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圖2朱然墓漆畫
三國時東吳孫權時期的曹不興,吳興人,是文獻記載中享有盛譽的最早畫家之一。曹不興其名的中間一字,常常讀作“bù”。古書又提到過,曹不興其名也可以寫作“曹弗興”,讀作“fú”,把不興理解為弗興,是貶義詞,與興旺發達的褒義正好相反。
我們以為:曹不興的不,應當讀作“pī”,音義與丕相同。曹不興應該讀作曹丕興。丕,大也。丕興,大興也。曹不興的父母,為其子取名,揆諸事理,父母的希冀應該是丕興、大興,而絕不會是與此相反的不興、弗興。誠如後文所征引,曹不興是東吳時期的“八絕”之一,後世豔傳他畫龍若見真龍,又見康僧會西國佛畫,儀範寫之,為中國佛畫之始。曹不興确實沒有辜負父母厚望的“丕興”。
“不”讀音有三,音義各自不同。
其一,讀作“fǒu”,也寫作“否”。
其二,由否引申為否定詞,讀作“bù”,與弗音義相近。
東漢許慎《說文》:“不(fǒu否),鳥飛上翔不(bù)下來也。”“否,不也。……方久切。”不、否,兩字的讀音都是“方久切”,今讀作“fǒu”,徐铉認為前者的“不”應該就是“否”。許慎關于“不”的說解,羅振玉、王國維等人都認為是有疑問的。此據段玉裁說,認為“不”的第一橫,表示天,剩下的筆畫合起來表示“像鳥飛去而見其翅尾形”,鳥兒飛到天上去,再也不肯回來了,隻能遠遠地望見鳥兒的翅膀和尾羽。
這隻鳥兒越飛越遠,最終不可見了。由此引申為沒有,“不然也,不可也,未也”,讀作“bù”。簡略地說,不(bù),南朝《玉篇》、北宋《廣韻》、元代《韻會》都說“與弗同”,後兩書都稱“今吳音皆然”。也就是說,至少是從南朝至宋元時期,不、弗兩字的音義皆同,被視為同一字的不同寫法。
不過,更嚴格地說,不(bù)、弗(fú),這兩字的讀音輕重不同,兩者還是有所區别的。段玉裁細辨“不”“弗”之别曰:“不,鳥飛上翔不下來也。凡雲不然者,皆于此義引申假借。其音古在一部,讀如德韻之北。音轉入尤有韻,讀甫鸠、甫九切,與弗字音義皆殊。音之殊,則弗在十五部也。義之殊,則不輕弗重。如嘉肴弗食不知其旨、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之類可見。《公羊傳》曰:‘弗者,不之深也。’俗韻書謂不同弗,非是”(段注不字)。
弗,也見于《說文》,“挢也”“分勿切”,這個義項今作“拂”。“經史典籍多以弗為不。《公羊傳》:‘弗者,不之深也’”(段注弗字)。特意重複了《公羊傳》關于“弗”“不”的理解。盡管如此,世人用同俗書,“弗”“不”無别。古書說過,曹不興有時也寫作曹弗興,大概就是因為“不”“弗”無别的緣故。
其三,讀作pī,多寫作丕。
丕,“大也。從一,不聲”,至少表明東漢許慎時期“丕”“不”兩字的讀音相同。徐铉注“丕”音“敷悲切”,與今音相近。丕,古書多寫作“不”。段注“丕”字:“丕與不音同。故古多用不為丕。如不顯即丕顯之類。于六書為假借。凡假借必同部同音。”之所以以“不”為“丕”,是因為“不”“丕”兩字讀音相同,即段注所說的同部同音。
不僅僅是段玉裁,這也是其他學者的共識。《漢語大字典》不憚繁瑣的征引如次:不,通“丕(pī)”。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頤部》:“不,假借為丕。”《爾雅·釋蟲》:“不蜩,王蚥。”清翟灏《爾雅補郭》:“不,《詩》《書》及古金石文多通丕。丕,大也。王蚥亦大之稱,此必蜩類之大者。”《詩·周頌·清廟》:“不顯不承。”《孟子·滕文公下》作“丕顯”“丕承”。《逸周書·小開》:“汝恭聞不命。”朱右曾《校釋》:“不,讀為丕。大也。”
