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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呀麼找小瑞

時間:2024-11-07 09:40:34

今年春天長,都立夏了,天還沒有打算熱起來的意思。院子裡的花草們倒紅紅紫紫的,一片熱鬧。勇子蹲在花池子邊上刷牙,牙膏沫子濺到旁邊的蔥管子上,東一點西一點。有一點濺到一棵月季上,月季有的開了,大多是将開未開。紅的還好,粉的就有一點兒太深了,深粉色,再配上鵝黃的蕊,不知怎麼一回事兒,給人的感覺是有一點兒髒。這些花花草草,都是小瑞一手侍弄起來的。還有那些個瓜瓜茄茄的,也都是小瑞種下的。勇子慢吞吞地刷完牙,蹲在那裡發呆。陽光透過槐樹葉子掉下來,灑了他一頭一臉。大黃卧在一旁,身上也被弄得斑斑駁駁的,隔一會兒看他一眼,隔一會兒又看他一眼。勇子被它看得躁了,氣道,看啥看,連我都不認識了呀。

r從外頭乍一進屋,竟還覺得涼森森的。這個季節,晴天的時候陽光好,外頭倒比屋子裡還熱一些。這房子蓋了總有七八年了。早幾年,樓房在芳村還不多見,他這是二層小樓,見棱見方的大院子,高門樓,大影壁,樓身都明晃晃貼了瓷磚,兩隻大紅燈籠,在大門檐角下一搖一搖的。那時候,他走皮子,跑東北,算得上芳村數一數二的好戶兒。芳村這地方,這二三十年來,有多少人得了皮子的好處的?自然了,也有給這皮子害了的。做生意嘛,可不就是有賠有賺嘛。有人哭就有人笑。

r他歪在沙發上,心裡盤算着吃點什麼。茶幾上好像蒙着一層薄薄的灰塵,還有寫字台上,衣櫃上,電視櫃上,空氣裡有點兒嗆,好像也是灰塵的味道,還有一股子淡淡的黴味。茶幾的玻璃面上有幾個印子,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弄的。地也有好些天不擦了。這種瓷磚地面,就這一點兒不好,特别顯髒。當初裝修的時候,小瑞原本是要木地闆,被他駁回了。木地闆難伺候,倒不是錢不錢的事兒。還有家具,小瑞想要淺色的,他卻買了深栗子色的,深的嘛,到底更大氣穩重一些。隻有沙發,他原是要真皮沙發,這地方皮革現成,又做不得假,又顯得氣派,小瑞卻想要布藝的。他想了想,也就依了她。女人麼,還是要哄的。女人都哄不好,還有什麼好果子吃?肚子咕咕叫喚了兩聲,他起身到廚房裡看了看,冷鍋冷竈的,好多天都不見煙火了。他翻了半天,從櫃子裡翻出半封挂面來,聞了聞,還好,還沒有發黴。白水煮了,打了一個荷包蛋,加了一點醬油醋香油,胡亂吃了。

r剛吃完,聽見院子裡有人叫他。他娘顫巍巍進來,東看看西看看,問他吃了沒有,吃的什麼,這麼大個人了,還這麼懶,這屋子裡都下不去腳啦。一面替他收拾,一面怨小瑞。他嫌他娘唠叨,也不接話茬兒,隻靠在門邊吸煙。他娘說,一個娘兒們家,老在外頭跑,算是怎麼回事呢。他娘說家裡沒有個女人,還像個家樣子嗎。她娘說早先看上去倒是安安穩穩的一個人,怎麼這兩年變化了呢。瘋瘋癫癫的,哪裡有半點像好人家的媳婦?他聽得心頭煩惱,不耐煩道,你就少說一句吧,還不夠亂哪。他娘氣道,怎麼跟你娘這麼大本事?怎麼在人家面前,就像是三孫子似的?大漢們家,連個媳婦都弄不住!他氣得把腳邊的一個塑料凳子一腳踢翻了,恨道,我怎麼像三孫子啦?叫我剛硬也是你,叫我柔軟也是你。都是背後放炮,當了她的面,你不也是低三下四的?他娘氣得把一隻手點住他,顫巍巍的,直罵他沒良心的,竟一句旁的話都說不出來。

