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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上十字架·猶太老妪和她的貓》

時間:2024-11-07 08:49:20

又一個春天來了。秃木泛綠,遍地繁花。年年如是,四季一輪回。獨獨我,回不到春天去了,我的腳步,每往前邁開一步,便離枯敗蕭索的冬季近一步。養老院裡的每個人,無非在等待一個葬禮。這個終結性的儀式,每天都在院裡發生許多次,所以并不新鮮,它甚至來得毫無預兆,哪天,在床上沒醒過來,也就算到來了,連一個招呼也不打。樓下辦公室旁娛樂大廳的牆上挂着一塊統計表,每天新入住的老人有幾個,去世并空出的床位有幾個,一目了然。大夥日常看這些數字,和看膩煩的足球賽一樣,進球或失球,都不在心上了。

r那天,隔壁安妮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沒人得知,護士推門進去說着“新一天開始”時,毫無反應,隻有她的貓咪薩拉在她胸口喵喵叫着。護士摸了她的前額手臂,已經冰冷,斷定她大概在午夜咽了氣。她不閉的眼睛朝頭頂上的後牆盯着,上面是她和她故世丈夫的婚照,一張50年代的黑白照,她穿着婚紗,和她男人站在黑白格子的地磚上,前面坐着幾個小花籃。同樣的一張照片還放在她的床頭櫃上,隻不過比牆上的要小得多。和小照一起的,有她一家五口以及薩拉各種各樣的照片,幾乎見縫插針地布滿了房間。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外地工作,走的時候,隻有薩拉守着她。

r安妮是個猶太人。通常地,猶太人拒絕到異族養老院來,和拒絕進異教教堂一樣。安妮是個例外,她一個“二戰”的孤兒,又做了基督徒的妻子,到這裡來也是必然,據說,戰後她還改教信了基督的。

r老久以前,安妮就立遺囑似的和我說,哪天她走了,讓我把懷有身孕的薩拉送到她小鎮的猶太教堂,那裡的牧師會代她安置好。我那時看她還精神,不當回事,這不,她真走了。她男人多年前離世,因眷戀老宅裡曾經的時光和花花草草,她一直不願離家,直到無法自理,才帶着貓到這裡來了。那天,我坐在閣樓上,看衣着古老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被護士領進門來,繞過廊道,竟是向我的方向走來,才想起隔壁的老頭幾天前過世而空出了房間。老太太行李不多,膝上抱着一個鼓脹脹的布包和一隻貓。一般,院裡拒絕寵物同住,不知何故,安妮是例外。後來,貓咪薩拉就成了我們的甜心。

r安妮祖輩是不凡之人,不僅建立了龐大的商業帝國,科學、藝術領域還不乏英明之才。曾經,德國人拿下奧地利時,她父親預知災難将席卷大陸,因而,把子女送往英、美。1942年秋,在倫敦大學帝國理工學院上學的安妮感覺心裡煩亂,直覺家中有災禍發生,于是秘密雇船民把她載過英吉利海峽。當她返回大陸的家,已是人去樓空。過了一會兒,稍稍聽到些許微弱聲響,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表裂縫裡傳來,輕飄飄的,仿似微塵落下劃過的細微弧線。她渾身發顫又滿懷希望,她想着是自己的家人,父母,或爺爺奶奶,總之,是其中的某一個,氣若遊絲的一個,藏在閣樓或地窖的某個角落,甚至壘砌的柴火堆裡。是藏了多久了?那發不出聲音的是不是都已經餓死了?這尚有生息的靠什麼活着?是因為聽到樓梯上她旋風似的腳步聲所以發出聲音來嗎?是她的兩隻腳以貓爪爬抓木墩的急促踏在古老的木樓梯上,傳出砰轟砰轟的聲響,傳遞了有親人歸來的喜悅?安妮呼吸急促,心怦怦跳着,并開始呼喊:是誰在家,我是安妮,我回來了,告訴我你們在哪裡?她從地窖跑到樓頂閣樓,又從閣樓返回地窖,她把閣樓和地窖的每個角落都搜遍了,甚至小時候捉迷藏時鑽爬躲藏的藤籃木桶、蛛網羅織塵土紛揚的廢舊堆放之處,依然一無所獲,她号啕大哭,正心腸欲斷地要離去,蓦然醒悟,那虛無缥缈的聲息是來自父母卧室壁爐的方向,她悲喜交加地意識到,那也許是爺爺奶奶帶來的那隻貓——她知道,進入宵禁時期,她爺爺奶奶搬來和父母一起居住。

