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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年華在桐口村

時間:2024-11-07 08:41:18

水紋從池塘的左角樹枝下,擴散開,微微蕩漾,漣漪,浮動着水底深層的綠,天空凹進去的空,泛成茫茫的白色,美如花,她們,一代代女人,在不自覺中承擔起傳承的責任,有些事,她們有意識地在做,有些在不知不覺中完成。如義年華,一生苦命,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她把自己的全部,貢獻給女書,她希望通過自己大量的書寫,給後來者留一些證據,可以借鑒的物證。時間在燃燒着她生命的繩索,越來越短,她用女書作品來對抗燃燒的虛無。

r義年華、唐保貞、胡慈珠、高銀仙、陽煥宜等七姊妹,穿越了無數風雨,五十多歲,她們才結拜為姊妹,她們是女書文化中最生動、最民間的女書姊妹。平日,她們你來我往,走動得很勤,感情深厚。

r何豔新與七位老人有各種不同的交集。陽煥宜就嫁在河淵,同村,私交甚好;唐保貞的女兒也嫁在河淵……

r江永,老書上稱為永明,得名于境内流經的河——永明河,當地人多叫它消水,或淹水。消水,自江永最高峰天步峰發源,多彎,多拐,河道由窄,漸寬,由急變緩。河,長年有水,春夏漲水,可行船。鎮設于江邊,故名上江圩鎮。永明河,由南斜流向北,縱貫整個上江圩鎮,最後,經桐口,流入道縣的桐溪尾村,是湘江的二級支流河。

r桐口,江永縣上江圩鎮最北角的一個村子,河淵和桐口,處在上江圩一南一北,是鎮内相距最遠的兩個村,亦都與道縣相鄰。

r女書老人們都說女書創造者是一個叫盤巧的姑娘,桐口人,至于盤巧姑娘是哪個朝代哪個世紀的人,沒人說得分明。

r桐口,背靠蔥郁的都龐嶺,消水河從村前流過,是一座千年以上的自然村落。

r現在,再來到桐口,因為——義年華。

r女書作為自然生長在江永的“植物系譜”之一,詩人育邦稱之為“植物性”。義年華,就是一株生動、感人的植物,具備“植物性”的所有特征。

r剛到村口,何豔新就與村裡的一位老人聊起天來,東拉西扯地,有共同的親戚和熟人。村裡的老人主動帶何豔新進村,去義年華的家。

r桐口這個老村子,近二十年來,與其他老村莊的命運一樣,都在躲着大路,它們莫非是在躲着衆人的眼光?還是大路和今天的新鮮事,天生就畏懼這些飽含傳統文化的巨大基因?還是,無意識在起作用?

r從大公路,轉小公路,再是新路,拐上小路,新的房子不斷地往外疊加、擴張、延伸,從依山而建的老村,到現在曼延向農田,或呈輻射狀,或整體推進。沒人往山上擠,都往人多的地方堆。迎着新樓房,像迎着風,一陣緊似一陣,風浪層層湧來。随路穿過無數棟新樓,小路向上,拐着彎,路還在往裡艱難地走,小心地繞過、躲過新房子的沖擊。

r新村子的後面,離開小路,上到一個大土地坪,到了風所不能及的山谷,有小山、巨石、古樹為屏障。老村子突然就蹲在前面:老态、整潔,蹲坐在這裡,不為等待。

r老村口,幾棵大樹,稍作遮擋,幾百年的曆史安坐于此,遠山環抱。壓在土裡的鵝卵石磨得光滑、圓潤,石頭組合成無數個四方形,約八十厘米寬大的方隊。

r上四級長石階,過通道,上面是石頭砌出來的一塊坪。

r人氣最旺的地方,是前面緩坡旁的房子——老村子前的第一棟房子,像村子的傳達室,大門敞開,是棋牌室,棋是沒有的,隻有麻将牌,一屋子的中老年人,黑壓壓地在裡面,牌與牌發出的碰撞聲,與煙一起飄出房子,屋外,三五歲的小男孩、小女孩十多個,坐在石頭上玩自己的腳,從石頭縫裡摳出泥巴來玩,為了一把殘破的塑料手槍,幾個男孩子,搶得哭哭啼啼,沒人理會。新村子新房子那邊還是蠻熱鬧的,而老村子僅僅是這一間房子熱鬧,有些人氣,後面的房子,後面的小巷裡,幾乎看不到一個人。

