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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4-11-07 08:48:20

以色列啊,你當仰望耶和華,因他有慈愛,有豐盛的救恩。

r——《聖經》詩篇

r藍洋,倒扣之穹,好一個水之迷宮!

r浮遊于水的幽深,她心懷迷惶。洋流中,迷霧如紗紅珊似火。那匍匐之靈物,無椎無骨鱗片閃閃,如拉拔開來的環紋之索,又似懸空的螺旋。那脊線之索物,時而立起長頸、信子橫空刺出,時而抖擻花蕊、一派凜然。心劃過陣陣戰栗,她踏浪緩行。土著說,這潟湖蛇多成災哪,常在黃昏或夜晚群聚浮蕩、絞索旋團,水聲沸騰如同天籁,場面驚人而壯觀,久久不散。本來,蛇視暖而栖,太平洋自古是溫床。遊客中的東洋人聽而不語,隻一臉武士的悲壯,西方人則眉弓拔起,以示對東方傳說的警惕,他們不願把這些神秘的生物看作受了神驅逐的撒旦或所羅門詛咒封印的神魔,不過,幽藍的洋面也不見得能結出罂粟花來。

r蘇語不止一次在太平洋下潛了,但楚克——這處令人驚怵的海床公墓,還是頭一次光顧。眼下,斜立海床的這艘船骸,并非珍珠港擊沉的亞利桑那号,也不是葬身北大西洋深海平原的泰坦尼克号,更非其姐妹船、至今沉眠于希臘海的不列颠号。

r都不是。

r這是日本國葬身南太平洋的戰艦,一座曾浮遊汪洋的巍峨建築,先前的豪奢威武已蕩然無存,代之以赤鏽塵垢的死寂腐朽。據說,不久前那個叫羅伯特·巴拉德的人攜探險隊在北大西洋海床看到的泰坦尼克号,便以類似的形式存在。其實,葬落海底的船骸,不管來自遠古的絲綢之路或戰争風暴,樣子都相差不遠。隻是,海床這處戰地公墓,因沉落的船艦過于密集而稍顯狼藉了些。類似這樣,被牡蛎、珊瑚及微生物遮蔽的沉艦,在這個叫楚克的環礁有半百之多,它們以各種姿勢啞然于海底平原,一如匿迹于土層的棺椁。這些冰冷的建築,失去了它固有的幾何形狀,一如廢墟,古刹。曾經壯烈的刹那,終以歸于海床的幽寂告終。迷宮般的藍洋,令人暈眩。浪濤上透過三棱鏡般射入水層的光,在水母浮蕩的蕾絲上格外耀眼,叢林輪廓依然,隻遠處的岩礁峽谷,朦胧一片,使人疑惑這是踏着蛙鞋遊于大洋,還是彳亍于陸地的黃昏曠野、徜徉在霧幔四籠的煙村水廓?

r其時,洛夫正水蛙般浮遊身旁,蘇語吸一口氧,重回舒展。她莫名惦念起大西洋來。幾年前和威廉、洛夫在北歐的熱帶雨林,真是如臨仙宮,一切那樣令人迷醉:蒼勁的古樹婆娑如傘、珊瑚叢如鑽石遍布,璀璨斑斓,魚群落葉般紛揚,水母群遊,千般輕盈萬般婀娜,蘑菇圓帽之下,紛揚蕾絲花邊,拖曳銀耳之花瓣皺褶及線緯流蘇,它們在如鏡的藍洋飛翔,水幕中,或藍或紫,或橘或橙,如火焰,更似光中滑行的彩羅帳,晶瑩着幽光,偶栖叢林藤蔓,好不絢麗壯觀!

r如果——我是一條魚多好!

r這句話,不少人說過,蘇語也說過。米歇爾倒不喜做魚,她願做一朵水母,須發飄逸的獅鬃或熱烈的火焰。但其實,她更愛海床上肆意綻放的巨蚌或海葵,那和共生藻相濡以沫的生物,借着光合作用,它們能長壽百年。最美的藝術并非來自人類,而源自自然。米歇爾說。蘇語知道,她這裡指的藝術是自然中的藝術形态,如水母或海葵等生物形狀的自然天成。此時,她們正在紅海的珊瑚岩礁上空漂浮,一如跳傘者浮蕩藍天俯覽大地,海床上,管柱海葵踏着音樂的旋律前行,偶爾噴出一線水柱,“噗”的一聲,脆亮耳畔;斑斓的地幔,巨蚌綻放如花,如此華麗,如此絢爛:紫藍斑紋規律分布的兩瓣花蕾俨然兩索對卧之蛇,蒂狀的道口于敞開的核心處高昂地凸起,呈示母體的強勁。這鑲嵌于海床的龐然之物、大地之母,傳說是海中殺手,“食人蚌”,非也,她并不具侵略性,若遇上她長時地噴水,必是受到侵擾,出于自衛,她必噴水而後閉合。

