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好行李箱,靠在欄杆上抽煙,一旁的婕婕抱着玩具熊,臉在熊鼻子上磨蹭,把鼻尖拱成豬八戒鼻子狀,咯咯咯笑。上小學二年級了,還喜歡各種長毛絨玩具,熊貓、斑點狗、企鵝、黑猩猩,丢在床鋪或寫字桌上,睡覺時摟着,做功課時摸一摸。按心理學說法,孩子依賴玩具,表面看是童心,深層原因是缺乏安全感。她靠一點過來,細密濃黑的發絲,和她媽媽一樣。
那人在舷梯口出現時,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有點憔悴,眼圈發黑,明顯缺覺。套一件皺巴巴的灰色格子T恤,斜挎一隻帆布包:草綠色髒成了枯草色,紅布縫成的鐮刀斧頭早已殘破,包角處磨損出碎絮,剛從垃圾堆撿來似的。
金堡島屬于本市飛地,一座縣建制的死火山島,距母城約二百七十海裡,一早從聯草集碼頭上船,次日午時抵達目的地。今天這班船是“友誼号”,一等艙雙人大床,設施齊全帶電視。三四等艙少則四人,多則十幾人同宿,統艙更是又髒又鬧的難民營。考慮下來,二等艙最合适,有衛生間和衣櫃,兩張單人床。
抽完煙,屈起手指将煙頭彈進洗筆江,卻見從舷梯口消失的那人推着輪椅再次出現,輪椅上是個年輕女人,垂肩烏發遮住了大半邊臉。一股奇異的淡香彌漫在空氣裡,好聞得禁不住要深呼吸。
“友誼号”共四間二等艙,分為B1、B2、B3、B4室,我住B3室。房間不大,七八個平方,本以為兩張單人床是并排,卻是上下鋪。剛才進屋放行李,就抱怨客輪公司摳門,二等艙票價那麼貴,卻如此逼仄,還有股難聞的尿臊味。
坐下不久,聽到敲門聲。
“誰呀?”婕婕問道。
環形鎖旋動,擴大的門隙中露出一張臉,正是那年輕人。
“我是隔壁B2室的,請問你們有肥皂嗎?”
“衛生間不是有肥皂嗎?”我說。
“隻有一小塊香皂,我不用香皂,隻用堿皂。”
“抱歉,沒堿皂。”
“噢,那對不起。”那人捎上了門。
“婕婕去把門關一下,好像沒鎖上。”我說。
“那你以後不能再亂扔煙頭了。”婕婕去關門,卻被外力推開,那張臉再次出現。
“你幹嗎,差點撞破了我的頭。”婕婕嚷道。
“對不起,請問看到我的包了嗎?”此刻,客輪響起了汽笛聲。
“是那隻很舊的帆布包嗎?”我說。
“是啊是啊,你撿到了?”他急促道。
“剛才在甲闆上見你背着,那麼破的包沒人會偷的,回房間再找找。”
“找過了,記得放在衣櫥裡,眨眼就不見了。”那人的臉在門隙中漸漸縮小。
客輪以二十海裡的時速一路向南,此行是送婕婕去金堡父母家。我平時上班,沒時間照顧她。去年她開始念書,寒暑假就送到爺爺奶奶那兒,住到開學前夕。
“友誼号”由江入海,風平浪靜,開得很平穩。一早起來有點乏困,婕婕爬到上鋪,摟着玩具熊睡起了回籠覺。我在下鋪,将被子和枕頭壘起來,靠着發呆。人一無聊就容易犯煙瘾,去甲闆上抽煙,正巧那人也在,問他是否找到了帆布包。他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我們各自回房間。經過B2室,看見輪椅上的女人,似乎睡着了,睫毛蓋住了眼睑,她的美貌甚至讓我愣了一下。
靠着被枕,昏昏沉沉中睡去,直到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搖醒。
客輪在浪尖上颠簸,胃來到嘴裡,必須雙唇閉緊,不讓它掉出體外,硬吞回去的滋味真不好受。我敢打賭,比死好不到哪兒去,可畢竟是臨時的痛苦,想到岸上的好日子,忍受就顯得很有必要,這就像人生。