r正鬧着,電話卻響了。娘兒倆都吓了一跳,立時就安靜下來。勇子愣了片刻,慌忙跑過去。剛要抓起來,那電話卻不響了。勇子趴在電話機上,查看來電顯示。他娘見他半晌不吭聲,忍不住問道,誰呀?是——小瑞?勇子把那電話線纏纏繞繞地弄來弄去,隻不說話。他娘歎口氣,說你也往開裡想一想吧。好歹孩子都這麼大了,給他娶了媳婦,也算是了了你的心事了。到時候,再添了又一輩兒,不怕她舍得再走。他娘說說來說去,還是怪你太由着她了。女人家,哪有老在外頭跑的,在外頭跑多了,心就跑野了。電話線好像小蛇似的,纏在他手腕子上,他一根指頭挑起來,落下去,讓那小蛇一下一下咬着他,也不怕疼。他娘唠叨了半晌,看他臉色不好,生怕說多了惹他煩惱,就閉了嘴,磨磨蹭蹭的,替他把沙發上的髒衣裳撿起來,又到裡屋他床上摸索來摸索去。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三步兩步過去,把他娘手裡的衣裳襪子髒褲衩子一把奪過來,氣道,說過一百遍了,甭亂收拾甭亂收拾。他娘也氣道,我就是操心的命!你幾尺高的漢子了,還不讓老娘省心。他娘說家不像個家,日子不像個日子。你叫我死了怎麼能閉上眼?

r陽光從玻璃窗裡照進來,正好落在床頭的一個花瓶上。花瓶裡插着幾支臘梅,絹制的,倒比真的還要豔麗幾分。這臘梅還是小瑞去城裡買回來的。小瑞就喜歡這些個小玩意兒,雜七雜八的,什麼都往家裡弄。比方說,一個摔破了的盤子,就為了上頭那兩條小金魚,活潑潑的惹人愛,就撿回來。比方說,麥稭編的小籃子,她放花生瓜子殼子用。比方說,不知道誰扔的瓷酒瓶子,白底子上頭,開着一朵一朵的小藍花,她也抱回來,今天插上一枝絲瓜花,明天插上一枝狗尾巴草。為了這個,他笑話她不知道有多少回了。小瑞也不惱,隻用眼睛白他一眼,笑眯眯的。小瑞的眼睛水水的,看人的時候,好像要流出蜜汁來。他心裡一熱,身上也跟着一熱,鼓脹脹的難受。不由得罵了一句。

r天到底是長得多了。太陽懶洋洋的,剛爬到半空中。滿院子樹影搖晃,弄得人心裡頭亂糟糟的。花池子旁邊有一個翠綠的塑料盆,大半盆水在裡頭一漾一漾,好像是半盆子碎金子。他娘賭氣出去,衣裳也不洗了,洗衣粉袋子半張着嘴,好像是有話要說。一片樹葉子落在盆子裡,滴溜溜轉着。兩隻蛾子沖沖撞撞的,圍着月季繞來繞去,好像是在調情,又好像是在打架,一時難解難分。他歎口氣,左右沒有意思,就到街門上看一看。

