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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2日 星期五

時間:2024-11-07 09:25:30

回東歐陽村兩天了,除去上老街吃飯,一直把自己關在标本工作室裡,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很快就要誕生,這是金堡島之行的意外收獲。原拟和焦小蕻一起回城,轉念一想,即便乘上同一班客輪也未必能說上話,羊一丹的藏品不錯,值得一看,就多逗留了一天——無論是成品還是處理過的皮張,均出自查師傅之手,征得羊一丹同意,拆了一隻兔狲标本,研究查師傅的技法。

r拆标本是這行常遇到的情況,以将研究标本改成姿态标本居多,所謂研究标本,即動物死亡形态的标本,與鮮活生動的姿态标本相比,毫無美感可言。

r兔狲矮胖腿短,和家貓差不多大,民間叫它洋猞猁,其實耳朵沒猞猁那麼誇張,面部平凹,乍一看頗像貓頭鷹。将其腹部的縫合線拆除,慢慢掏出填充物,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查師傅和敬師傅出自一個門派,也以中華填充法為主,輔以假模法和結紮法,但在細部處理上略有區别,比如縫線的針法,比如填充物的軟硬比例,再比如平衡借力的竅門,不過也沒必要分出高下,就像兩個廚師做魚,一個喜歡放醬油,一個喜歡放陳醋,隻要美味可口,皆是佳肴。

r标本拆卸後不易縫合,讓王小蛇取來木桶,蓄滿水,扔進去浸泡。像兔狲這樣的小獸,數小時就軟化了,虎獅之類的大獸則需至少一個通宵,浸透後瀝幹攤平,用鈍刀向兩邊輕刮,待充分柔軟再塗上防腐劑,可立刻填塞改裝,也可儲藏備用。

r羊一丹說下一批訂單是禽鳥,具體品種在等客戶确認。我來到那隻三層貨架前,看那些缤紛鳥羽:“羊姨,問你個事,你見過鳳凰嗎?”

r“查師傅說見過,我倒是沒有。”

r“我師傅也說見過,有個漁民還說見過龍,聽着真玄乎。”

r“這種事,沒見過的人肯定将信将疑,見過的人除非拿出确鑿證據,否則确實很難讓人信服。”

r“什麼才是确鑿證據呢?”

r“至少得有照片吧?最有說服力的當然是逮到一隻活鳳凰。”

r“我師傅那次就想逮活鳳凰,追了一晚上還是空手而歸。”

r“世上就算真有鳳凰,也是神鳥,哪能輕易被我們凡夫俗子逮住。”

r“要真是有鳳凰,就不是神鳥了。”小楚在邊上莞爾一笑。

r我猛然想起那個動物交換外套的夢,靈感借助一個戰栗瞬間擊中了我:“羊姨,我想挑些鳥羽回去可以嗎?”

r“當然可以,要什麼品種?”

r“我想一下。”我走到一邊,取了鉛筆和紙,将印象中的鳳凰畫出來,根據圖案去對應庫存中已有的鳥類,估算下來,至少需要孔雀、紅腹錦雞和棕尾虹雉三副鳥羽才能完成構想中的拼圖,當我把鳥名報給羊一丹時,她扮了個鬼臉:“這些可都是世上最漂亮的鳥。”

r我湊近她耳邊,輕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她驚奇地看着我:“确定能完成?”

r“試試看吧,失敗的話就損失了三隻珍禽。”

r“不礙事,我覺得有意思。”

r于是我就帶着三種鳥羽回到了東歐陽村——王小蛇因為要等客戶确認新訂單後帶皮張回城,沒跟我一起回來——我處于一種久違的興奮之中,甚至忘了和焦小蕻聯系,倒是她昨天發來一條信息:我已回城,你還在島上嗎?