r老房子遠遠地站立,三個方向都是老的,隻有身後一棟兩層樓,是最近十年砌的,地基和第一層用的是七八百年前的老石頭。

r上三級石階,到了祠堂前。

r祠堂地坪寬大,卵石緊密地壓進土裡,村裡舉行祭祀、婚慶等活動,在這裡舞獅、做法事。出門回來的村民,都要經過祠堂,既然經過,就會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落落腳,與人閑聊幾句。出去打工的人回村,就與坐在這裡的人說說外面的變化。趕集回來的人,告訴他們,誰昨天去世了,另一個人回答,難怪,今天上午鞭炮聲不斷。

r上江圩這一帶的老村子,都是祠堂在比較靠前,甚至是最前面的位置。

r全木結構的亭子、老祠堂等建築物,呆呆地站在面前,地面整齊、潔淨,發亮、敦實的石頭,房子高大、精緻、考究。

r順着石頭路走,一點點進村。

r散漫行走,老村子接受了你的氣息,逐漸地引你為知己,向你展開它的每一面。

r石階引導,轉身,繞過房屋,門,虛掩。

r門樓前,四根高大的拴馬樁,光緒年間進士盧秉教所授。

r入禮堂門,正牆高大異常,震懾力十足。

r進大門,過高高的門檻,裡面,三進式院子,過道屋頂上的木吊頂,用八塊木闆,合圍,攏成屋頂,每塊木闆上有彩繪:人物、花、鳥、字構成,色彩清亮。這上升的八卦圖,在屋頂四周合圍之後,往下落成一個空間,用八塊木闆攏一個八卦圖,再做出水浪往上湧的立體圖形,二十九道水浪紋木刻,漆成暗紅色,向中間噴湧,屋頂還在繼續往中間聚集,從天花闆往下落,像水滴。圓托起的中心上,還有一小點,遠觀難見,近視,是朵蓮花。

r桐口村裡有各種形式的八卦、太極圖,先人們并沒有按照常見的圖案來雕刻、來畫,而是在契合八卦、太極本質的意義——變,來構造各種圖案,各種形式。村子裡大大小小有幾百個八卦、太極圖,個個不同,石頭、木頭、竹子、磚、瓦什麼材質都有,根據物體的不同形狀,來诠釋陰陽的思想,還有一些圖案是洛書和河圖的形狀特征,這些圖構建的位置,有的在屋頂,有的在門框上,有的在地上,有的在石礅上,每張圖本身,也被變化得似是而非——其質不變。

r桐口的八卦、太極圖,具有很高的思想性,非一般人的常規理解,給人留出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r有一幅雕刻在石頭上的太極,精緻細微。八卦的雙層圓圈内,六根波浪形線條,正反方向同時起伏交替,環成一周,十二根線條相連不斷,似斷,實連一周,形成無始無終之相,每根線長短變化,根據波浪的起伏決定,正反方向形走的波浪,契合陰陽,波長陽盛;波矮陰藏,小波小浪。于天地之間,起伏變化,八卦裡遊動的“陰陽魚”,如魚在池,清晰明了,魚的擺動,自然、順章、合理,左邊的“陽魚”,深紅色、老紅,紅到濃郁,多少年了,沒人知道,色澤沒變。右邊的“陰魚”,黑沉到烏,有不多見的“凹”進去的“嘴巴”形狀出現在圖案中。兩條魚眼睛上有小小的“傘”形紋路。整個太極圖外,枝繁葉茂,線條雕刻收放自如。線段、圖案都在暗合老子去私欲、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何況,圖案本身,物靈且美。

r祠堂大院,屋頂、靠瓦的整堵牆上,彩色的草葉圖,色澤驚豔,像彩帶,纏繞在這牆的最高處,越靠近瓦的彩繪,色彩越光鮮,瓦保護不到的地方,日光、風雨就肆無忌憚地腐蝕,齊整整、硬生生地劃出一條分界線來,畫隻剩輕微印痕。

r一棟樸素的民宅前,六扇門安安靜靜地合着,門上鑲嵌了六塊小木闆,上面雕刻有花、草、鳥。草從不同的角度向另一個空的方向生長,一筆一葉:遠方的風讓葉迂回;花果令枝葉低垂;鳥栖息在枝葉間、低飛于花朵之下。有兩塊油漆顔色沒有了,隻有木刻的線條。