r這次太平洋之行,米歇爾因前往牛津而沒同行,如果她在,或許對威廉的匿迹另有判斷。

r從低緯度的洋域稍稍往北,過了赤道,偏西,是夏威夷,珍珠港在一朵蘑菇煙中焚化的灰燼,就沉寂在那灣碧藍裡。可見,人世間再慘烈的災難,在浩渺的大海前算不了什麼的,烽火硝煙滾滾雷霆,朝這滄浪大水中輕輕一躍,便落入千年亘古,哪怕掀天海嘯,也不過把綢緞般光滑的洋面輕輕掀開一裂縫隙,終究抖不出曆史的塵埃來了。峰巒疊起間,流水溫柔,沉入環礁的山系,在洋流中更見絢麗詭異清秀巍峨,多彩的魚群使得枯寂腐朽也煥發生趣。幽暗中,額上的光束偶爾射進洋流的灰暗,近似礁岩的船壁嘩然亮起一叢斑斓,那是紛繁的苔藻、海葵及紅珊,光圈中的切面,仿佛油畫的某個局部,盎然着原生态的毛茸茸之感,更有塵林浸染的璀璨,格外的紛繁,格外的驚豔。

r日本人說,楚克是日帝國抵還血債讨回的一個記憶,是美帝國以牙還牙還給他們的另一個“珍珠港”。

r是的,沒錯!早在1944年的春天來臨之前,世人已公認這個事實。之後,地球東西兩極便擁有了兩個“珍珠港”,它們沉默于赤道之南,相望于太平洋東西兩側。據說,多年前楚克港的巨輪,一如火奴魯魯島上的亞利桑那号,同樣在太平洋上盡情地燒了三天三夜,有硝煙的慘烈,更有火山的壯觀。如今,所有環礁裡這些沉睡的船骸,已然成為珊瑚貝類寄生的樂園,魚們從此有了遊樂的層層宮殿,以及從一座宮殿到另一座宮殿的愉快旅途。

r蘇語不曾問起威廉是否去過火奴魯魯的珍珠港,他倒提過那裡植被貧瘠,珊瑚憔悴水族稀少,自然無法和這裡的紛繁并論。這裡,珊瑚自成王國,千姿百态,樹非樹,花非花,仿若荷花朵兒,又似雪凝松枝、血沫濺叢林。那柱形的薄膜細管,團成簇簇花冠,它們吸盤密布,在幽光下現着魔幻之色,稍有觸碰,或飛魚掠過,它們便害臊般往裡藏縮,冠叢也萎謝般隐匣子裡去了。人類用“含羞草”來比喻珊瑚的溫柔敏感,以血沫和雪絨花來形容它們的壯烈妖娆,極其貼切。産卵期的叢林大噴發,雪花紛揚的盛況更是如夢如幻。浮遊汪洋的自由,常常令人浮想,一如威廉,看到靜卧海床的鲨魚,會想起飛機。他說,飛機是天上的鲨魚,鲨魚是海裡的飛機。他甚至認為飛機和潛艇的創造,不排除從鲨魚的形體上獲得靈感。

r馬可說,昨天和威廉才上了艦船的廊道,威廉似乎就想方設法甩掉他。他是頭一次和威廉結伴,下了水,他疑惑威廉沒按自己畫下的地圖走,而是迫切地滑向岩礁。或者他是想在溝壑或裂谷中甩掉我,馬可說。威廉把他帶向塵索藤蔓般的船骸廢墟,出了廊道向船艙時,馬可被一截斷裂的飛機阻擋,正恍惚,人不見了。

