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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同伴與故知

時間:2024-11-07 08:49:50

還在想牛津,想博德利和拉德克利夫。

r列車穿越海峽隧道的時候,蘇語莫名懷戀牛津的氣息。冬日裡,空氣清冽如玻璃,毛着一層冰涼的膜,哥特式樣高塔的圍城,顯着修道院的幽寂。車窗外的海洋隧道,黑麻麻的,迷霧般流動的影像裡,又見拉德克利夫地下迷宮那旋轉着滑輪的書牆,而老藏館沉甸甸的典籍,以及需從丹田提氣深吸的紙張和油墨香,更是令人回味。

r一個發現自己和世界的地方。蘇語在心裡和自己說。

r拉德克利夫的地下書館,似乎缺些什麼。非她期許?還是距離她夢想中的迷宮還有距離?似乎,潛意識裡,她總覺得書館該像迷宮一樣,在偏離喧鬧處盤開缺口,而後向地殼下層層下挖、以狂想曲的節奏向四圍擴展,建造屬于書籍的宮殿。當然,在大地之上建造書籍的迷宮同樣壯觀,建築的格局,有如中世紀修道院或城堡群一樣蜿蜒林間,建築與建築之間的連接須以腦珊瑚為參照,形如羅網,狀似迷局,按指示路徑可四通八達,書籍陳設則按自然、地理、天文、曆史、哲學、文學、藝術的類别分區,書架排列摒棄刻闆的直線乃至傳統迷宮的回形風格,直接采用腦珊瑚表面凹槽狀的、充滿旋律的線條,書架靠牆部分可稍高,甚至附着于牆面,以木梯能上。光線從迷宮接通地面的頂部射入,風來自地殼幽暗的深井,以螺旋形階梯接通地面……

r她靠着車窗,胡思亂想。

r米歇爾來信,告知她最近在讀古希臘的精神解剖學,對亞裡士多德和弗洛伊德頗感興趣,居于這個哲學範疇,對身體和性屬進行的解讀更有意思。她引經據典,陳述有力,以至她的信件常常帶有學術探讨的意味。她認為女性體内的鞘狀器官和男性的外器官格外一緻,同意女人和男人一樣擁有睾丸和陰莖的觀點,隻不過,善于侵略的男性器官在外暴露無遺,而女性内隐罷了。她甚至坦言,岩層皺褶豐富的火山常常進入她腦袋并成為性意象。但其實,這個說法米歇爾已不是第一次和她論起,她認為,養育萬物之母的大地,來自其岩層的火山,在結構上和作為人類之母的女人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岩漿喧騰的地殼底部,岩層層疊皺褶豐富的四壁,而從岩層地表直抵岩漿庫的通道,和女性噴發的通道如出一轍。“想想吧,當火山岩漿的積液越過基岩、直蹿火山喉并抵達噴發口的刹那,和女人熱潮噴射的景觀有什麼不同嗎?”米歇爾果真和常人不同。她的奇異念想,偶爾能給蘇語啟發。一如此刻,她提起葡萄酒和性的關系,借助了古希臘文人雅士的看法,認為葡萄因有着睾丸的形狀,因而用葡萄釀的酒具有催情劑的迷幻作用——她甚至傳來古希臘酒神和酒童們的享樂圖。

r蘇語讀着信件,腦中想着米歇爾給她寫信時所處的語境和狀态,或者,她正從激動的閱讀中獲得思考,或者剛從一場女性主義者的激烈談論中回到孤獨而充滿激昂情緒的房間——伍爾芙的“一個女人的房間”,并及時向她闡述己見。她的話題極具跳躍性,這不,筆鋒一轉,又說到現世男性的退化,認為“貴族武士的全男性世界早已走向衰敗,宮廷中的男性多為谄媚之廷臣而非勇武騎士”,正因如此,所以她同意女性主義權威所提倡的“女人性愛不需男人共同完成”的觀點嗎?

r下來,她繼續談論和女性相關的種種性意象,如水母,海鞘,海葵,以及狀如蘭花的種種植物和花卉。

r說到東方的神秘主義,米歇爾的語調慢了下來。她提出,至今東方人的老一輩依然迷信一些動植物在性事上的運用,比如,他們用麝香、蒿草、艾草、生姜、肉桂等做調料,用以調節女人的體溫,而男女的交合,甚至在脖子挂上品性淫蕩的鹌鹑心髒,以激發性欲。這點于來自東方的蘇語并不新鮮。接着,她提起日本的浮世繪《海女與蛸》。據說,這幅畫曾一度在女性主義者中掀起風暴,有人認為,葛飾北齋的這幅版畫,盡顯男權至上、充滿了征服的暴虐色彩,和西方的人獸亂倫無異。甚至,女性主義者認為,畫者以綴滿吸盤的觸手取代了男性的陽具,擄獲海女的衆多觸手,與其說成了捆綁之索的象征,不如說是武士冰冷的軍刀和刺釘鱗起的鐵棒。

r信中的激烈铿锵,還有生動的措辭比喻,使得蘇語忍俊不禁。這是女性主義者的必備性征嗎,那麼,我算不算女性主義者?她在心裡問自己。而,男性主義者又是怎樣的呢?

