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 星期一
時間:2024-11-07 09:23:29
昨晚離開公共浴室,把标本工作室鑰匙交給王小蛇,直接去趕末班車。郊區不便之處就是夜裡9點以後就沒車了,所以陰陽浦村民去市區辦事,甯願騎自行車出行,反正也就騎一個多小時。若是比陰陽浦更落鄉的遠郊,騎車太累,隻能借助郊區車,一旦進城就必須掐着表往回趕,或者在市區借宿一晚。r回到海虹小區住所已近10點,搬家疲頓,又泡了個澡,睡得很沉。早上8點被信息吵醒,是羊一丹發來的,說她臨時有事回金堡島了,過幾天再來,屆時去标本工作室拜訪我,船上信号不好,不必回複。r洗臉刷牙,帶了套幹淨被褥,用舊床單紮好,出了門。在小區門口的小吃店吃了碗馄饨,坐車去二手商店,準備再買張床。二手商店像廢墟,也像寶庫,破敗中總能找到你需要的東西。看中一張四尺半木床,又轉了一圈,覓得落地台燈和煤油爐各一。店裡有黃魚車免費送貨服務,不過局限在方圓數裡之内。考慮到是老主顧,店經理勉強同意送到東歐陽村:“一來一回得三個小時,你給送貨師傅買盒好煙吧。”r“沒問題,我給他買水買煙。”我說。r送貨的是個六十開外的胖老頭,麻利地把床拆成一副床架、兩根連接鐵條和一塊床闆,連同落地台燈、煤油爐、被褥一起搬上車,我扶着床架和床闆坐在後面,一路沒什麼話,中途下來過四次,三次是上橋幫着推,一次是去路邊小賣部買水買煙,順帶買了兩串烤肉腸,老頭身上的卡其布單衣前襟和後背濕透,一仰脖,咚咚咚把一瓶水喝完,嚼着肉腸,面色從潮紅慢慢恢複常态。我點了兩根煙,遞一根給他:“你每天騎車拉貨,怎麼沒見瘦?”r他咽一口肉腸,給我看鼓起的臂肌:“别看我胖,不是浮腫,都是栗子肉。”又拍了拍肚子,“你看,硬邦邦的,幹活才有力氣。”r陽橋是抵達前的最後一座橋,我照例下來幫忙推,剛下了坡,見焦小蕻沿着人行道旁一排樹在走,雖距離百米,還是一下就認出了她,白襯衫束在黑色及膝筒裙裡,一根窄邊腰帶勾勒出細腰,手裡提着一袋香蕉蘋果。我追上去,跟了幾步,繞到她跟前,她一捂胸口:“你吓了我一跳。”r“我來幫你拎吧。”r“不用了,不重。”r“你來陰陽浦怎麼不說一下?”r“我來又不是找你,為什麼要和你說?”她露出奇怪的表情。r“好吧,算我自作多情。”r“标本工作室弄得怎麼樣了?”r“簡單弄了一下,今天就準備開始做标本了。”r“那好呀,我可以去看看嗎?”r“當然可以,不過動物皮張一股臊臭,你肯定不喜歡。對了,剛好有個事問你,左側房是鎖着的,沒什麼貴重東西吧?”r“沒什麼貴重東西,那天光想到大門鑰匙,忘記告訴你了,側房鑰匙就挂在後窗窗簾的鐵搭扣上。”r她這樣一說,我頓覺釋然,剛才還在想,看來得和王小蛇住一間了,雖是兩張床,還是不自在。倒不是穿褲衩或打赤膊時别扭(在澡堂脫光了也很坦然),主要是卧室乃私密處,不願外人在身邊滞留,萬一鄰床還打鼾起夜,自己也别睡了。r送貨老頭騎到邊上,問怎麼走,我朝東歐陽村的方向指指,他踩着踏闆,慢慢超到前面去了。r“你把扁豆拿來了嗎?”r“放在家裡了,你要,哪天給你送過去。”