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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四、小蔓頭兒

時間:2024-11-07 10:36:22

那一年,我三周歲。

初夏的一天早飯後,族叔三歲的女兒英子,她的哥哥、四歲的花毛頭,還有和他同歲的西院“魔怔叔”的獨生子——嘎子哥,我們四個孩子一起,蹲在光滑的打谷場上,玩着“彈流蛋兒(小玻璃球)”的遊戲。花毛哥笨手笨腳,幾乎是把把皆輸,被逼着伸出手來,由我來打手闆。

突然,媽媽站在大門口喊我:“蔓頭兒,過來!”正玩在興頭兒上,我很不情願地離開。回到屋裡,媽媽立刻在我的紐扣上挂了個小紅葫蘆。媽媽說,别人的葫蘆是紅紙做的,我這個是特意用紅布剪裁、縫制的。說着,還往我的脖頸兒、手腕、腳脖上系了五彩絲線;又用一個柔軟的草莖紮成的小笤帚,在我的眉毛、眼睛、鼻子上掃了一遍;再把一個帶有四個風輪的桃形小船,挂在我的脖子上,嘴裡念叨着:“四個風輪一個桃,閻王小鬼抓不着。”一擡頭我又看到,門上、窗上不僅挂了葫蘆,還插上了一绺绺的青蒿。

好奇心極重的我,問了一句:“這是做啥?”

媽媽說:“今天過五月節了。”

“過五月節,為什麼系彩線、插艾蒿?”

媽媽說:“你專會刨根問底,我也說不清楚,去問你爸!”

爸爸說:“端午節,五月初五,是‘五毒’日,所以要解毒。”

接下來,他講了一大堆道理,但是,當時我根本不懂。後來從一本書上看到:一個“五”吉祥,兩個“五”摞起來,就成毒了——二五相屬,為火旺之相。凡事不可過盛,過盛則必為毒。所以,要采取救治、防範的辦法。小葫蘆是藥葫蘆;艾蒿性苦,是解毒的;系彩線,起着攔截病疫、綁縛瘟神的作用。

因為心裡還惦記着外面的遊戲,我便得意揚揚、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聽到後面連聲喊着“小舅”,一回頭,看到小外甥女何小,已經早就打扮好了,紅葫蘆拴在沖天發辮上;她要跟着我去打谷場。

英子看到何小的紅葫蘆,便纏着哥哥花毛頭,說她也要戴。花毛頭一向蠻橫霸道,這時便喝令何小:“摘下來,給她!”何小哪裡肯給,又兼初來乍到,吓得躲藏在我的身後。花毛頭還是不依不饒,又索要我的葫蘆,我當然不會給他。于是,他就有節奏地喊叫着:

“小蔓頭兒,是瘦猴;蔓頭兒蔓頭兒,屁股流油。”

我覺得在外甥女面前被人戲弄,是大大地丢面子,便賭氣地回報一句:

“蘿蔔纓,滿地扔;沒人要,進糞坑。”花毛頭人高馬大,我有點兒懼怕,便揀“軟柿子”捏——回罵他的小妹;而英子臉皮特薄,立刻,就嗚嗚地抽泣起來。結果,大家鬧得不歡而散。

回到屋裡,我就纏着媽媽,要她給我說說:為什麼要起“小蔓頭兒”這個乳名。

秋兒。

“那天,可能是吃力了,我剛剛把倭瓜切好,下到鍋裡,就覺得一陣肚子疼,結果你就出生了。奶奶從接生婆手裡接過來一看,高興地說:還是個‘帶把的’,就叫他小蔓頭兒吧!”

父親聽到這裡,接上一句:

“這是‘放屁崩壞了褲裆——碰巧啦’。真正原因倒是,在你前面,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你正好收秋兒,所以起名小蔓頭兒。”

古語裡說:“孔懷兄弟,同氣連枝。”一奶同胞,确實是再親近不過了。但是,相對地看,姐姐在我印象中,卻是比較淡漠的。她大我二十二歲,聰慧異常,從小就跟父親看書識字,幾年過後,居然能夠閱讀各種唱本,以及《今古奇觀》等多種小說;聽說她特别喜歡《紅樓夢》,常常是讀着讀着,就淚眼模糊,甚至泣不成聲,三兩頓不想吃飯。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經出嫁了。姐夫是郵電學校畢業的,在縣城電話局當差,不久,就調轉到海濱城市營口,姐姐便也随遷過去,隻有逢年過節,或者父母親生日,她才能回家見上一面。每次來,都要帶來大包小裹,裡面裝滿各種吃的、穿的;臨走時,總是伏下身子,對我親了又親。不料,在她生了女兒之後,卻患了一場重病,不到兩年,就去世了。

聽父親說,姐姐患的是腸傷寒,後來出現并發症,染上了輕微的肺結核。這原本是不礙事的,但這時,她懷了身孕。醫生勸她堕胎,否則臨産之後,會使病情加重,轉為急性症候,即所謂“産後痨”。但她堅決不聽,決意要把孩子留下來。結果,女兒出生不久,她的病情就一天天地轉重。這樣,孩子未滿兩歲,她就去世了。夫妻感情極深,姐夫當時悲痛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這天,他托起兩歲的女兒,遠道趕到我們家裡,凄然地交給我的母親,然後,長跪在地,連着叩了幾個頭,嗚咽地說:

“媽媽,給你增加了拖累,實在是對不起。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男吧!”

他就在這個風雨凄凄的當晚,鴻飛冥冥,一去便再無蹤影。有的說他是出了家,有的說他是投了軍,始終音訊杳然。

我出生時節,長兄已經二十歲了,他在縣城的建築工程隊裡做瓦工;嫂子是西街孟家的閨女,十分賢惠。

次兄大我十六歲,身體軟弱,常年卧病,平素寡言少語,目光散淡,咳嗽起來就沒完;但寫得一手上好的毛筆字,父親說是标準的趙體。我們家屋裡的牆上、梁柱、門闆上,到處都是他的字迹。

我是老末兒,出生時,父母分别是四十四周歲和四十二周歲,難怪人說是小蔓頭兒。

但,最後我還是咕哝一句,“他們老說:‘蔓頭蔓頭,屁股流油’。”

小外甥女畢竟是孩子,剛才還面帶戚容,我這麼一說,她也跟着笑了,然後向我做個鬼臉兒,我回報她:眨了眨眼睛,刮一下鼻子。

媽媽說,實在不願意叫小蔓頭兒,那就叫老疙瘩吧,反正一個意思,都是最後收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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