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末日微紅 應酬
時間:2024-11-07 10:36:52
應酬【yìng/chou】《現代漢語詞典》:交際往來、以禮相待,舊時指私人間的宴會;百度百科:為了自己的相關利益(如做生意、工作、職位),去一些自己不情願去的地方,做一些自己不情願做的事情,說一些自己不情願說的話,見一些自己不情願見的人;英文:engageinsocialactivities/dinnerparty(專職于社交活動)。周麗與大橋的故事,是在一次應酬中開始的。對于周麗來說,是一次非常偶然的應酬。張局長說要請新來任職的大橋書記,臨了要上車時,叫到了下班正要回家的周麗。周麗先說算了,回家陪陪老爸老媽。張局長說,認識一下新來的書記有啥子關系。那好吧,不要讓勸酒哈。周麗邊說邊上了張局長的車。7000億?其實,張局長完全用不着大橋書記剛來不久就立馬請吃飯的。是張局長市裡的一個哥們說,大橋是個不願惹事的人,又是市長比較器重的人,來到區上好好地款待。這才有了周麗與大橋的際遇。誰會想到毫不相關的一個中年男人與一個年輕女人,一個仕途看好的男人、一個婚戀無着的女人,在一次完全不能預料、完全沒有可能的情況下,認識了、相遇了。這是一桌豐盛的晚餐。金沙江大橋下面,有一隻遠近聞名的魚舫“武侯魚舫”。河鮮、吃河鮮,是這座長在金沙江邊城市的特色,也是這座城市的一張名片。在江的兩岸河邊,有十多條大小不等、樣式不一、豪華程度不同的魚舫。“武侯魚舫”,不是一條最大也不是最豪華的魚舫,但卻是一條有些來頭的魚舫。在“武侯魚舫”的旁邊,有一塊巨大的岩石,高出水面兩三丈。岩石上有早年拉纖的棧道和篙竿頭戳的印迹,很深很深的印迹,裸露出江水的巨石臨水的地方,都成蜂窩樣子了。為什麼叫“武侯魚舫”呢,傳說三國時期,諸葛孔明七擒孟獲班師回成都時,在這塊巨石上,安撫地方百姓、獎賞征戰多年的将士。不知是哪個文人幫這條魚舫取了這麼一個名稱。其實這個地方,原來叫作“點将台”。這當然不是這條魚舫名字的主要來頭,主要來頭是,這裡清靜,再就是這裡的河魚,魚舫老闆對吃客們說,所有的魚保證絕對正宗。别看魚舫外貌并不怎樣,但這條魚舫的價錢絕不低于江邊的那些豪華的魚舫。岩鯉、青鲅、河鲢、江團、玄魚子,都是金沙江裡一等一的好魚。每斤的價格最低60元、最高的120元,要到五、六、七三月份才能吃到的玄魚子,那就不是論兩稱斤的事,一條10元10元地賣。一盤可供十人用餐的紅焖玄魚子,至少也得20條左右,二十條玄魚子也就七八兩左右。在這座城市請客,請貴客請要人,有兩種地方。一種是在繁華地帶高檔酒樓裡請。那裡上的是海鮮,上的是魚翅撈飯、鮑魚汁撈飯,一餐下來,一人三五百元不算貴。一種就是在江邊的魚舫裡請。魚舫雖然也不便宜,畢竟與海鮮樓比起來,算是便宜的了。現在哪一餐飯下來不是三千五千的,當然還不包括酒水呢。如果喝名酒,發名煙,錢的曲線就直往上沖了。大橋從市裡來區上任職,算不得要人也不是貴人,但也不是等閑之人,誰說得準呢?說不定是來鍍金的,也說不定是要打入另冊的。無論怎樣,一個區委副書記,在區上算得上是大人物了。張局長知道,自己升遷的決定權和拍闆權不在副書記,但副書記要給你說好話,那也是可以管用的好話。再說,張局長在市裡的鐵哥們說,要款待好大橋副書記,哪有朋友托的事不辦的呢。一次飯局,也不值幾個錢。“武侯魚舫”絕對是這座城市裡上了檔次的餐飲和服務。清煮岩鯉、紅焖玄魚子、酸菜河鲢、豆腐江團、冷油青鲅都是“武侯魚舫”的打門菜。幾個涼碟,也很别緻。油炸船釘子、幹煸小河蝦、麻醬鳳尾、生拌花生。特别是“武侯魚舫”與其他魚舫不同的是,先上湯。川菜一般都是餐要結束時才上湯。