r“先放在你這兒吧,想它的時候去看看就行了,你還常回市區嗎?”r“當然了,除非有特别急的活,要不我每天都回市區,不在這窮鄉僻壤待着。”r“你當初還死乞白賴調到這兒來呢。”r“那是為了追你啊,喜歡一個人總沒錯吧?”r“不要輕易說喜歡,更不要輕易說愛,我先去學校拿份文件。”她在岔路口駐足。r“不是放暑假了嗎?”r“約好的。”她莞爾一笑,轉身往陰陽浦小學方向走去。r凝視她的背影,幾乎就是蘇紫翻版,那一刻,我是多麼怅然若失,所有的憂傷彙成水聲,浪濤澎湃,魚蝦俱鳴,壓迫着耳鼓,令我差點跌倒在地,唯有把嘴巴努力張大,好讓幻聽盡快消退。r難以忍受的衰竭感幸好很快過去,跟着送貨老頭進了東歐陽村,王小蛇正在井邊打水,走過來幫忙。卸完貨,送貨老頭要走,我給了他一整包煙,将沒抽完的大半包也扔給他,他嘿嘿一笑:“這一趟真是夠遠,那姑娘是你女朋友吧?挺漂亮的。”r這是第二次有人說焦小蕻是我女朋友,上次是米開朗基羅咖啡館的倪姐。當初和蘇紫在一起,也常被人贊女朋友漂亮。回憶總是伴随着傷感,有時又像無中生有的夢幻。須知世事歸于歲月這塊橡皮,除了淡淡的印痕,皆不會留下。回憶不是邀約,而是爛醉如泥的酩酊漢不請自來,趕也趕不走。r王小蛇很勤快,正屋與右側房地面均用水拖洗過,小青磚的縫隙被水線勾勒出來。r掀開後窗窗簾,果然看到一隻鑰匙圈挂在鐵搭扣上:兩把鑰匙(應該分屬左右側房)加一把袖珍折疊剪刀。r将一把鑰匙塞進鎖孔,沒打開,換一把,打開了。地上有幾朵絹花,說明這裡放過花圈,清掃時殘存下來的。擺放過祭品的地方多少有點陰氣,常年與動物屍體打交道,我并不忌諱死亡,也不怎麼相信鬼怪亡靈。即便存在,也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對不可知而引起的禁忌,我甯可理解成是人類的迷茫,信仰和迷信一樣,都是用于解釋世界的自圓其說。乃至于宗教,也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迷茫,用貌似至高無上的造物主來控制心智,本質上也是解釋世界的一種自圓其說。倒是那輛輪椅讓我一愣,它慢慢轉過來,那個左耳有塊小突的少年,雖年代久遠樣貌卻依然清晰,倏忽之間,他的五官消失了,一張空白面孔被雨絲裹挾。靜谧的河邊,他并不知道即将溺亡。危險往往發生于瞬間,沒有任何先兆。一隻黃鼠狼鑽出灌木,鑽進另一叢灌木。輪椅下滑速度非常快,像有一股比疾風更果斷的外力掀翻了它。當我們置身人間,所有的死亡都是預習,相比于恐懼,生命的突然消散是一種恩賜。借死亡而遺忘并不可怕,最不堪忍受的反倒是被迫永生,當你無法決定死亡發生,連一副動物皮張都難以采集,更無法把控自己的人生,我掉頭對王小蛇說:“把輪椅推到主屋去吧,把這間的地也拖一下,以後我就住這間。”r搭好床架,鋪一層床褥。回到正屋,打開标本工具箱,兩座微型倉庫一黑一褐各有兩層,褐色那隻,上層放着鋼絲鉗、解剖刀、羊角錘、木锉、鑿子、骨剪、手搖鑽、遊标卡尺和卷尺;下層放着絞手、充填器、蠟盤、油灰、針線、粗細不一的鉛絲、筆刷、底闆、玻璃義眼和一粒椒。