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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8日 星期一

時間:2024-11-07 09:25:00

昨天跟焦小蕻分手後,直接回了豐收旅店。剛進門,前台那個瘦男人叫住我說大爐壞了,正在搶修,如果洗不了冷水澡,可去不遠處的宏武浴室,洗澡券由旅店提供。我躊躇了一下:“将就洗把冷水澡算了。”

r雖是夏天,當冷水澆到頭頂,還是一激靈,渾身雞皮疙瘩凸起。沖了一把,趕緊擦幹。在小書桌前坐下,取出藍皮本開始寫日記。寫到焦小蕻站在金瀑前的那個畫面時,記憶出了偏差,似乎當時真從帆布包裡拿出了那根絲巾,這是不可能的,它分明已被撕成了碎片。重新翻一遍帆布包,果然沒有,懸着的心才放下,沒一會兒又去翻找,完全是強迫症作祟。

r被焦小蕻和蘇紫的疊影幹擾很久,下筆頗受幹擾,圈上句号,饑餓感席卷而來,才意識到沒吃晚飯。周邊有幾家飯店,不知關沒關門,跑出去碰運氣。深夜寂寥,碼頭上那家柴記酒館開着,柴掌櫃是個“上岸”(不再出海)的老漁民,見我進門,聲若洪鐘道:“歐陽兄弟,好長時間沒見了。”

r“柴掌櫃好記性,就來吃過一次,隔了那麼久還記得。”我說。

r“漁民不像你們城裡人見識廣,腦子裡東西少,存東西的地方就大。”

r“這說法有意思。”我笑道。

r“這麼晚了,别點菜了,有什麼吃什麼吧。”

r“好的,沒問題。”

r爐竈就在邊門外,他放下煙鬥,燙了一斤竹節蝦,煮了兩條馬鲛魚,角落裡堆着陶質酒缸,是當地農家自釀的米酒,入口清淡微甜,他給我滿了一海碗。“你的漂亮女朋友怎麼沒來?”他問道。

r“聽說金堡島出現過鳳凰,你遇見過嗎?”我沒接他話題,搛了一隻竹節蝦放在嘴裡。

r“沒見過鳳凰,不過在海上見過龍。”

r“長什麼樣啊?”我喝了口酒。

r“《西遊記》裡龍王長什麼樣就長什麼樣,有幾海裡長,能吞下一支漁船隊呢。”

r“那你們怎麼脫險的?”

r“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它根本沒搭理我們,玩了一會兒就潛回海底了。”

r“隻見過一次?”

r“神鳥神獸可遇不可求,見過一次就是奇緣。”

r“倒也是,那些說見過鳳凰的都隻見過一次。”

r“陌生人的相見有時也是奇緣,我們這是第二次見,可能下次你再來島上,我已不在世上了。”

r“柴掌櫃何出此言,是病了嗎?”

r“病倒是沒什麼病,可我知道陽壽快盡了,能感受到。”

r“别瞎說,你這身子骨,至少還能活三十年。”

r“我祖父和父親都猜到了自己的死期,很準,生前也沒什麼病,就是感受到了。”

r“聽着玄。”我用筷子将紡錘形的馬鲛魚拆開。

r“也玄也不玄,比方你沒見過龍,會覺得是沒影的事,可我見過,就覺得一點都不玄。”

r“如果真像你說的能猜到死期,你害怕嗎?”

r“你覺得一個能猜到死期的人會怕死嗎?”

r“要是我,會害怕的。”馬鲛魚肉質粗老,味同嚼蠟,咽下去時我皺了下眉頭。

r“來,喝一個,說不定就是道别酒了。”他給自己滿了碗米酒。

r“你是我見過的對生死最豁達的人。”我端起酒碗,兩人碰了一下仰脖飲盡。

r回到豐收旅店已過半夜3點,微醺狀态,和衣而卧。忘了拉窗簾,淩晨被移到床上的曦光晃醒。去撒了泡尿,拉上窗簾睡回籠覺,直到尋呼機響起,是羊一丹發來的留言,告知她已回到一葉渡9号,但沒見到我,問是否還在島上。

r一看已過正午12點,坐在床沿,腦袋還是有點發沉(米酒入口淡後勁足)。焦小蕻肯定随團去看風景了。衛生間已恢複供應熱水,洗漱淋浴完畢,換了身幹淨衣服,擦去鞋上的泥巴,退房去碼頭坐一葉渡專線車,經過柴記酒館時,猶豫是否去打個招呼。駐足一下,還是離開了。即便如柴掌櫃所言,日後真的見不到了,也不過是一段記憶的定格,跟一隻标本被定格在時間裡沒什麼區别。

r專線車開了近一個小時,到達島嶼另一頭的一葉渡,一大片銀白色沙灘伸向海洋,沿着山坡往上走,海風吹進臨海建築群間的石街,來到一處被爬滿了藤蔓的高牆圍起來的深宅大院,門牌寫着9号。兩扇黑漆的大鐵門緊閉,右扇開了小門,按響門鈴,約兩分鐘,一個姑娘來開門,笑盈盈地說:“是歐陽老師吧?我是小楚,本以為您昨天就來的。”