“武侯魚舫”顯然是跟粵菜學的。是推陳出新的菜。這是一道清蒸野生甲魚湯。涼碟上齊,每人一小碗清花亮色的甲魚湯就上來了。别人這樣請過張局長,今天張局長在此也這般地請大橋。幾個月後,周麗與大橋第一次到麗水咖啡廳單獨喝咖啡時,說起了在“武侯魚舫”的事。不是說還有你的閨密嗎?進門入座,見隻有周麗一人,大橋有些不自然。一人不行嗎?周麗的話有些俏皮,也理直氣壯。誰規定的呢?張局長人不錯。坐定,在服務生磨咖啡時,大橋無話找話說。對頭,人真是不錯。就是有些拗,不太跟領導打交道。聽說還跟周區長有些過節。周區長當常務副區長時,聽說有一筆重點項目經費,政府常務會都過了的,但周區長問過張局長,可不可以調整調整,張局長軟推硬拖的最後沒有給辦。周麗端起服務生先上來的檸檬水,優雅地在嘴邊沾了下後說。喔?對張局長很有好感嘛。不會這麼早就有醋意吧?周麗望了一下大橋時說。濃烈的咖啡端上來了。話說。張局長是有本領的人。是我的大師兄,原來是要考研留校的,太太跟他青梅竹馬,就放棄了。是從工作員、副股長,一步一步做到了局長。在财政局是開先河的。在張局長之前,沒有一任局長是從财政局起來的,再優秀的頂多就當到副局長。喔?大橋在放糖、摻奶時,專心地聽周麗談張局長的事。見周麗沒有放下這個話頭,大橋突然一轉:怎麼想到來這裡?麗水咖啡廳,有你的名字,你有股份啊?機關裡的人在機關之外的生意上有自己的股份,不算一件稀奇的事,雖說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機關幹部人員經商畢竟是違規的。沒有人公開承認的。哪裡喲?我一個小職員,有啥子錢。老爸管得嚴,叫不應做的就不要做。特别是在财政局這麼重要的單位。怎麼專門到這裡呢?這兒清靜啊。曉不曉得啥叫麗水?不曉得。麗水就是金沙江。是嗎?金沙江的古名有好多個,泸水呀、馬湖江呀,麗水隻是其中一個。遠着呢,雲南不是有叫麗江的地方嗎。喔?該不是令尊就取的這個意思吧。你在金沙江邊生的。令尊是學曆史的。令尊肯定知道。咖啡。周麗母親排行老五。“文革”後期,周麗母親頂替進了機關,在辦公室打字。後來遇到了周麗的父親,後來有了周麗周慶姐弟。這是一樁人見人贊的婚姻。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故事,真切地在周麗父親母親身上獲得了标準的演繹。巧合的是,周麗母親的母親是一個川戲迷。來幾段《秋江》裡的清唱、舞兩段《盜仙草》裡的水袖,在周麗讀小學時,外婆還在。外婆帶着周麗周慶呢。周麗見過外婆的手藝,也見過母親的手藝。周麗母親是胡家的第五個女兒,也是胡家的幺女。好像民間有種說法,幺女比起大姐、二姐來,又漂亮又聰明。周麗母親還未落地的時候,五娘的名字似乎就跟定了五娘。耳濡目染,周麗的母親自然是有些藝術細胞的了。當然,五娘的稱呼是在五娘有了周麗周慶之後的事了。當然,五娘不是川戲《陳三五娘》中的那個五娘。五娘不是富貴之家,但五娘好端端的生活卻有些凄婉色彩。周麗母親在機關裡,打字是出了名的快槍手,在打鉛字釘時,極少撿錯字撿漏字。天生聰穎,開始用四通打字,全機關好像也是五娘最先學會。不做打字員後,做了縣委機關的檔案管理員,一樣把縣委的檔案打整得有條有理。比其前任,不知要好好多倍。啥都好,就是五娘愛打扮,周麗周慶都上大學了,還花枝招展的。機關比不得其他,總有那麼一些不能言的規矩。男的不能留胡須,女的不能穿短裙。五娘倒不管這些,五娘與大女兒逛成衣店,不知道她們是母女的,還真把她們成是兩姐妹。自從五娘的丈夫升為縣委辦副主任、縣委政研室主任後,五娘的家庭就發生了一些變化。本來平時就寡言的丈夫,越發的寡言。頂多就是一周打一回麻将,還是要退到二線時才開始的。