r此刻,馬可圈起拇指和食指,在三指之側團成圓,随即,洛夫打起同樣的手勢。于是轉向,潛向船骸,魚群旋風般在腰間掠過,依然有水母,果凍般晶瑩,閃爍如星。老遠見船尾的螺旋槳,鏽迹斑駁積塵似毯,葉狀的槳片看起來過于肥碩,缺了鋼鐵的質地,瓣狀的槳葉仿若開到盛處戛然而止的花朵。為确認沉船的名号,他們沿沉船立面魚遊而上,在裸露的字母“M”處,将厚如絨毯的浮塵撥開,即見由四個拉丁字母組成的單詞顯露:MARU。這艘沿用日本傳統以“丸”命名的軍艦,斜插汪洋,遠看如固化的巨型老苔,近看似岩礁,密匝匝黑黝黝的牡蛎,仿如遍布朽木的耳片。要不是四下安之若素的無色生物以及旋風般萦繞不去的魚群,還誤以為它是蠻荒野地裡立于半空的懸崖峭壁。深淵中的鋼鐵建築,不受風沙侵蝕,隻塵埋水鏽,雖形容枯槁,依然有别于陸地殘垣斷壁的凄涼。

r洛夫伸過手來,将她的手扣上,馬可随了一旁,三人緩緩前行。

r他們從船的側門進入,經散步道前往側卧的艙室。巍峨的建築,樓層密集艙室無數,處處如廢墟般荒蕪。魚群時而洄遊似洪,時而似秋葉紛揚,沒心思觀賞。他們找到那扇被牡蛎和珊瑚幾近覆蓋的側門,順着一股水流的沖擊進了狹長的散步道。樓層之間的隔層已被炸掉,艙室之間的隔牆沒了,落成一個巨大的虛空,那婆娑着藻草珊瑚的斷牆殘垣一如露台上陳年的葡萄架,滄桑中又見峥嵘——那身環藍紋的蛇妖,就蜷縮于“葡萄架”上。狹長的近乎看不到盡頭的廊道,陰森幽暗,側向半空的舷壁,排列整齊的小窗,似暮年老者空掉的牙洞,又像骷髅頭上虛空的眼洞,從水面漏洩絲縷幽光,反而加強了幽暗中的陰森可怖。這頂上四壁晃蕩着浮塵索條的荒蕪讓人頓生森冷之感,牆面上那一溜幾近被寄生物覆蓋的小窗,微光在幽暗裡的投射,照見藻藓羁絆浮塵挂索。看得出當初艦船陷落撞礁瞬間的地動山搖,如今,那些傾倒的雜物幾乎全聚到廊道底部一端,酒瓶,頭盔,炸彈,座椅,狼藉一片。傳說這些置身浮泥的炸彈,至今仍然被當地漁民拿去炸魚,豐收頻頻。

r在洋流激烈的艙口,馬可以手語示意,他和威廉是在這裡走失。關于他和威廉散失的地方,他似乎說了多處,但莫衷一是。蘇語甚至懷疑,他那時是否也陷入了幻覺,一如此刻的她,同樣有種暈厥般的迷幻感。關于威廉的失蹤,大夥有過辯論,有人認為他也許潛得深遠而出了意外,有人認為他在深處艙室迷失,以緻無法從原路返回。蘇語正想着威廉梭子魚一樣的身體會不會突然浮于廢墟角落,霎時,腕表現出警示,氧氣所剩不多,須馬上上潛。于是,紅色浮标躍出洋面,如盛夏綻放湖泊的浮蓮……

r直到绛紅的晚霞浸染天海,輕浪在暮色裡現着虛弱,大夥不得不接受事實:威廉找不回了。岸上聚了聞訊前來的島民,在烈日裡裸露着身體的孩子們,睜着懵懂的眼睛,盯着水面陸續冒起的頭顱。

r回酒店路上,他們陷入虛空,安德烈說,他不知如何把這不詳的消息告知遠在歐洲的埃薩。往前半個世紀的時光裡,外人可是把她和威廉視為海裡的一對遊魚、兩隻飛鳥。曾經,他們是多麼幸福的一對啊!

r比利時《标準報》(1996年5月27日)

r探險家威廉·莫爾爵士

r于太平洋海底戰争墓場意外身亡

r《标準報》獨家報道

r我們并不陌生的探險家威廉·莫爾爵士,近日在太平洋赤道附近的楚克珊瑚礁海潛時意外身亡。據說,藍鲸俱樂部組織的這次海洋探索之旅,被看作一次環繞赤道的海底跋涉,下潛頻率前所未有的密集,不僅遊覽海底名勝,還将探索前人不曾涉獵之地,為留下寶貴的資料影像,還配備了攝影,翻譯,威廉負責選址和後期制片。按計劃,下潛始于菲律賓的長灘、宿務,而後,轉印尼科莫多、布納肯,波利尼西亞的大溪地,楚克為返歐前的壓軸。然,那天直航亞洲的航班才降落馬尼拉,大夥卻一緻要求取消菲律賓的下潛計劃,并急切辦理轉乘努納皮丘克的航班前往楚克。半個多世紀以來,多少蛙人為能到太平洋海底的二戰公墓岩礁潛遊而激動無比。然而,連續多日在陰森的水下墓地穿行,不少人已有驚怵之色,正盼着到科莫多去看藍鲸,不想威廉掉隊了。人是當地接警人員找到的,警局給俱樂部成員來電,說在岸邊水草處發現一老年潛水員,體形修長,有馬克思一樣的頭發和胡子。