r果然,安妮就在父母睡床對面的壁爐裡找到了那聲呢喃的源頭:那隻間雜黃毛的白貓,正瑟縮在壁爐内側的凹陷裡,壁爐口堆放着柴火,不小心根本看不到異常。好在貓還能叫。它兩隻碧綠的大眼已然失色,隻依然有神,它眼角的毛濕漉漉地成了一團。安妮想,肯定是她母親或奶奶預知事情不測,而在臨走之前把這隻貓藏在壁爐裡,但她遠沒想到一家人被帶離後再也沒有歸期,擱置柴堆上的盤子幹淨得連灰塵都沒有沉澱的可能,錫做的底子上光潔發亮,顯然是饑餓的貓舌頭卷舔成了這個模樣。

r這隻在壁爐裡吃蟑螂、蚊子乃至泥土的母貓,就這樣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仿如當初摩西領着他們的族人出埃及一樣的傳奇,它的故事于是在猶太族群裡傳開。逐漸地,人們把它看作某種象征,它在安妮這裡調養,恢複體能。次年梨花開得白茫茫的季節,它懷孕了。它的這次産崽,似乎滿含對安妮的感恩,一窩産下9隻,純白,白中雜黃,黃中雜白,一窩斑斓之色。安妮說,這隻生命力超常的貓,它強悍的繁殖能力讓她欣慰,一似她曾經強大的家族。也許正是安妮乃至猶太族賦予這隻貓的象征,讓它的孩子一夜之間被猶太家庭争搶領養,此後,每次孕期沒到,便有家庭預訂,供不應求……半個世紀以後的今天到了眼下安妮手上的薩拉,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那隻母貓傳下的哪一代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少猶太家庭領養了薩拉的家族成員。

r據說,猶太人和貓的關系始于他們的埃及時期,埃及盛産谷物,以至老鼠出沒頻繁,為防糧食受鼠群侵襲,把山貓馴化成為家貓飼養是條出路。因而,貓在猶太家庭中尤其受寵。記得不久前讀到一幅漫畫,漫畫上是一隻戴着黑色圓框眼鏡的貓,貓的頭頂上戴着一頂黑色瓜皮帽。可見,猶太人的貓,是多麼不同尋常。

r威廉走後,凱蒂意識到主人對它的抛棄,昔日壯碩肥大的體形迅速消瘦,曾經肥胖豐滿的脊梁朝兩側耷拉下來,毛色的光華也消淡了,眸子黯然。這隻貓是威廉從倫敦買回的一隻基因變異的品種,屬蘇格蘭折耳貓一類,腿短尾巴長,圓滾滾的一團,兩隻耳朵反常地朝前翻折下蓋,像兩瓣拒絕向陽的花瓣,讓它的頭看起來顯得渾圓了些。威廉寵愛它,九成因了它的甯靜柔順——心性焦躁的威廉似乎注定要性情溫良的靈物陪伴,哪怕主人再躁動不安,隻要它輕輕喚兩下,那豎起的渾身毛刺便綿軟服帖了。它提着逼窄的嗓門,聲兒格外輕巧,喵——,喵——尾聲提着,顫悠悠的,宛如提琴細弦兒滑落的調兒。那是個黏人的家夥,威廉一旦落座沙發,它呼溜一下,便鑽他腋窩或頸脖間磨蹭去了。威廉不在時,它會獨自蜷在沙發上,眸子裡哀哀的,一旦聽到車庫泊車的聲響,落寞的眼神即射出鑽藍的光,嗖地奔向花園門口。