加起班來比剛進機關時還多。書記和縣委寫大稿,即便是由文字秘書寫,周麗的父親、五娘的丈夫也要從頭到尾地認真改過。這時就苦了五娘。天性充滿藝術細胞的五娘就無所事事了。這樣,不經意時,五娘沒有迷上打麻将,而是迷上了跳舞。就在大橋來到區上任職半年前,機關裡傳出了五娘的八卦。跳舞、請人跳舞、陪人跳舞,是應酬或者交際場上不錯的選項。随着音樂,随着卡拉OK唱者的吼唱,男生女生,手摟着腰、手搭在肩上,難免沒有身體接觸、肌膚厮磨。這還隻是像五娘光顧的舞場,要是在慢搖吧裡,那男生女生臉貼臉、胸貼胸的,抱着不動,最多搖搖而已。哪裡隻是肌膚厮磨呀。再說了,倘若舞伴今天是此、明天是彼,跳了也許就忘了。不過,倘若今天是此,明天也是此的話,人呀,怎麼可以說忘就忘了呢。周麗的第一個戀人就是在大學時跳舞認識的。那是一個留美博士的副教授。小周,你咋不敬敬大橋書記呢?平時都不拘謹,是不是太大家閨秀了?張局長發話了。敬領導的酒,勸領導多喝酒、喝好酒,是飯局上的一道通用題。帶來的女士,陪酒、敬酒顯然是這道題裡的加号。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些人會敬,有些人不會敬,有些不學也會敬,有些人學了也不會敬。周麗算不上學了也不會敬的人,但絕對是不會敬酒的人。因為,周麗不太情願出席這樣的飯局與酒會。周麗的身材一等一的好,不過膚色的殘缺,周麗似乎有些自卑。周麗怕湊近别人眼前,給人不好的感覺。要是跟母親跟弟弟皮膚一樣白皙的話,那該多麼好啊。粉紅色的羊絨衫、花格的圍巾、洗白了的牛仔褲,脫了風衣的周麗,起身站起來,真有些鶴立雞群了。對任何一個進入中年的男人,實打實地講,不眼前一亮才怪呢。周麗酒端過來,書記,敬你一杯酒。大橋說,行。再敬一杯,張局長發布命令。周麗有些遲疑。母吧。善解人意,也許是應酬和交際場上的黏合劑吧。不過偉人們和哲學家們是不善解人意的。偉人們總是高高在上,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芸芸衆生,從秦始皇到恺撒大帝,從拿破侖到斯大林,沒有一位偉人會善解人意的。如果有,那隻有克利奧帕特拉、黛絲蕾·克萊雷才能享受偉人的善解人意。哲學家貌似要解決人的終極問題,但我們看到的哲學家,有多少是善解人意的呢。特别中國的哲學家思想家們。絕大多數中國人不會了解和懂得老子的《道德經》,那一開始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餘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的句子,真是“玄之又玄”啊,分明就是不讓人懂的。朱熹老迂夫子的《中庸章句》中轉引一樣的老迂夫子的程子說,何謂中庸。“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哈哈,不注還好,一疏卻雲裡霧裡。“5∶5”中間的那一臨界點就是“中”,還是黃金分割的0.618間的那個臨界點,才是“中”。“不偏不倚”,偏在何點不是偏,倚在何處不是倚。還有“不易”,程朱的先人牌牌都講苟日新日日新,怎麼到了偏安臨安一地的南宋就不能變了呢,怎麼就可以一條道走到黑呢。這是信仰嗎?孔夫子後來被人稱為“萬世師表”,可在當時,當有人挑戰孔子的本領大小、挑戰孔子的倫理邊界時,孔子撕下了正人君子的面紗,背後罵問孔子的人“小人哉樊須也”。“子見南子”時的情景,史家們描述得太吝啬了,隻能想象不能還原。但願“子見南子”時,夫子不是一本正經地告訴南子如何如何仁、如何如何禮、如何如何恕。真那樣,天啊,(美麗漂亮的?