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 星期六
時間:2024-11-07 09:23:59
轉眼到了周末,晌午時分,羊一丹來到東歐陽村,她是昨天返回城裡的,一到就發信息約我。六件标本已大體完成,細枝末節留待做局部塑形。塑形是标本填裝後的關鍵步驟,尤其是頭部,頗費耐心,以長臂猿為例,唇形肥厚,須翻開塞入油泥,使之呈現肌肉的飽滿感。借助一根細繩将上下颌紮緊,遺落的碎骨用小木塊替代,再松繩分颌,縫合剖口。眼部是重中之重,所謂的畫龍點睛,用于标本也很恰當。眼眶皮薄易破,用鑷子廓圓眼睑,白膠與油泥拌勻後塗進眼眶,一邊植入義眼一邊将眼皮遮住。标本在通風陰幹過程中,填充物會發生坍陷現象,可通過提拉捏揿加以矯正。像長臂猿這樣的樹栖動物,底闆最好鉚一根彎枝,看上去愈加生動。凡标本下肢,皆預留一截粗鉛絲,以供插進鑽頭打出的木孔,反面旋上螺帽——長臂猿喜歡直立,隻能固定兩條下肢,穩定性稍差,彌補的方法是利用尾部做牽引,調整姿态令其平衡——最後用油彩修飾裸露部分,輔以調制好的松香水與清漆,将足爪等角質刷出光澤,一件标本才算完成。r“果然是苟原先生高徒,手法老到娴熟。”羊一丹誇贊道。r“羊姨你别這麼說,和師傅比,我隻是學到了皮毛。”r“小蛇,你得好好向歐陽老師學習,機會太難得了。”羊一丹像跟兒子在說話,語氣中既有教誨,也有訓誡。r“學着呢,羊姨。”王小蛇怯生生道。r“小蛇很勤快,幫了我不少。”我說。r“這孩子比較懂事,要不也不敢推薦給你。”羊一丹說。r“謝謝羊姨,有小蛇當幫手,省了我不少心。”我們仨之間稱呼有點亂,不過非親屬不講輩分。r羊一丹雖不是标本師,看多了,早已是行家。溢美之餘,提了一處瑕疵:一隻猞猁的右耳略有變形。這确實是疏忽,獸耳瘦薄,很容易風幹走樣,豎有簇毛的尖耳是猞猁标志,做壞就等于破相了。這隻猞猁是昨天完成的,收工前,倒是按規範剪了馬糞紙片,用曲别針分别将雙耳夾住,随後帶着王小蛇去老街下館子。第一次完成訂單,給自己慶個功,點完菜,叫了啤酒,王小蛇隻喝了半杯,臉就紅到了脖子根。見我高興,他興緻也很高,我一杯他一杯,兩人共喝了六七瓶,我酒量本也不大,相互攙扶着醉醺醺回到工作室,各自回房倒頭睡去。r半夜口渴,去主屋喝水,打開燈發現地上有馬糞紙片,那隻猞猁的右耳耷拉下來,顯然是沒夾穩,我極少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不過當時酒力上頭,暈乎乎的,便又去睡了。r羊一丹敲門時,剛起床不久,還沒來得及處理。告訴她不必擔心,有辦法彌補,找塊濕布将耳朵濡軟,重新捋回原狀,用馬糞紙片夾緊定型即可。r羊一丹微笑道:“我哪有擔心,你是大師級别的,處理這種小毛小病,當然手到病除。”r因為要趕回市區參加一個婚禮,羊一丹待了一個多小時就離開了。标本完全陰幹有個過程,商定十天後派人來取貨,我和王小蛇送她到村口,折回标本工作室,準備将猞猁耳朵修整完後返回市區,和焦小蕻約好下午3點在米開朗基羅咖啡館碰頭。r浸濕了一塊小毛巾,捂在猞猁右耳上。聽到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堂弟曉雷。搬來快一個星期了,一直沒去西歐陽村老宅。