r太陽明晃晃的,把街上曬得仿佛起了一層薄霧。有個賣瓜的停在街口,隔一會兒,吆喝一嗓子,隔一會兒,吆喝一嗓子。有個婦女在貓腰挑瓜,看不見臉,隻看見圓滾滾的屁股對着人。他心裡又是一跳。正胡思亂想呢,那婦女卻轉過身來,笑道,這瓜倒是挺俊的,勇子你不挑倆嘗嘗呀。勇子見是粉嫂子,臉上一熱,說有啥吃頭,我就不好這些個瓜瓜茄茄的。粉嫂子挑好瓜,看左右沒人,過來小聲問,有信兒沒有呀,我是說小瑞?他說昨兒還打來電話哩。說五月當五回來。粉嫂子說那好呀,回來就好。這個小瑞呀,心倒是夠狠哩。一走,把一個熱乎乎的家都扔下,她也真舍得。勇子心裡刀割似的,臉上卻笑道,她愛走走。有粉嫂子疼我哩。粉嫂子笑罵道,你這小子,心裡貓抓似的,嘴還硬。上來照着他背上就是一巴掌。他正要再跟她調笑,粉嫂子卻把嘴巴湊到他耳朵邊上來,小聲道,有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他說你看你,又不是外人。粉嫂子說照說我跟小瑞娘家都是一個村的,田莊又不大,七拐八拐,一牽扯都是親戚。跟你呢,也是本家本院的,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要是論起來,倒也沒有個遠近。偏偏呢我這個人直正,好劈個直理,我就是看不慣,怎麼如今的人們都這個樣兒了。勇子見她拐彎繞圈的,便笑道,粉嫂子你隻管說,你的為人我還不知道?心裡卻好像是驚了的馬車,撲通撲通亂跳起來。粉嫂子歎道,小瑞呀,聽說小瑞在外頭——嘿,有些話我都說不出口。勇子臉上一熱,身上就辣辣地出了一層細汗。嘴巴卻忽然幹燥得厲害,想要說話,牙齒好像都粘在嘴唇上,下不去,也上不來。粉嫂子說我也是聽大腦袋他們亂說,大腦袋不是也跑皮子麼,大腦袋那張嘴——他費力咽了口唾沫,笑道,怎麼不說了?粉嫂子從兜裡把手機掏出來,說,誰呀這是——我就是一說啊,你别往心裡去。一面說,一面對着電話喂喂喂喂,拿着瓜走了。

r有汽車不斷地跑過來,跑過去。街上塵土飛揚。那賣瓜的閑下來,又開始吆喝了,賣瓜咧,賣瓜,又甜又脆的好瓜——三馬子靠在學力他們家的後山牆上,上頭是一組宣傳畫,頭一幅是種地免交稅。一個老農民,抱着一把谷子還是稻子,笑嘻嘻的,身後頭是滿滿的糧倉,貼着大紅的豐字。接下來一幅是免收學雜費,幾個孩子背着書包上學去。再一幅是看病不太貴,一個穿白大褂的先生,正在給一個村裡人看病。賣瓜的三馬子正好擋住那先生的臉。不知道誰家的孩子淘氣,給那幾個上學的孩子統統畫上了小胡子,還在一個小子的褲裆處畫了一根黃瓜,旁邊歪歪扭扭寫着一行字,狗蛋兒我草你媽。一隻麻雀飛過來,在地上蹦過來蹦過去。還有一隻停在瓜車上,挑釁地看着賣瓜的。賣瓜的一揮胳膊,罵道,跑到老子頭上拉屎來了?去!樹葉子在頭頂上簌簌簌簌簌簌亂響着,楊花們飛過來,飛過去,有一朵正好栽在他眼睫毛上。他費力地擡起手,想把那楊花趕開,卻覺得那胳膊有千斤重,半天擡不起來。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耳朵裡好像是有一百隻蜜蜂在飛,嗡嗡嗡嗡嗡嗡,也聽不真切,隻好沖着人家笑。好像是運田過來,叫他勇子,勇子。運田戴着墨鏡,黑社會老大似的。又好像是他娘在他耳朵邊哭,拉長着嗓子。怎麼回事呢,他隻感到納悶。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才悠悠醒過來,卻是在家裡的床上,那個枕頭就在眼前,杏粉色,繡着瑞雪紅梅,不是在家在哪裡呢。