r那幅來自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她之前見過,遠比《金瓶梅》中的投壺遊戲一類襲人。圖中是仰躺于岩石上的女人和一叢章魚的交歡,場面格外的感性,章魚婆娑又強勁的觸須,在女人口中和陰戶間尋索、吮吸、拉拔,神秘的水宮中,女人享盡美好,神色愉悅。誠然,她是受了震撼的。在性事上天生緩慢的女人,神經的末梢和内裡的積液,經章魚觸手的撩撥、吸盤的吮吸,該是何其沉醉?章魚,這纏綿的愛神、性感的舞者,仿如煉金術士密封容器裡的流體,又似花旦冠冕上的羽翎,綿軟無骨,無椎無節。好一個卓越的魔法師——或者說魔幻現實主義者,披一襲随時更換色彩的魔幻罩袍,一身斑紋如來自天國,又像是沒紙張之前以蒲草作紙的神文書寫或秘密塗鴉,宛如符咒。總之,神秘而詭異。這令生殖崇拜者當作原始圖騰崇拜的靈物,讓她想起《聖經》中那些不被馴化的獸:滿嘴利齒渾身盔甲的利維坦,老鷹般展翅的獅,四隻翅膀四個腦袋的金錢豹,滿嘴鐵齒獠牙十個犄角之怪物,甚至,十頭七角的獸和巴比倫大淫婦……有人詛咒章魚為性之魔,有人褒揚它為愛之神,密宗的禅修者則認為這朵“八瓣環繞的火焰光環”有着曼陀羅的形狀,是宇宙的象征,是去污濁邪氣并自潔的愛神。

r米歇爾之前在電話裡告訴她,回到魯汶一起去趟巴黎,那邊有個紀念波伏娃的演講,現場将播放資料館珍藏的部分訪談。這算是波伏娃的十年祭吧。據說,她是在養女西爾維娅·勒·龐·波伏娃的陪伴下死去的,下葬時戴着美國情人納爾遜·艾格林贈送的戒指。波伏娃的講座和訪談蘇語聽看了不少,不過,巴黎資料館的珍藏聽來還是吊人胃口。有一陣子,為讀西蒙原版的《第二性》,蘇語拼命學法語。曾經,有人拿波伏娃和伊麗莎白一世做比較,說她們倆都有兩個身體,一個歸屬政治,一個歸屬性别。伊麗莎白一世自稱身體上軟弱無力,但有個英格蘭國王的心髒和胃,是國家的丈夫而非她聖潔的母親,她在性别上把男人誘惑又讓他們求之不得,政治上又使得他們谄媚服帖,好一個“尚武親王”!看起來,她以兩種身體創造的“色情的宮廷生活”令人羨慕,其實不然,男人在背後淨罵她“老處女”,說她雖長了國王的心髒和胃,隻遺憾陰莖連着子宮,如果垂挂腰部兩側的睾丸能稍稍下移一些,并在開叉處呈葡萄狀懸挂在外,她“作為國王的心髒”也許會強大些。諸如此類的話,實在難聽至極。類似的罵詞同樣被用到波伏娃身上,甚至有人套用諷刺女王的言辭,認為作為女性思想代表的她,或許同樣自認做了“女性的丈夫而非她們純潔的母親”,據說,還有漫畫家給她畫了幅畫,把一個戴着鋼盔的羅馬角鬥士的頭顱取代了她清瘦卻極具鋒芒的面孔。

r在不少人看來,波伏娃要比伍爾芙強大些。灰色病魔和文學意象籠罩下的伍爾芙,飄忽得就像一個觀念,她妩媚、性感,在病魔和意象的幽暗或光亮裡飄忽如幽魂,而在文字裡,她卻铿锵無比。波伏娃不同,她尖銳得像一枚錐子,鐵骨铮铮。米歇爾在課堂或講座上講起她們來,“女賓”們卻是不分彼此,一味地崇拜迷狂。私下裡,米歇爾偶爾也談起西蒙和她的學生娜塔莉·梭羅琪娜,一如談論弗吉尼亞和薇塔·薩克威爾·韋斯特,她們的遭遇在她看來是那樣不可理喻。當然,教授學生中對米歇爾不滿的,也并不鮮見。有男生背地裡說,她恨不得在自己的胯間長出陰莖來,甚至多頭蛇和怪獸,或滿是吸盤的章魚——迷戀海洋世界的米歇爾在課堂上偶爾講起熟知的海洋生物,使得學生從中獲得某種來自藍洋深處的性幻象。