怪模怪樣的?)南子怎麼辦呢?哲學也許是深奧的,也許也是明暢的。但它不會是善解人意的。就在那個飯局,周麗感受到大橋的彬彬有禮,更重要的是,周麗感受到了大橋善解人意的溫情。關于五娘的故事是這般地被傳開的。在文化館的大舞池時,說五娘跳舞隻認定一個三十一二歲的小夥子跳。說得有名有姓。說姓李,還是未婚的小夥子。研究室主任是很晚才聽說這一消息。不過研究室主任先前是不相信的。但是随着五娘成了舞迷後,這樣的消息就越傳越神。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而且越來越花哨。那個舞伴又潇灑又英俊,雖說是區上一個大廠子裡的,畢竟也是大學本科四年級的畢業生。還說呀,五娘與那個小夥跳的華爾茲,是這個區機關最好的華爾茲,别人看了眼饞着呢!還有些說法,似乎還有一些見不得天的消息……這一晃就是一年多!一年來,外面怎麼說,大院裡的人們就是見不到五娘兩口子吵架。有的人甚至于以為辦公室主任天生就是一個戴綠帽子的家夥,尤其是主任的政敵們更是如是說。五娘呢,似乎一切照舊。白天打點着機關的檔案文書,下班回家做飯。單位的事認認真真,家裡的事巴巴實實。隻是,五娘要跳舞。一到周五周六,那是五娘的必修課了。對于大院來說,對于五娘來說,日子也就這樣過着,再多的诽言诽語,日子好像也一天又一天地過着。不過,在三八節上的一幕,機關大院裡才嘩然了起來。不過,這事兒還是有些預兆。半個多月前,也就是三八婦女節的時候,婦聯要在機關大院裡舉行交誼舞大賽。主持大賽的是曾與五娘一起當打字員現在已經是婦聯副主席的林莉。五娘開始不情願,後來在好友林莉狠勁勸說下,五娘答應了。不過,五娘說她有一個要求,一定要讓那個姓李的小夥子來參加。林莉知道,這個機關的交誼舞大賽不能沒有五娘的參加,大家都知道五娘身段好,舞也跳得好。而且對于機關的名呀利的也不争,人緣也很好。如果沒有五娘的參加,這個大賽是不會很成功的,于是就答應了五娘的要求。果然,三月八日,在布置得簡樸而又氣派的機關禮堂裡,五娘就與她的那個姓李的舞伴獲得了第一名。辦公室主任那晚也是頒獎嘉賓,好在第一名是分管文教的周昭副區長頒的。就在當天晚上,從來沒有吵過架,而又一向少言的周麗父親與周麗母親吵了一架。辦公室主任終于說:五娘,娃娃們都長大了,你是不是收斂一些,不要出去瘋了。五娘好一陣後才凄然地說道,老公,我沒有啥事對不起你的。曾幾何時,五娘一家是何等地讓機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羨慕。五娘佳人,五娘丈夫才子,特别讓五娘兩夫婦自豪的是,擁有人見人愛的龍鳳雙胞胎。龍鳳胎是好身材的姐姐周麗、好膚色的弟弟周慶。應酬有着許多變量。看似無功利的應酬最終蛻變成赤裸裸的功利。看似功利的有時也因時過境遷讓人們覺得不再功利。根據哲學家、共産主義創始人馬克思的觀念,人是社會化的動物。通過一個一個的人建設起來的社會,一個一個的人是需要應酬和交際的。在應酬和交際中,展示自己了解他人。在應酬和交際中,發現自己,學習他人。當然,這隻是道德完善者的一面說辭。其實在應酬和交際中,人的欲望可以放大可以擴張,人在應酬和交際中,看到了他人的短處,發現了自己的長處。也有可能在應酬中,人變得自卑,變得技不如人,變得裹足不前,變得如陶淵明似的逃遁。任何一個參數的加入,根本不知道原本看似一以貫之的使然會朝着哪個方向行走。所有的變量都是可能的。所有當下的生活都是在以不同的用意、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心境彼此應酬和互相交往着。世界不大,但确實也不小。