黑色那隻,擺滿瓶瓶罐罐,裝着明礬、硼酸、苯酚、樟腦、松香水、白膠、石膏粉、三氧化二砷、三氯甲烷,還有一瓶并不起眼的裝試劑的小玻璃瓶,側在光線下,裡面是灰綠色的膏劑,換一個角度,則呈現出淡金色。有時我會旋開瓶蓋,嗅一嗅那股很難描述的異香。r皮張雖做過簡單處理,卻已變硬,先得用水浸泡軟化。本想和王小蛇一起去老街的日雜商店買扁木桶。考慮到焦小蕻待會兒要來,就讓王小蛇自己去買,除了扁木桶,還需兩條棉花胎,拆開用來填充。中型以上動物要搭建架構,有時還要借助鐵構。日雜商店右拐,有一家供銷社下屬的生産物資站,可買到木條和木塊備用。r王小蛇拿着扁擔出門,過了一個多小時,挑着扁木桶和棉花胎回來了。“木料也買到了,喘口氣再去拿。”他說。r“午飯時我和你一起去。”我将長臂猿皮放進扁木桶,慢慢倒入清水,按壓浸沒,皮張質量不錯,采用的正是适于靈長類的背剝法,猿猴喜歡袒胸屈立,縫合線要隐在背後。r一擡頭,見谷姨正趴在前窗,我朝王小蛇使個眼色,他去關窗,把窗簾拉上。r“以後做标本時都把門窗關上,也别跟鄰居說我們在這裡幹什麼。”我叮囑道。r“知道了,歐陽老師,”王小蛇跟我說話總是怯生生的,“不過後窗還是開着吧,要不光線太暗了。”r後窗外是一小片荒掉的菜園子,圍着兩米高的籬笆牆,作為私宅的一部分,除了野狗野貓會從缺口擠進來,外人不會擅自闖入。再遠一些,就是孤帆遠影的洗筆江了。r久等焦小蕻不來,我和王小蛇準備去老街覓食,走過那間有鋁合金窗戶的屋子,大門虛掩,傳出了琴聲。r讓王小蛇稍候片刻,推門進去,廳堂中央懸着歐陽世閣的遺像,哀婉的氛圍早已抵消了婚房的喜慶,遺像下方的供台,一炷香的煙袅袅上升,堆放的仿佛還是那天的香蕉蘋果,隻有那隻牛皮紙文件袋——應是焦小蕻去陰陽浦小學拿的材料——令時間顯出真實感。r房子格局跟借給我的那棟一樣,主屋加左右兩間側房。琴聲來自右側房,旋律很陌生,猜測是《蘆花流水》或《陰陽浦月夜》。推開門縫,見焦小蕻彈撥的背影,她應該意識到門外有人,指間出現一個顫音。一曲甫畢,她轉過身來,眼眶微紅,顯然剛哭過。不必問,定是觸景生情,想起了歐陽世閣。r“等這炷香燒完,你把水果拿去吃吧。”她來到遺像前,點一炷香,拜了三拜。r“不是祭品嗎?”我也拿一炷香點上,拜了三拜。r“祭品都是擺擺樣子的,最後還不是給活人吃的,懶得再拎回市區了。”r“那我待會兒也回市區,幫你拎着。”我說。r“今天不做标本?”r“皮張還沒泡軟,待在這兒也沒用,明天再來。”r“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吧。”r走出屋子,見門外站着王小蛇,她愣了一下,我介紹說是合作方派來的助手。把王小蛇拉到一邊,說臨時回市區,不和他一起吃午飯了。r王小蛇點點頭。我補了一句:“取完木料,再買條竹席,用熱水燙一遍晾幹,鋪我床上。”r王小蛇點點頭。我又叮囑他别忘了翻動皮張,換一次水繼續浸泡,等我明天來開工。r王小蛇說知道了,便自行去老街吃飯辦事。r焦小蕻偷笑道:“真啰唆。”r“沒辦法,他剛來,還沒到一點就通的地步,得說細點。”