有些複體字殘存了“丕”“不”無别的痕迹。岯,《集韻》從山不,即其一例。壞(坯pī≠壞huài),《廣韻》《集韻》《韻會》《正韻》等,并音胚。《爾雅·釋山》“山再成曰壞”,《集韻》作坯,“音丕,山再成”。又,陶瓦未燒曰壞,出《後漢書·崔骃傳》“壞治一陶,群生得理”(以上并《康熙字典》征引),此字今作“坯”,磚坯、土坯是也。圖3後山詩注A
圖4冊府元龜A
圖5天中記A
圖6通雅A這是說,“丕”可以寫作“不”,反之亦然。
丕,于人名為美音美義,猶如魏文帝曹丕之名。曹丕,字子桓。桓,本義為表柱,即今世所謂的華表,引申為大。《詩》雲“玄王桓撥”,傳曰:“大也。桓撥,大治也,谀贊玄王政治清平。”人名得于父母尊長,而不是他自己。曹操希望曹丕光大門楣,名之為丕,又字曰子桓,名字相互照應,把曹操本人的心願表達得很充分。曹丕于黃初元年冬十月辛未受禅于炎漢,立國号為魏,他确實沒有辜負曹操的心願。
曹不興,應該讀作曹丕興。丕興,大興,非常興旺發達。丕興,也同樣寄寓了父母尊長的希望。後世确實有人給自己起一個醜陋不堪的名字,不過,這通常并不是正式的名字,而是别号,或者是别有寄寓,與來自父母尊長飽含美意的正式名字畢竟是兩回事。丕興與弗興,兩者恰好相反。姓名來自父母,豈有父母為其子取名為倒黴不興旺的(弗興)?!
據史籍記載,曹不興名列“八絕”之一。晉陳壽《三國志》卷六十三吳書十八,百衲本景宋紹熙刊本,南朝劉宋裴松之注:“《吳錄》曰:……曹不興善畫,權使畫屏風,誤落筆點素,因就以作蠅,既進禦,權以為生蠅,舉手彈之。……世皆稱妙,謂之‘八絕’雲。”(又見中華書局新校本第五冊第1425—1426頁)晉陶潛《陶淵明集》卷第十《集聖賢群輔錄(下)》,宋刻遞修本:“吳範相風(吳人)、劉惇占氣(河内人)、趙達算(河内人)、皇象書(廣陵人)、嚴子卿棋(名昭,武衛尉畯從子)、宋壽占夢(十不失一)、曹不興畫(為孫權畫屏風,筆墨誤點,因以為蠅,後張禦坐,權以為真蠅,手彈不去,方知其非也)、孤城鄭姥相(見王粲《于童賦》,謂仕必至師傅,粲後為太子太傅),右吳八絕,見張勃《吳錄》。”引按,民國涵芬樓百卷本《說郛》卷三“《吳錄》”(《說郛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52頁)、宛委山堂百二十卷本《說郛》卷五十九“晉張勃《吳錄》”(同上影印本第2763—2764頁),都沒有“八絕”雲雲的條目。盡管有版本差别,如此,裴松之所引“八絕”之說毋庸置疑。皇象有章草《急就章》,世傳最善本是明代正統四年楊政在松江的重刻本,曆來視為學習章草的上佳範本。曹不興與皇象,共同名列“八絕”之一,他的繪畫藝術應該是足以令人稱道的。
曹不興的繪畫,謝赫《古畫品錄》評為第一等級的第二人,“曹不興(五代吳時,事孫權,吳興人),不興之迹,殆莫複傳,唯秘閣之内一龍而已。觀其風骨,名豈虛成”(明毛氏津逮秘書本),品級僅在陸探微之下,位居全書二十七人第二位。
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二百一十畫一,民國景明嘉靖談恺刻本:“曹不興,謝赫雲‘江左畫人,吳’。‘曹不興運五千尺絹畫一像,心敏手疾,須臾立成,頭面手足,胸臆肩背,無遺失尺度,此其難也,唯不興能之。’‘陳朝謝赫善畫,嘗閱秘閣,歎伏曹不興所畫龍首,以為若見真龍’(出《尚書故實》)。”按,李昉征引了三段文獻。中間一段未注出處,應當引自張彥遠《曆代名畫記》卷五顧恺之傳内,唯“五千尺”作“五十尺”,其他文字俱同。後一段引《尚書故實》者,與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民國景明寶顔堂秘笈本等版本相同。