r“pussypussy!”威廉車門一關,便以喚孩子的調兒喚它,小東西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一溜小跑,兩隻前腳往上一個撲騰,鑽懷裡去了。有時我也抵觸,因為,威廉求歡愛時,同樣“pussypussy”地喚我。有時,他遠潛回來,驚聞門開處老長一串“pussypussy”的叫聲,我驚喜萬分地奔去,卻見他跟前,貓咪已晃着短腿擺着尾巴,喵喵地叫得歡。曾經,我們還為這隻貓吵了架的。我厭惡它滿身異味,尤其是,它的毛落得到處都是,甚至我的呢絨大衣和帽子。

r“我不是給你買了毛刷嗎?”威廉尤其看不得我對凱蒂的抱怨。“刷大衣、帽子、靴子的,都有啊!”

r又被嗆得難受。

r有好些天,我還找不到它,後來發現它竟是去了威廉的墓地,那天我把新種的花送去,遠遠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團在石棺旁,一看,竟是它,見我來,瞪着兩隻悲傷的眼,哀怨怨地瞅。威廉這一走,真是不知所措的。每天大清早醒來,首先入眼的,是客廳沙盤中間那團變色的沙子,于是明白貓咪又拉了,得趕緊換掉濕漉漉的沙子——之前從沙袋裡出來的細沙可是芳香撲鼻呢。拿了鏟子過來把排便凝結的沙塊鏟起,又把沙包層層撥開,即奇臭撲鼻,就見那沙子包裹得粉果似的糞便團團滾出。貓帶來的活兒可真不少哪,真夠我忙的,所幸,不久克洛伊就領走了它。

r向來我沒有午睡的習慣,到了這裡,午餐後總閉會兒眼,純當養神。之後到閱覽室去。近郊的這處養老院,打從我爺爺就有了,百多年曆史。除環境優雅,設施及服務先進,還有個名聲在外的檔案館兼圖書館。凡有親人在這裡居住過的,到檔案館可找到他(她)的存檔:遺囑,護士護理日記,其本人日記,日常進食配餐記錄,生活存照、錄影等。一如我的今天,似乎也正為哪天我孩子或他們後代之需而準備一些彌留之際的話語,不過,我手頭的這部日記,并沒有計劃為任何人記錄的意思。不管如何,距離我不慎淪為罪人的一生已然不遠,在這個時候,上帝安排我到這處清寂的院落裡來,做回歸天國之前的靜思,一如埋葬塵土前到教堂做最後的淨身。

r和威廉一樣,我們都生不逢時。他是帶着遺憾離開的,盡管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如他說對我抱歉一樣,對他,我同樣心懷愧疚。一如安妮所言:人人忠誠于歲月,把它記錄下來,都将是部不朽之作。她在養老院的日子裡,幾乎從不會客,以閱讀打發時間,她的書不少:君特拉斯的《鐵皮鼓》,亞裡士多德的《詩學》,尼采的《原罪與恩典》,昂利《最厚的沉思》,等,多是哲思類。令我意外的,她幾乎天天早上讀《摩西五經》,她是把它作為一門學問閱讀呢,還是那依然是她作為猶太人的經卷,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曾經的改教隻是一時保命所需?不管如何,那并不意外,災難來時,人們隻在乎活着的權利。安妮所受的教育我從不懷疑,恰恰是,她的人生于我,除了疑問好奇,更多的是一份悲憫,一份對異族的悲憫。這種于我而言近乎秘密的情感,僅僅因為她有個來自非常時期的猶太背景,還是因為我對她的同族負疚的一生。如今,在所剩不多的歲月中,我隻求上帝賜我恩典,讓我本着誠實這一神的美德,記錄曾經的歲月。我的這部日記,取名《上十字架》,源自本國彼得·保羅·魯本斯受難系列之一《surlacrolx》。多年來,如安妮所言,我其實一直想寫一部自己的書,可是我才學不夠,而今,日記這種文體的自由,正适合我想到什麼寫什麼,可視講述所需轉換講述者的人稱,這種信馬由缰的方式,讓我自在愉悅,那麼,我将期待,過往的歲月在這裡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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