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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古船·老窖

時間:2024-11-07 08:50:20

木梯斜切地面,盡頭為窖室

r他迷宮一樣的陳列,兼書藏

r赤小方磚築就苞谷米粒般緊緻的牆面,磨去棱角的條磚拉拔肋骨

r輝光下,它們如甩開錨爪的章魚

r下陷的四壁,無法從沉默的大地索取出口

r幾幅高拔的半拱彩窗畫,洞開世外的樹草花香

r他要在自己的故鄉建一個神殿哪

r穹頂,花窗柱墩,和瘦骨嶙峋的肋骨

r耶稣的寶血,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凝成酒色

r希伯來和拉丁文的《聖經》及種種典籍

r哪一部不是遠古精魂的遺存

r殿堂的穹頂,見不到米開朗基羅《創世紀》的肅穆

r莫奈的花園倒春色蔥茏,一池海嘯般燃着熊熊烈火的水

r湖面的荷塘不曉人世地淡漠從容

r太平洋的珊瑚在骸骨上開出花朵海葵的觸須不再搖曳

r沉甸甸的糙石,和紋理清晰的魚骨合一

r想必,那尾精靈般的魚兒不曾料到

r皈依沉默之石是它宿命

r他說,架子上的地球儀隻能是古董了

r海圖上浮蓮一樣斑斓的大地啊,早已擱淺沉艦

r這地表之下的宮殿,是他礦藏的豐富嗎

r不是的,她知道

r他心裡另有迷宮,那才是畢生所藏

r她知道

r——殿堂

r蘇語1993年5月20日于魯汶

r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蘇語發現這首詩。這是她造訪威廉的地下書房即興所為。和拉德克利弗的地下書館相比,她更喜歡威廉的書房,那是個極具規模和藝術氣息的私人書房,立體的空間結構或建築藝術,和書牆的斑駁十分協調,這一切看起來甚至顯得那樣幽深,神秘。

r書是有靈魂的。威廉說。

r有一天我不在了,如果你不嫌打理煩瑣,這書和藏品都可拿走。威廉還這樣說過。

r那時,她隻把威廉的話當玩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這地表之下的書館,果真會讓她享有。洛夫坦言,之前威廉私下和他聊過房子的事,強調那艘老船和地窖下的藏書成為牽挂,他最難以釋懷的是,克洛伊和露絲都沒有要把他的書接管的意思,所以往後,如果他們搬進來就是。那艘古船,天氣好時需活動帆桁,把帆布晾曬一下,還有上下成團的繩纜和索具。因雨水頻繁,缺乏打理,木質的船和繩索容易腐朽。而滿地窖的書,更是他的心病。

r“你們知道,我兩個女兒長大後都不碰我的書了。”威廉難以釋懷。

r在洛夫的記憶裡,克洛伊和露絲打小就是威廉的甜心,而今轉變這樣大,會是什麼原因呢?克洛伊從牛津來了郵件,感謝洛夫和她一直打理她們的家,并對這處房子的處理表态。她說房子挂牌也近一年了,始終沒賣出去。百多年的老宅,供暖和排水系統難免落後,加上長期丢空,不僅潮濕且異味重,好些地方需要大修,因此,看的人多,隻沒人回頭。她和露絲都在異國,不可能回來打理,更不會住了,所以,如果他們接手,倒可以折價。“隻要你們願意,搬進去住就好,更名手續再另找時間回去辦理。”克洛伊寫道。似乎之前他們一家就有商量過。安德烈和威廉交情實在非一般,以至外人常把他們當父子,甚至後來的幾年,威廉一再要把古船拉到安德烈的住處,安德烈自然求之不得,可惜家裡院子窄小。

r安德烈說起他起初到威廉家做客的驚喜。威廉說是邀請到他家聽歌劇,後來話題竟成了史哲和海洋百科。那天,埃薩不在,他興沖沖到了威廉家,進了門,威廉說帶他去一個地方,威廉的語氣和誇張的肢體動作,讓他以為那地方很遠,不想,威廉指着門廳一側的四方口子,讓他沿着斜梯下去。就見有燈的輝光從那道口漫出,《羅密歐和朱麗葉》正蕩氣回腸地唱着“樓台會”。踏着斜梯下來,才發現這個家的精彩。觸目所及,仿哥特的不高的穹頂下,書牆循環迂回,扶牆和書架上的陳設令他無比舒坦。他沒想到威廉的書房設在地下室裡,還挺有規模格調。打那時起,他就覺得那是個安置身心的好去處。