r身為哲學系教授的米歇爾,從不介意學生把對她氣質的評判等同于她的阿富汗獵犬薩拉。你的狗就和你一樣,好尊貴!他們說。薩拉是朵拉贈送的,從島上帶過大陸來已多個年頭,它體形颀長挺拔,線條流暢,挂向頭部和脊梁兩側的、絲質一般順滑的長發,如風下柳絮一般飄逸,它的後軀、腰窩、肋部、前軀和腿部,無不覆蓋絲狀毛發,而四足爪部的羽狀飾毛,使得它更顯華麗尊貴。它高昂的頭顱,清澈且神情專注的眼神,顯着血統的不同尋常,據說,薩拉的基因源自大英殖民時期一軍官從英屬印度帶回的純種獵犬。人說,那是犬中帝王,看來不假。米歇爾擁有這隻獵犬,在于她和朵拉不凡的情誼。薩拉被帶離牛津時,還是襁褓中的幼兒,而今,已長成一個體形修長儀态優雅的lady了,她在米歇爾這裡完全享受着家庭成員的待遇。也許是同栖一室之故,米歇爾和薩拉在氣質上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清澈和堅定,甚至,儀态神貌呈方向性地一緻。米歇爾五官立體,高眉骨深眼窩裡的雙眸顯着對時代的警醒審視,往人中直線拉伸的鼻子顯着敏銳堅毅,棱線明晰的唇則把骨子裡的倔強團成肥碩而性感的花朵,呈現一個自尊而不羁的形象。在蘇語看來,她有波伏娃的鋒銳剛烈,淵博而富有風度,褪下女權主義的外衣,她又有喬治·桑的萬般風情和弗吉尼亞的沉郁柔韌。蘇語記得,那天米歇爾到學校來接她的情景,從課堂出來,她像一陣風向她走來,以典型的擁抱親吻迎接她。她身上清淡的香,說不清來自香水,還是植物的洗衣液或洗發露,總之,清新淡然,令人愉悅。

r關于米歇爾的身世,她和蘇語講述的遠不止下面這些,不過在這裡,她不想用過多的篇幅來講述。啊,那令米歇爾詛咒的“黑色汁液”般的羞恥。

r她是白人混合印第安人的後裔。來自印第安族的母親,長着飛鳥一樣的氣質姿态,除了具備雕塑家癡迷的輪廓線條和油畫家心儀的細節,還有一直極具定力的東方韻味。她被英國殖民者的後裔看上,并結了婚,搬離了原住民的村莊。婚後,她強大的生育能力驚人,一口氣生下十個兒女,男孩占去六個,剩下的女孩,最小的一對雙胞胎才面世就夭折了,隻剩下米歇爾和妹妹妮可。印第安女人又濃又厚的一頭黑發長及腰臀,盡管那時她不再披挂鳥羽,可那些用竹節編排的頭冠、項鍊,以及用獸皮做的飾品、衣物依然火焰一樣熱烈,不管她從哪條街巷或哪個門口走過,總能招緻火一樣的目光。她令人妒忌又鄙夷的名聲,來自她做姑娘時風風火火的單純天真。那時,印第安族燃起篝火的夜晚,必有她作為頭号女角的舞姿。她胸前堅挺碩大的乳房和胯間的蝙蝠栖息處,以鱗狀編織的幾何狀彩貝扣罩,并以美杜莎頭上的紅珊瑚珠串連綴。她頭頂彩羽頭冠,小腿下端、腳踝,和兩條海葵觸手般性感的手臂套着獸皮編綴的圓環,響器“嚓嚓”響起時,她便在聲聲脆亮的聲浪中蕩起舞姿來了,竹笛和蕭琴的蒼涼雄渾,使得她的舞蹈附上一種宗教的色彩,悲壯而神秘。天使也好,巫婆也好,反正那節節斑斓款款搖曳的雀屏般的羽冠,使得她像一棵萬般風情的樹,滿場歡呼中,女人婀娜曼妙的姿色盡顯,她名字也由此罩上雀屏一樣斑斓的光環。

r米歇爾從别人那裡聽過父親和母親熱戀的傳奇,然,相比起印第安族的倔強和種族情緒,她那和異族聯姻的父親顯然怯懦了些。自她有記憶起,她母親的腹部就沒停止過一年一度的膨脹,随着衣服隆起的弧度逐漸趨于半球形,因宮縮而起的呻吟,宛如床笫之歡時潮水洶湧的嘯叫,而後,小貓、水獺般的動物頭顱陸續從母親胯間洞穴拱出,“噗兒”的一聲,随即拖出血淋淋濕漉漉的貓咪來。從那個才睜眼就咽氣的妹妹被母親當死鼠埋掉開始,她便頻頻聽到有關堕胎、流産的成人秘密,修道院或救助機構晝夜敞着櫥窗的襁褓裡,被遺棄的嬰兒哭得小臉發紫,門前湖面或草叢中漂浮的“小水獺”“小老鼠”,更是讓她驚怵不已。她衆多的哥哥弟弟們,在脫落胎衣血水之後,露出來的五官和膚色,使得她父親的憂郁加深。迫使他們越來越不願意随母親回印第安駐地探望親戚的原因,已不僅僅是她兄弟們那些混合或遠離白人基因的臉譜或膚色,而是,因為他們“混了侵略者血液和顔色”的長相氣息而成了一群“雜種”。

r“闖入者!”

