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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氣為主”的展示

時間:2024-11-08 12:12:37

撰文/劉躍進

繁欽,字休伯,颍川人。少以文才機辯,得名于汝、颍之間。以豫州從事,稍遷至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卒。生平事迹主要見于《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典略》及李善注引《文章志》。繁欽長于書記,善為詩賦。《隋書·經籍志》著錄後漢丞相主簿《繁欽集》十卷,梁錄一卷,亡。《文選》卷四十“箋”類所收《與魏文帝箋》為其代表作。李善注引《文帝集序》雲:“上西征,餘守谯,繁欽從。時薛訪車子能喉啭,與笳同音。欽還箋與餘盛歎之。雖過其實,而其文甚麗。”文曰:

正月八日壬寅,領主簿繁欽,死罪死罪。近屢奉箋,不足自宣。頃諸鼓吹,廣求異妓,時都尉薛訪車子,年始十四。能喉啭引聲,與笳同音。白上呈見,果如其言。即日故共觀試,乃知天壤之所生,誠有自然之妙物也。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及與黃門鼓吹溫胡,疊唱疊和。喉所發音,無不響應。曲折沉浮,尋變入節。自初呈試,中間二旬。胡欲慠其所不知,尚之以一曲,巧竭意匮,既已不能。而此孺子遺聲抑揚,不可勝窮,優遊轉化,馀弄未盡。暨其清激悲吟,雜以怨慕。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凄入肝脾,哀感頑豔。是時日在西隅,涼風拂衽,背山臨溪,流泉東逝。同坐仰歎,觀者俯聽,莫不泫泣隕涕,悲懷慷慨。自左、史妠、謇姐名倡能識以來,耳目所見,佥曰詭異,未之聞也。竊惟聖體,兼愛好奇。是以因箋先白委曲。伏想禦聞,必含馀歡。冀事速訖,旋侍光塵。寓目階庭,與聽斯調。宴喜之樂,蓋亦無量。欽死罪死罪。

正月八日壬寅,為建安二十二年。領主簿,《文選鈔》曰:“凡言領者,着身官之外而更兼領卑官,故曰領也。”鼓吹,樂府中作鼓吹之人。異妓,或作異伎,或異技,指有特殊才能的人。薛訪車子,各家所見不同。就異文言,《文選集注》編者案:“《鈔》‘車’上有‘弟’字。陸善經本車為弟也。”車,《文選集注》本作“申”,九條本作“弟”,據注文,當為“車”之誤。而李善注引《左氏傳》曰:“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梁章钜《文選旁證》卷三三:“杜注車子微者,《春秋内傳古注輯存》引服虔曰:‘車,車士微者也。子姓鉏商名。’王肅曰:‘車士,将車者也。’案《家語》亦雲:‘叔孫氏之車士曰子鉏商,疑非此所雲之車子。’姜氏臯曰:《魏文帝集·答繁欽書》曰:‘固非車子喉啭長吟所能逮也。’是車子為當時之歌者。或亦如《搜神記》所載之張車子生車間,名車子也,事又見本書《思玄賦》注。”而王引之《經義述聞》謂“車”為車士,“子”屬下讀。黃侃《文選平點》卷四:“車子殆驺禦之屬,而有斯絕技,異已。《左傳》注:‘車子,微者。’”據此,薛訪車子,可有四說,或作薛訪申,或作薛訪弟車,或作薛訪弟,或作薛訪。下文“白上呈見,果如其言”。《文選鈔》注“言如薛訪之言也”,則此藝人為薛訪之弟為是。

此人“能喉啭引聲,與笳同音”。笳,箫,言聲從喉中引出,與笳箫相同,有自然天籁之音。“潛氣内轉,哀音外激”,高低有節,粗細自然。“聲悲舊笳,曲美常均”兩句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悲聲,漢末人多以悲為美;二是常均,疑均即古韻字。李善注引《樂葉圖征》曰:“聖人往承天以立五均。均者,亦律調五聲之均也。”胡紹煐《文選箋證》卷二七以為非,認為“均,樂器。本書《思玄賦》注又引宋均曰:‘均長八尺,施弦以調六律也。’此脫四字。蓋均所以調樂器”。