r蘇語頭一次來同樣覺得喜悅,她沒想到威廉愛書愛到這個程度,他的藏書量幾近勝過一個小型圖書館,而一些隻有博物館才可見到的古舊物品,它們滄桑或樸素的面孔,和書一起,竟有相互撫慰之甯靜。

r而今,蘇語依然有種虛幻感,怎麼這處窖藏的書會成為她的擁有?不知是處于威廉夫婦家庭會議的決定,還是克洛伊姐妹的折中,這房子的價錢實在是低的。這些年在歐洲也聽到不少奇聞,某某人家,子女少且不生不育,老宅無人接管,隻好低價售賣;某某家族,林中城堡無子嗣繼承,為免古老的建築廢棄,急需大面積維修,于是決定無償出讓。類似的消息還真不少,尤其英格蘭,不僅城堡,還有整個小鎮的公寓隻按每戶一英鎊售價出售——為讓荒蕪成無人區的小鎮注入活力,政府竭盡所能。面對這樣的新聞,蘇語不無震驚。曾經的大不列颠,可是和古羅馬帝國一樣,在全球割地并興建城邦,如今離維多利亞時代才多遠呢?

r“歐洲沒落了!”

r蘇語覺得自己想遠了。和洛夫一樣,她心裡對威廉一家充滿感激。

r威廉走後,埃薩很快就進了養老院,房子的打理幾乎落到洛夫身上了。他十天半月就到老宅一趟,割草,清掃落葉,開窗透氣。逢着有太陽,還得揚開船帆晾曬。他得像水兵一樣爬上網梯、桅樓、桅杆,把繩索順開,支起帆布。遇上強風雨,則需收攏桅帆,以免風折。春夏兩季,花園的草蹿得老高,幾個禮拜不剪,就高及膝蓋了。籬牆的青藤更是瘋狂,油綠綠黑壓壓的,那東西和蛇蟒無異,看起來軟塌塌的,卻能穿牆過戶,得定期修剪。

r是的,威廉徹底離開他們了,眼下,他們将把家搬到他的家去。之前,相當部分的房款已然支付,剩下的部分等貸款辦理下來,就算付清了。

r一路上,蘇語想起自己和安德烈頭一回在威廉家的相遇,那時她才到俱樂部不久,還在學船潛和夜潛,作為高級教練的威廉和洛夫,自然常常在俱樂部出現,不過也怪,她竟不曾和洛夫相遇。有一次,威廉借着為俱樂部張羅派對的理由,把她邀請在列。這天來的全是俱樂部成員,幾乎都不陌生。她終于相信俱樂部人才濟濟的說法。之前一直聽說藍鲸俱樂部雲集各路豪傑,天文地理、藝術人文曆史,無奇不有,他們集在一起卻隻為探索海底的願望。那天,蘇語就見識了民間樂隊的風采。才進庭院,即見那艘久聞大名的古船威風凜凜的桅旌下,提琴架起,長笛、黑管、吉他、大号小号、薩克斯,除了鋼琴和管風琴,樂器幾乎無所不有,威廉說今天還有歌劇演唱。她想起一個中國留學生的話:歐洲人于古典音樂,一如北京人和京劇、東北人和二人轉,幾乎童叟皆宜,無人不曉。她信。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是。派對是在寬敞的庭院裡舉行,餐桌不同尋常地長,鋪着潔白的台布,銀質的刀叉,水晶的酒杯,大夥站在老船的四圍喝着香槟,席間樂隊賣力獻演。那吹黑管的,綁着長馬尾,蜜色汗毛,雪白修長的手指和頸項,一雙眼睛澄藍如大海——此人見過,就在魯汶校園,哲學系的,若沒記錯,應該是該系教授。頭一次見他是在教學樓的樓道裡,他站在廊道一側,正和學生在說着什麼,春陽的光輝朝一側過來,籠在他栗色的發上,仿似他頭上罩了光圈。據說,此人博學幽默,大學階段主攻黑格爾并對其思想進行革新分支,雲雲。頭一次到西人家裡做客的她,竟鬧了笑話。那天,客人早早齊了,喝了半天香槟,還不見主食上桌,血糖過低的她饑腸辘辘,心慌氣短。之前她來不及吃早餐,這下好了,要出洋相了。難道威廉邀請客人來隻喝香槟嗎?所謂的西式大餐就這樣?那麼,條桌上那些精緻的餐具隻是擺設?從酒店請來的兩個廚子,進進出出,頻繁送來各種點心:橄榄、蝦球、扇貝、肉串。廚子把食物送到面前時,她漸漸地顧不得矜持了。這不,當腸胃的痙攣稍稍得到緩解,音樂停止了,廚子再次出場,人們各就各位,主食上桌,真正的宴席才開始,而之前那個吹黑管的家夥就坐她身邊。

