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 星期天
時間:2024-11-07 09:24:30
“在旅店回憶了一下爬山路線。”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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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幾點能趕回來?不能太晚。”她說道。r“要看爬山速度,我知道一條秘密山道,直達金瀑背後的簾洞,拐彎有塊大岩石,看落日最好,運氣好的話,說不定真能看見鳳凰呢。”r“看日落就看日落,别提你那鳳凰了,怎麼不說太陽西邊升東邊落呢。”r“那萬一真要看見鳳凰,你能答應做我女朋友嗎?”r“狐狸尾巴終于露出來了,不管有沒有鳳凰,你都别想。”r“你都堅信沒鳳凰了,答應又如何?”r“告訴你,我是一點也不相信,不過你真要打賭的話,我奉陪好了。”r“那好,不許反悔。”r“要是沒看見鳳凰,以後再别提什麼做女朋友的事了。”r“那我不賭了。”r“既然這麼相信有鳳凰,怎麼又不敢賭了?”r“怕給自己下了套。”r車站上候車的人不多,上了車,她前座我後座,各自靠窗坐下。五分鐘後,專線車緩緩駛出車站,拐出小馬路,來到寬闊的林蔭大道,速度明顯加快,像一隻撒開腿的兔子朝着虎皮山飛奔。r“你能找到那條山道嗎?别走丢了。”她看着窗外。r“不會,我腦子裡有地圖,待會兒直接從金瀑那兒繞過去。”r“不看金瀑了?”r“金瀑要遠處才好看,太近反倒看不出氣勢。”r“倒也是,這兒看過去,好像還沒明信片好看呢。”r“光說好看,風景有時真還不如明信片,畢竟那是從無數照片中選出的最美一張,旅遊對很多人來說,無非是滿足到此一遊的心理。”r“這車開得太快了,心慌慌的,風倒是舒服。”r“鄉下司機開車都野,好在不太遠。”r二十分鐘後,到了虎皮山腳下。未及下車,幾個兜售雨衣的小販已守在車門處。放眼望去,大部分遊客穿上了雨衣。正值豐水期的金瀑目測僅一裡之遙,宛如一條豎河挂在半山腰。由于距離太近,洪大的水聲讓人不自覺擡高了音調,就像置身細密的雨中,臉龐很快被水霧撲濕了。r“山上露水多,穿上雨衣,擋擋濕氣擋擋樹葉。”和焦小蕻穿上外套,買了兩件雨衣,套在最外面。r沿着山腳往南走,山道時寬時細,雜草叢生,估摸半小時,出現一條切入山谷的坡道,一片山石堵塞了去路,造成了此路不通的假象,那天查師傅帶我們師徒四人到此處,告知了一個辨識的竅門,後退五六米,從右往左看,是一頭豹子的造型(當然看成猛虎也可以)。側身穿過那片山石,是一棵奇形怪狀的大樹,主幹扭曲,無數樹枝酒醉般亂伸,從大腿粗的丫杈下鑽過去,是兩米寬的山澗,山澗一旁草木叢生,另一旁像是用岩石壘起來的天路,不知道是人工鑿成的,還是天然的。很多年前,查師傅狩獵時發現了它,驚為鬼斧神工。r查師傅之所以帶我們來,也是因為鳳凰的傳說,那天敬師傅出走一夜說是去追鳳凰,他聽了不但不辟謠,還在一旁附議,師兄弟三人的好奇心便瞬間被勾起了。查師傅也是性情中人,見我們将信将疑,就答應去找。當然,出發前打了預防針:“我也隻遇到過一次,後來多次守株待兔,再也無緣得見,不過哪怕撲空也是值得的,站在那兒看日落,跟仙境似的。”r這條天路并不好走,因在溪澗之側,膩滑且崎岖。沿途雖有可供借力的枝條,仍須格外小心。我走得很慢,焦小蕻更慢,本來我在前面,她提議調換位置,我就走到後面去,這樣哪怕她跌倒,也能快速扶住。r結果她走得更慢了,并且流露出後悔之情:“這麼難走,要不就不去了吧?”這在我預料之中,蘇紫走這條路時也試圖反悔,我的一句話讓她咬牙走到了目的地:“你現在退回去,一生就多了一次遺憾。”r于是,我将那句話又說了一遍。r不料她反駁道:“人生怎麼會沒有遺憾呢?”r此言一出,以為她要打退堂鼓了,卻跟了一句:“但少一個遺憾還是好的。”r虎皮山海拔約八百米,金瀑從半山腰飛流直下,短短四五百米,爬了一個多小時。