r下午,陽光無所事事地照看着每一塊石頭,灰色的老村莊,水一樣漫延在山腳,形成一個巨大的建築群,随陽光,而行,前一秒鐘還走在不寬的巷子裡,突然,寬敞了,一處奢華得讓人震驚,在上江圩,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鬥拱——無所顧忌地,長成一簇花,向外張揚,毫不吝啬地、激揚地開在沉睡的村子裡。紅色,像炸開一樣,在灰色調裡爆破,不理會身邊的灰色,不顧忌老人暮年的遲緩,一味地在陽光的炙熱下,宣揚着自己的光芒。晚上,純真地窺視夜空中隐晦的星星。四層鬥拱,弧度誇張地大,線條奔放,向上開放,見之,心生歡喜,紅色的漆,不顧下面木闆、木雕、萬壽紋、花草浮雕的顔面,鬥拱獨自生輝,包括飛檐上的瓦,都重重地喘着老年人的氣味,獨鬥拱還正青春。

r鬥拱分三組七個,“品”字形排列,最大的一組三個,位于正門最上端,頂上一排,三個大鬥拱,直接與屋頂接觸,托起。下面左右兩排,位于側門門楣。

r陽光照得見的地方,鬥拱紅得發亮,最裡面的鬥拱,紅色在暗處,也喜笑顔開。

r最底部一個五層大“鬥”,穩穩地、方方正正地立在梁柱上,開出八個小“拱”,每個小“拱”,通過略小于下面的“鬥”,再托起一個更大線條的“拱”,依次往上,越往上,伸在“鬥”上的橫木更長,開在上面的“花瓣”更大。

r四“鬥”三“拱”,花開“六瓣”。

r最上面的“鬥”含着“拱”,咬着上面的桁。鬥拱外露,支起屋檐的重量,把力如水往下擴散、集聚,又一點點落到最底部的梁柱上。

r飛檐下的木闆、瓜柱都黑了,像深陷在某種記憶的沼澤裡,已經腐蝕,鬥拱依舊燦爛地笑着,它們高高地立在門楣之上,屋頂像遮陽的傘。

r鬥拱環繞,中間一牌匾,刻“鳴鳳”二字,筆法渾厚、莊重、有力,可惜的是,“破四舊”時期,有人用鈍刀和磚摩擦這塊匾,想把字給擦掉,當時,字是徹底糊了,看不清一個筆畫,幾十年後,“鳳”字竟奇迹般地飄出破損的塵埃,像破土而出的小竹筍,這裡探出一筆,那裡冒出一畫,每一筆竟然都顯現了出來。“鳳”字,如鳳一般栖息在這裡。大部分人叫這裡為“鳴鳳祠”,建于北宋年間。

r是女書的歌聲喚醒受傷的鳳,鳳想念飛鳥一樣的女書字。

r女書歌飄來,天空隻剩這鬥拱,撐起一角飛檐。鬥拱像眼睛,眺望,它們在看什麼?它們看見了什麼?它們又聽到了什麼?

r她們熟悉義年華的歌,村子天黑得早,人們關門也早,義年華在家的閣樓上,給村裡的姐妹們剪後天結婚要用的喜鵲、鳳凰、花草。她與四個姊妹圍坐在煤油燈的周圍,大家說着笑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沒有了聲音,隻有義年華的剪刀,如船劃過水的紙面,咝咝咝的聲音,旁邊的小妹,模仿義年華的鳳,折紙,剪刀掉頭,最後幾個步驟,反複在試,屋子裡隻有紙的聲響。

r沉默久了,屋子裡的夜晚,更深了。

r義年華,哼起了女書歌,開始隻是調調,幾個字,後來,聲音稍微大了一點點,四個人都聽得分明,幾分鐘後,姐妹們一個個慢慢地加入進來,散落這山中的小溪水,都流落在一個節奏上,細小的聲音,似無似有,似有似無,高高低低,一會兒是義年華一個人的聲音,一會兒是所有溪水的聲音,她們彙合在同一座山的同一區域,一場暴雨,溪水從岩石上直接往下落,三五條小瀑布,挂在小小的坡度上,淅淅瀝瀝,或在岩石和雜草間汩汩而流,她們不會彙成河流,她們的心緊緊地依靠在一起,溪水的聲音就是一種合唱。她們不時地相視對望,微笑,不時,各自閉上眼睛,輕吟淺唱。