r果然就是威廉。據說,老人家樣子安甯,手裡還緊捂着一塊懷表,表蓋和團起的鍊子海苔斑駁。

r半個多世紀前的太平洋之戰,威廉是凱旋的英雄。他駕駛的F6F“潑婦”戰機擊落日本法西斯飛機多架,殲敵無數。不久,他又空降奧馬哈海灘,會合盟軍征戰諾曼底,其間曆險種種,險些喪命。退役後,他辭别美洲前來舊大陸,在歐洲生活半個多世紀。出生在美國的威廉,和衆多的北美人一樣,祖籍是英國。提起莫爾爵士家族,得從五月花号之前的幾個世紀說起。翻閱英格蘭一些重大事件,不僅可從牛津大學的建校史見其成員身影,尤其在坎特伯雷教堂的重建中更見該家族的虔誠慷慨。坊間流傳,該家族中的幾代人都參與了該教堂的重建,他們不僅擅長哥特建築當中那些向上飛拔騰升的扶壁和密集如叢林的肋骨結構,更對穹頂及彩繪花窗情有獨鐘——如今從那些氣勢不凡的塔樓和高大狹長的中廳依然可見前人非凡的技藝,而說到為教宗獻唱的詩班及低音主唱,不少人還記得一個叫威廉·莫爾的爵士——今天威廉的同名是有意于銘記他的這位前輩嗎,該家族和坎特伯雷的關系一直維持到亨利八世下令解散隐修院之後。接下來的清教徒運動,莫爾爵士的族人更是唱着聖詩上戰場,直到1620年秋天五月花号啟程前往美洲,該家族和宗教的關系依然親近,不過,美國的百年戰争和兩次世界大戰使得該家族人丁衰減,譜系寥寥。

r威廉頭銜不少:二戰英雄,探險家,作家,古籍修繕專家,等等。據說對這些頭銜,莫爾爵士先生一直不以為然,認為那是媒體各自視需要所封。其實,他在意的隻一個:探索者。他涉獵甚廣,能力過人,正所謂可上天也可入地。他熱愛翺翔天空,癡迷海底探索。生活在比利時的半個世紀,他不僅參與《聖經》古籍、名師油畫等文物的修繕,為《自然》和《國家地理》撰稿,還寫下《鲨魚追蹤》和《水下原野》等著作。他甚至把一艘龍骨外露帆布褴褛的船骸從西班牙南部港口接到家中修複——至今,這艘古船依然威風凜凜地昂揚在莫爾爵士家庭院(本報曾做報道,1949年5月20日《美洲二戰英雄攜“挪亞”泊靠舊大陸》),關于這艘古船的去向,傳說海洋博物館有意接手,但威廉意向如何尚不知。值得贊歎的是,多年來他拍下了不少海底影像資料(其中對巨鲨和藍鲸的跟蹤記錄尤其彌足珍貴),這些按他遺囑贈送海洋博物館的資料,将作為海洋生态研究的文獻永久保存,并為科學研究提供幫助。另外,據坊間傳說,威廉多年前在異國出版有文學著作并引發評析熱潮,但不知何故,至今不曾和本國讀者見面。

r威廉是本國富商卡爾·保羅的女婿,保羅的商業帝國涉及鑄鐵、皮革、服飾和瓷器等。保羅家族工藝精湛的馬蹄鐵和皮革在兩次大戰時期曾極其輝煌,戰後各國履行和平協定,軍隊裁員甚至逐漸消亡,因生意受影響而開辟了服飾及瓷器市場。據說,衆多明星或達官貴人手腕上閃着鑽石光芒的袖扣,便來自該家族的名師設計。

r值得一提的是,鑒于莫爾爵士先生的貢獻和威望,一些名流會聚的墓區如拉肯墓場等,有迎接他入駐的誠意,當然,這将聽從于威廉先生的遺囑,還有其親屬的意願。葬禮日期另行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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