一來忙于幹活,二來不喜歡和親戚走得太頻,知道我住得近,肯定要常走動,其實也沒什麼話說,還不如去河邊釣魚(自從上次漁線被水蛇掙斷,有一陣沒摸過漁竿了)。昨天早上和王小蛇在老街吃面,遇到曉雷父子,隔着好幾桌,小東子眼尖,一疊聲叫着大伯就跑過來了。我雖是名副其實的大伯,卻不喜這個稱謂,感覺在叫中老年人,我還是個未婚青年呢。私下和小東子商量改叫叔叔,他年紀小,規矩卻大:“這不行,你就是大伯。”鄉下人很多地方活得馬虎,偏偏輩分嚴謹,連小東子這樣的孩子也知道不能有差池。r曉雷端着碗在對面坐下:“哥,你怎麼在這兒?”r既然撞上了,隻好告訴他在東歐陽村弄了個标本工作室。r為避免三天兩頭見面,先打了預防針:“也是有活才來,平時在市區。”r“我不打攪哥正事,有空就去瞅瞅,沒幾步路,撲空也不要緊。”曉雷說。r這話可不是客套,果然,今天就來了。r我正處理猞猁的耳朵,手上沒停着:“小東子怎麼沒來?”r“他去鄰居家玩了,”曉雷說,“對了,昨天在面館忘記告訴你,你爸前幾天回來過一次,召集了我爸和三叔,想把老宅翻新一下,說是等過幾年退休,好回鄉養老。”r“一個人來的?”我問道。r“嗯,不知為什麼,大伯這次特别顯老,上個月奶奶去世時見他,還挺精神的。”r“老就是一下子來的,怎麼忽然想到回鄉養老了?”r“葉落歸根嘛,倒是好理解。”r“他又不是七老八十,老婆還那麼年輕,離葉落歸根還早着呢。”我轉過身交代,“小蛇,待會兒買把篦子,把這撮猞猁毛篦順了。”r“好的,歐陽老師。”王小蛇跟我說話總是很拘禁。r“曉雷,我回城有事,不陪你多聊,下次來,去看二叔二嬸。”r“行啊,那我送哥去車站。”r路上曉雷對我說他又快當爹了,雖然二胎要罰款,不過他挺開心的。r“恭喜啊,最好是女兒,湊個好字。”我拍拍他肩膀。r“我還是喜歡兒子,不過真生了女兒也會喜歡,都是自己骨肉,對了,哥你得抓緊找個嫂子了。”r“一定抓緊,一定抓緊。”我又拍拍他肩膀。r過了陰橋,下坡拐彎就是車站,一輛近郊專線剛好按響喇叭。跳上車,看見曉雷往陽橋那兒跑過去,陰陽浦人很有意思,明明可以從陰橋直接轉身,偏要去繞一圈。r半途遇到一輛貨車抛錨,堵塞了一段時間,到牛頭栅已近2點,想起還沒吃過東西,卻無絲毫餓意,每次酒喝多都這樣,可能身體被酒精麻痹了,腸胃處于昏迷狀态吧。r到牛頭栅換了輛公交車趕回海虹小區,抱着那隻紙箱出了門。到紅祠小區隻有一站路,米開朗基羅咖啡館門前站着不少人,倪姐也在其中,驚魂未定的樣子。r“發生了什麼事?”我走近問她。r“三樓那個孤老太死了,”倪姐低聲道,“你來喝咖啡?”r“對啊,約了上次那個姑娘。”r“今天喝不成了,警察還在咖啡館讓老郝做筆錄呢。”r“孤老太死了,為什麼讓老郝做筆錄?”r正說着,兩名醫護人員擡着一副擔架出來,白床單洇着少許血迹蓋住死者。倪姐旁開一步,歎氣道:“别提了。”r原來兩個多小時前,老郝剛來到咖啡館,就聽到樓上有人叫了一聲:“少爺,我來找你啦。”r老郝推開落地窗戶旁的小門,還沒來得及探出頭,啪的一聲,天井裡的盆栽被砸得稀爛,孤老太趴在血泊裡。r案發時,倪姐還在來咖啡館的路上,老郝是唯一目擊者,當然警方也可以認為他是唯一嫌疑人。所以除了做筆錄,還要勘查現場,調查結束前,咖啡館暫時沒法營業。r“老郝不會是兇手,沒必要殺孤老太啊。”我勸慰道。