉。後背讓太陽曬得熱熱的,出汗了,像是一隻一隻的螞蟻在背上爬。他心裡喜歡,忍不住就哼了幾句河北梆子《打金枝》。正唱在興頭上,老遠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他不認得車,隻覺得烏黑锃亮,派頭挺大。一隻雞正搖搖擺擺在路上走着,那車開得飛快,哪裡看得見,一下子就碾過去了。增産隻看見一根白翎子,在塵土中飛啊飛,半天還沒有落下來。一個婦女跑出來,沖着那汽車屁股破口大罵。

r這個時節,天變得長了。不知從哪裡飛過來一塊雲彩,把太陽給遮住了。一隻螳螂,趴在草葉子上,青翠青翠的,一動不動。增産直起身子擦汗,忽然眼前一陣金燈銀燈亂走,心想真是嬌氣了,怎麼這點子活兒,就覺出累了呢。平日裡老訓斥老二,說他伸不開的懶筋,這回可是說到自己頭上了。這些年,老二隻顧着掙錢,地也不種了,想要賃出去,被他罵了一頓。他媳婦埋怨他,不是找受累嘛,好幾畝的地呢,你一個人種?真是受罪的命。他哼一聲,也懶得理他們。他怎麼不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的。

r一輛汽車嘀嘀嘀嘀地叫着,從後頭跑過來,他背着一捆子青草,慌忙往路邊讓。窗子半開着,一條絲巾從裡頭飛出一角來,那女人忙伸手往回拽,咯咯咯咯笑着。他還沒有來得及細看,那車早箭一般射出去了。小茹。他的一顆心怦怦跳着,那絲巾,好像就是早晨她那一條。還有那半臉,老實說,他并沒有看清。可是,怎麼就這麼怪呢,他模模糊糊覺得,那人就是小茹。開車的是個男人,高高胖胖的,大塊頭兒,不像是她女婿。

r太陽更熱了,地汽蒸騰,悶得人喘不過氣。汗水流進眼裡,殺得又酸又疼,他也不管。也不知道是豬糞還是雞糞,臭烘烘的。老遠有人叫他,好像是盤柱子,又好像不是。他剛要張口,隻覺得嗓子眼兒發甜,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r一朵蒲公英是怎樣飛出去的

r它飛到了哪裡

r風不知道

r風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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