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記得青山這一邊
時間:2024-11-07 10:37:22
人,悄沒聲地,來到了這個世上,爾後,不知不覺,就長大了,就老了。老了,往往喜歡回憶小時候的事情。而童年心态、童年感受、童年視角,向來都是富有情趣的。一份資料裡記載,齊白石老人九十二歲時,畫過一幅憶舊之作《牧牛圖》。畫面上,一個總角兒童身上系着一個銅鈴,手裡牽着一頭牛;牛似乎不太聽話,小兒便使勁拉它,神情躍然紙上。旁邊題寫一首七絕:祖母聞鈴心始歡,也曾總角牧牛還,兒孫照樣耕春雨,老對犁鋤汗滿顔。并附一注:“予幼時牧牛,身佩一鈴,祖母聞鈴聲,遂不複倚門矣。”一畫、一詩、一注,灼灼真情,宛然可見。其實,小時候的事情,未必就都那麼美好,那麼值得回憶、值得流連眷戀,無非是那時候歲數小,少年情事,如夢如煙,罩上一層半是實在、半是虛幻的詩意形态;加之,人在髫齡,既不會有過來人的失落、迷途的悲哀與愧悔,又具有人生取向、道路抉擇的廣闊空間,一切都可以從頭做起,因而總是散發着無窮的魅力;又兼記憶是一種微妙而奇異的東西,許多人和事,“當時隻道是尋常”,可是,經過歲月洪流的反複淘洗,在神思迷霧的氤氲中,它們會得到醇化,有所升華,好似深埋于地下的周鼎商彜,一經發掘出來,那些青銅器皿便會以土花斑駁的神奇色彩,令人刮目相看——這大概緣于回思既往具有選擇、過濾、補償的心理功能,它能夠把已經遠哉遙遙的凄苦的愁煩的境況,轉化為雜着絲絲怅惋的甜蜜蜜的追懷;能夠把輕抛虛擲、揮霍掉了的青春,重新尋覓回來,予以撫慰與救贖。這樣,人們就有了品嘗存儲了幾十年、上百年的陳年舊釀的感覺,在一種溫馨、恬靜的心境裡,向着如霧亦如電、如夢亦如幻的過往的時空含情睇視。于是,人生的首尾兩頭,便借助回憶的鍊條接連起來了。就此,劍南詩翁說得至為剀切,而且富有概括力:白發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現在,雖然我還沒有登上白石老人、劍南詩翁那樣耄耋之年的壽域,但是,童年時節的般般景況,卻已經不時地闖入夢中;日長人靜,閑坐書齋,也常常會憶起兒時舊事。可能是和個人經曆、少時環境有關吧,我的回憶,總是帶有一種蒼涼的況味和浩渺、迷茫的感覺。這種感覺,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悄然而至。七絕:紅蓼黃蘆接遠煙,一燈幽渺伴髫年。茫茫曠野家何處?記得青山這一邊。這裡的“青山”,特指醫巫闾山,亦稱廣甯大山。就大緻方向說,我們家恰好位于這座亘古名山的東南,屬于内側,因而稱作“這一邊”。歲月匆匆,幾十載倏忽飛逝,而望中的流雲霞彩、綠野平疇,卻似乎沒有太多的變化。歎吾生之須臾,羨大化之無窮。我把視線掃向那幾分熟悉、幾分親切而又充滿陌生感的村落,想從中辨識出哪怕是一點點的當年陳迹。不料,還沒等我醒過神兒來,一轉身工夫,血紅的夕陽便已滾落到青山的背後,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晚歸的群鴉從頭頂上掠過,“呱、呱、呱”地叫個不停。“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映襯着茫無際涯的蘆蕩,白楊林發出蕭蕭的繁響,幽幽地矗立在沉沉的暮霭裡。荒草離離的仄徑上,一大一小的兩頭黃牛,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後面尾随着一個憨态可掬的小牧童。趁着晚風的搖蕩,一支跑了調的村歌,彌散在色彩斑駁的田野裡。惝恍迷離中,忽然覺得,那個小牧童原來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閑地騎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兒時的搖籃裡,“搖啊搖,搖過了小闆橋”。伴随着母親哼唱的古老的催眠曲,悠然跌入了夢鄉——這無異于博爾赫斯的小說,夢境中的夢境。過來。這時,似乎依然身在茅屋裡。北風“嗚嗚”地嘶吼着,朔風寒潮席卷着大地。置身其間,有一種怒濤奔湧,舟浮海上的感覺。窗外銀灰色的空間,飄舞着絲絲片片的雪花,院落裡霎時便鋪上了一層淨潔無瑕的瓊英玉屑。寒風吹打着路旁老樹的枝條,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這種感覺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邊,卻又有些撲朔迷離,讓人無從捉摸、玩味。漸漸地,我明白了,也許這就是童年,或者說,是童年的風景,童年的某種感覺。它像一陣淡淡的輕風,掀開記憶的簾帷,吹起了沉積在歲月煙塵中的重重絮片。