r“你好,我叫安德烈,安德烈·戴維斯。”他伸出手來。看她是亞洲人,又是頭一次見,他不好擁抱她,更别談左右吻她臉頰了。

r事後得知那是威廉的安排,那頻頻把點心送到跟前來的廚子,是安德烈的指使,他從留學生那裡知道中國人的飲食習俗,開場即上主食——他怕她餓。

r他開車的時候,她愛看他。正面看歡顔,側面看輪廓,他直挺的鼻梁,鬓角和絡腮胡,這些讓他尤其具有線條和生命力之美。他知道她又在看他,澄藍的雙眸蕩起漣漪,臨時停車時,他會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問她,要搜集威廉的文字難度大不大,她說有點,但會堅持不懈。她又提起在牛津時和朵拉的見面,尤其提到威廉和克洛伊的頻繁光顧,以及那部和巴羅·懷特的評析著作相并的《雙桅船》,她強調自己對這個意外的驚訝。洛夫的反應卻出乎她意料,等她絮叨完畢,他才開腔。

r“那麼,還真不是傳言了?”

r“你早就知道?”蘇語揚頭看他,不明白他怎麼早不告訴她。

r“我也隻是聽從牛津過來的學生提起,他們都讀巴羅——”他解釋道,“但他們并沒說書的缺頁是威廉或克洛伊所為。”

r“但我不願意聽信巴羅。”她起碼認為威廉不完全是巴羅說的那樣。

r“你知道,哲學雖然辯證,但同樣存在極端的一面。”

r他知道威廉常前往英國,不少時候是到圖書館,但母語是英文的威廉去英國的圖書館也順理成章,他每次回來必背回大包大包的書,所以也沒什麼好懷疑的。倒有幾次,威廉和他說起,他老做夢到牛津上大學,那高高的四圍塔樓有如古羅馬圍城,有種修道院的清寂,他極其向往。威廉說這些話時,已是圖書館的館員,他為古籍的修複偶爾也到牛津去取經,或請求幫助。

r“你和威廉結交這麼久,也不知道他出版有這本書?”她問出心裡一直的疑問。

r“以前偶爾有傳言,問威廉,他說那是胡言亂語,不必聽信——難道我不該信任他?”

r說的也是。關于威廉的遺作重版,洛夫認為,威廉著作的再版,除了出版物的搜集,威廉那些不曾出版的文字,包括他的日記、私人信件等,有必要時,也可入冊。蘇語贊同,洛夫的想法竟和她不謀而合。她高興着要說句什麼,即見綠茵盡頭那一片粉霞中昂揚的桅杆,他們到了。初春,瘋長的草兒綠油油的,拔得老高,藤蔓壓牆。今天的到來,除了收拾屋舍庭院,她還惦記着要在威廉的藏書裡找找《雙桅船》。若朵拉所說屬實,那麼,威廉到處搜集的出版物會藏在哪兒呢?她不相信他會焚燒自己的作品。其外,随着追索的深入,她越來越覺得威廉的神秘莫測,一如米歇爾說她:你所認識的威廉,隻是一個表象。也許吧。不過,一直來她并非沒有疑問,甚至有一點她可以肯定,他那樣一個深邃的人,絕不可能隻給地理雜志撰稿,盡管他的筆鋒和常人格外迥異,尤其他的修辭美學。