r“獵殺者!”

r“流氓!”

r米歇爾知道,這些“雜種”當中那一兩個純粹的印第安臉譜,正是她父親這個“闖入者”的女人被印第安人蹂躏的結果。她母親生下的一群“侵略者”的“雜種”們,不被允許回到原住民的村莊去,但是,他們一家所在殖民者的社區,作為印第安人和英吉利人的後代,他們又時時面對藍眼睛的凝視——那些刀子一樣能挖心掏肺的凝視。她母親始終喑啞,直到有一天,她父親莫名其妙地在他房間裡上吊咽氣了,腳邊的桌面上留着半盒沒抽的雪茄,母親如列車長鳴般的嗚咽從幽暗的窗棂傳出,她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沒了。米歇爾在她的初潮如山泉般汩汩淌下紅色的河流以後,母親的眼神提示了她,那含意她明白:從此她需要警惕。和她年齡相仿的兄弟們,嗓音一個接一個從尖細變得粗壯沙啞,似乎他們頸脖裡被強硬嵌塞的那顆核桃讓他們無所适從。他們被激流一樣的流言圍剿,對故去的父親毫無感覺,對姿色不凡卻“淫蕩不羁”的母親視如仇敵。他們提着印第安人的獵槍,到原住民的篝火晚會去、到白人紳士的Party中去,尋找和鏡子裡的自己近似的臉譜,一對頗具氣勢的劍眉,或一個銳角适中的鼻梁,就有足夠的理由把子彈上膛,瞄準,發射。他們始終明白,隻有這些汩汩流淌的血可以雪恥。他們迫切要以英雄的壯舉和狗日的過去決裂。他們認為,曾經在印第安族祭祀儀式或篝火晚會上那個披挂鷹羽冠冕的、和他們母親搭對的彪悍男子會是禍首。然,終一無所獲。他們于是返回家中,嘴裡喊着粗鄙下流的言辭,直奔妮可的卧房——他們認為長着典型印第安人面孔的妮可是家裡最典型的雜種。妮可的裙子被“嘶啦啦”地撕裂、掀開、撸下,霎時,晶瑩着蜜色體毛的長腿、小腹,敞露無遺。噢,我的小蜜穴——米歇爾大腦有瞬間的空白,随即,她轉身沖進裡屋,抄起母親陪嫁過來的獵槍,直奔那個被她喚作弟弟的人。滾開,小雜種!她歇斯底裡着扣動了扳機。

r她那個毫無父親血緣的弟弟,從此,腳踝和腿跟裡多了一顆子彈。母親在一場肺痨中辭世後,她和妮可提心吊膽的日子開始了。女孩成長的不少常識,母親還沒告知。她不記得從哪裡聽大人們說起,說那個被蜜色植被遮蔽的地方,還有胸脯上兩顆原來呈蒂狀而今正小蘑菇一樣長起來的東西,隻要被男人觸碰到就會懷孕,妮可因此吓得幾近暈厥,直到一年以後,她的肚子也沒有像母親一樣拱起丘陵般的弧度,才舒口氣。她其實多麼想告訴妮可,她不必那麼害怕,她甚至恨不得告訴她,自從她經血在體内如融化的冰川汩汩流出時,她同樣長出了陰莖。隻可惜那時她太小了,不具備足夠的學識和力量給予護衛。春夏兩季,當草莓和櫻桃熟透的時候,她們恨不得把熟透的果子塞進那個讓人憂心忡忡的洞穴去。她發誓要和妮可形影不離,共同抵抗一切。她們睡房隔壁的兄弟們,時時嚣鬧,詛咒般狠毒粗鄙的言辭,床幫甚至牆壁傳出吱吱嘎嘎的可疑聲響,令人厭惡。窗外一片死寂,她們緊緊擁抱,隔牆的呻吟越來越清晰,綿長。

r米歇爾萬萬沒想到妮可結婚那麼早,近乎倉促,那是她在上大學期間。她一度認為,是羞恥和不公把她們趕上幽暗逼仄的人生軌道。不管黑夜白晝,羞恥似某種黑色汁液,流淌在心。畢業後,她在怅惘中離開美國,到牛津攻讀藝術哲學。據說,她曾經想過要轉向神學,希望從中獲得啟迪,并在文學和藝術中迎來明亮。不管如何,如今,她已然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遼闊且智慧。

r蘇語的身世,沒有米歇爾形容的“黑色汁液”般的羞恥,說起來,那是兩重天。父親讓她知道什麼叫天堂,而母親和她的家世卻使得她曉得什麼叫地獄。因了父親,她的童年天開地闊地敞亮,又因母親而逼仄黑暗。多年後提起,她自嘲那是一種“舉步維艱的豪邁和飛揚”。