r說着,帶她來看标本工作室。r“打掃得很幹淨,比我想象中簡易很多。”她評價道。r“你以為會有很多複雜的設備對嗎?其實标本師和木匠差不多,手藝人。”r“很好奇怎麼将一張皮變成标本,可惜你今天不做。”r“反正是暑假,随時可以過來看我做标本。”r“我可能會害怕,還是看成品吧。”r“剝皮時是有點血腥,處理過的皮張沒什麼好害怕的。”r“上次你說你師傅留下一瓶仿制的古代防腐劑,什麼樣子的呀?”r“就是一瓶膏劑,聽師傅說,可以使人體不腐不壞。”r“是佛教裡說的金剛不壞之身嗎?”r“哪有什麼金剛不壞之身,和尚圓寂後,用藥泥裹封,貼上金箔,而人體标本是完全外露的,工藝難度不在一個級别。”r“這倒也是。”r“師傅做過實驗,給裸白鼠服用這種仿制膏劑,标本在空氣中可以不腐不壞。”r“服用後變成标本?豈不是毒藥嗎?”r“應該是劇毒吧,香氣倒是特别好聞。”r“聽着像香港鬼片,能給我看看嗎?”焦小蕻臉色一暗,被陰森森的想象控制住了,她迫切地看着我,似乎要用眼見為實來抵消内心的害怕。r我去将黑色标本工具箱打開,取出那隻小玻璃瓶,旋開瓶蓋,異香飄出來。明知是劇毒物,還是會忍不住深嗅,沁人心脾的香氣擴散在屋内,如同麻醉劑,具有攝人魂魄的魅惑力。r“真好聞,不像是自然界的香氣。”她探頭看了看小玻璃瓶裡面,皺了下鼻子。r“我覺得像鬼魂的香氣。”我擰上瓶蓋,将小玻璃瓶放回黑色标本工具箱。r“被你說得好吓人,我得趕快回去了。”r她去自己的屋子取了文件袋,将水果放進塑料袋,我幫她拎着,出了東歐陽村,往陰橋方向去坐近郊專線。r車上站着的乘客不多,僅在車尾長座椅上還有空座,我們便去坐下。焦小蕻低聲問:“明明還有座位,怎麼那幾個人甯願站着?”r“常遇見這樣的,可能有些人不喜歡坐着吧。”r“上次你說你是世閣祖父輩是真的嗎?”r“按家譜應該是,不過早過了五服,就是本家而已,雖然一個祖宗,東西兩村平時不怎麼來往,東村人自認有文化,看不起西村人,曆史上好像還鬥毆過,就更不來往了。”r“陰陽浦姓歐陽的很多,要麼是遠親,要麼和你一樣隻是本家,世閣家這支是單傳。”r“單傳,要是沒後代,就是絕後了。”r“話是這麼說,東西兩村還是一個祖宗呢,不也沒什麼來往,幾代一過,絕後不絕後都是虛的。”r“說透了就那麼回事,我午飯沒吃,可以吃根香蕉嗎?”r“趕緊吃啊,就怕空腹吃香蕉會滑腸。”r“那是不懂裝懂的人瞎傳,非洲某些國家香蕉還是主食呢。”r“那你再吃一根,一根吃不飽的。”r“我就是墊一下饑,待會兒下車去吃點面食,我不是非洲人,還是面食管飽。”r“你這樣兩頭來回跑,也挺吃力的。”r“也還好,有活就在鄉下住幾天,沒活就回市區,這次做六隻,大概待四五天,你要是沒事可以來看怎麼做标本。”r“我倒真是有點好奇,不過也有點害怕,想起來就血淋淋的,還是算了。”r“那等我把這批活幹完,請你看電影吧。”r“看電影呀?”她遲疑道,“要不,還是去那個咖啡館坐坐,把扁豆也帶來。”r“也可以啊,完工了發信息給你,我把扁豆帶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