r探索秘密的心是那樣急切,以至她來不及把搬來的書撤出,把十多個箱子摞在窖室角落,就到威廉書櫥前了。安德烈說過,威廉的藏書就像一盤沙拉,什麼都有,有的按學科分,地理天文、文學藝術、曆史自然,這樣要清晰些,可是,有的他又按語種分,拉丁、希伯來、英、法、德、荷,意大利、西班牙,等等,而眼下還有一批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書,滿滿當當地堆在過道裡。

r“我認為威廉那本書不可能收藏在家,尤其那些缺頁。”洛夫站在窖室的接連地面的窗口,他正修剪籬牆上的藤蔓。他說威廉既然不想讓人知道,就不可能把書帶回比利時來。

r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她想。然而,她還是禁不住搜尋的沖動。她一個個書櫃地浏覽,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甚至任何兩個書櫃的接縫,那些非直立的、倒置、卧放或書脊向裡的,她還一一順了過來,威廉的著作,專門存放在一個書櫃的下方,海洋地理及生物系列,書脊上的書寫格外奪目,隻偏偏沒有《雙桅船》。直舉半天的脖子又酸又痛,心裡依然覺得四周的處處角落都有可能找到那本書的藏匿之處。她坐在窖室書房的書桌前,她看着迎面牆上那幅古舊的油畫,畫上有三個人:一個佩戴徽章的将軍模樣的男人,和他面前站着的兩個少年,一個手上舉着一艘漂流的帆船模型,另一個把玩着帆船上的絞索。似很有意境的一幅畫,蓦然就想起威廉那首詩《我說,和你去航海》——這首詩是不是從這裡來的?蘇語在心裡問。

r以往威廉伏案的情景,此刻她能感受。她感到被某種豐沛包圍,是因為置身于這書的浩瀚,還是這個藏于地表下的遠離煙火的紛繁所在,它的詭秘令人覺得這裡秘密不少。桌面上還有幾本摞起的書沒看: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弗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性學三論》等。正好,之前在牛津她還拜托朵拉給找《圖騰與禁忌》,看來不必了。擡眼從貼着窄條的地面小窗往外看,能見帆船的局部。曾經,威廉就從這裡探望庭院裡那艘永遠擱淺的老船吧,那一高兩低的桅杆和繁複的索具,盡管在帆幅折起而騰出的空闊裡顯出幾分寥落,也還威風凜凜。原來,一直以來威廉的這些舉動,是有着深遠的心理背景的,遠不是那些懷有流浪情結的舞文弄墨者所言,什麼對遠古航海夢想的緬懷、對古典造船工藝的崇尚,不是。如米歇爾所說,她對威廉其實真的不了解。

r此刻,蘇語腦子裡的“是”和“否”,一如風中絞索,撕咬不停。她蓦然覺得,這偌大的地下老窖,處處是潘多拉的盒子,不知道該打開好,還是強迫自己住手。一個人去世後,他背後的秘密該如何處理?誰才有權利處理?這個問題一時無法得出答案。索性把洛夫叫下來商量。

r“你不需要考慮這些了。”安德烈很幹脆。

r似乎,威廉對自己的後事,一切早有安排。他和安德烈早有商議,萬一哪天他們走了,一切就交給他打理。

r“這怎麼可能,他們明明有兩個女兒啊?”蘇語覺得事情有悖常情。

r“威廉似有隐衷,沒在我面前流露,但别奢望克洛伊和露絲回來處理這些雜事。”

r原來,洛夫早和克洛伊聯系,希望她或者露絲能回來收拾一下,既然要把這個老宅出讓給他們,那麼她們父母的一些遺物還是該保留的。克洛伊的回複是,她們把該收拾的已經收拾,重要的東西已經拿走,現在屋裡的一切,他們都可“随便處理”。