r她二十二三歲模樣,五官端正,眼神機靈,卻洋溢着村姑的田野氣息,應是土生土長的金堡人。

r羊一丹迎面走來:“貴客光臨,歡迎歡迎。”她總是端莊得體,卻讓人産生疏離感。和她在一起時,會不經意想起宋姐,就像和焦小蕻在一起時,冷不丁想起蘇紫。

r步入院落,是一棟紅瓦青磚的三層小樓。一樓前廳,一隻下山捕食狀的東北虎标本威風凜凜地翹着屁股,偌大的會客空間,擺着沙發、茶幾和矮櫃,地面鋪了煙灰與炭黑相糅合的山石磚,牆上貼着前幾年流行的發泡牆紙,部分拼接處已起殼。羊一丹說,住在海邊空氣好,就是東西容易壞,人也容易得關節炎。

r說着帶我上了二樓,右側是個過道,左側有幾個房間,都關着房門。來到露台,向前眺望,一大片由草坪、假山、竹林、池塘及喬灌木構成的露天園藝足有三四畝地,稍遠處,有一火柴盒似的水泥建築,深灰色水泥外牆沒任何粉刷,窗戶緊閉。

r“那房子怎麼沒看到門?”我問。

r“門在背面,濕氣大,不怎麼開窗。”羊一丹說。

r“标本工作室?”我馬上反應過來。

r“真聰明,先為你接風,晚飯後帶你去看。”

r經她提醒,才意識到一天沒吃東西,頓覺饑腸辘辘。羊一丹用抱歉的口吻說:“這地方不比城裡,隻有亂糟糟的小吃街,不過海鮮都是剛捕上岸的,蔬菜也是剛從田裡活殺的,吃的就是個新鮮。”

r“活殺蔬菜,有意思。不過也對,殺魚和殺菜沒本質不同。”

r邊說邊離開露台,下了樓。

r走出一樓前廳,小楚跑到“火柴盒”那邊去了,繞到房後,帶了個人過來,居然是王小蛇,我朝羊一丹看了一眼,她解釋道:“我把那批标本帶回來了,小蛇就跟回來了。”

r“還沒幹透呢。”我說。

r“不礙事,搬的時候很小心,客戶催着要提貨。”

r“羊姨也有客戶啊?”

r“當然,不然我做那麼多标本幹什麼?”

r“以為羊姨自己收藏呢。”

r“自己也收藏一些,晚飯後帶你去看。”

r我拍了拍走到身邊的王小蛇:“走,去吃飯。”他腼腆地笑,露出沒見過世面的純真表情。

r走到小吃街不過個把鐘,十多家跟柴記酒館差不多簡陋的小酒館東倒西歪在黃昏裡。海灘那邊,停泊着大大小小逾百艘漁船。環境雖破敗,氣氛卻濃烈歡騰,猜拳的、打鬧的、撒酒瘋的,夜還沒到來,醉意已大肆彌漫。

r坐下來,我問了此地的治安情況。羊一丹說:“民風淳樸,小偷小摸是有的,江洋大盜沒聽說過。”

r“既如此,作家閻小黎怎麼在家門口被殺了呢?”我反問道。

r“聽說是情殺,最後也沒下文,一直是懸案。”

r“既然是懸案,怎麼又說是情殺?”

r“小吃街沒菜單,打上來什麼就吃什麼。”羊一丹轉移了話題。

r“這樣更好,原汁原味。”

r正說着,已開始上菜,先是帶殼的:牡蛎、花蛤和蛏子。王小蛇提着陶質酒缸往海碗裡倒酒,我阻止道:“我昨晚就喝的這種米酒,後勁大,少倒些。”忽見對面有個人端着酒過來,覺得面熟,正是勝利号統艙的那個鄰鋪。

r“這不是客輪上的那位大哥嗎,真來一葉渡啦?”他說。

r我端起海碗,和他幹了一下,他豎起大拇指:“大哥原來是羊大姐的朋友。”就跑回自己那桌去了。

r我低聲說:“羊姨您是這兒的大人物啊。”

r羊一丹說:“什麼大人物,常在這兒吃飯,混了個臉熟。”

r魚蟹蝦陸續端上來,做工都較原始,盛器就是那種喝米酒的海碗,或搪瓷面盆,除了蔥、姜和鹽,也不放什麼作料,好在食材新鮮,一燙一炖就很好吃。又端了兩碗活殺蔬菜上來,碧綠生青,浮着油花。

r四人圍坐,羊一丹忽又撿起剛才的話題:“說起來和閻小黎也算熟人,杜鵑草堂離我住處隔了兩條小道,花季一到,滿園春色。”

r“這樣一說,倒想去看看。”我說。

r“前幾天剛路過,從栅欄往裡看,雜草比杜鵑長得還茂盛,荒廢了。”

r“沒人打理嗎?”我問道。

r“閻小黎離婚後一直單身,兒子在科技大學讀研,寒暑假偶爾回來住幾天。”