r唱完一首,沒有停頓,義年華接着哼唱起第二首,姊妹一個個參與進來,唱到傷心處,不時有某一個人的抽噎聲出現在聲音的河流裡,淚水,傷心,點亮了黑暗裡的黑,她們的淚水,洗滌着滄海裡的心。

r鬥拱、瓦當、青磚,沉沉地聽着,月種心田,心情,竟已疏朗。

r義年華,每天都會路過這鬥拱,孤苦、難受的時候,她走出門,往左,五步路,就是鬥拱大門,坐下來,哼唱一首首女書歌。遠在河淵、甫尾等村子裡的姊妹,來桐口,坐在這裡,說些最心底的話,唱些最心底的女書歌。

r可愛的孩子們,在老村子裡跑來跑去。幾百年的老房子,幾百年的石頭路,在純淨的孩子們的笑聲中,延續着自己的光華。老村子,被孩子們記住,也被孩子們遺忘,她們一出生,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反反複複地出現在她們的意識裡:

r一個是紅磚砌起來的,一棟棟獨立的,外表高大,鋁合金大窗戶的紅磚水泥樓房,屋子裡空空蕩蕩,房外面就是新修的馬路,各種汽車、摩托車,飛馳而過,自行車、手推土車,還有牛、狗,都在上面走。她們一日三餐、睡覺,生活都在這裡。

r另一個世界,是孩子經常與奶奶一起住的老村子。孩子們大部分出生在老房子裡,睜開眼睛,陽光照進屋子,房間裡的暗,若有若無的光線,留在孩子記憶的底片裡。房間裡土的地面,軟軟的,摔在上面也不疼,屋子裡到處都是發黑的東西。兩三歲,孩子們就住進了新樓房,他們還是喜歡到老村裡玩,每天一起床,出來撒野,都往老村子裡趕,直奔奶奶的老房子。奶奶喜歡孩子,孩子也最愛奶奶,要不了多久,孩子們就三個、幾個地在祠堂前的空地玩起來。高高的青色的磚——砌成的老屋,對立成窄窄的石頭巷,巷子很深,沒有盡頭,轉個彎,前面轉角之後,還是巷子。這些高牆和堅硬的石頭,在保護他們的同時,裡面的黑和暗,也讓孩子有些莫名地驚恐,沒有進去過的房子,他們是不進去的,隻站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看着裡面,沒有動靜,遠處的一聲雞叫,讓他們轉身就跑。孩子還是最喜歡坐在奶奶家的門口,啃着一根甘蔗。

r村裡的老人,領着何豔新,在村子裡到處轉,講義年華在村子裡的故事。邊講邊看各式各樣的老房子,門楣上有“祥雲集”“和風”的牌匾,字體碩大,深沉到敬重。

r桐口的石刻很多,線條繁複,門檻、門墩、天井,雕有各種圖案,周邊的裝飾紋,細緻。浮雕石刻多為花草、鳥獸,異獸也會猛不丁地出現在石頭的某一面。

r村裡的一位中年女子,娘家是河淵村的,見到何豔新老人,特别開心,一定要請她去家裡喝茶。

r門開了,六扇門,隻有中間兩扇是常開常關的,另外四扇門常年緊閉,遮挂了東西,掩蓋上面的雕刻,近些年,有人趁着夜色,趁着沒人,偷這些小的老物件。

r每扇門上,都有一隻獸,浮雕。雕刻筆法誇張,肯定是一個愛開玩笑的搞怪老藝人雕的,每一筆,都不按常規來走,弧度飽滿到憨厚,溢出小獸的身體,眼神,更是搞怪,每隻獸的動作,都是平常所沒見過的。

r一扇門上刻的是麒麟,角往前沖,須往後飄,做回頭的姿勢,大大的眼睛挂在須上,傳神地看着後面,它沒有把後面的追物放在眼裡,披着鱗甲的後背和大腿,蹄前後各踏雲彩一朵,長尾,翹出身體幾倍高;

r一扇為獅;

r一扇有羊兩隻,魚一尾;

r一扇門上有馬兩匹;

r另外一扇,鴛鴦兩隻。

r刻風古樸而稚拙,顯愚笨,無論是魚還是獸,都肥,比例失調,整體:天真、可愛、樸素、自然、搞怪。

r老村子裡,俯首都是老物件。

r何豔新老人,蹲下身來,揭開蓋在門墩上的三合木闆,看石頭上雕刻的兩隻小兔子。

r有人說,到了。

r青磚、石塊,引路,門牌号還在:上江圩鎮桐口村55号——義年華家到了。

r她拉開門,随手帶上門,不必上鎖,木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不要想象,義年華一直就在這兒,匾額上的大字依舊清晰:祥徵三鳳。