r晌午飯熬的小米粥。他看他娘愁眉不展的樣子,勉強吃了小半碗,又吃了半塊槽子糕。他娘見他能吃了,心裡一松,又唠叨起來。說他自小身子單薄,娘胎裡帶的,是先天不足,心髒這一經就弱。後來大了,倒漸漸好起來了。可跟人家的孩子比起來,還是不皮實,不擔事兒。他娘說這個病症就得好好養着,不能生氣,不能着急,平平穩穩的,才是長法。他聽着煩惱,也不開口。他娘見他皺眉,歎道,如今你哪裡像是過日子的呀,饑一頓飽一頓,好人兒都要給煎熬壞了。他娘說你給她打電話,立馬就打,我就不信了,她都這個歲數了,還折騰個啥,還真的就不要這個家了呀。他半阖着眼睛,隻覺得心裡頭亂紛紛的,嘈雜得厲害。他娘絮絮叨叨的,見他阖着眼不說話,就歎道,你爹活着的時候,是個火爆脾氣,一點就着。也不知道你像了誰。泥人兒還有個泥脾氣哩。你聽見沒有呀。你媳婦在外頭——人家說得難聽着哩。他騰地一下子坐起來,心裡跳得又亂又急,沖着他娘喊道,你叫我怎麼辦,咹?你叫我到東北去拽她回來,還是幹脆把她一刀殺了?他娘正說在興頭上,吃了一驚,睜着眼睛看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r是個好天兒。他騎着摩托車,小瑞在後頭摟着他的腰。風吹過來,把臉上的汗毛弄得癢梭梭的,他心裡頭也癢梭梭的,後背上好像是有兩個小鴿子受了驚,一跳一跳的。陽光金沙一樣潑下來,灑在路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被摩托車碾過來,碾過去,好像能聽到金沙碎裂的聲音,清脆極了。兩旁的樹木向後頭倒下去,倒下去,綠綠的田野卻在眼前伸展開來,一直伸到天邊的雲彩上。小瑞的手抱着他的腰,不敢緊了,也不敢松了。他覺得被兩根柔軟的繩索給捆住了,腦袋暈乎乎的,心裡隻恨從芳村到城裡的路太近。忽然,有一輛汽車迎面沖過來,喝醉了似的,他來不及躲開,一頭就撞了上去,眼前金燈銀燈亂走,卻一心想着後頭的小瑞。小瑞小瑞小瑞小瑞。他一下子喊醒了。

r陽光已經轉到樓後頭去了,有一片照過來,正好落在對面的牆上。牆上是他們的全家照福。他在中間立着,小瑞和小子一邊一個,一家人都看着鏡頭,笑得很開心。那時候小子幾歲?露着豁牙子,個頭還沒有蹿起來。他高大威武,攬着他們娘兒倆,是一家之主的派頭。這是哪一年照的呢。陽光落在鏡框玻璃上,有幾點飛濺到他眼睛裡,他趕忙閉了閉眼。

r四下裡靜悄悄的,也不見他娘。那個枕頭被他抱在懷裡,揉得亂七八糟。他歎了一聲,閉上眼睛。這枕頭是小瑞親手繡的,早先夜夜被她枕着,上頭有一股子淡淡的味道,也不是香,也不是甜,有那麼一股說不出的小瑞的味道,又陌生,又熟悉。這幾年,他天天抱着這枕頭睡覺,好像是,抱着這枕頭就等于是抱着小瑞,抱着小瑞他才能睡得着覺。有多長時間了,他沒有抱過小瑞睡覺了,他扳着指頭想數一數,到底是作罷了。

r昏昏沉沉的,頭疼得厲害。想起粉嫂子的話,好像是一把小刀子戳在心尖子上,動一下疼一下,動一下疼一下。這幾年,他不是沒有猜疑過,可他就是不願意朝這個上頭想。想當年,他是多麼厲害的人物,大了不敢說,在芳村,也算得上一個能人兒。他樣貌好,腦子又靈活,是村子裡頭一撥出去跑皮子的。運田他們,那時候還得跟着他跑,摸不着門路呢。不是這樣的本事,也娶不了小瑞這樣的媳婦。在劉家院裡,就算是在整個芳村,小瑞也是一個人尖子。要模樣兒有模樣兒,要口才有口才,又能幹,又懂事。還有一樣兒天大的好處,隻有他才知道。他心裡又是一熱,緊跟着就是一陣鈍疼。頭疼得更厲害了。