r“哦,他兒子是我高中同學,同屆不同班,挺帥的。”小楚的笑容很甜。

r王小蛇不說話,隻顧吃,他喜歡蛏子,面前堆了小山似的蛏子殼,和一截截髒線頭似的蛏子腸。

r“那隻猞猁的右耳定型了嗎?”我問道。

r“馬糞紙片拆掉了,挺好的。”

r“那就好,待會兒我去檢查一下。”

r王小蛇吮吮手指,瞄一眼羊一丹,羊一丹裝沒看見,端起酒來:“我們來敬一下歐陽老師吧。”

r四人碰了下碗沿,浮一大白。

r飯後已天色盡黑,回到一葉渡9号,去了那火柴盒式的房子,才知羊一丹為什麼不搭王小蛇的腔,原來新做的那批标本根本沒在這兒。我打聽它們的下落,羊一丹才答疑道:“沒搬上岸就移交給客戶了,他們驗收後很滿意。”

r我不清除她所說的“他們”是誰,雖迷惑,也沒去深思。王小蛇打着手電筒在前,我們仨尾随在後。“火柴盒”背面有兩扇門,推開左門,動物屍體的氣味混合着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照明燈一打開,室内不小于200平方米,層高足有五米,用石灰水刷過牆,地面是水泥的,中央偏左有一張鋪着厚毛氈的大木桌,擺放着制作标本的工具及藥劑。四周是木質座基,陳列着标本成品,有熊貓、黑麂、高鼻羚羊、金絲猴這樣的瀕危動物,也有大靈貓、兔狲、斑林狸、石貂、河麂這樣的珍稀動物,一隻三層貨架上是處理過的皮張,有獸皮也有鳥羽。一台小型抽濕機發出電器特有的噪聲。

r經過一隻老式雕花對門櫃子,挂着一把已不太常見的銅質枕頭鎖,隐約嗅到一絲似曾相識的異香從門縫逸出,心裡一咯噔,故意走慢一些,用鼻子深嗅,卻聞不到一絲香氣。

r過了一會兒又折回,再次用力去嗅,還是沒嗅到一絲香氣。這也正常,櫃門緊鎖的情況下,逸出的氣味隻會被不經意聞到,刻意去捕捉,反而杳無蹤迹了。

r如果不是錯覺,和小玻璃瓶裡攝人魂魄的異香是一緻的。羊一丹上次說“苟原先生生前和我們有很好的合作”,雖立刻試圖糾正,可我心裡明白,她不是口誤,而是說漏了嘴,她應該清楚敬師傅的下落,甚至有可能是敬師傅彌留之際的守夜人。我知道,真相往往會趁你不防備時突然水落石出。羊一丹他們已走到門口,我朝那雕花櫃子瞥了一眼,跟着出了門。

r右門與左門相距約十米,是被一堵重牆隔開的套着簡易衛生間的卧室,按下門側的燈開關,兩張單人床、三把木椅和一隻藤制老爺椅從青黃色的燈光中呈現出來。“今晚你就屈尊住這兒了。”羊一丹說。

r“比我标本工作室條件好多了。”我說。

r小楚朝我手裡塞了隻信封,我猜是标本制作費,便塞進了褲袋。她眼睛朝我一瞥,慌忙又将目光移開了。

r“不早了,你們先休息吧。小楚,我們走吧。”羊一丹說着,和小楚回前面的三層小樓去了。

r我問王小蛇睡哪張床,他指指右側,我瞄了一眼:“這是查師傅的床吧?”

r王小蛇說“是”,又說:“查師傅是在醫院去世的。”

r我嗯了一聲。

r“被子床單都是新換的,要不我睡這張,你睡我的。”他說。

r“不用,我不忌諱。對了,羊姨說标本沒上岸就移交了,怎麼回事?”

r“羊姨坐了漁船來取的貨,開到海裡來了艘貨船,架了跳闆,就把标本搬過去了。”

r“也不怕掉進海裡。”

r“不用擔心,長年出海的人,走跳闆比走平地還穩。”

r“取貨的時候,漁船停在标本作坊後面的洗筆江上?”

r“他們帶了大紙箱來,裝好标本兩人搬一隻,裝上船就往回開了,就是開得好遠,快到公海了。”

r“公海”兩字讓我一愣,站在窗前,視野越過園藝,那棟小樓亮着三扇窗戶,一樓亮了一扇,二樓亮了兩扇。掏出信封,果然是一沓現金,抽出撚了一下,羊一丹出手闊綽,顯然比約定的酬金多付了。

r“小楚也住在羊姨家嗎?”我問道。

r“她家在島的那頭,羊姨把她當女兒看,平時就住這兒。”

r“你有那隻雕花櫃子的鑰匙嗎?”

r“哪隻雕花櫃子?”

r“就是貨架邊上那隻用老式銅鎖鎖着的櫃子。”

r“那隻啊,我沒鑰匙,我來這裡就沒見打開過,也不知道裡面放了什麼寶貝。”

r羊姨真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啊。我把目光收回來,恍若又嗅到了那種詭異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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