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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缺頁之書

時間:2024-11-07 08:48:50

從迷宮般的地下書庫出來,拐進狹窄悠長的地下隧道,走上一陣,出道口上神學院大廳,快步穿越,拐上樓梯,隻一會兒,就到了博德利藏館。

r博德利和拉德克利夫有所不同。該建築是典型的哥特風格,高拔的頂部,高立花窗,窗外,可見神學院教堂的尖塔,窗内,是書的叢林。書被沿牆碼放,自牆腳到屋頂。内層極高,環牆半腰有陽台般外延的鐵架牆廊,以便于書籍的外取歸位。黑乎乎沉甸甸的古籍,書脊奇長,有的幾近半米,竹節般的條紋鼓凸得格外顯眼,光照的侵蝕依稀可見。蹚過文藝複興的歲月長河,一切已褪色,然,巨人的精魂寶血還在,維多利亞的塵埃掩蓋不了英靈的容顔,光照和塵埃的痕迹可見。

r朵拉正在環牆的回廊上把回館的典籍歸位。她站在閱覽案台前等,目光莫名追随朵拉。行走在廊橋上的朵拉衣着樸素,身段清瘦颀長,兩頰瘦削目光炯然,看見她來,一臉驚喜神色,眸中閃爍熱情之光。她老了,人卻空靈而輕盈,精神矍铄,她沐浴着聖靈之光,為神的啟示照耀。那是一張在漫長歲月中形成的臉:少時青燈黃卷的澄明清寂,神學院時期的莊嚴智慧,人世間的和諧喜悅。顯然,這個神聖的職業保持了她向來的聖潔莊嚴,乃至修道院時期的清寂——她對基督的愛近乎永恒,而俗世的熱鬧喜樂又讓她的凜然多了幾分熱情俠義,見了學生和客人,她聖母般的祥和裡便生出返老還童之相來。據說,眼前環牆的藏書,不少是孤本,源自六七世紀前後的捐贈和典當的回贖。主教修士的雕繪手抄《聖經》、王儲公爵整潔或斑駁的手稿,各種學科文獻,乃至漢語藏館中明、清期間所赴東方傳教士出版物的宮廷絕版。沉甸甸的古籍,不少是希臘文和拉丁語。這些,于她一個從東方來的異鄉人而言,宛如神界迷宮,那典藏的,莫不是神靈的暗語,乃至魔咒。

r朵拉從回廊上下來,向她述說那本猶太《聖經》的故事。那是本千年《托拉》,來自某教會的捐贈,因皮殼開裂、内頁鑲嵌的金片脫落而接受了修士的恢複。來自耶路撒冷的修士,沿用了猶太人古老的手藝,把鵝羽鋒利的羽尖削去,蘸墨落筆,在鑲片脫落的空白處描出輪廓,而後以各色顔粉、香料和水攪拌均勻,把金片上彩,風幹,再一一鑲貼,程序甚是嚴謹,工藝尤為考究。朵拉相信,這本外殼端正内頁斑斓的古籍得到了專業的修繕,尤其裝幀古雅的皮殼讓她如意。她确信那個以色列的修士對這本古籍猶似待他的上帝一樣虔誠,他的線穿得極好,線頭都隐了書眼裡頭,外面看不到一點瑕疵,還保留了原線。

r“他要把舊封拆下,挑開書脊,用小刀刮去舊漿,再重抻經緯、繃闆……”她書脊書面地摩挲着,手上還在示範着這樣那樣的動作,“手藝是門享受的活兒,需持的,是耐心,你說是嗎?”朵拉英式的發音精确迷人,節奏聲色仿如唱誦聖歌般輕盈。話長長地一串說下來,結尾一句修辭性提問短句作為休止的裝飾,讓她有種受重視的愉悅。她連連稱是,心又想着古籍的結構和裝幀工序真是繁瑣複雜,不過,又恰恰是這複雜繁瑣讓一門手藝顯得紛繁、莊嚴而有趣。

r據說,朵拉不僅彈得一手好鋼琴,還寫詩作曲,歌劇唱得還極其專業,曾經,她是馬勒的《第八交響曲》中的主唱之一,出色的唱腔和儀态讓人刮目相看。有人認為,要是往前幾個世紀,她的名聲可以和聖希爾德加德·馮·賓根有得一比。

