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末日微紅 要點
時間:2024-11-07 10:37:52
要點【yào/diǎn】《現代漢語詞典》:講話或文章的重要内容;百度百科:主要之點、主要内容;英文:keypoint。機關,先前是步行、自行車,現在是官車、私車,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把門的保安,比起其他地方的保安和氣多了,保安服穿在區委大院的保安身上,比起其他地方的保安,也顯得精神。把門的保安十分認真地看着每輛車,有沒有出入證。把門的保安記性很好,一個大機關這麼多人進進出出,從來沒有攔過一個在機關上班的人。攔下的,要麼是上訪者,要麼是基層來辦事的。機關,是衆多精英和各路好漢荟萃的地方。是不是如街談巷議所說的,機關也是龍蛇混雜的地方,這就沒有考證過了。不管怎麼講,機關絕不是一個平民的地方,一定是一個有着某種威嚴和某種神秘的地方。政令要從這裡發布,講話要從這裡傳出。自然要在這裡打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理不言自明,大家都是精英,各位都是好漢。看似風光,實則也面臨生存考驗。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是否就在機關裡演變成了社會達爾文主義,也說不定。至少是社會的叢林法則裡所描述的那般有些殘酷也有些凄怆的圖景,并不是就沒有發生過。據史家的觀察,雖說缺乏可以滿足概率論的數據,因此不足以全信,但也不至于不信啊。機關裡,太陽當升時升起,太陽當落時落下。風來時,樹葉一樣地搖曳。雨下了,樹葉一樣地沙沙着響。從1950年初縣委縣人委建立始,先是縣委縣政府,再下是區委區政府,金江區的機關大院,就沒有挪過地方。有人說這裡是天生風水好,用不着遷徙,即使是九十年代中後期大規模的舊城改造,周邊的都給改造了,就機關大院風雨依舊,巍然屹立。五十年代中期修建的蘇式建築,樓不高,就隻有三樓一底,但體積龐大。臨街一排靠裡一排,中間用很長很寬的通道聯結。很像一個“工”字。所以大家都把區委區政府的辦公樓叫“工字樓”。在工字樓的臨街一面靠裡一面,還有“工”字通道中留出的巨大空間,就是綠地,就是大樹和花草。區委區政府這麼一個大院,就在一片濃蔭中,與大街上的任何一條街道、任何一處小區,天天如故地享受着陽光和經曆着風雨。不知底細的路人,還認為是圖書館,或者博物館呢。得感謝多年的黨委和政府,特别要感謝“文革”期間的軍管會,沒有軍管會的及時進駐,天曉得工字樓今天會是什麼樣子。那時除了青磚壁頭上滿是打倒這個揭發那個的大字報和标語外,連五十年代置辦的辦公桌都很少有人去動。從市裡到區上任職的大橋,來後的第一個周末,圍着辦公樓走了一圈,覺得簡直就是一個奇迹。自己原來上班的市政府辦公大樓,有人說像棺材盒,有人說像舊時的官帽子。當然是碩大無朋的棺材盒,是高聳進雲天的官帽子。除了高、大、重之外,再除了一道可以并排進出四輛小車的大門之外,看不出是建于九十年代後期的政府大樓,與迅速擴張的城市的水泥森林有什麼不同。倘若樓前沒有一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簡直就是一棟高檔的寫字樓。大橋原供職的機關,隻跟區委區政府辦公樓一河之隔,以前也來區上檢查過工作,隻覺得樹多樹大,沒有想到還有這樣古舊但有個性的辦公樓,有些驚奇,有些詫異。怎麼在商業中心的老城市中區,竟然還保留着這麼完好的老辦公樓。偌大的一個大院,除了新修了一座會議樓之外,所有的辦公樓與能夠看見能夠想見的過去幾乎就是一樣。外面的路人還覺得一個市中區的區委區政府,太保守太守舊、太沒有創新精神了。不過,在這裡進進出出的上班族,從來就覺得這裡才是上班的地方。如果在這兒居家多好。高大碩健的香樟,把虬枝上挂滿的肥葉,不時地送到二樓、三樓、四樓的窗棂面前,輕輕地撫慰着斑駁的青磚。秋收時的夏天,風雨大作時,香樟的枝和香樟的葉,猛然就張狂了起來,根本不管窗子裡辦公的人們,掃滌着玻璃窗,掃滌着斑駁的牆。新近些年,麻雀成群結隊來到了大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斑鸠也在這兒築上了巢安起了家。麻雀聲音鬧麻麻的,有時很煩。不過,斑鸠的叫聲可好聽了,“谷谷嗚——谷谷嗚”。據說,這是斑鸠求愛的聲音,好聽極了。還有人說看到過松鼠呢。