r義年華家門樓高大、堅實,氣宇軒昂。門闆厚實,果然是大戶人家。屋檐下以石灰為背景,畫有一整幅細緻的彩繪:搖曳的花草、鳴叫的鳳。

r镂空的花鳥門窗,枝繁葉茂,有鳥伫立,都是石頭刻的。

r轉身之間,所見,都是牆,青磚灰瓦,飛檐、花欄、樓閣。

r她颠沛流離的生活遭遇,就在這豪門生活的門檻上進進出出。外表的虛華,掩飾不住她生活的貧困。

r沒有她離去的感覺,似乎,她出了遠門,未被遇見。

r何豔新和村子裡的老人,背靠義年華家的牆,站在巷子裡。

r義年華家門口的巷子不寬,石頭路,每一步都很講究,鋪成不同單元,每個單元大緻由兩條一米多長的石塊合圍,兩端是稍短的石塊,形成一個規矩的長方形,中間由三到四塊石頭組成,雖有幾塊破損,依次鋪成。

r牆上不像其他房子,搭有臨時的電線,房屋保持着幾百年來的風範、氣骨,不容侵犯。

r離正門不遠的牆裡砌進去了一塊石碑:泰山石敢當。鎮鬼辟邪。

r“義年華還有一處房子在後面。”

r簡單的門框上,左右兩邊各有一太極八卦圖,左邊那個完完整整,中心是太極,之外八方為——八卦圖,整體雕刻在一塊八角的木頭上。右邊的八卦圖上下裂開。

r家裡進出的大門,原來不是正對着大巷子開的,而是在右側牆,對着旁邊的小巷,大的石門框裡砌滿了磚,門楣也是石頭雕砌。建這房屋的時候,風水先生說,把正門側開,是一種藏。藏起來的文化,不張揚,不顯。後來,房子多了,進出不方便,就在大巷子這裡開了一扇比較簡單的門。

r門都關上了,未得進入義年華家中。但可聞義年華出門、關門的聲響,可以看見她在巷子裡匆匆走過的影子,灰布衣,略胖。她知道姊妹會來,她去祠堂那裡等,與村子裡的幾個遠房親戚姑嫂說說話。

r義年華,1907年出生于上江圩棠下村。祖父義順朝,官宦後代。外公,是秀才。義年華,随兩位老人讀過書,會講官話,與外界交流無障礙,不像大部分村裡的老人,隻會說、隻會聽本村的土話。

r四歲,義年華父親去世。外公外婆把她從棠下村接回白水村。

r十四歲,她又回到棠下村。義年華這段經曆,與何豔新竟然一模一樣。

r十四歲之後,義年華回到祖父身邊,回到一個大家庭,比想象中要開心得多,大家對少女時期的義年華特别喜愛。她從嬸娘那學會了女書。

r十七歲,義年華嫁到桐口,夫妻恩愛,隻有婆婆,不知為何,視她為眼中釘,她的每一個地方,婆婆左看不順眼,右看也不順眼,經常無端責罵義年華。婆婆曾用當地最惡毒的方式來詛咒義年華:婆婆,跪在地上,咬土三口,詛咒義年華,不得有好日子過,不得好死。

r義年華心痛,而無奈,好在有丈夫的疼愛,度過了一段不錯的日子。婆婆不可思議的行為,和過分的傷害,義年華也曾在給姊妹們的折扇裡,偶爾提及,訴說心中之苦。每每,在折扇上寫完給姊妹的女書信,義年華,已是淚眼模糊。

r義年華生有一兒三女,兒子長到三歲,口内起疳花,死了,那時,死在這病上的幼童很多。不久,剛生下十天的第三個女兒,也去世了。不久,丈夫也死了。

r老人回憶喜歡用民國年份。

r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9月12日,日本軍隊在道縣殺死平民百姓兩千八百五十人,打傷五百三十五人,三天後,日軍到永明(今天的江永、江華),又殺害普通老百姓兩千九百四十五人,打傷五千五百八十三人。