有方家測算,說一個人一生要與20000左右的人接觸,但真正進入心裡的大約隻有30人左右,而能與你相愛的人不會多過5個。這真是一個極具悲情的統計數據。由此,史家看到,在一個越來越開放的社會卻越來越小的人際邊界,人得學會應酬和交際,無論官場還是私場。由此,美國人為了拯救應酬和交際中的某種尴尬和頹勢,專門發明了抱抱團運動。說是由于當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太深,人與人之間,當然也就包括男人與女人之間、老人與娃娃之間,來一些自由的、不帶任何丁點功利或世俗的東西擁抱擁抱。發起人的原意就是想通過這樣一個有些怪誕的運動,檢驗人與人之間還有沒有點真誠的、非世俗的、非欲望的擁抱。兩人的或多人的免費擁抱、自由擁抱。據說,這是一個叫賈森·亨特的美國人發起的。為此還專門發明了一種能讓人感覺到被擁抱的衣服“抱抱裝”。周麗與大橋在認識差不多一年後,才實現了第一次擁抱。那是在漫山遍野栀子花盛開的時節。栀子花開的幾個月前,大橋迎來了下鄉當知青三十周年的紀念日。在大橋的提議下,生活在城區的同班同學,在農曆的臘月二十四,就是鑽竈的第二天,在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郊區農家樂的地方,圍在酒桌上。倏然就是三十年,下鄉才十五六歲,一晃悠就是四十五六了。男生還好些,女生說老就老了。不要說老了,我們一人擺一個學校時的龍門陣吧。當派出所所長的王四說,不要擺知青龍門陣哈,知青龍門陣不好聽哈。怎麼不好聽呢?不是因為知青三十年才有的聚會嗎?大橋想,也許正是有了知青,他們這批人才有了個人奮鬥的經曆,才有了還算不錯的成功。至少在今天這個飯局上所有的男生和女生。既然王四說不擺知青的事,那也就依了大家。請劉檢察官先擺。龜兒子風流事最多,開始打西風圈了。要得,說古三娃的事,可惜古三娃來不了。他在新疆發大财呢。班上龜兒子最膿包。有回做完課間操,古三娃說他會跳洪常青大劈叉,說着說着就拔地而起。起來時,啵噗——一個臭屁響了起來。紅苕屎屁,龜兒子故意打的,龜兒子就是要跳起來打。王警官補充說。不要擺膿包故事。大姐陳三說,再擺,飯吃不下去哈。那擺個你們女生不膿包的嘛。劉檢察官說。挖防空洞的時候,就我們幾個是一組的。别的組眼氣我們得很,說我們組有班花。好多事,都讓别的組在傳,現在我來公布一個幾十年前的事。有次,龔二娃臉紅耳赤地跟我說,昨天下午,剛剛鑽進防空洞時,龔二娃說他的腦殼碰到小蘭的屁股了。還說小蘭的屁股軟綿綿的。好久噢,你龜兒亂說。腦殼碰到屁股,哪兒曉得是軟綿綿的?林業局的龔副書記到了現在還面紅耳赤的。你跟我說的,我一直都沒有擺,我要擺了好,大姐。龔二娃接了一杯酒放在自家面前後說,别看劉檢察官是高幹子弟。哪兒有啥高幹子弟?你老子打過淮海的,咋不是高幹?,别看龜兒是高幹子弟,他有回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他在防空洞裡,看到過陳三脫衣服,衣服裡面空蕩蕩的,沒有穿背心。滾你的。胡亂說,好久在防空洞裡脫過衣服。當了多年老闆的陳三,同學聚會時,一向以大姐自居,這下給小弟娃涮了。就你曉得,你全班最小,戀愛最早。要畢業時,你娃兒就在追女生了。好久是我追喲,屁都不曉得臭,是二流子王四在追,聽說當知青時就把人家拿下了。陳三的話絕不是捕風捉影的,大姐陳三與小蘭在女生中是最要好的朋友。追的事是在西南政法大學讀書時,給人家寫過信。不過沒有追到。在學校時絕對沒有過的想法。龔二娃覺得這事真是冤枉了他。狗日亂說嘛。人家沒有在哈。王警官一口否認了在學校時追小蘭的事。劉檢察官狗日的都結了三次婚了,還是他媽的檢察官。好球意思說。