r正難受呢,運田一撩簾子進來,說怎麼啦這是,見風兒倒,跟個娘兒們似的。他強笑道,中暑了吧。運田道,中屁暑!剛立夏!他就笑。運田從兜裡掏出一支煙來,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半晌才道,你是不是耳朵裡聽到啥話兒了?他笑道,啥話兒?我能聽到啥話兒?運田又吸了一口煙,說沒事兒,我就是随口一問。兩個人半晌不說話。村裡大喇叭上有人喊,有賣衛生紙哩,有賣衛生紙哩。好衛生紙,好衛生紙。誰買到村委會來,誰買到村委會來。運田說,我草,衛生紙都吆喝,怎麼不賣衛生巾呀。勇子笑。運田随手拿過一個盤子,把手裡的煙掐滅,勇子哎呀一聲。運田問怎麼了?勇子說,那不是煙灰缸。運田笑道,一個破盤子,看把你金貴的。有一點煙灰正好落在金魚眼睛上,勇子笑道,煙灰缸在茶幾底下,那不是嗎。把下巴颏指一指。運田說啰唆。真是個娘兒們了。停了停,運田說,那啥,小瑞她——勇子說,她五月當五回來。昨兒剛打來電話。運田哦了一聲,說那就好。運田又掏出一支煙,一面點一面說,勇子,照說我這當大伯哥的,不該摻和你們的事兒。可有一句話,我思來想去還是得說。勇子說你說,你是我哥嗎。運田說,女人不能慣着。得管。勇子不吭聲。運田說當年咱們都是一塊兒起來的,當年的勇子哩?當年的勇子哪兒去了?勇子你年紀不大,倒是那一大幫子的領頭雁。你一句話掉地下,能砸出一個坑來。勇子擺擺手,好漢不提當年勇。運田說,你這幾年不如意。人這一輩子,誰沒有點兒背的時候?就算是打麻将,誰還把把都能和呀?有難處,你吭一聲兒。勇子隻覺得嗓子裡硬硬酸酸堵得慌,臉上卻笑道,甭廢話了,膩膩歪歪的,跟個娘兒們似的,還說我哩。

r正說着話兒,他娘回來了,手裡抱着一捆子韭菜。見運田在,喜歡得不行,說今兒個不忙呀運田,咱們包餃子,晚上就在這兒吃呀。運田說我說兩句話就得走,那頭兒一攤子事兒哩。他娘說,别走呀,知道你忙,可餃子總得吃呀。我記得你也愛吃韭菜餡的。一面沖着他使眼色。勇子說,他一個大老闆,稀罕你那韭菜餃子?那麼大一個攤子,哪兒都離不了他。運田就笑。他娘嘟嘟囔囔的,自去廚房忙活去了。

r晚上,他強吃了幾個餃子,喝了半碗餃子湯,就去床上躺着了。窗子外頭,黑影慢慢籠罩下來。窗子半開着,有風一陣一陣吹進來,把窗簾弄得一飛一飛的,好像是有個人藏在那裡,把袖子一甩一甩,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他老是覺得,那個藏着的人是小瑞。風裡送來草木的青氣,夾雜着花的香氣,還有不知道哪裡來一股子腥味,不像是月季花,也不像是那棵雞冠子。他把運田剩下的那半包煙夠過來,紅塔山,這小子,看來真是發了。他摸出一支來,點上,慢慢吸了一口。那一年,他頭一回帶着小瑞跑東北,運田也在。小瑞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母鴨子,縮頭縮腦的,老躲在他後頭。見了人,還沒開口卻先紅了臉,說話也不像是在村子裡那樣鋒利。一口的芳村土話,怎麼聽怎麼别扭。夜裡還學運田那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在被窩裡頭,一面學,一面笑,笑得直喊肚子疼。想起小瑞的一個小動作,他心裡又是一熱。這家夥,有時候簡直像個孩子,淘氣得很。