r我去老街上的公用電話站回複:回到東歐陽村了,我捉到了一隻鳳凰。

r等了半晌,沒收到回複,就返回标本工作室,把拷機往大長桌上一放。開燈,将前窗簾拉實——怕自己繪制的草圖不準,特地去找了一張龍鳳呈祥年畫做參照——就三種鳥的外形來說,孔雀與鳳凰最接近,又有所不同,比如頭頸,前者并不鮮豔,後者則像戴滿了翡翠、瑪瑙,再比如尾羽,兩者很接近,但鳳凰要多一個層次。把它們攤開,比對鳳凰每個部位,揣摩好久才定下拼裝方案。鳳冠、鳥身、主尾羽和雙足采自孔雀,頸羽與胸羽采自紅腹錦雞,雙翼及副尾羽采自棕尾虹雉,這樣考慮是為了盡可能多地保留孔雀主體,以免鳥體過多裁切後支離破碎,又要考慮三者比例,正式動工前,又畫了一張集合三種鳥羽的草圖,再次與年畫上的鳳凰做比較。雖說不是一模一樣,卻也酷肖。

r原料珍貴,不允許失敗,所以我格外小心。因已解剖過,省卻了開膛破肚的步驟,将鳥體軟化後,用皮尺仔細測量,喙端至跗跖處,頰底至頸部,爪趾的長度及翼展度,将數據逐一記錄下來。鳥體皮膚薄,拇指頂住肱骨與尺桡骨,将翅膀外翻,腰部的羽軸根植于薦骨,須輕拿輕放,翻轉完畢,是用剪刀還是解剖刀分割,讓我糾結一番,解剖刀刀鋒快,剖口線平整,卻不易拐向。剪刀可拐向,平整度稍遜,兩害相權取其輕,決定還是用剪刀,平整度可在縫補時,用增加針腳密度加以矯正。

r先将紅腹錦雞頸部及胸部剪下,随後是棕尾虹雉的雙翼及尾部,用來替換孔雀的對應部分。由于保留了孔雀主體,包括鳳冠在内的頭部也是孔雀的,一直擔心變貌不顯著:孔雀頸項灰絨細長,年畫上的鳳凰并非長脖,而是柳葉狀五彩羽,所以縮頸對去孔雀化意義重大。花了一個多小時,把三隻鳥體分割完畢,就像一堆被裁開的布料,等裁縫做出一襲紅塵間最旖旎的霓裳。

r縫補的時間更長,用了一種叫雙跳的針法,比常用的鈎針法細密牢固,但費時又費眼,縫到後面感覺眼珠都要掉出來了。當我直起腰,拼成一體的鳥羽從手裡滑落,頸椎一陣麻痛。

r在内皮收幹前均勻地塗上防腐劑,同時将其外翻還原,如果達到預期的構想,就算成功了大半。因為接下去的步驟和制作一隻飛禽标本差不多,對我來說輕車熟路。

r此時意識到一個問題,之前光想着外觀,忽略了大小,傳說中的鳳凰體形巨大,至少三五米高,現在這個隻能算袖珍版。轉念一想,有句話叫“鳳栖梧桐”,梧桐一般十來米高,雄鳳雌凰,一對三五米的巨鳥站上樹冠,好像梧桐也承受不起,又一想,鳳凰停栖的梧桐必定也是神木,說不定有一百米高。總之,一切均是臆測,外觀能像已屬不易。

r做鳥類标本預處理時,主骨架是被剔除的,但保留了精細的頭骨、趾骨、翅骨。為胫骨塗上防腐劑,棉花拉成絲狀纏幾圈,使之接近下肢粗細,再套入鳥皮,依次翻轉尾部和腰腹部;處理雙翼時,取了沾上防腐劑的小刷,捏住翅羽邊沿,小刷探入剖口線,将尺骨小心推入。

r待完成全部翻轉,打量了一遍,拼接得幾乎沒有破綻,能否化身鳳凰就要看充填之後了,就宛如縮癟狀态的充氣玩具,不打足氣看不出整體效果。

r鳥體充填可用鉛絲和填充物紮成一個假體塞進空腔,也可先塞進一個支架,再用棉花竹絲填滿,後一種實踐下來比前一種更易塑形。做支架的重點是選擇鉛絲,太粗易刺破鳥皮,後期也不便矯姿,太細則撐不起鳥體,令标本摔倒。這樣一件中等飛禽标本,身軀可用直徑較粗的十号鉛絲,頭頸翅膀用略細的十二号鉛絲,制作支架的難點在于重心,标本師需要有很好的直覺與判斷力,才能找到結構的最佳着力點。

r将支架絞合處分别經雙足跗跖後側括開,從掌底穿出,這樣可以固定在樹樁上。我記得西歐陽村老宅附近有棵主幹很粗的歪脖子野枸骨樹,枯槁了很多年,卻也不倒——開春時抽出數根新枝,苞出幾簇翠綠,似乎在提醒過路人自己還活着——等充填完,去老宅找曉雷,讓他幫忙給鋸了。