我們在座的都才一次。可能正是離婚、結婚、又離婚、又結婚的,八零級的西政高才生,到現在也就混了個副檢察長,檢察長換了兩次沒有輪上他,看來這輩子不是檢察長,四十五六的人,還在科級上混,再要提,難了。劉檢察官一想起來就有氣。所以,把酒遞到王警官嘴邊,說,喝、喝、喝!一次好啊。老子那是明媒正娶,哪個像你們二流子,今天找一個,明天找一個,回到家裡還把老婆哄得團團轉。有本事。喂,大橋,到了區上任職,不像在市裡老老實實的,聽說最近有些小情況哈。桌間,官最大的當然是大橋,三十五歲那年就提了副縣級,區上雖然還是副縣級,不過區委副書記的副縣級與市農業局副局長的副縣級,已經不能同日而語了。市裡的副局長是僚,區上的副書記可是官喲。大橋一聽這話,忙說,好久的事啊,好久的事啊。心虛啥子,心虛啥子。逗你的,你都信啊。不過話要說回來,現在你們這個層次的幹部,沒得個把情人,要遭笑的,說你娃沒有本事,錢不會賺,女人不會搞。現在沒有人盯你,大家都有八卦,你心虛啥子。你看,聽區上的人講,龜兒子區長就有些兇喔。劉檢察官說。不要擺現在,擺學校的事。大姐大陳三趕忙刹車,怕大家真的擺出一些現在真實的事來,有傷和氣。不要擺現在,說過的,喝酒前就說過的,今天隻擺讀書時的龍門陣。龔二娃該你擺了。據說,龍門陣是唐朝右威衛大将軍薛仁貴發明創造。是什麼時候訛變成四川平頭百姓閑扯、聊天、講故事的話旨,恐怕無人考證。其實,何苦非要去考證呢?就像時下說的普通話一樣,誰去考證以北京話為圭臬的話何時開始的呢?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當時那幾個最重要的語言學家在政務院的領導下,差一點點就讓四川話就成了普通話。為什麼會那樣呢?據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中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北京的某一個地方、某一個會議室裡,在決定什麼話作為官話的普通話時,一些權威和專家們争論激烈,最後無奈,隻好投票。要不是有什麼大人物幹預,大都來自戰時陪都四川重慶的專家,結果還真是說不準。是三票對四票,還是八票對七票,擺龍陣的四川話差一點就成了普通話了。由龍門陣引發的方言,由方言反觀社會,獨特的文明因子保存了下來。由于這種文明因子裡藏有許多獨特的信息,它至少包括這一區域人的生存狀态、生活方式、宗教、亞宗教、信仰等,特别是一些與婚喪嫁娶、家庭内部事務和親密朋友等私密空間相關的信息,讓交際和應酬變得理所當然和活潑新鮮。順着信息和網絡時代的侵略和褫奪,方言的地盤越來越小越來越狹窄。如果不是在像大橋這批五十年代後期六十年代初期出生人們的聚會中,恐怕已經聽不到“格老子”“龜兒子”這樣的話語了。在機關,每天都充斥着應酬與交際。在應酬和交際中,酒當然是主角,還有異性,當然可能更多的是女性。貌似主角的酒與異性、女性,在語言的平台上,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配角。或者說,在轟轟烈烈不亦樂乎的酒中,或者投懷送抱強拉暗誘的異性女性中,語言依然顯示出力量。酒要勸,異性也不僅有肢體,所在過程和某一階段的目标及目的,都得依賴語言的強度、力度和技巧。人的天生本領也許不是力比多,而是對語言的領悟、把握和運用。盡管在維特根斯坦看來,人類的所有活動“隻能在語言中劃界限,而處于界限那邊的則是純粹是無意義”。語言是人性和神性最完美結合的産物,是神給予人類的禮物,同樣也是人類回饋給神的禮物。這當然是語言的一面。