下文“及與”中的“溫胡”,《文選鈔》、五臣呂向注并以為是人名,而梁章钜《文選旁證》卷三三引姜臯說,認為“溫胡”疑是“嗢㗅”二字。《笙賦》:“先嗢㗅而理氣。”《洞箫賦》:“瞋㖤㗅以纡郁。皆理氣發聲之意也。”然下文“胡欲慠其所不知,尚之以一曲”,則胡确實是人名。薛訪發聲,與黃門鼓吹溫胡的唱和,此起彼伏,無不響應。“曲折沉浮,尋變入節”。沉浮,即重聲和輕聲。《文心雕龍》《宋書·謝靈運傳》并用此概念。溫胡還想其所不知,又增加一曲,極盡其能,巧竭意匮,最終還是不能勝過此子。因為“此孺子遺聲抑揚,不可勝窮,優遊轉化,馀弄未盡”。抑揚,即沉浮。弄,音。馀弄未盡,即馀音袅袅。正如《琵琶行》所說“此時無聲勝有聲”。突然,激越之聲驟起:“暨其清激悲吟,雜以怨慕。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凄入肝脾,哀感頑豔。”這音聲,如征讨北狄,苦寒不盡;又似胡馬思鄉,聲聲傷神。古詩有“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即此意。更何況,此時此刻,夕陽西下,涼風吹拂,背山臨溪,流泉東逝,更讓聽者“泫泣隕涕,悲懷慷慨”。泫泣,流淚的樣子。

“自左(馬真)、史妠、謇姐名倡能識以來,耳目所見,佥曰詭異,未之聞也。”左、史妠皆為當時有名的歌者。如《魏志》載,“文帝令杜夔與左等于賓客之中吹笙鼓琴”。可見他們與當時樂府名家杜夔齊名。謇姐,各家有異說。呂向注以為樂人,而《文選鈔》“謂偃謇也。言有嬌謇之聲,非人姓名也”。梁章钜《文選旁證》卷三三:“《能改齋漫錄》雲:以是知婦人稱姐,漢魏已然。張氏雲璈曰:似是當日女伎。”黃侃《文選平點》卷四:“謇姐名倡。郭舍人稱幸倡,則謇姐名倡,蓋亦男子耳。且杜夔偕拭于賓客之中,知必非女伎也。朱彜尊用此故實以為女人,非也。名倡連下‘能識以來’為句,姐即恃愛肆姐之姐,非如後世稱婦人為姐也。”據此,則“能識以來”當上屬不斷。

“竊惟聖體,兼愛好奇”指曹丕愛好衆多,所以詳盡地向他展示歌者的才能,向往有朝一日能夠親臨欣賞。聖體、禦聞,都指曹丕,時為太子。“冀事速訖,旋侍光塵”,即望我丞相府主簿随同西征之事得速了,旋反于君之側,共賞此曲。

繁欽《與太子箋》又見于《藝文類聚》卷四三,隻是節引,疏漏頗多。同卷引曹丕《答繁欽書》,通過對《初學記》《太平禦覽》的互校,也可證是節引。文曰:

披書歡笑,不能自勝,奇才妙伎,何其善也。頃守土(《禦覽》卷五七三作“宮”)王孫世,有女曰瑣(《禦覽》卷五七三作“璅”),年始九歲,夢與神通。寤而悲吟,哀聲激切(《禦覽》卷五七三有“體若飛仙”)。涉曆六載,于今十五。近者督将具以狀聞。是日(《禦覽》卷五七三有“戊午,祖于北園”),博延衆賢,遂(《禦覽》卷五七三作“疊”)奏名倡(《禦覽》卷五七三有“世女”二字)。曲極數彈,歡情未逞(《初學記》卷二五有“白日西逝,清風赴闱,羅帏徒袪,玄燭方微”)。乃令從官引内世女,須臾而至,厥狀甚美:素顔玄發,皓齒丹唇。詳而問之,雲善歌舞。于是振袂徐進,揚蛾微眺,芳聲清激,逸足橫集(《禦覽》卷五七三有“衆倡騰逝,群賓失席”)。然後循(《禦覽》卷五七三作“修”)容飾妝,改曲變度(《禦覽》卷五七三有“激清角,揚白雪,接孤聲,赴危節。于是商風振條,飛霧成霜”。《禦覽》卷九二六在“商風振條”下有“秦鷹秋吟”,《初學記》卷三十作“春鷹秋吟”,并無“飛霧成霜”四字)。斯可謂聲協鐘石(《禦覽》卷五七三有“氣應風律,網羅韶護,囊括鄭衛者也”)。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樹,清歌莫善(《禦覽》卷三八一作“激”)于宋臈(《禦覽》三八一作“臘”),豈能(嚴可均補“上”字)亂靈祇,下變庶物,漂悠風雲,橫厲無方。若斯也哉,固非車子喉啭長吟所能逮也。吾練色知聲,雅應此選,謹蔔良日,納之閑房。

繁欽信說,“頃諸鼓吹,廣求異妓”,則各地是應命推薦歌者。繁欽推薦了車子,而督将推薦了王孫世女。車子為男孩子,十四歲,而瑣則是女孩子,十五歲。車子歌喉優美,自然天成,“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而瑣則是“夢與神通,寤而悲吟”。較之車子為優的地方,瑣的容貌是“素顔玄發,皓齒丹唇”。她還能歌善舞,“揚蛾微眺,芳聲清激,逸足橫集”,緻使“衆倡騰逝,群賓失席”。當人們還沒有緩過味來時,瑣又整理衣裝,改曲變度,“激清角,揚白雪,接孤聲,赴危節。于是商風振條,飛霧成霜”。清角,古代五音之一。《韓非子·十過》:“(晉)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師涓鼓究之。平公問師曠曰:‘何聲也?’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徵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聽。’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願試聽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于郎門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聞于天。平公大說,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聽之,聽之,将恐有敗。’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願遂聽之。’師曠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而有玄雲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于廊室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務聽治,而好五音不已,則窮身之事也。”此後,清角又成為古曲調名,聲調凄涼冷清。《白雪》,古代優雅的曲名,即宋玉所謂《陽春》《白雪》之謂。凄冷、優雅之聲未絕,又接以孤聲,仿佛從大漠盡頭而來,讓聽衆有遠赴危節的沖動。商風,即秋風。繁欽信作于正月,春天剛剛開啟,卻感受到秋風的寒冷。因此,《初學記》卷三〇作“春鷹秋吟”,較之《太平禦覽》所作“秦鷹”為好。正如《列子》所載秦青奏樂,可以聲振林木,響遏行雲。于是作者說,瑣的演唱,具有多種風格,可以大雅,網羅《韶》《護》;可以至俗,囊括《鄭》《衛》。作者意猶未盡,又與當前的著名歌伎相比,“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樹,清歌莫善于宋臈”,但是绛樹也好,宋臈也罷,演奏技能不可謂不高,但是像瑣這樣“(上)亂靈祇,下變庶物,漂悠風雲,橫厲無方”,大約是做不到的。僅此而言,車子的“喉啭長吟”就不及瑣了。這裡,作者時時拿瑣與車子相比,最後證明瑣比車子好。這就好比古代鬥草遊戲似的,總要比出個高低。而在後輩,又在比試誰的文筆更好。

繁欽信結尾說,“竊惟聖體,兼愛好奇”,曹丕回信說:“吾練色知聲,雅應此選,謹蔔良日,納之閑房。”彼此照應,嚴絲合縫。還應注意的是,這裡強調了曹丕的“好奇”。建安時期的文士都有這種特點。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也。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辔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争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叙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劉勰《時序》說:“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并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于漢南,孔璋歸命于河北,偉長從宦于青土,公幹徇質于海隅,德琏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侶,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文以氣為主。仗氣愛奇,是建安時代特色,繁欽與曹丕的往來書信,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這一時代特色。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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