r廚房裡叮叮當當的,他娘還在收拾鍋碗。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在哭鬧,哭得一噎一噎的。好像是也沒有大人哄,任由他哭。他聽得心裡煩躁,心想這大人真是,也不怕把孩子哭壞了。小子小時候就是一個氣性大的,哭起來就沒完,直哭得嘴唇發紫,要閉過氣去。為了這個,小瑞就老跟他吵嘴,怨他心硬。小瑞就是這一點,護犢子護得要緊。小子小時候,特别貪戀她的奶,她呢,就由着他吃,一吃就吃到了好幾歲。說她吧,還挺有理,他哭麼。不叫他吃他就一直哭麼。氣得他一點辦法沒有。小瑞的奶水是真好。小水泵似的,一碰就噴,一碰就噴。有時候不碰呢,也偷偷流出來,弄得她衣襟上總有兩塊濕漉漉的,叫人看了心裡着火。有一回,去趕了一趟集回來,一對奶直憋得硬邦邦的,一心想叫小子吃一吃。一回家,小子卻睡着了。她又舍不得叫醒他,憋得哎喲哎喲的,直跺腳。他看着那一對奶子,又硬又沉,顯得格外碩大,一道道青筋綻開來,像是馬上就要爆炸了。他看了不忍,把她按在床邊上坐下,一張嘴就含住了。她閉上眼睛,哼哼唧唧叫起來,那樣子像是疼,又像是癢,好像是享受,又好像是受罪。眼睫毛長長密密蓋下來,一顫一顫,濕漉漉毛茸茸,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他吸一下,她就顫一下,他再吸一下,她再顫一下。他吸得急,她就顫抖得急。後來,他老是想起來她那天那個樣子。他吸了一口煙,覺得下面已經漲起來了。

r他娘濕淋淋的一雙手進來,絮絮叨叨的,好像是說要去小别扭媳婦那兒。他娘信這個,這幾年,沒少往小别扭媳婦那兒跑。他娘跟他要點錢,說是香火錢,得事主自己出,旁人出了就不靈了。他說要我說你也甭去燒了。這幾年,給他們燒的還少了?吓得他娘慌忙打斷他,甭亂說話啊。往上頭指了指,小聲道,都聽着哩。仙家說了,這幾年你是低年頭兒,流年不利,要勤上香勤上供。過了這幾年,慢慢就好了。好運在後頭哩。他說你又不是旁人,先給我墊上呗。他娘看了看他的臉,小心問道,怎麼,你手頭兒緊呀?她沒有打錢回來?他笑道,怎麼會?淨瞎猜。我就是想試試這仙家,到底說話算不算數。他娘半信半疑地,瞅了他半晌,才道,又亂說話。勇呀,你有事兒可不能瞞着娘呀。

r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月亮升起來了,是滿月,圓圓的停在半空。他這才想起來,明天就是十五了。芳村這地方,初一十五,都是大日子。女人們大多要燒香,許願,上供。四月十五,離五月當五也就是二十來天了。這一帶,都把端午叫作五月當五。五月當五,小瑞說要回來,這話都說出去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要是她到時候回不來,可真就太難看了。他心裡歎了一聲。這幾年,扳着指頭數一數,也能數出來她回家有幾趟。早先的時候,平時不回來,過年總還是要回來的。過年嗎。可今年過年就沒有。小子媳婦倒是都回來了。可是,沒有小瑞的年,還像是年嗎。小子媳婦也早另立門戶了,過年的時候,除了大年初一過來吃了一頓飯,就再也沒見過人影子。他這個年,真是冷清得很。他娘給他包了一堆餃子,他就上頓餃子,下頓餃子,躺着餃子,立着也是餃子。直把他吃得見了餃子就怕。吃完餃子,就是面條。也是他娘拿過來的幹面條。他白水煮面條,成天價埋在面條裡頭。夜裡,聽着人家的笑聲鬧聲,人歡馬叫的,心裡空蕩蕩的,荒涼得緊。親戚鄰居們問起來,嘴上答對得輕松,臉上真是挂不住。人這一輩子,活的是什麼?是臉面。他又最是一個愛臉面的人,當年也是街面上行走的人物,怎麼就一步一步地,走到這個田地了?