r她對家鄉的記憶,從來和逶迤的海岸線相關。那從西邊天際斑駁着牡蛎的海壩,似滿地綻放着黑木耳的城牆,這條分隔陸地和大海的石壩一路向東綿延,是黑森森的馬尾松和白茫茫的海灘。海灘上油綠綠的、開滿紫色牽牛花的海薯藤,比常春藤要鮮亮。當洶湧的海潮退去,裸露黑幽幽的紅樹叢林和遼闊的灘塗,舞蹈的浪濤在灘塗上蕩出波紋,仿似旋律。豐饒奇異的海域,有着衆多海域缺少的稀罕之物:珍珠,沙蟲,滿身爪子的沙蟹。古老的潛水技術,便從這裡的珠民中誕生。還在幾千年前,那裡的珠民就以原始的水肺呼吸系統輔助深潛去采珠了,那口吐蕾絲、移動于海底沙床或母性器官一般盛開于岩礁的蚌殼,是采摘的對象。那些把皇室照得夜如白晝的夜明珠,以及那些為慈禧編織四季朝冠、披風乃至帶進棺材防腐的奇異珠王,就來自那些身懷絕技之人。這個被叫珍珠灣的地方,以鬥量計算的珍珠究竟被采了多少,真是罄竹難書,她倒是牢記,有那麼幾年,海灣的地殼被發現厚厚的珠貝層,有人猜測,曾經有大量的貨船和珠商雲集而來,使得珠民大肆采珠,遺棄的貝殼掩埋地下,以至形成岩層般的沉積。那些年,每天潮汐退去,沿岸村莊的村民就洶湧而至,盤地開坑,挖掘珠貝,浣洗後的貝殼堆積如山,收購公司的車隊,綿綿不絕。

r鄉村的夏夜多麼美好,躺在竹床上,背部涼絲絲的很舒服,天空藍如大海,那聚成兩岸的星河如布滿碎鑽一般璀璨。父親說長在海邊的孩子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擁有兩個天空,兩個海洋。父親在竹床上放下那個黑木圓珠算盤,并念起口訣:

r五一添作二

r五二添作四

r算盤珠子叭叭地響亮。她和妹妹翻身坐起,跟着爸爸背誦口訣,撥着珠子。天河上,星星分外明亮。

r時間是把梳子,歲月是一網濾布。以至拉長了距離的舊時光,在回望裡有種電影裡的虛幻。她記得自己在下課以後,聽母親吩咐,背起父親編織的魚簍去趕海,那裡有公家的下網的人群在起網抓魚,因怯懦膽小,她不敢接近,以緻竹簍始終是空空的,甚至連一點海水也沒沾上;倒是夏季太陽暴曬螃蟹出來乘涼的季節,在屬于自然的公共的大海裡,她會從遠處圈圈蕩開的漣漪判斷:可以過去捉蟹了。要找到章魚,得到潮水退到和地平線近乎重疊處的淺水中去。裸着小腿站在水中,等待章魚的姗姗來遲,它們的爪子似火珊瑚燃起的烈焰,從細小的頭顱次第外延,緊繃的紅赤赤的爪子上無數吸盤如小嘴,在水中綻放如花,遊着遊着,“啪”的一下,将一枚貝殼覆蓋、卷裹。水中漂浮的蘑菇狀的水母,亮晶晶的,海藻肥而綠,海葵花毛刺刺的觸須,斑斓奪目,那柱狀的空腔,就像渾身可彈奏的樂器,兩頭一彎一觸,啪地躍出一段距離。沙蟹集會的夜晚真是神秘得令人激動。踏在旋律般波波蕩開水紋的海之大地,父親唱着“月亮醒了,星星滿天,沙蟹乘涼來啦”,就聽得黑暗中漾起嘶嘶嗦嗦的聲響,那竊竊私語般的響聲從未知的某個點漫開,以蒸汽霧化水星轉而聚成漣漪之勢,漸漸地,那種附着大地的毛茸茸的聲響從四周氤氲而起,穿過雲層的月亮普照地上,就見那水汪汪亮的沼澤或梯田般的沙丘上集結着毛茸茸的爪子,和帶着小圓錘的睫毛,它們硬朗光潔的圓腦袋煞是可愛。

r相比父親的溫柔秀雅,母親就像一株長在沙漠上的仙人掌。蘇語那時還小,不明白是外婆家殘酷的遭遇摧毀了她。

r據母親說,她家遍地的田産、果園,打從她爺爺,甚至更前面的一兩代就開始了,到了外公一代,積累漸薄。外公在老宅和果園旁邊搭了戲台,常年躺在鴉片床上,一邊抽着鴉片一邊看戲。家中的幾匹白馬,外公常常換着騎,到十幾裡外的鎮上去吃早餐,或到不遠的山裡去打獵。家中雇用的長工、短工,勞力太多,管不過來,被外婆的嚴苛剝去上學權利的母親,就成了管理工人的勞力。三更半夜裡,她常常穿越遼闊的原野到鄰村去傳話,讓雇工們準時春種,或秋收。