在應酬和交際中,語言的另一面卻不是溫情脈脈的中國山水畫,像西洋現當代裡如畢加索、達利、翠西等一般的不可捉摸的怪物。LORD說道: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們,說的是一樣的語言。這樣一直工作下去,他們就沒有了原動力,就做成事了。所以我要下去,弄亂他們的口音,讓他們的語言彼此不通。這是《聖經·舊約·創世紀》裡非常重要的橋段。這則著名的橋段來自TheTowerofBabel一章。隻有195個英文單詞的這節橋段,如神谕一般,彌散在人類的天空和大地之間。華人不缺乏對語言的自主認知,但3500年前的刻在龜甲、牛骨上的絕大多數文字,不是對人自身命運的思考,而是向天、向神、向權威的祭祀與膜拜。像老子《道德經》裡對語言的哲學描述,雖說是華人天生般的語言敏感,但在那時以及現在是多麼的鳳毛麟角。“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這樣出自神性的文字,遠遜于影響和主宰中國2000多年文明史的《論語》啊。史家看到,絕大多數華人沒有像讀《三字經》《百家姓》那樣地去讀過英文的《聖經》,也無須知道巴比塔建造的起因與過程。當然,華人在創造字和詞的曆史進程中有着比希伯來文、拉丁文、英文更悠久的曆史。在華夏大地上,在5000年的文明史中,同一民族、同一文化,方言出奇的多、出奇的鮮活、出奇的好,卻印證了巴比塔的存在,以及建造巴比塔的艱辛。在巴比塔的橋段裡,史家看到,從希臘文到希伯來文到拉丁文,再到英文,巴比塔中的“BABEL”就是要弄亂的意思。把天下弄亂、把人的交際弄亂。是耶和華的罪過?不,神是沒有罪過的。那麼是人的罪過嗎?但人的罪過又是從哪裡來的呢?聽你的故事,這是我今生的幸運。依舊在麗水咖啡廳,依舊在周麗大橋坐過的卡座的沙發上。大橋對周麗說。怎麼說呢?周麗遲疑了一下說,我不否認,我欣賞你。喔?大橋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閃了一下。意吧?怎麼能這樣?怕啥子,我們又沒有做什麼,這樣喝咖啡不行嗎?這樣聊天不行嗎?我都沒有啥子心理障礙,還有,我欣賞一個人不好嗎?嗯。周麗和大橋同時端起了咖啡。咖啡杯子做得非常精緻,是麗水咖啡廳專門燒制的。淺淺的粉色中有幾絲綠色,淡雅且飄逸。想不想聽我在大學時的戀愛故事?隐私。那是我很痛的隐私。就不要再提。擺出來讓你也痛苦一下。本來,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不是他,因為我先前的指導老師要出國,系裡臨時決定換上了他。而巧合的是,我在不曉得我的論文指導老師換了的時候,在周末的一次舞會上認得了他。他非常紳士,右手不是摟着我而是輕輕地扶着我。來請我時,先說了一句帶有河南音的普通話,接着非常輕聲地用英文說了一句,CanIplease?我都不算矮的,他卻比我整整高出一頭,跳舞時他都微微弓着腰,生怕因為他的身高,影響了我的步子。其實,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他是從美國讀博回來不久的副教授。第二天,我得到通知,說我的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換了,叫去一趟辦公室,進去才知道他是我畢業論文新的指導老師。——你是周麗?——你是?我還以為是我們學校讀博的師兄呢!從此開始了我們瘋狂的但也是昙花一現的愛情。那天早上我從他的床上醒來,他已經去了教室。确實是一個單身公寓,而且是标準的男性公寓。像這樣的公寓,是學校專門為他們這樣海歸的人準備的。