r這樣的話,令人不舒服,尤其納悶。洛夫說,埃薩曾經透露,威廉走後,她并沒動過他書房裡的東西。她是出于尊重,還是缺了勇氣,不得而知。曾經,從埃薩的講述裡,他們的生活是非常溫馨的,尤其威廉和他們女兒之間的感情,格外讓人羨慕。那麼,他們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演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r那麼,她不需再有顧慮了?她首先打開威廉寬大書桌下的抽屜,裡面除了一些廢棄的卡片,多是各種筆、作圖工具、訂書機等,有些雜亂。她陸續開了幾個抽屜,發現有各種草圖和照片,比如,各種古帆船的局部以及古典建築的局部或整體,最終,在一本羊皮做外封的記事本裡,她找到了那張夾在中間的煙黃色的條紋稿紙,上面寫有這段文字:

r買下這處老宅後,兩房地的庭院,看起來寬敞又空蕩,就謀劃着在前後庭院置放一兩樣古舊之物。相當一段時日,我四處奔走,從本國到鄰國,尋遍港口碼頭,隻在老城牆外尋着一尊黑鐵錨。那是款古老的鑄鐵大錨,流線古典,那樣子與其說粗犷,不如說是溫柔無比。柱形的錨杆挺拔壯碩,錨冠頂端凸台毅然昂起的雙體莖柱,仿似兩個倒鈎,飽滿的頭冠,仿佛黎曉撐出地面的骨朵兒,蓬勃壯碩。那挂纏綿首尾的錨鍊,宛如女人的麻花辮,一浪絞纏一浪,纏綿之意令人回味。大凡航海時代那在水上漂流的都是男人,在偶得機會登陸的時刻,溫柔的女人蛾子般撲騰在懷,怎不令人兒女情長?是誰把生命的圖騰應用到一具引索定深的錨犁上,合成一個雌雄共同體?這不是一具冰冷的物體的鐵,而是活生生的生命雕塑。是誰的大腦和心靈生出如此爛漫之花,能以冰冷沉重的鑄鐵造出如此詩意浪漫的傑作,并賦予它靈魂和語言?說來實在不同尋常,令人驚歎。最終,從航海辭典上,查到了這個信息,原來,錨最初的設計者是航海家兼哲學家(英吉利人),這麼一說,又是情理之中。

r這段文字寫下的時間應該不短了,不知是威廉随意的記錄,還是散文、随筆中的一段,從中可見威廉的心迹,那是說,最初他并沒計劃要把一艘帆船弄回家來的,他不過是想“置放一兩樣古舊之物”罷了,那麼,這艘船後來是怎樣來的呢?

r接下來,蘇語在記事本裡讀到這樣的字:

r這些年,我常坐在這個地面前的窗口旁,觀察地面上的行人,我知道我在等待一個人,甚至更多,我之所以坐在這裡,也許,還有另一種潛意識下的驚恐,我害怕有人會突然從小窗外投入一把火,把我小小的博物館和藏書付之一炬,那些陪伴了我半生的書,它們從大西洋的西岸,甚至各個城市的角落和舊書店得來,日積月累,多麼不易……

r蘇語心裡一震,“在等待一個人”?威廉為什麼要等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她再次把安德烈叫下來。

r“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認為受了某種麻煩或潛意識裡的東西困擾,老多疑。”洛夫說。他坦言威廉常把這種感覺和他說,并沒直言,隻偶爾說起也是含糊帶過。

r“事實證明,他并不是多疑,不是嗎?”

r洛夫聳聳肩膀,回頭繼續忙碌。他已經把花園收拾好,揚開的帆布沒幹,索性讓它嘩嘩地展着,他轉身到屋外去開郵箱。不知道埃薩銀行賬戶銷戶的事完結沒有,如果銀行沒有繼續來信,就算結束了。人生從開始到結束的過程,竟成了衆多符号從注冊到消除的過程。人從母親的子宮裡娩出之後,首先在産科醫院登記在冊,随後到神父面前受洗,在教堂的生命牆上入冊,再向政府戶籍處報到獲得戶口、學生卡、醫療卡、銀行賬戶,一旦死亡,這所有的注冊,便相繼消亡,最後剩下墳場墓碑上的姓名——一個上帝據以照看的名字。

r蘇語最終走向書牆之間那個古色古香的小木櫃,櫃子看起來是西班牙的風格,線條圖案極其古典,面上遮蓋着一塊刺繡。

r櫃門打開,塵埃的味道撲鼻,蓦然蹿出一尾爬牆虎。蘇語一個哆嗦,恨不得念了咒語把那軟巴巴光溜溜的東西趕走,她心裡忐忑,覺得有什麼不對,又确定這裡頭有什麼秘密,難怪這四足怪物一直忠誠看守?霎時,那怪物爬出了櫃子,朝牆上爬去。