r對于富有的家底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的遭遇,在空手外嫁的母親看來,恍如噩夢。不讀書不看報的母親,不明白家裡遍地的田産、果園,和那座四進圍合大屋的層層廂房和庭院,怎麼突然通通地易主了。外婆孤家寡人,連一個藏身之處也沒被允許留下,黃昏來了無家可歸,躲在鄉人的屋檐下,看盡臉色。母親說,外公是蘇語出生那年被槍殺的,他的屍體在曾經屬于他的地裡暴曬多天,直到一個漆黑的夜晚,他的堂兄弟用草席偷偷裹了他去掩埋。母親斷開和她的臍帶後,幾近精神分裂,奶水斂盡——她的饑餓也許從那時就落下了。老人說,她能完整存活算是幸運了,不少嬰兒還被當了食物。三年大災荒,父母生下的四個孩子,末尾兩個夭折,剩下哥哥和姐姐,瘦骨嶙峋,恍如皮影。為煮得一盤黏稠的糊糊喂養哥哥,母親跑到公家的地裡偷了一隻南瓜。我一生就做一次賊,一個地主豪紳的女兒,去偷一隻南瓜。母親一直為此感到羞恥憤懑。父親的胃囊被幹糧磨出口子來,甚至病得幾近奄奄一息。

r某個夏季,母親挑公糧到鎮上回來,家裡多了幾隻小雞,在家門前空地吱吱歡叫,毛茸茸的,像黃色的小球。父親一臉驚愕,盯着母親,說,你這是膽大包天哪。母親本來心虛,聽父親這一說,從裡屋拿出鋤頭,閉眼朝幾隻小雞的腦袋敲下,幾團黃色毛球歪側着,一陣痙攣抽搐,不動了。母親握了鋤頭,一旁抽泣。父親措手不及,眉頭揪着苦痛。你怎麼可以這樣做?父親是個對螞蟻蜘蛛都盡人道的人,沒想到一個提醒釀了大禍,原本他想把小雞送人——村中的貧下中農禽畜是可以養的。

r穿制服和蓋帽的人常常往來家中,樣子凜然。他們站在父親的裁縫桌旁,讓他把戶口本、海外寄回的信件、食品、衣物、藥物,一一交出,審查,之後,除了注有家庭成分的戶口本,别的悉數帶走。那些繁體中文書寫的信件,以及寫着外文、包裝精美的物品,每隔三兩個月,就被上門搜索一次。她家四圍磚牆上的标語有兩種,一種是用掃帚蘸了白灰水刷上去的,一種是用粗口毛筆蘸墨寫在長方形的紙上,再用木薯糊糊粘上去的,寫标語的紙張最初隻有白色,後來又多了綠色、黃色、藍色、青色,粘貼在牆上,就像縱橫傷口的創可貼。

r“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資産階級派性!”

r“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r“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r正上高中的哥哥從學校回來,提了半麻袋火炭,泡了水,拌上泥漿,就要往标語上抹,被父親止住。随他們寫去!父親說。

r蘇磊高考成績的到來,讓陰霾籠罩的天空裂開一絲滲漏陽光的隙縫,很快,穿制服的人又到家裡來了,從軍綠挎包裡端出賬本一樣的硬皮檔案,對着戶口逐欄核對,最終,蘇磊的錄取通知沒有下來。時值夏收,雨綿綿不斷,父親攜一家蹚水到海邊的稻田,在及腰的水中收割浸泡長久的稻谷,谷穗在禾場上堆積如山,漁鈎樣的稻芽兒攪拌放射狀的團團菌絲,宛如一地堆積棉絮。

r“啪——啪”,“砰!”

r母親房裡震天的巨響重又開始,伴着怒罵、抗拒和阻擋的糾纏,乃至哀号。她蹲在地上,聽母親在屋裡暴打哥哥的慘烈。她不知是哥哥沮喪絕望的情緒刺激了母親,還是他難以自控而向母親抱怨,蘇語那時的年齡,還不足以明白“黑五類”是什麼,但人人嘴裡詛咒的“地主富農”、“裡通海外”和“資産階級反革命”,她能聽懂,何況,成績名列前茅的她,每年開學注冊的家庭成分填寫,從來被裡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并監督她寫下的每個字。

r“你們家是大地主豪紳,還有海外關系——”他們指着社會關系一欄,“寫上你台灣舅舅的名字。”

r“對,這樣就對了,記得,你不可以填寫貧農。”老師說。

r家裡那個白底紅花搪瓷大盤,常常冒着紙張灰燼,黑蝴蝶一樣,充滿神秘和死寂的氣息。那是家裡焚燒文件、信件紙張的地方,通常地,父親負責焚燒這些危及安全和前途的證據。後來,蘇磊在裡面燒自己的課本和遺書。一次次的險情,都是父親搶救過來。為防蘇磊出意外,從他初中到高中的五年,從一個鎮到另一個鎮,幾十裡地,是父親一路陪伴他走過來。她記得,每個周六,父親會騎着單車到鎮上去接哥哥,周日再他送回學校,碰上車壞時,他們就一起步行。