盥洗間,有剛剛噴了香水的香味,一張潔白的新毛巾、一把沒有開封的牙刷、一把看起來沒有用過的梳子,整齊地放在梳妝台上。真沒想得到,天下會有這樣細心的男人。從來沒有遇見過。在興奮和敬意中洗漱完畢,重又返回卧室。從卧室中走出來,我卻大吃一驚地發現,客廳裡電視櫃電視旁邊,有一幀相框。相框裡,一男一女,女的不認識,男的就是他。我當時就蒙了。相框裡的女性,是他的女友,還是他的妻子?我不敢問,很久以後,我才從學校的其他途徑裡知道,他們是夫妻。他先留學美國,一年後,他的妻子也考上了美國大學。不過一個在南加利福尼亞大學,一個則在伊利諾伊大學。在從旁邊打聽期間,我沒有中斷與他的交往。隻是第二次到他公寓裡,電視櫃上的那相框沒有了。在他床上,他講他在伊利諾伊大學讀書的經曆、講他在美國北部旅遊的經曆、講他的博士論文差點沒有通過、講他在讀博時認識好幾個北京上海要人的子女。所有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天方夜譚。但從來沒有講過南方的事。他希望我繼續讀研究生,就在西财念,讀他的可以,讀别人的也可以,反正他認為我是可以繼續讀書的人。直到現在,我的爸爸媽媽對我的這段事情都似是而非,隻有我弟弟曉得一些,我弟弟勸過我,要我有些理性。那時哪有什麼理性。明明知道他有妻子,而且還在他的客廳裡看見過他的妻子,依然奮不顧身地跟他厮磨。就在我的論文寫完送到學校的那個周末,他邀請我去了一次青城後山。在青城後山龍隐峽棧道的石階上,他對我說,他準備暑期到美國去商量離婚的事。沒離成?一直都沒有機會插話,終于,在周麗停頓一瞬間,大橋這才問了一句。不是。我爸爸媽媽不再希望我讀研,爸媽說,女娃娃有個本科就差不多了。我也想,既然他要去美國,我好好回到家裡,整理一下那一段感情,以後真的是想考,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畢業我就回到了區上。他說要去美國的話不是應付我的。我回到家時,他果然去了美國。但不久就從西财傳來消息,說他與他的妻子遇到了車禍。死了?大橋吃驚不小。不知道。但從此杳無音信。好好的,好好的……周麗突然抽泣了起來。别、别!大橋一下蒙了。在半開放的卡座裡,相對而坐的女性哭了起來,大橋有些不知所措。真的,真的,好好的,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周麗接過大橋遞過來的面紙,邊擦邊說,不要安慰我,不要安慰我,五年多了。或許現在講出來,我可以放下了。說完這話,周麗泣不成聲。拿面紙的手不知所措。當天晚上,大橋做了一個夢。從重慶到上海的航程已經飛了八個多小時了,不過艙裡卻沒有什麼異樣。我旁邊漂亮的小女孩生生地對我說,叔叔,好安逸喲,飛機上還可以睡覺。剛說完,飛機猛然抖動了一下,接着空姐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現在正遇上海上強氣流侵擾,請大家保持鎮定。本來都沒有什麼不适,感謝空姐的提醒,機艙裡炸了起來。嗨,飛機好像感覺到了不滿和憤怒,兩個小時的航程飛了八個多小時,現在又出了這檔事。接着就聽到空姐甜甜的聲音,沒有中文,隻有英語:Thisflighthavereachedtheirdestination,thankyou,welcometoridenexttimeisnowthecompany’sflight.于是機艙門緩緩打開,我在等了很久才等到了我下飛機的時候,到窗門時,我一腳踩出去,才看見下邊是一片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