r半夜裡,他到底還是起來,打開電腦,看了半天片子。他燈也不開,隻有那屏幕一亮一亮的,畫面上的兩個人翻來覆去,折騰出無數個花樣來。那個大屁股外國娘兒們啊啊啊啊啊啊,叫得人越發起性兒。他渾身緊繃,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盯着那娘兒們,恨不能一頭撞進去,親身替了那男人來幹。隻覺得一身的血在血管裡熱騰騰鬧着,像是一個大氣球,越來越大,越來越薄,馬上就要爆炸了。小瑞小瑞小瑞小瑞。他狼似的低低嚎叫了兩聲,癱軟在椅子上。

r月亮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整個村莊好像是掉進一口深井裡。偶爾誰家的狗叫兩聲,就又靜下來。屋頂像是一個蓋子,重重壓迫着他,叫他喘不過氣來。他把臉埋在那個枕頭裡,一動不動。一身的血早都涼下來了。那張床顯得格外的大,格外空。他的腦子裡也空蕩蕩的,像是一個空水桶,什麼也沒有。

r醒來的時候,天還灰蒙蒙的。出來一看,才知道是個半陰天。立夏以後,雨水慢慢就多起來了。立夏天氣涼,麥子收得強。要是這時候來一場雨,人們說不定就省澆水了。他洗漱完,蹲在菜畦邊上發呆。韭菜們剛割了半畦,還有半畦長着。好像是一個人剃頭剃了一半,又去忙别的事了,就把一個陰陽頭丢在這裡,任由他那麼陰陽着。他想起來還有昨天的剩餃子,就去熱了一碗,剛要吃,電話響起來。他趕忙去接電話,走得急,把一個凳子都帶翻了。卻是運田。運田叫他出來,一塊兒去城裡散散心。他說不去了。運田說叽叽歪歪的,還像個男人不像了。運田說快快,少廢話。叫你去你就去。說這就開車來接他。

r他翻箱倒櫃,找了一件幹淨衣裳換上,想了想,又洗了一把臉,正刮胡子的時候,運田在門口按喇叭。運田今兒個穿了一件明黃T恤,米色休閑褲,收拾得油頭粉面,手腕子上戴了一串佛珠樣的東西,說是沉香。脖子上挺粗的一根金鍊子,賊亮賊亮。見了勇子,把頭一擺,叫他上車,說走,吃喝玩樂去。

r這個季節,麥子都開始揚花灌漿了。天半陰着,氣壓有點低。他把窗子搖下一線縫隙,一股子潮潤潤的青草氣湧進來。麥田一大片一大片,一大片又一大片,向後頭嘩啦啦啦退回去。他想攔都攔不住。運田嘎嘎嘎嘎笑着,墨鏡黑洞洞的,也看不清他的眼。有一個女的騎着自行車,被他們超過去了。運田回頭看了一眼,咂咂嘴道,可惜了的。這麼俊的一個閨女,騎個破車子。勇子就笑。運田說這麼高的顔值,要是不坐寶馬,老天爺就沒有長眼睛。勇子說要是真心疼,就去把人家給弄上來呀,你這凱迪拉克,也還能湊合用。運田笑道,你覺得你哥我沒有這個本事?勇子說牛皮不是吹的。沒有你這樣的。以為就是一句玩笑,沒想到運田這家夥還真的在路邊停了車,把窗子搖下來。刮的是小南風,那姑娘蹬車子有點費勁。一條水紅的裙子,在風裡一飛一飛的,好像是一朵花,被吹亂了花瓣。不知怎麼,勇子心裡有點緊張。看看運田,卻是鎮定得很。勇子說,走吧,開車。運田笑道,别介呀。我今兒個要讓你看看,啥叫魅力。正說話間,那姑娘已經過來了,勇子心裡咚咚咚跳起來。運田小聲笑道,連車都甭下,你信不信?一面把頭探出窗外,向那姑娘招招手。那姑娘遲疑了下,下了車子。運田笑道,小辛莊的吧?我們芳村的。去哪兒呀這是?風大,捎你一段呗。那姑娘也不笑,打量了一下運田的車,說憑啥呀,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壞人呀。運田笑道,壞人有長我這樣兒的嗎。那姑娘竟撲哧一聲笑了,說那我就信你一回。去城裡。哎呀,那我車子怎麼辦?運田看了一眼她那車子,沉吟了一下,說也是,這車子還真是個問題。一面說,一面一踩油門,車忽的一下就竄出去了。遠遠的,那姑娘跺着腳,破口大罵。