舊時月色,如晤前生。竊幸“忘卻的救主”還沒有降臨,縱使征程迢遞,百轉千折,最後,也還能找回自家的門口。于是,我的意緒的遊絲,便纏繞在那座風雪中的茅屋上了。茅屋是我的家,我在這裡度過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闾山腳下的一個荒僻的村落裡。說是村落,其實也不過是一條街,三四十戶人家,像“一”字長蛇陣那樣排列在一起,前面是一帶連山般的長滿了茂密叢林的大沙崗子。我家的祖居地,原本在直隸的大名府,處在現今的冀、魯、豫三省交界地帶。這裡緊鄰邯鄲,屬于民風慓悍,任俠尚義,盡多“感慨悲歌之士”的古趙地。大約在光緒初年,我的曾祖父因為替父報仇,刺殺了當地豪紳的獨生子,結果被捉拿到官府問斬;為了全生遠害,三個初涉世事的子侄,便趁着一個風雪夜黑天,偷偷地離鄉背井,闖了關東。可是,全家老少對這段複仇賈禍的故實,卻諱莫如深,對外總是說,那裡的漳河泛濫,後來又有瘟疫流行,曾祖父全家遭難,隻剩下子侄輩在外傭工的兄弟三人,逃出家鄉,結伴北行。三兄弟一路上,風餐露宿,賣長工,打短工,有時還沿街乞讨,曆盡艱辛,總算逃到了山海關外。其時,他們都還二十歲上下,覺得世路艱辛,孤單無靠,便想投奔一個“家族窩窩”,遇事好有個照應。于是,少不了“叔叔”“伯伯”叫個不停,沿途問詢哪裡有王氏家族。後來聽人說:廣甯縣東南方的大荒鄉狐狸崗子,有個小王家街。這樣,他們便跌跌撞撞,撲到此間來落了戶。其實,所謂“王家街”,當時也隻有八九戶,而且,他們這個“王”與本源為晉地大槐樹的“大名王”并非一個支脈。這裡的王姓,據說是燕太子丹之後,原本為姬姓。西漢末年,王莽稱帝建立新朝,著籍遼陽而在朝為官的太子丹的玄孫姬嘉,“上獻符命”,為王莽所寵信,遂賜姓王氏,與皇帝同宗。這支王氏,本來世居遼陽,後來為躲避戰亂遷到這裡,大概也有五六代了。我從小就聽說,在生活習慣上,這兩個“王”有個明顯的差異:“大名王”計算年齡時,“男算進(虛歲),女算滿(周歲)”,而包括“遼陽王”在内的東北地區,卻無分男女,一律以虛齡計算。小街坐落在遼河沖積平原的一片沙碛上,前面有一座長滿茂密叢林的沙山,沙山前面是成片的沼澤地和蘆葦蕩;村後,有一些零散的耕地,被一條條長滿了各種樹木的“地隔子”或小水溝分割開來。附近有一條溝通遼西與遼東的古驿道,路旁矗立着一通兩米多高、跌斷後又拼接起來的石碑,字迹已經漫漶不清。縣志記載,上面镌刻着“唐王征東”的故實,俗稱“得勝碑”。說明一千多年前,這裡就已經有大唐的軍旅穿行了,令人記起沈佺期的名句:“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考古工作隊還曾在驿道旁,發掘出北宋徽宗年間的銅币:“大觀通寶”“政和通寶”,推測可能是金人押送徽欽二帝曾經路過這裡。目光若是再投送得遠一些,便是青巒森列、翠嶂蜿蜒的醫巫闾山,中間隔着茫茫無際的馬草場和大葦塘。我的祖輩三兄弟落腳之後,便在原有住戶的西側,搭建了三幢連脊的用泥土和葦帳架起來的房屋,人稱“老三股”。那時的人,壽命普遍比較短,能夠活到五十幾歲就算長壽了。我生也晚,因而所及見的,隻有我的祖母和一位叔祖父,但他們不久也都相繼辭世了。我的祖父留下了一子一女,叔祖父的後嗣是二子一女,伯祖父有兩個兒子。以子息算,父輩分作了五家,并排居住在王家街的西邊。後來,又從外地遷過來十幾戶,以孟姓、呂姓居多,他們的住宅一字排開,都坐落在屯子的西部。在我幼年時節,有一道百看不厭的風景線,那就是推開茅屋後門就會撲入眼簾的綿亘于西北天際的一脈遠山。盡管它的影像在我少年橙色的夢裡,并不是很清晰、很确切的,一切蘭因絮果畢落于蒼茫之中。但我總是覺得,這裡滿蘊着詩情,充盈着神秘。陰雨天,那一帶連山漫漶在迷雲淡霧之中,一點兒蹤迹也不見了。晴開雨霁,碧空如洗,秀美的山巒便又清亮亮地現出了身影,綿綿邈邈,高高低低,輪廓變得異常分明,隐隐地能夠看到山巅的古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樹了,好像下面還有人影在晃動哩。闾山山勢為南北走向,綿亘九十華裡。山的這面,鋪排着無邊無際的草場和田野,一道蜿蜒的長堤像一把利劍似的把它們切開。長堤裡面,散布着幾個小小的村落,統一的名稱叫“大荒鄉”。它和《紅樓夢》裡的“大荒山”不同,并非大文豪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直到今天,還叫着這個名字,盡管它早已不再荒涼、阒寂了。這裡處于幾個縣的交界,曆朝曆代都是“三不管”地區。幾個小村落,包括我家所在的狐狸崗子,像是拂曉的星辰,空曠寂寥,沒着沒落地抛撒在望眼無邊的荒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