r“那麼,又是米歇爾讓你來找我?”朵拉在卡其布圍裙上擦擦手,頭向她微微仰起,露着仁慈的笑。

r朵拉的話讓蘇語感到抱歉,似乎,米歇爾不囑托,她就不到朵拉這裡來了。不過,于威廉文集的搜尋,她确實想獨自行動,今天看來,有所不易。今天的遭遇,她迫切着要和朵拉說說。本來,她想把近乎被掏空的書籍帶給她看看,因書和巴羅著作成了連體,加上館藏區域不同手續麻煩,就罷了。她想知道館員對這件事情是否真的一無所知,或者,他們已然知曉,隻默認了事情的結果而無從着手。于是,就把事情的大概和朵拉說了,并告知作者威廉是她和男友的忘年之交。

r“你是說《雙桅船》的作者威廉·莫爾爵士?”朵拉正了正身,目光炯然。

r“是,你知道他?”蘇語十分驚喜。

r“前些年,他老到這裡來,風塵仆仆的。”朵拉緊蹙着眉。

r“他去世不久。”

r“噢?那麼突然,他可是像小夥子一樣精神呢。”朵拉似陷入某種困惑疑慮,“他女兒幾年前還來過。”

r“啊?”

r蘇語恍然明白什麼。之前,和米歇爾提起威廉,她似乎總在暗示什麼。她認為威廉強訓深潛技術的意願和别人不同,并肯定他那些人人可讀到的文字不過是他的練習或裝飾品,真正的作品能讀到的人不多。蘇語對她的言辭一度不滿,她于是才建議蘇語去找朵拉。果然。米歇爾似乎無所不知。

r朵拉說,《雙桅船》出版不久,威廉就頻繁出現在牛津了。以母語書寫的威廉,書在英國出版沒什麼不對,之後引起的反響還不小,美國一些專門從事戰後老兵精神創傷研究的機構和文藝批評者及時地對這本書進行跟蹤、評析,以至英國和舊大陸相關機構和文學批評家也出來湊熱鬧。這一來,威廉就成了驚弓之鳥,從此便踏上自己文字的追索之路,傳說,他向各地發出高價收購的公告。所幸本書出版冊數不多,加上語種之故,起初隻流傳島上,他于是從始源地牛津開始,朝劍橋、倫敦和巴黎輻射,他甚至還跨過哈德良長城,去了蘇格蘭。最終索回多少不得而知,不過,據說至今唯一存留的一本,就在拉德克利夫。一直以來,威廉頻頻光顧,和館長談判,和館員糾纏,懇求把自己的這本冊子拿回去,隻是得不到允許。

r“你是說,他想強行把那本書帶走?”蘇語驚詫。

r“是,但你知道,這裡打從斯圖亞特王朝就沒人享得帶書出館的待遇,哪怕維多利亞女皇也不敢破這個例的。”

r蘇語很想問起書的缺頁是什麼時候發現的,看朵拉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就噤了聲。朵拉說威廉是個講道理的人,人看起來很有學養,她竟然也知道他戰後也在古籍館從事和她近似的工作。她告知威廉知道書帶不走之後,也作罷了,不過,依然常常來,在古籍藏館流連忘返,而他那本在地下藏館的書,依然時時揪扯他心魂,他時不時地還是過去看一下,有一天,發現自己的書和巴羅的嵌在一起,他極其不滿,就把自己的書拿回原屬藏櫃,下一次來,書又長了腳似的,回到巴羅身邊去了。

r“你聽說過巴羅這個人?”蘇語問。

r“當然,原先他追随崇拜弗洛伊德,可不,傳說他還專門到倫敦來拜訪過安娜·弗洛伊德——他們在美國杜克大學讀書時認識,就《雙桅船》裡的細節和西格蒙德暢談。”

r弗洛伊德曾經的寓所,蘇語不久前去過。紅牆白窗的建築,已然成為他女兒的住處。蘇語是在米歇爾那裡知道他家在倫敦,之前她可是一直認為他是在維也納呢。她突然想起之前朵拉說到威廉的女兒不久前還到這裡來過,就問起她來。

r“哦,你是說那個叫克洛伊的女士?”朵拉的表情近乎有些不快起來,“她可是牛津大學的學生呢。”聽朵拉語氣,似乎克洛伊某些行為和她的身份不符。

r有一陣子,新館人手不夠,加上出現失竊現象,朵拉被從老館抽去。某天,她就遇到了克洛伊。從文學藏館出來的克洛伊神色明顯不對,尤其和她目光四目相對的瞬間,朵拉看出她的慌張,她心懷僥幸,作勢要離去。朵拉笑笑,臉上不缺嚴肅,請求她把那個亞麻披風團着的包裹拿出來,克洛伊作狀抵賴,甚至就想越過圍欄逃跑,朵拉厲聲把她喝住。她一直是這裡的常客,而她偶爾的鬼祟早已被館員留意。最終,她是哭着交出了《雙桅船》,她說長這麼大從不知道自己父親寫了這本書,認為威廉是她父親,她擁有他的書合情合理。

r“博德利的制度可是連女王也不敢違背呢。”朵拉擡了擡手,無可奈何的樣子。

r“後來呢?”蘇語問。

r“還是常來,在老館和新館之間神出鬼沒。”朵拉淡然道,“書的缺頁什麼時候發現的,倒沒有具體記錄,反正就跟長了翅膀似的。”

r“校方認為,書的缺頁和克洛伊有關?”