r運田笑得嘎嘎嘎的,說怎麼樣?咹?服不服?勇子擰着脖子還朝後看呢。運田說甭看啦,看到眼裡拔不出來啦。運田說你看見了吧,女人就那麼回事兒,賤。你越把她當回事兒,她就越是一回事兒。你不把她當回事兒呢,她就真的不是一回事兒。勇子不說話。運田說,你就是太死心眼兒。凡事看不開。慢慢悟去吧你。

r城裡一六逢集,很熱鬧。他們繞過農貿市場,直接插上花園路。花園路倒是真有點花園的樣子,綠化得挺好。馬路兩邊的冬青剪得整整齊齊的,隔一段一個花池子,隔一段一個花池子,裡頭開着黃的粉的月季花。勇子忽然叫了一聲,說哎呀快看,快看。運田說,不就是香羅發廊嗎。大驚小怪。運田說花園路上這是總店,解放路和紅綠燈那兒還有分店。勇子噢了一聲,說香羅嬸子還挺能幹。運田壞笑道,她能幹,你怎麼知道呀。勇子說少胡說你,還差着一個輩分哩。運田笑道,到了這地方還論啥輩分,運田說要不咱們進去逛逛?勇子忸怩了一下,不會碰上熟人兒吧。運田嘎嘎嘎嘎壞笑,哪就那麼趕巧了,要是碰上香羅,我就把墨鏡借給你呀。

r陰了大半天,雨到底還是下起來了。先是細細的雨絲,後來越來越密,越來越密,像是有千支萬支銀箭在天地間亂飛,一不小心,就給它們傷着了。雨地裡開出一朵一朵的水泡來,一個破了,另一個又起來了。雨點子漸漸大了,砸在車子上,像一顆一顆流彈。勇子癱坐在副駕駛座上,腦子裡轟隆隆響着,無數的瘋狂的念頭厮打在一起,他誰也勸不住。小瑞。小瑞。小瑞。小瑞。方才,那一個胖子,一手摟着個姑娘,一手接電話。他隻聽他叫小瑞。他的腦袋嗡的一下子。小瑞?小瑞呀,你猜我在哪兒呢。胖子把一隻手放在那姑娘屁股上,對着電話說,我就在你們縣城哪。大谷縣,是不是,離芳村也就十幾裡?你家鄉好哇,好得很……那姑娘等得不耐煩,他捏了她屁股一把,趔趄着朝裡頭去了。

r雨點子越來越大了。霎時間,外頭就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他冷得發抖。上下牙齒相碰咔嗒咔嗒直響。渾身的骨頭好像是浸在冰碴子裡頭。雨水擰成一條一條銀色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頭上,臉上,身上。小瑞。他一直向前走。向東,向北。小瑞在東北。他要去找她。他要親口問一問她。一道亮光刺過來,打在他身上。

r小瑞。他叫了一聲,一頭撲了上去。

r是不是

r回不去的

r才叫故鄉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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