r9月17日到10月26日,三十九天内,日本在江華淪江鎮殺害老百姓三千二百三十四人,打傷七千二百八十八人,燒毀房屋900多間。

r9月18日到20日,日軍在道縣萬家莊,殺害村民75人,燒了90多間房屋。

r9月21日,日軍在道縣小河村,殺死村民九十七人。

r9月,日軍在永明水美、涼亭等鄉鎮,先奸後殺八名婦女。

r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義年華身邊,出門,路上到處是逃難的人,走不動的老人坐在闆車上,家裡有幾頭牛的,賣掉一頭,留兩頭,一頭拉車,車上被子、鍋碗瓢盆,亂七八糟地堆着,用稻草搓成的繩子胡亂地捆着、綁着。一頭牛身上直接放些摔不壞的東西。沒有牛的,就自己扛些用得着的東西。

r日軍進來的速度太快了,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太近了,義年華村子裡的人根本來不及收拾東西,就直接拿幾件衣服往山裡逃,山上岩洞多。義年華帶着兩個女兒,與村裡的其他婦女一起逃進山上的一個洞裡。村裡人熟悉哪些山上的洞最大,哪些最不容易被人發現。

r進了山洞,大家都沒有帶糧食。義年華丈夫的弟弟,就給她們每天送一次飯。第三天,弟弟和村子裡的其他青壯年一起被日本兵抓走。之後,沒了音訊。

r兩個女兒長大成人,相繼出嫁。

r義年華不顧女兒的反對,改嫁到與桐口不遠的黃甲嶺白馬村,與丈夫過了兩年安穩的日子。

r丈夫,又死了。在白馬村,義年華沒有生養孩子。

r義年華在生存道路上,生活凄涼,身體被一件件事情的風沙吹打得體無完膚。好在有女書,構築了她堅強的精神堡壘,精神世界裡的燈,照亮一個個長夜,火焰不熄,物轉而星移,但身邊的姊妹們一直在她身邊,安慰着她,溫暖着她,給她活着的希望。細小歪斜的女書字,如人,在她們的世界裡跳躍生輝。

r義年華手巧心細,寫出來的女書字,像一個個可愛的小女孩,斜斜地歪歪地立在紙張上,說出自己的故事,而義年華的故事繼續艱難前行。

r晚年的義年華,把她生活的苦,創作成女書作品,同時,也開始了她廣泛傳播女書的曆程。

r風雨不斷,社會再起波瀾,又來了一陣更大的風,一群青年,幾十号人,以正義的名義,沖進她家裡,把她的大部分女書作品集中焚燒……女書氛圍随着時間的進程,在慢慢消失,越來越深地藏進女書傳人的内心,燃燒着她們單個的靈魂。

r空蕩蕩的巷子裡,每一扇門都關上了,看見的都是磚、路、房子、牆和天空,石子路孤寂地往前爬去,爬上遠處的牆、窗戶,追上了長方形的天空。

r暗湧在義年華身體裡的,是精神的強烈的召喚。

r她改嫁兩次,三位丈夫都先她而去。

r20世紀90年代,暮年的她,回到桐口,與同第一任丈夫生養的女兒一起生活,她已經成了一位不受歡迎的人,族裡的人,認為她丢了所有人的臉,而看不起她。

r她習慣于看見黑色的風卷起她的幸福,去到無蹤無迹的地方。她習慣于從頭開始,習慣,風來,讓風吹,雨來,讓它把身體淋濕。

r20世紀90年代初,她與外孫女老四一起,在桐口村辦了一所女書學校。晚上,義務教村裡的女性們學習女書,大家隻要手頭得閑,能夠把事情推開,就跑來學習,現在還有很多人,會些女書,都是從這學校學的。帶何豔新來的這位老人的妹妹,曾經就在這女書學校裡,學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女書。

r晚年的義年華,生活貧困到極點,僅供活命,全身生瘡,生不如死。

r在她最後的歲月裡,她像受到了天啟一般,她知道物質世界不會再垂憐她這個女人,她果斷地,在女書并不流傳的時候,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投在女書的創作中。

r借女書的燈,她看見了世界的寬闊,無邊無際,她與自己的七姊妹交心,互相安慰。憑借超于常人的記憶、靈巧的心,和非同于常人的堅強意志,她寫下了大量女書作品。

r義年華是一位用最卑微的行動來完成最高尚思想的人,她是一位不自覺的藝術家。義年華心靈手巧,鄉裡鄰居結婚、生小孩,各種紅喜事,都會去找她剪紙,靈性的開花植物,可愛的憨娃,盈帶飄飄的仙女,每每把剪了的紅紙展開的那一刻,就會有一靈動的小生靈誕生。在她手心相握的剪刀裡,有千萬種柔情的美,随時呼之欲出。