r蘇語終于獲得上學的機會,那年,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有戴着黑袖章和白紙花的人到家裡來,要求母親父親戴上黑袖章和紙花到集中悼念的地方去哭喪。她和同學老師到山嶺上去割蘆葦草,回到村裡一排排地蓋茅廬。那個叫唐山的地方離南陲極遠,但大人說像那樣死幾十萬人的地震還是頭一次,村子所有門戶都從屋裡搬出來,住在師生們蓋的蘆葦棚裡。

r“打倒四人幫!”

r“偉大領袖毛主席永垂不朽!”

r她那時還小,不懂什麼叫永垂不朽。

r越南那邊的炮聲斷斷續續,在天井刨着木薯的大姐驚懼陣陣,時不時飛快地跑回家用布包了幾件衣服跑出來,說是村中有接應的大卡車,得随時準備逃亡。高考錄取時因家庭成分被刷下的哥哥,命運又另辟道途。某天,父親帶着他到縣城去,回了來,家裡歡天喜地,在他們家,類似這樣的喜慶幾乎不曾發生。原來是,英俊的哥哥應征去當兵,他報的是空軍,因體格優良,他順利通過體檢。很快,穿制服的人又上門來,父親拿出戶口本,一如查陳年老賬,來人把一堆方方正正的硬皮本核對之後,走了。等待通知的幾天漫長如幾個世紀,父親臉色凝重,蘇磊坐立不安,寝不成眠,家裡空氣凝固了一般。終于有一天,戴大蓋帽的送來一個牛皮信封,信封上有打印紅色的一行字,她認得其中幾個:中共,武裝部等。蘇磊順利通過,他可以去當空軍了!然,不久後,把他送往部隊的父親卻把哥哥帶了回來,蘇磊臉上不喜,也不悲。後來他說,他那天已經穿上了整齊的軍裝,就要上解放牌卡車到邊境去,兩眼通紅的父親叫住了他。回來,我們不去了。父親說。

r父親是懼怕哥哥去了前線有所不測。他保證回家後為哥哥力争考大學的機會。果然,次年蘇磊獲得重考大學的機會。南方的夏季,熱如燒鍋,哥哥把自己關在狹窄的小土房裡複習。她生怕悶在屋裡的哥哥被烤熟了,圍着他的小屋轉悠,聽得哥哥屋裡豪邁沖天的朗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少年的她,頭一次聽到那樣令人昂奮的誦讀。

r一年後,哥哥到了北京。在大學裡,他開始繼續寫詩,編寫劇本。幾年後畢業留校,留在那個和語言文學、和戲劇藝術最親近的地方。他甚至愛上了裴多菲。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抛。他還是那個熱血青年。

r不久的夏季,一場雪災來臨。那可是一場鵝毛大雪啊,紛紛揚揚的,把北京城胡同裡的塵埃、臭氣沖天的公廁都蓋得粉妝玉砌,一片白茫茫的幹淨!蘇磊知道,這一個冬天會比以往的冬季來得漫長,他一個來自南方的人,尤其懼怕冬季。于是,在那個鬧雪災的夏季,他離開了北京。他究竟是和誰一起走的,去了哪裡,無人得知。據說,他給家裡和蘇語來過幾封信,隻都沒到他們手上,一如多年來從海外寄回的信件和食品衣物,它們的去向,連分片派送的郵遞員也不知道。

r“夏季的一場大雪?”

r米歇爾近乎把這場雪看作一場隐喻。一旁的兮亞贊她智力超常。

r“蘇語,把你的故事寫出來吧。”米歇爾說。

r“是的,我早就建議她把家裡三代女人的命運寫下來。”兮亞每提及這個話題,就迫切無比。

r“你們家,放在‘二戰’時的歐洲就是猶太。”米歇爾直言不諱,“胸膛上别着所羅門的封印。”