r“有人這樣認為,不過沒有證據,倒有一回,她被我逮個正着的。”

r朵拉臉上泛起紅暈,好像偷書賊不是克洛伊,而是她。少頃,她遞來一頁印刷體的紙張,可惜紙張隻有半截,是一首詩的局部:

r我說,和你去航海

r夏天的風吹着口哨

r橫過大西洋的船

r并非哥倫布号

r也不是五月花

r蘇語說,這明顯是威廉的詩,她幾乎沒讀過威廉的文學類作品,不過,從他對曆史的偏好及專欄撰稿風格可斷。可是,短短的幾行詩句,又不知出處,又追究起來,又前後不着邊。這時,朵拉又拿出一本内刊模樣的東西,很薄,印着牛津大學某書院字樣,是份内刊。

r“打開呀。”朵拉微笑着,鼓勵的眼神。

r她于是順從地翻開目錄,逐一往下,就看到目錄下端作者一欄有克洛伊·莫爾爵士的名字,對應的題目是“蝴蝶忙·太陽香”:第36頁。翻過去,隻是始于末端的幾行字,接續的第37頁缺失:

r陽光照庭院,桅旌高舉,繩梯那個妙!斯人獨坐桅樓,看麥浪滾翻,花兒斑斓。媽媽說,蝴蝶忙,太陽香,豔陽天裡,家家戶戶洗衣裳。

r“洗衣服啦,誰有就拿下來啦。”媽媽叫。

r“我有我有,裙子襪子——”我說。

r“還有我的小手絹和娃娃——”露絲嚷嚷。

r于是,緞子棉紗,白色亞麻,通通裝了籃子。

r那藤編的洗衣籃喲,一個挨一個,一溜排到洗衣房。

r短文到這裡戛然止住,稚嫩卻歡快的文字,敞亮少年情懷。

r“童年總是快樂的不是?”朵拉溫柔的語氣多了憐憫。

r“是,她甚至那麼俏皮可愛。”蘇語回味着那短文,心起漣漪。“隻幾行字,但如詩如畫,富有節奏樂感。”她又說。

r“一個不端的行為,往往有不願告人的隐衷,所以,我和館員說對她别太苛刻——”修女一臉仁慈,伴着閱盡人世的悲憫。“她也有她的不幸。”

r蘇語心裡莫名有些酸澀,抿着嘴唇,她點了點頭。

r“對了,米歇爾說你有什麼需要幫忙?”朵拉像突然想起米歇爾的吩咐似的。

r“就這事,想找莫爾爵士的著作——”她直言,“還真沒想到開始就這麼難,我倒想知道,除了這裡哪裡還可以找到同樣的藏本。”

r“通常,書隻要在不列颠出版,這裡和倫敦圖書館都有送存,不過,威廉這書年初我有到倫敦找過,書館記錄裡是有的,隻不見書。”

r“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也弄不清。”朵拉接着說,“你知道,借出的書那麼多,靠罰款解決不了不歸還的問題。”

r“書的命運往往是這樣。”蘇語似乎感同身受。看來,她的期待漸趨渺茫。眼下又下班了,想回頭去讀那本殘缺的《雙桅船》已不可能,況且,那些缺頁的失去,證明那正是書裡的要點所在,既然這些内頁失竊,剩下的意義似乎也不大了。她想拜托朵拉幫忙把剩下的複印并郵寄給她,又嫌啰唆。

r“需要幫忙随時和我說。”朵拉似乎看出她的猶豫。

r“好,我會的。”眼看她要下班了,她打算走了。

r窗外雪花變得密集時,她向朵拉告别。

r穿過神學院,出了塔樓,鐘聲正敲整點,外面已是茫茫的一片白,走了一陣,見街燈璀璨如星,酒吧、餐館的櫥窗門楣,挂着松枝編的花冠和聖誕老爺爺,哦,聖誕就要到了。她想起兮亞來,她們其實真該在這裡見個面的。之前,她來信說聖誕要到美洲旅行,本來她們要一塊去的,可蘇語手頭的事一旦忙開,就沒了閑心。這不,她獨自踏上了旅途。這兩天,她應該在馬薩諸塞州,她答應幫她去哈佛的圖書館看看。哈佛的藏書不會比牛津的古老豐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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