這有些奇怪,鳥兒可以從天上飛來,四隻腳的小松鼠從哪兒來的呢?不會是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來的吧,未必然松鼠退化了,長了翅膀不成?不過,看見過的信誓旦旦地說,真的看見過松鼠,還從樹上梭到地上,活蹦蹦地跳上跳下呢。香樟樹下的鸢尾,一年四季的葉片蔥茏無比。一入初夏,紫色的鸢尾花次第打開,淡雅的香氣,和着從香樟樹葉片散發出來的芳香,充溢在大院的過道和角落。花期長得不敢讓人相信。怎麼夏天都要完了,一些紫色的鸢尾花還那般鮮豔呢?正是有了這麼好的辦公環境,周麗的父親原本是有機會走出這個大院,到别的縣去做常委宣傳部部長或分管文教的副縣長的。周麗父親從前的一個助手,先到鄉鎮去當書記,幹了不到五年,就給提拔到了另外一個縣去當副縣長了。但是周麗的父親習慣了這裡,覺着這裡也許就是自己上班的起始與歸宿。機關裡的許多人就是這樣過來的,許多人到了退休的時候,還享受不上一個正科級的待遇。周麗父親從中學老師一步邁進縣委,覺着自己的才能得到了認可。就在一個崗位上終老,不是什麼呼天搶地的事,反而覺着,在這樣的機關大院裡上班,就是一種享受。周麗父親的小學老師、中學老師、大學老師,不是在一個崗位甚至在一所學校終老的嗎?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堅持了下來,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說不定,或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在這裡,周麗的父親遇到了自己的愛情,雖說周麗的母親是一個打字員,可卻是機關裡人見人說的機關一枝花呀。在這裡,周麗的父親遇到了知道自己價值的老書記和後來一茬又一茬不願意放自己走的新書記。在這裡,周麗的父親與自己美麗的打字員妻子共同生有一女一兒。妻子早已經不打字了,當鍵盤打字機和四通打字機成為曆史時,周麗父親的妻子的打字生涯也就成了曆史。當周麗結識大橋書記時,周麗父親的妻子,正經曆一場危機。真是有許多割舍不開的東西。憑着周麗父親在大學裡的好學和勤奮,在八十年代初期思想解放時,周麗父親的文章就在省委政研室主辦的刊物上發表了。那篇調研文章的觀點,後來被一些研究中國農村改革初期的許多文章所引用。那時,周麗父親的川大同班同學還在讀研究生呢。不過當時間飛也似的向前沖時,周麗父親知道了自己的兩位留校的好朋友,當上博士生導師都好幾年了。直到周麗父親知道自己最好的兩位學兄當上了博士生導師後,心情有些異樣,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常。人與人,是不能比的,一比,說不定天上地下,好受也好,難受也罷,比起來自家跟自家過不去。而且,周麗父親似乎沒有技不如人的感受。畢竟,學兄們後來讀了碩士、博士的。自己怎麼能比呢?況且,自己就一直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工作,而且一直努力着。幾乎沒有請過假,連休假往往都草草了事,隻要書記喊,馬上就從休假地回到機關。其實,那些講話、那些文件都熟稔,但每一稿,周麗的父親都認真得很。周麗的父親生怕草拟文稿的同事們敷衍,重要的是,書記的想法、書記提出的要點,是不是通過他們的文字功夫,可以完全地表達出來。就在自己客串當區志審讀委員時,周麗的父親,不僅讀完了區志400多萬字的送審稿,而且由于自己的職業習慣和自己大學的專業使然,見到了關于1958年大煉鋼鐵時的一些材料。當讀到國家冶金工業部部長王鶴壽在《高速度發展的我國鋼鐵工業》一文中的要點時,周麗父親就準備寫一篇有關大煉鋼鐵的文章。這是周麗父親的專業。《高速度發展的我國鋼鐵工業》寫道,從1949年的“十年後的一九五九年,我國将生産一千二百萬噸以上的鋼”。就是這麼一句話,讓周麗父親不得不重新審視發生在自己生活和工作的這個縣裡曾經發生過的曆史。周麗父親的文章中寫道:——全縣建土高爐988座,溜鐵爐50座,鐵廠30多個,抽調幹部425名,抽調農村勞動力4.7萬人(當時縣上隻有20萬人),抽調城鎮居民2.3萬人。——縣委書記親自挂帥,比、學、趕、幫、超。但在煉鋼初期很有些不盡如人意處,省上下決心解決此事。派外地區的地委書記率幹群一萬餘人赴縣上支援。于是縣上煉鋼煉銅迅猛發展。新華社記者為此發出通稿,很快便在全國掀起學縣上的熱潮,縣上由此名揚天下。