r兮亞盯着蘇語,聳着肩膀。她從德國過來小住。這些年,她和幾個中國詩人在歐洲流徙輾轉,有浪迹天涯之意。随她流浪的書,常常因為居無定所而送到蘇語住處,更多的時候,是她一個電話打到魯汶來,說又急着搬家,書多,重,無法随身。挂了電話,蘇語就得和米歇爾出發,到她所在的城市去把書載回。多年裡,兮亞在瑞典、奧地利、法國、意大利、德國、匈牙利等國輾轉。柏林牆倒下之後的柏林,使得歐洲詩人和藝術家們激動不已,人們大談統一、民主德國、共産主義或資本主義,乃至宇宙論,總之,那是激動人心的時期。被語言之神眷顧的兮亞,不僅說得一口可與母語媲美的英語,德語同樣出色,她融入了時代的滾滾洪流,有好一陣,她嘴上老挂着卡爾·克羅洛夫、西格弗裡德·倫茨、北島、裡爾克、歐陽江河以及多多等人的名字,蘇語驚異于她的談吐,她的視野和思想真是變了!漸漸地,她的詩歌也嶄露頭角。再後來,她前往英國,在BBC找得一份兼職,從此,面包和房租有了着落。她們常常調侃彼此的北漂歲月。曾經,為了夢想,蘇語和兮亞先後辭掉英語老師的工作,把藏書、稿紙、飯鍋、針線包等一應俱全地背到了首都。她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廣闊浩渺的京城幾近活不下去,為省錢,她們常常彼此換着褲子穿。走投無路時,兮亞的信件會準時寄到南方母親的家中:幫我買幾雙襪子寄來吧,最好加上一點煮面頭的小碎蝦……沙塵暴來時,灌漿的枝丫間春陽清冷如秋月,婦人孩子頭套各色塑料袋、神色倉促地走在沙塵漫卷的路上,宛如無頭行屍。來自南方的人,哪見過這末日般的場景?兮亞凄惶惶地來找她,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這不,她們說走就走,而後,再次踏上離鄉的路途。

r當初申請自費留學,蘇語明白需要付出的辛勞。和米歇爾一樣,她因對宗教的興趣而差點選了神學,不過後來又轉向了藝術史。當心中變得遼闊起來,視野所及,似乎樣樣都想學,隻是精力時間所限。她每天的生活,除了課堂就是圖書館和博物館,每周的幾節中文家教和國内的專欄,可以為她支付房租夥食。她其實也迫切着梳理在腦海裡攪拌成團的故事,可離世的威廉,他文集的再版率先占領了她。

r“你知道一個叫巴羅·懷特的人嗎?”最初,米歇爾這樣問起。

r“聽說過,但沒讀過他的作品。”蘇語直言。

r“不嫌枯燥的話,不妨找他的作品看看。”

r後來,當她們再談起威廉時,米歇爾建議她到牛津去一趟,并告知威廉在牛津出版有一部叫《雙桅船》的小說,傳說拉德克利弗有藏本。說起來,她還得感謝她。關于她的女性主義,偶有極端之嫌,不過,作為學術研究讨論,倒是有意義的事。她一直記得米歇爾頭一次看到她哥蘇磊那張黑白照時的神情。那男子是誰?她十分敏感、警惕,似乎任何男人也不可以入駐她們神聖的閨房書齋。蘇語告知那是她哥哥,她才罷休了。照片懸挂于左側她的書櫥,在高及天花闆的書牆中間凸出的柱墩上部,相片下方橫立幾塊紅磚,分别擱置希伯來文的《聖經》、但丁的《神曲》、鹦鹉螺化石,和幾個用密封罐頭瓶裝的各國沙土,太平洋小島黑芝麻般的海灣沙粒,肯尼亞赤褐色的焦土,和古巴的沙礫……那是安德烈的環球旅行帶回的饋贈。米歇爾因此十分不快,她認為蘇語把安德烈的贈禮放在公共書房是向她炫耀,更甚是,隻要安德烈造訪她就發作,這讓安德烈莫明其妙。

r她們合租的公寓,是兩人所尋的一處由巧克力廠房廢墟改造的住所,屋裡陳列和立面裝飾,都沒貴重之物,卻顯着斑斓、殷實和溫馨,且古香古色。一分為二的客廳,是各自的書房。在彼此的書架上,往往會尋到同樣作者的不同作品,甚至,一部作品的多種譯本,無聊時,她們會以各自的母語給譯文挑刺,也才知道,翻譯和原文之間,有時是這樣的不忠誠。不久前的一次派對,幾個翻譯家和漢學家不僅讨論了翻譯對原著的“背叛”,甚至還談到了中國文學。那天,除了蘇語、兮亞和米歇爾,還有根特大學的馬可,魯汶大學的卡琳、尼古拉斯和埃爾文。

r“《紅樓夢》一書,我看沒中國評論家捧得那麼好。”馬可直言。

r“我同意馬可的觀點——”尼古拉斯接腔,“文字漂亮,也有趣味,隻覺得缺點什麼。”

r“這是章回小說土壤上結出的果子。”卡琳口氣像個醫生,“中國讀者讀章回小說長大,就像希臘的神話和哲學傳統一樣,百姓沉湎于哲學和神話自然正常。”

r“看來你們比我們自己還了解。”

r兮亞驚訝于衆人對中國文化的熟悉,《紅樓夢》她甚至還沒讀完過一次。事實是,她隻讀過三五章。于蘇語而言,說來慚愧,這部脍炙人口的經典,在國内時她也隻讀了一半不到,離開祖國時,心有不甘,在限重的極限之下,她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換了下來,毅然随身帶到國外。然又怪,到了西方,這部被國人稱為文學聖經的巨作,她也沒續讀,隻心裡時不時惦記着。她不明白是因了文化植入,還是語境更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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