r這是個設有三個隔層的櫃子,上面一層堆滿橫條稿紙,都還沒用過;中間一層是各種筆和墨水瓶,那些樣子古老的多款鵝毛筆看來隻是收藏,幾個墨水瓶竟是空的;第三層是些雜物,筆記本堆得老高,鑲着黑白照的小木框,破舊的老懷表就有好多個,表鍊子團成一團,提起來窸窣作響。在櫃子的内側、兩部《聖經》的中間,她發現了那個青銅色的紫檀雪茄盒子,不大,四面黃銅壓邊,棕色底子,面上以切割細膩的玳瑁所鑲嵌的花紋格外複雜精緻,那應該是一款維多利亞時代上流階層的消費品,曾經,在一個藏品豐富且不同尋常的古董店鋪裡,她見過這種雪茄盒子。這精巧的古董,如此煞有介事地夾放在兩部古老的《聖經》之間,看起來别有意味。她禁不住好奇,把盒子拿起,放在掌心上,輕輕按了一下交合處的按鈕,“啪”一聲,看到夾層裡盤着的一團銀色鍊子,稍稍拎起鍊子,又見一個懷表,透過稍有摩擦過的表蓋,她看到内裡鑲嵌的一張黑白照片,是兩個頭靠着頭的少年,十一二歲的樣子,左邊那位顯然是威廉,小小少年,意氣風發,滿懷憧憬,西裝領帶配小皮鞋,頭發明顯才為這一身打扮專門梳理過——類似的照片她看過洛夫的,如果沒錯,這應該是威廉的第二次聖餐儀式上所留。他旁邊的少年,着白色亞麻襯衫配深色卡其布長褲,外披硬挺的暗紋外套,小人兒比威廉稍小,看起來羞澀清秀卻滿懷深情的模樣。威廉弟弟?她想。從五官神色上又尋不出端倪。

r把懷表拿起後方才看到底子有塊暗紋綢布,布墊沿盒子邊沿折疊,和内裡夾層同色,還以為是内層底子呢,不經意地“多此一舉”,指尖輕輕剔動,發現綢布底下硬撐撐地抵住紙片樣的東西,似乎那隔層的綢布不是布片而是一個袋子——雪茄盒的内層底子何須一個袋子呢,還在一頭的口子着了線絨拴帶的,如此慎重,裡面那紙片是什麼?她想。就輕輕剔開口子,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把紙張扯了出來。是張煙黃焦脆的紙張,硬冷如聖日課上耶稣的面包片,已被蟲蛀得洞洞眼眼,像一面方形的小羅篩。沿着紙片折角輕輕掀開,展平,是一張16開紙張,但因為大面積的蟲蛀和潰腐,能看到的隻是蟲子嘴下留情的剩餘、幾個帶着齒狀邊緣的零碎的單詞或短語,顯然是老款打字機所留下的字體,有的還不全:

rDis□iss(标題位置)

rInviewof

rViol□te

rhomo□exual

rmil□ta□y

rabsence

rpr□hibit

rNavy

r7/□/194□

r仿似一紙軍事密碼。不過,從個别單詞看,她還是看出了點什麼,直覺有什麼不對。索性嘗試着補全那些被蟲咬的單詞。她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填字遊戲,此時,英語的麻煩來了,在一組字母中間,有時甚至可以填入多個字母,隻好盡可能地填上,而後,根據短文的大概意思取舍,于是,補全并标注詞義之後,就變成了這樣:

rDismiss(v:解雇,辭退,把……免職)

rInviewof(phr:由于,居于,鑒于)

rViolate(v:違背,亵渎,侵犯)

rHomosexual(adj:同性戀的;n:同性戀者)

rMilitary(ady:軍事的,軍人的;n:軍隊,軍人)

rAbsence(n:缺席,離開等)

rProhibit(v:禁止)

rNavy(n:海軍)