r“警察也沒說他是殺人犯,意外死亡總要調查一下,你說這老太婆缺不缺德,尋死還跳到天井裡,真是晦氣。”r我朝咖啡館裡面張望,轉念一想,老郝為什麼就不能是兇手呢?不是每件殺人案都需要理由,也可以這樣說,一切殺人都是喪失理性後的結果,何來邏輯,更何況,可以給老郝安一個動機:把孤老太殺了就能完全擁有這棟小樓了。當然警察若是提出這樣的質疑,老郝肯定會義正詞嚴地反駁,她還能活多久啊,我有必要這樣做嗎?r沒錯,聽上去很有說服力,但不能從根本上撇清,隻有證據才能挽救他的清白,而不是邏輯,刑事案中最沒說服力的有時就是邏輯。r焦小蕻從馬路對面走來,從七嘴八舌中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迎過去告訴她,案發現場,今天打烊。r“扁豆帶來了?”她看了眼紙箱。r“這兒還有别的咖啡館嗎?”r“好像沒有,要不去我們小區涼亭坐一會兒吧。”r城裡稍具規模的小區都有涼亭,以六角單檐居多,偶見較複雜的重檐。中間放一隻圓形石桌,配四個石凳,一般都被退休工人占着打牌下棋。紅祠小區的涼亭很新,鬥拱與月梁雕着簡單的镂空圖案,頂部琉璃瓦煥發出類似琺琅的光澤,六根紅柱及圍椅剛刷過,摸了要沾漆的感覺。果然有一群老頭,不打牌,不下棋,摟着搪瓷茶杯在擺龍門陣。焦小蕻抱怨道:“剛才經過時還沒人,算了,我還是回家吧。”r“我特地從鄉下趕過來的呢。”我失落道。r“那要不去前面的紅祠小學吧。”r出了小區左拐,再左拐,走進一條不具名小路,就到了紅祠小學。門衛室沒人,左邊是操場,右邊是校舍,穿過那條帶天棚的Z形甬道,走到一小片苗圃前。r“你倒是熟門熟路。”r“是我母校,”她在一隻長椅上坐下,“把扁豆給我吧。”r我将紙箱放在長椅上,打開折蓋,與她隔箱而坐。r“好重的樟腦味。”她皺了下鼻子。r“怕蛀,丢了幾粒樟腦丸進去。”r“我還是把扁豆拿回家吧,平時放在紙箱裡,想看了取出來。”r“不傷感了?”r“這是沒辦法的事,扁豆算是長壽貓了,運氣好還給做成了标本,算是以另一種方式活着。”r“隻是在你心目中活着,而且保存期也是有限的,最後仍會變成塵土,還給時間。”r“我喜歡還給時間這個說法。”r“一起去看電影吧。”r“電影就不看了,回家準備一下,明天上午去金堡島呢。”r“怎麼想起去金堡島?”我有點訝異。r“學校組織的暑期活動。”r“以前去過嗎?”r“第一次去,大二時說好跟室友一起去玩的,結果因急性腸胃炎沒去成。”r“那我也去吧,給你當導遊。”r“我們是教師集體活動,你去幹什麼?”r“其實我的合作方就在金堡,邀請我去玩呢。”r“我們在島上就待兩天,行程很滿,你去了我也不能離隊。”她将扁豆抱出紙箱,手在貓背上撫過,歎了口氣,“标本再逼真,也沒體溫。”r“我帶你去虎皮山看日落,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遇到鳳凰。”r“想請我去看日落,也沒必要用鳳凰騙我,以為我是幼兒園小孩?”r“沒騙你,我有兩位前輩親眼在虎皮山見過鳳凰。”r“真要去也沒人攔你,不過我估計離不了隊。”r“去金堡島旅遊,肯定要爬虎皮山,山上冷,帶件厚外套。”r“你還是一個人去找鳳凰吧。”焦小蕻白了我一眼。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