r她接觸大自然的每一件事情都會産生感應,蝴蝶落在花叢中的某一朵花苞上,微微含而未放的花朵,她感覺到聲聲輕微的呼吸,她看見了,生活的不易,轉身之處,是香濃濃的真實。

r婚姻生活,早期雖順心順意,終歸,時光太短,留下大段大段孤苦的個人生活。悲痛的河流裡,風急浪險,女書世界裡的姊妹拉着她的手,姊妹們在黑暗中,使得她有勇氣,一個人,每天推開門,點燃深夜裡的煤油燈。

r義年華配合所有來考察女書的學者、文化人、愛好者,隻要與女書相關,她就快樂地去做。她想讓自己的聲音,想讓女書的氣息,如水,如河,流動起來。

r義年華在女書中經常提到的鳴鳳閣,是桐口老村一棟古舊建築。

r鳴鳳閣,與村裡的房子拉開了一段距離,四周田地環繞,看着身邊的田地春綠秋黃,冬天被大雪覆蓋,遠眺群山,一面朝向村子,紮紮實實是村莊的守護者。鳴鳳閣,當地人叫它“八卦樓”,也有人叫成“八國樓”,這與土話、官話相混有關系,“卦”與“國”有點諧音。

r為何豔新帶路的老人,最後把她帶進自己家裡。

r“去喝杯茶。”

r木門推開,上面挂了一把鎖。

r何豔新坐在老人家門口,招呼大家都坐。光照在門上,照在他們身上。大家吃甘蔗,何豔新老人牙齒沒有了,笑哈哈地看大家吃,蓮梅問,想不想吃。老人說,不想吃。

r“她想吃,又吃不了,所以問她想不想吃,她幹脆就說不想吃。”

r蓮梅說。

r“不想吃。”

r老人隻是笑。

r大姐坐在門外的院子裡,村子裡的另一位中年婦女站在裡面的門口,蓮梅在裡屋。

r村裡的這位老人,陪了你們整整一個下午,臨走,老人感覺到家裡了,要走了,總要給點什麼!她看見蓮梅喜歡吃西瓜子,就抓了一把,放進蓮梅的上衣口袋裡,放了一把,又拿出一把。

r自家種的西瓜。

r這位老人,一直住在老宅子裡,不願意離開,她習慣了木的房子,木的家具,石頭的院子。

r她送何豔新老人出村,随手把兩扇木門合攏,發出吱呀的聲音,像去到遠古,或聲音來自一個古老的年代。

r從後村的小路,出老村。

r新村子裡,馬路邊,到處堆滿了建房、修路用的東西,大堆的長竹竿,用來搭腳手架;空心磚、紅磚。這一家的攤在這裡,那一家的直接堆在馬路邊上。

r那位剛認識的中年婦女熱情地帶老人去看她家正在新建的樓房,高大,門窗空着。

r這幾年,兩種生活的節點落在一個細微的事物上——門窗。

r老房子的門窗壞了,老房子用石頭、青磚和土牆,堅持硬挺地立在後面;而新房子的門窗,大部分先空着,等打工賺了錢回來,再安裝,新房的紅磚堅硬地、蠻橫無理地聳成三層、四層,一種新生活。

r江永農村,一起房子就是三四層,高大威猛,好像不起這麼高,就不正常。

r“為什麼要起這麼多層?”

r“一個孩子一層,有兩三個孩子啊。”

r老房子,老人們從心底裡喜歡,像自己的身體一樣,雖然有時候恨它不争氣,跑不了,走不了遠路。

r中年人、青年人,對于老房子,隻有索取,希望從那裡得到些什麼,貼補到新房子上面來,把老玩意賣了,換來一車車的水泥和沙石。

r江永農村家家養狗,沒有狗貓,沒有雞鴨,沒有牛的農戶,家是不完整的。小狗與小孩,對任何事情都充滿了驚奇和想試試的心情。蓮梅蹲在一隻剛出生十多天的小狗旁邊,另外四隻小狗,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r最後送何豔新老人、大姐、何蓮梅出桐口村的,是五六隻快滿月的、可愛的、憨态可掬的、胖胖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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