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論曹吳體法,明津逮秘書本:“按,蜀僧仁顯《廣畫新集》言曹曰:昔竺乾有康僧會者,初入吳,設像行道。時曹不興見西國佛畫,儀範寫之,故天下盛傳曹也。”按,《梁高僧傳》《曆代三寶記》諸書未有曹不興佛畫的記載。姑依蜀僧仁顯所說,曹不興在秘閣龍頭之外,又妙圖佛像,是中國名畫家初事佛畫之第一人。
謝赫之後,唐張彥遠推崇曹不興尤甚,後世多以謝、張之評為定論。曹不興的繪畫,早已不存于世,唯葬于赤烏十二年(249)的安徽朱然墓漆畫(圖1、圖2)與曹不興年代相當,或可窺見時代風氣之一二。盡管如此,作為東吳孫權時期的“八絕”之一,曹不興确實沒有辜負“丕興”二字的美意。
明張醜《清河書畫舫》卷四上,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自謂曾經思索過古人的姓名字号,“曹不興為弗興,字異義同”,要求“後學不可不究心也”。我輩後學究心思索再三,目前隻能認為曹不興應該讀為“丕興”。
把曹不興直接寫作“丕興”的,所知僅有四例,詳細鈔錄如次:
第一例:宋陳師道《後山詩注》卷第十,四部叢刊景高麗活字本:“‘誤筆成蠅豈所長’:曹丕興畫屏風,誤落筆點素,因就以為蠅。孫權以為生蠅,舉手彈之。”(第491頁)按,所見其他各版本均作“不興”。
第二例: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八百六十九,總錄部一百一十九圖畫,明刻初印本:“吳曹丕興善畫,太帝使畫屏風,誤落筆點素,因就以作蠅。既進,禦帝以為生蠅,舉手彈之(本志無官)。”(第40489頁)按,明刻初印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均作“不興”。
第三例:明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凡二條。其一:“墨筆畫蠅。吳曹不興畫屏風,墨落點素,因就畫為蠅,孫權以為真,以手拂之(《吳興雜錄》)。張彥遠《名畫記》雲:或以為曹丕興。”其二:“畫龍若真。曹弗興嘗于溪中見赤龍夭矯波間,因寫以獻孫皓。皓賞激,珍藏之。至宋文帝時,累月旱幹,祈禱無應,于是取弗興龍置水傍,應時雨足。又,陳朝謝赫善畫,嘗閱秘閣,歎服曹不興所畫龍首,以為若見真龍(《尚書故實》)。”(第41頁)按,“曹弗興嘗于溪中見赤龍”至“應時雨足”等五十二字,今本《尚書故實》未見,待查考。《天中記》的這一段記載,不興、丕興、弗興,三者并存,頗疑陳耀文意在存錄舊文。
第四例,清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唐馬朗言:晉明帝師王廙,衛協師曹不興(智按,張勃《吳錄》有曹丕興畫,蓋不丕古通)。”(第455頁)
今按,上引第三例“墨筆畫蠅”條,特意說明曹不興有時也寫作曹丕興,明言出于張彥遠《曆代名畫記》。既然陳耀文專門予以說明,那麼,他所見的《曆代名畫記》或許确有“丕興”二字。最後一例,方以智特意說明“不丕古通”,這與我們前文的考證相符。我們的結論很明确:曹不興應該讀作曹丕興。
注:本文是以下課題的階段性成果: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華美學與藝術精神的理論與實踐研究”,項目編号:16ZD02。
(作者單位:華東師範大學美術學院)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