經過一個山洞,從内兜取出小手電筒。一擰開關,沒反應,才意識到重量不對,擰開後蓋,果然忘了裝電池。無奈隻能摸瞎子,我先進入,焦小蕻抓着我衣角,洞裡烏七八黑,挪步幅度微小,以防止被突兀的鐘乳石絆倒。驚飛的蝙蝠群撲棱棱從頭頂掠過,焦小蕻一聲尖叫,抓緊了我胳膊。其實一路上她幾次想拽住我以獲取安全感,礙于羞澀放棄了。蝙蝠的出現讓她的矜持頃刻化為烏有,十來米長的山洞隻漆黑了三分鐘,就看見了光亮。這是幻妙的三分鐘。我生造了“幻妙”這個詞,是由于現有詞彙無法描述那種感受。在與蘇紫最初的肌膚接觸時,在與宋姐第一次耳鬓厮磨時,“幻妙”曾出現過。那一刻,整個世界靜止了,宇宙像一枚蛋卵被植入了心髒。r焦小蕻跟我靠得很緊,她耳垂的味道,發梢的味道,呼吸的味道,在充滿鹽堿味的山洞裡依然鮮明。我沒順勢摟住她,雖然這個動作順理成章,越是這樣的時刻,越要扮成正人君子,不能讓她察覺到有絲毫的不軌企圖。四肢僵直走出涵洞,她在感受到光線的那一秒松開我,猶如放棄了一條拐杖。“你怎麼不怕蝙蝠?”她問道。r“我是标本師,怎麼會怕這些小東西?”我說。r站在洞口,瘋長的野草由此及彼,密布其間的玫瑰色、粉色、鵝蛋黃色、醬紫色花朵開得嚣張,像春天的顔料瓶被打翻了。一大波澎湃之聲傳來,與方才潺潺的溪水不同,是充滿力量的激蕩之聲,抑或無數水珠彙聚成的驚歎。r“哪兒來這麼大的水聲?”焦小蕻問道。r“我們已經在金瀑背後了。”我說。r“原來這是金瀑的聲音啊。”她駐足道。r我努力控制着暈眩,幻聽已開始了一會兒。當然,這次不是幻聽,而是在現場。距金瀑越近,耳朵深處的炸裂越劇烈,理智在向身體苦苦哀求,不要栽倒。這是難以名狀的痛苦,雖竭力掩飾,還是被焦小蕻看出了端倪:“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r“可能剛才吃了口冷風,有點心悸。”我蹲下來,腦袋埋在膝蓋間,捂住耳朵,将耳扇折疊起來。r“你沒事吧?”她将手放在我後背上,隔着雨衣和外套,仍能感受到她掌心的微涼,在我印象中,漂亮女人的手永遠是微涼的,蘇紫的手是微涼的,宋姐的手也是微涼的,隻有微涼才吻合它的纖細白皙。胖漢莽夫的手倒是暖融融的,冒着汗,充滿了熱情洋溢,也充滿了粗鄙與污濁。r她的手具有神奇的力量,使頭痛欲裂的水聲慢慢退去:“沒事了,我們走吧。”我站起身,踩着野草往前走,褲腿沾了草葉和花瓣。潮氣明顯增大,清新得想打噴嚏。她果真打了個噴嚏,用手捏住雨衣的領口。朝右拐個彎,又是一個山洞,不是暗的,而是三面敞開,仿佛是山神的客廳,一面是進去的入口,一面被金瀑的巨幅水簾遮住,另一面是淩空的足有籃球場那麼大的崖石。r“這地方沒猴子,要不就是花果山水簾洞。”焦小蕻俯身揉着膝蓋。r“我第一次來到這地方,還在想孫悟空會不會從水簾外飛進來呢。”我附和。r走進山洞,從大崖石往下看,山谷綠得發黑,目光移向金瀑下方的月湖,白茫茫一如沸水蒸騰,一切物體隻剩依稀輪廓。焦小蕻後退幾步,我有恐高症,感覺要栽下去了。r山洞頂部與底部雖不等齊,卻形成一個天然畫幅,猶如置身在露天大銀幕前。天邊外,有一絲一縷的紅雲,像退盡的火焰。慢慢熄滅,慢慢點燃。黃昏前最美的片段即将來臨:一根直線将海平面拉至視野的極限。深厚的橙光與大氣層裡的塵埃重疊,将整個天空紅化成背景,太陽由橘黃轉為白色——隻有圓規才能畫出的渾圓——失去了正午時足以烤焦雙眸的炙熱光芒。“怎麼這樣美?”焦小蕻往前走了兩步,顯然被壯闊的天象震懾住了。她用了一個疑問句,而不是“好美啊”這樣的肯定句式。r“沒騙你吧?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日落。”r“有點像寬銀幕電影。”r“和我想法一樣,就是一塊大銀幕。”r“可我們不隻是來看日落的,鳳凰呢?”她揶揄道。r“我比你還期待鳳凰出現呢,那樣你就能做我女朋友了。”r“死心吧,世間哪有什麼鳳凰。”r太陽沉靜下行,可能是風撕開了紅雲,雲幕不再混沌,橙黃率先侵入,緊跟着是銀白和青紫,紅雲的傷口越來越大,摻入的顔色越來越多,圖案越變越绮麗,一隻披着金光的神鳥出現了,如同是從紅雲的傷口裡分娩出來似的。