r安裝好支架,将鳥皮仰面攤在大長桌上,扽拉棉花成條狀,由尾部至腰背,将支架裹入其中。為增加彈性,更好地模拟肌肉質地,摻了些竹絲在裡面,填充物要略大于鳥體的容量,最後開始縫合。

r尚需調整體形,不能立刻收緊線距,留有寬松度,縫完最後一針,也不剪斷線頭,按捏提揿,确定鳥體服帖後,才收緊打結。

r朝後窗看出去,已是下午往黃昏過渡的光景,取了兩塊台闆,分别将标本腳下的鉛絲插入台闆上的小孔,臨時固定住。取了把鑷子,按常規進行整形,将所有羽毛順時針梳理一遍,現在,一隻“鳳凰”茕茕孑立,我卻拿了一小塊堿皂出門,故意不去看它。幹了一天活,連午飯都忘了吃,全身心撲在這件标本上,我已看不清其本質,需要出去一次,恢複對它的陌生感。

r動物屍體的味道很難去除,打了三四遍皂沫,一小塊堿皂都用完了,沖洗後嗅嗅,還是微有腥臭。

r去二叔家的路上,想到是晚飯時間,順道買了條煙,走進老宅,果然正準備開飯,二叔二嬸和曉雷夫婦都在,見到我二嬸就先埋怨:“你這個曉峰,每次來都搞突然襲擊,家裡也沒準備什麼菜。”

r“那你還愣着,還不快去添幾個菜。”二叔說。

r“大哥難得來,去老街買幾包熟食吧。”曉雷也對弟媳說。

r桌上确實沒幾樣菜,一碗青菜豆腐炖豬肉,一盆炒螺蛳,一小碟油炸花生,還有淋了醬油的切成月牙形的皮蛋。

r“小東子呢?”落座我問。

r“暑假去他外婆家玩幾天。”曉雷說。

r“二叔,你身體還好吧?”

r“覺越睡越短,精力大不如前,不過也沒什麼病,就是機器老化了,你來看二叔,還帶煙幹什麼?”

r等弟媳買了熟食回來,二嬸的熱菜也端上來了,熟食都是葷的:紅腸片、熏魚、紅燒豬手、糖醋小排、醬牛肉,熱菜基本是炒素:油焖茄子、芹菜香幹、青椒毛豆,還有千家萬戶都繞不過去的西紅柿炒雞蛋(算半葷)。餓了一天,食欲被誘發起來,小酒盅倒上廉價燒酒,三人幹一杯,接下去就是無軌電車式的拉家常,從童年糗事扯到标本工作室。二叔喝倦了,先回房休息。趁二嬸和弟媳收拾桌子,我把曉雷拖到門外,說想要那棵歪脖子枸骨樹。曉雷說:“那樹去年徹底死了,本想抽空砍了做柴火,能被哥相上是它的造化,我這就去砍。”

r“不能砍,底部得平,得站得起來。”

r“那我去東頭找小黑。”

r“找人家小黑幹嗎,找把鋸子,我倆去鋸。”

r“鋸平非得木匠不可,要不鋸斷八根鋸條也搞不成。哥你就别管了,鋸完給你送去。”

r“我做标本,也經常把木料鋸成木條木塊。”

r“鋸樹和鋸木條還是不一樣,這事你别管了。”

r“既然你這樣說,就勞煩你了。”

r“兄弟說這話,見外。”

r我朝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探頭跟室内打招呼:“走了啊。”

r二嬸說:“慢些走,有空常來。”

r弟媳說:“大哥常來啊。”

r曉雷和我同行了一小段路,拐進一條小路,去找小黑。

r我滿腦子都是那隻“鳳凰”,既怕看到它,又無限憧憬。正因如此,出門時故意沒關燈,就想知道第一眼看到的是什麼(那是最準确的直觀)。因為忐忑,到了标本工作室門口,還磨蹭了一會兒,再去掏鑰匙。

r把門推開,奇迹出現了,一隻完美的鳳凰出現在眼前,不是孔雀,不是紅腹錦雞,也不是棕尾虹雉,就是一隻和傳說中一模一樣的鳳凰,逼真得無須再為鳳凰兩字打上雙引号。

r走近它,拿起鑷子,再次為它梳理,這時才發現呼機遺留在大長桌上,取起一看,是焦小蕻的譏諷:剛看見,你沒同時捉到一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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