客輪如同浪濤裡的木盆,胃終于從嘴巴裡掉出來,變成一攤穢物。耳膜裡除了此起彼伏的呻吟,就是各種物品磕碰的撞擊聲。睡在上鋪的婕婕哼了幾聲,沒嘔吐也沒哭叫,孩子的腦垂體沒完全發育好,對外界的反應跟成人是不同的,看到的世界也是迥異的,民間有孩子通靈的說法,據說孩子可以看到奇異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風浪寬恕了這條船。我去叫乘務員收拾房間,乘務員拿了笤帚過來,将畚箕裡的煤灰倒在嘔吐物上,抱怨道:“今天見鬼了,這麼大的風浪。”
“海上有風浪不是很正常嗎。”我有氣無力道。
“這裡是近海,這麼大的風浪一年遇不到幾次,可能是龍路過了。”
“叔叔,真的有龍,你見到過?”婕婕的兩條腿從上鋪挂下來。
“見過啊,幾海裡長,見首不見尾,威風極了。”乘務員說。
“為什麼我爸爸暈船那麼厲害,你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婕婕的好奇心總是無處不在。
“陸地上的人會暈船,船上待慣的人也會暈陸。”乘務員将糅合了穢物的煤灰掃進畚箕,出去了。
經過一夜航行,次日中午,客輪抵達金堡島碼頭,我在衛生間梳理睡癟的頭發,忽聽婕婕叫我:“爸爸,你看。”
走過去,見她站在衣櫃前,指着一隻破舊的帆布包。
“有可能是走錯房間了,二等艙都長得差不多。”我說。
提着帆布包去敲B2室的門,沒人應答,又敲兩下,那個打掃嘔吐物的乘務員剛好經過,說:“這間的客人已經走了。”
父女倆扒着欄杆張望,岸上的乘客正陸續散去,百米之外,看見了那個推輪椅的背影。
“喂,叔叔,你的包。”婕婕大聲呼叫。
那人沒回頭,喧鬧的碼頭是天然集市,賣日雜的、賣海鮮的、賣瓜果的小販競相吆喝,婕婕的呼喊被掩蓋了。
返回B3室,取了行李箱,快步下船。等到了岸上,環顧四周,不見那人蹤迹,不知拐進哪條巷子去了。
“怎麼辦?”婕婕看着我說。
“先看下有什麼東西吧。”
把包打開,一本很厚的藍皮本,一支圓珠筆,再摸,沒東西了。
拿起藍皮本,粗翻一下,是一本日記。
“幸好不是貴重物品,等爸爸回城,去報社登一條失物招領啟事。”我把日記和圓珠筆塞進帆布包,放進了行李箱。
父母家在縣城東隅,退休前他們都是中學老師,父親教美術,母親教語文,還擔任過縣二中副校長。雙教師家庭,又是獨子,學業被盯得很緊。按成績,考上城裡的名牌大學不成問題,但自幼跟着父親學繪畫,我還是報考了美院,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市油雕院,住了幾年職工宿舍,辦了一次個展,拿了幾個小獎,分了一套小兩室,結束和女友的愛情長跑,娶妻生女。公務、創作、家事纏身,隻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探親。
家裡保留了我那間小卧室,牙齒快掉完的奶奶,也就是婕婕的太奶奶,用漏風的聲音對我說:“就是十年回一次家,也得給你留着,這是你的根。”
婕婕見了爺爺奶奶,瞬間就不怎麼理我了。俗話說“隔代親”,祖輩對孫輩總是沒原則地縱容,等寒暑假結束,我就得給她立規矩,剝掉被慣出來的驕嬌二氣。她喜歡爺爺奶奶,和太奶奶卻不太親近,私下對我說:“太奶奶太舊了,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歡。”
在父母家住了一宿,趕第二天早上的客輪回城,這一班是“勝利号”,還是訂了二等艙。上船時我特意四處留意,希望能遇到那個推輪椅的年輕人,好将帆布包完璧歸趙,但他沒有出現。
客輪啟程,躺在下鋪,依然将被子和枕頭壘起來,靠着發呆。為打發無聊,下床取出那本藍皮日記,第一行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