r幾乎是同時,我們驚歎了一聲:“哇,鳳凰。”r迅即她反應過來:“這可不是真的鳳凰,你可别想耍賴。”r“不是鳳凰是什麼?”r“一朵有點像鳳凰的雲而已。”r“我沒說它就是鳳凰啊。”r“我得說在前面,堵住你的嘴。”r我們遙望着那隻雲鳳凰,年畫裡就是那樣畫的,刺繡上是那樣繡的,古建築浮雕上也是那樣雕的,總之,即便從未有人見過鳳凰,大家還是知道它的樣子,就像從未有人見過麒麟與龍,也知道它們的樣子。r雲鳳凰與下行的太陽疊合,成為落日中的剪紙。r“你為什麼不拍照?”焦小蕻撩開雨衣,拿出一隻相機,咔嚓嚓按着快門。r“我不愛拍照,世間一切都是幻象。”我說。r“那标本豈不也是幻象?失去生命的動物皮囊而已。”r“誰說不是呢,人生不過夢境,拍照就像在拍夢中之夢。”r“你是學哲學的?”她瞥了我一眼,轉過身将鏡頭對準金瀑。r她的側面與蘇紫孿生姐妹般酷肖,我恍惚于這種混淆:從帆布包裡取出那根絲巾,蟹青白,印着墨色的工筆枝葉,點了幾粒朱紅色的花苞。這是我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禮物,一陣夜風卻将它送了回來。将絲巾圍在蘇紫的脖頸兒上,她轉過頭來,我永遠記得那種眼神,恐懼中帶着哀求,那一刻她醒悟過來,我早已洞悉一切。想推開我,卻來不及了,必須承認,我萌生了恻隐之心,試圖抓住她的手臂,卻隻抓住兩米多長的絲巾。r傳說金瀑下方的月湖是金堡島的泉眼,深不見底,一旦落水,即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吞噬,成為獻給蜃精的祭品。r我是個仁慈的人,至少讓她知道因何而死。r與蘇紫的愛情如今于我隻是一具标本——必須憂傷地承認,标本是死亡的另一個代名詞——當我們說人是群居動物時,看到的不過是表象,事實上人是群島動物,看似聚攏在一起,卻永遠無法相遇。r而今,蘇紫的形象越來越模糊,有時覺得她是虛構人物,仿若從未在生活中出現過,正因如此,也不能确定焦小蕻是否是一個真實的存在。r回望那隻雲鳳凰,尾巴開始消散,太陽從炙熱的火紅轉為深沉的暗紅,渾圓已被海平線裁切掉下方的一半,焦小蕻跑過來又搶拍了幾張照片。“我們下山吧,天要開始黑了。”她邊按快門邊說。r“下山比上山快一些。”我說。r趕在餘晖落盡前,循原路返回,除了進入那個漆黑的山洞時,她主動拉住了我的手,其餘時刻均避免碰到對方。沿着溪澗下行,不到半小時,那棵奇形怪狀的大樹橫在面前,從大腿粗的丫杈下鑽過去,再側身穿過那片虎豹狀的山石,回到山路上向北折返。疲累讓我們一路甚少說話,途中偶有路人,待離金瀑的位置近些,才依稀喧鬧起來,到了毗鄰金瀑的山腳,仰望湍急的水幕,焦小蕻疑惑道:“我們剛才真的到了它背後嗎?”r我颔首确認,她仍是将信将疑的神色,一步一回頭,上了一輛快要啟動的專線車,我跟上去,已沒座位,但也不怎麼擠,車速依然很快,不知是原來那個司機,還是開這條線的都這德行。r“剛才看日落,我其實很害怕。”她忽然轉過頭對我說。r“怕什麼?”r“憑什麼就相信你了?腦袋發昏跟你爬到荒無人煙的山上,被推下去都沒人知道。”r“瞎想什麼呢你?”r“在金瀑背後時,就是有一種你要把我推下去的感覺。”r“你一直在拍照,哪有害怕的樣子?”r“我是用拍照掩飾害怕,手一直在發抖,你沒注意到而已。”r“恐高症的過度反應吧。”r“反正特沒安全感,不過落日真的很壯觀,還有那片雲,很像鳳凰。”r“可惜不是真鳳凰,要不你就成了我女朋友了。”r“這下你可以死心了。”r下了車,她脫了雨衣和外套,往彩虹巷走去。r“找個飯館我們一起吃吧。”我也脫了雨衣揉在手裡。r“還不算太晚,海鮮宴估計還沒結束,我得歸隊了。”r“你這腿上鞋上都是泥,怎麼去見同事呀?”r她低頭看了看:“不管了,領隊知道我去爬山,髒了也很正常。”r“那好吧,我自己去覓食。”r“說得好可憐的樣子,明天我就參加集體活動了,回到城裡我們再聯系吧。”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