r依然是一堆亂碼。而英語的一詞多義依然是考驗人的,有的詞性該選動詞或名詞還左右不定。她耐下心來,就發現,盡管句子中間不少地方出現了空缺,但按照詞義似乎還依稀看到短文中的因果,并觸摸到句子遞進的方向,于是,索性為句中空缺的部分理解如下:

r“鑒于(某某的)同性戀(傾向,事實,記錄?),……違背了軍隊(制度),……給予解雇……”

r最後落款的“海軍”上,看到依稀褪色的蓋章。

r她于是确認這是個文件,一個和解雇相關的文件。某人因有同性戀傾向(記錄)被海軍解雇?這個人是誰?威廉?埃薩和他生活了半個多世紀,還生了兩個女兒,怎麼可能?

r不可能!

r她在心裡和自己說。正找洛夫,擡頭就見他從斜梯上下來,手上舉着一封信,神色有些異常,她稍有愣神,旋即轉身,把那張焦脆的紙張給他。洛夫接過來。

r“是什麼?”

r“我也不知道。”蘇語回頭又遞給他另一張,“這是我猜着補缺了字母的。”

r“估計是文件。”洛夫說。

r他認為蘇語補全的單詞沒錯,盡管斷裂得零碎的詞句無法拼回完整的原意,但結合前後詞彙短語,能湊出一個大體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說起多年前威廉和他提起的一件事,那件事讓他長時間裡感到痛苦。

r“估計是這件事——”洛夫若有所思,“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并非關乎名節。”

r“你的意思是——這是同一件事?”蘇語看着他。

r“應該是——”洛夫蹙起眉,“這看來并不是那麼簡單,我直覺今天這個發現才是個開端。”

r“什麼的開端——”蘇語詫異道。

r“我一時也說不清,看來,當初威廉緣何拔根一樣離開美洲,是有苦衷的。”洛夫咬着唇。

r“你是說,這個文件和威廉相關?”蘇語直起腰來,“我是說,你的意思是,這是解雇威廉的文件?”

r“我目前不能肯定,但它讓我想起威廉曾經不經意透露的一些過往。”

r“什麼過往,你和我說呀。”蘇語急了。

r“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但我肯定,如果解雇的真是威廉,那對他肯定是個冤枉——”

r安德烈情緒激動,他的手甚至痙攣似的抖着,這時,他才記起自己手上的信件。

r“有封從西班牙來的信,是去年的了。”他把信遞給蘇語。

r尊敬的閣下,威廉先生:

r我一個陌生人的來信顯然冒昧,甚至打擾。敬請原諒!

r我是老鷹的房東胡安娜。抱歉地告訴您,老鷹在一月前離世了——他走得很安詳,葬禮是一些好人給辦的,還算體面。由于他一直獨居,除了偶爾光顧的幾個音樂夥伴和老兵,似乎不曾見過有親人往來,所以,我也不知道和誰聯系較好,此刻,之所以能給您寫信,是因為我在他一些舊信封上看到您的地址——似乎,和他一直保持通信的人,就你,絕無僅有的一個,想必你們關系親密,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噩耗告知,盡管是個不幸的消息。

r現在有個問題我需要您幫助解決,那就是老鷹的遺物,我想您能來清理帶走,因為老鷹不在之後,我的房子有新的房客要用。當然,這于您是場意外,我為此感到抱歉。

r謝謝!

r胡安娜·德·塞萬提斯

r于巴塞羅那

r信件竟然是一年前的!

r蘇語腦袋有瞬間的空白。怎麼可能?威廉走後,埃薩還在的,還有她和洛夫、克洛伊都有開過信箱的。

r洛夫說,要不是今天清理郵箱,這封信也許一直不被發現,信件很薄,信封的大半插入信箱底部和内側銜接的縫隙裡,剩下的邊緣緊貼于信箱内壁,不細看根本不會發現。

r“那就是說,很快得到西班牙去一趟?”

r“那肯定了,畢竟房東的房子這樣占用不是辦法。”

r夜晚的郊外,格外祥和甯靜,天氣變暖了,鳥雀成群,鴿子在屋後的樹上咕咕叫着。這個夜晚,他們沒有回校。

r将近淩晨時,疲憊的蘇語蜷在安德烈的懷裡進入夢鄉。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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