——但在這轟轟烈烈的後面,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呢?區志送審稿記,“一無論證資料,二無施工圖紙,三無原料保證,四無燃料動力”。“伐木燒炭煉鐵”,成了當時所有大煉鋼鐵的措施。僅1958年燒炭共砍伐木材850萬斤。汪家公社1.87萬畝林地,1958年一年後,僅存4000畝殘次林。……這是周麗父親所有文章中罕見的。在這篇文章裡,周麗父親不是把習慣了的觀點作為要點,而是把數據作為要點,更沒有挖空心思去提煉四言八句的小标題。近一萬字的文章,沒有大一二三、更沒有小一二三。文中的數據都是驚人的數據,都是區志辦的一些追求曆史真實、不畏旁言、從曆史的深處和曆史的雲煙中掏出來的數字。譬如關于區1958年至1961年的森林狀況,就是在與大煉鋼鐵篇相去甚遠的林業篇裡得到的。當然,周麗父親一生最用功的這篇長達一萬字的文章沒有公開刊行。不是沒有人發,是周麗父親寫好了沒有投稿。投給哪家刊物呢?哪家真的發表了,會有什麼影響呢,書記怎麼看,自己的同僚怎麼看,單位的同事怎麼看,會不會影響一雙兒女周麗、周慶的成長?算了,放入抽屜吧,永遠地放入抽屜吧。在這個世界上,多自家一篇文章少自家一篇文章,天不會有什麼變化,地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現在多好,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平靜而安适,有什麼不對的嗎?頂多就是加班比别人多而已。機關裡加班,對于周麗的父親來說,并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相反,當下班時,人去樓空,當周末一個大院都靜悄悄時,香樟葉的芳香彌漫在整個大院,連大院裡的空氣都如芳香熏染透了一樣。上班時間,鬧喳喳的麻雀,反而靜了下來。也許外出覓食去了吧。斑鸠呢,大約也是外出了吧,沒有了“谷谷嗚——谷谷嗚”的聲音。坐了二十多年的304室,與整個大院融為一體,安詳靜谧,周麗父親與整個大樓,獨自享受着香樟葉的芳香和鸢尾花的淡雅。不過,這裡不是居家的地方,這裡是衆多精英和各路好漢辦公上班的地方。在這裡,有許多事要做,有許多本領要學。在衆多的本領中,有一條恐怕是最基本的。其實,老周在機關坐久了,似乎也沒什麼本領,除了偶爾與幾個朋友搓幾圈外,能安下心來,靜下心來,坐在辦公室想事、讀報、看書,寫講稿、寫材料便是老周的最大最主要的本領了。哪一條本領最重要呢?這一條叫“察顔觀色”。不過,這一條應當與時俱進了。怎麼個與時俱進呢?就是把“察顔”中的“顔”改成“言”。一個成語裡就隻得一個意思,有些單調了。而把“顔”改成“言”,不隻是這條詞語的意義的擴張,而是它符合機關工作的實際。重要的是,這一改,顯現出了哲學在存在的意義上的拓展。言,就是語言,就是文章,就是講話,就是領導的講話,領導的文章。在這些文章和講話中,别看套話、空話多的是,有時卻又有着微言大義。這就需要聽者的“察”。“察”什麼,“察”要點。在從前或在古時候,至少對于八零、九零出生的人來說,1966年應是“從前”和“古代”。就在這一年裡,一篇把标點符号算進來僅225字的文章,可以說字字珠玑、詞詞要點、句句驚雷。請允許史家把它抄在這裡,讓我們的後人們認認真真好好地學習吧: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呵!請同志們重讀這一張大字報和這個評論。可是在50多天裡,從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志,卻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動的資産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産階級專政,将無産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壓制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自以為得意,長資産階級的威風,滅無産階級的志氣,又何其毒也!聯想到1962年的右傾和1964年形“左”實右的錯誤傾向,豈不是可以發人深省的嗎?但是當時卻有一些人沒有看懂,一些人卻從中看懂了。前者很快地以化名的方式送進了火葬場,後者一撥有着五六年的發迹史、另一撥的發迹則長達整整十年!對于這麼一篇僅225字,就算再加上标題“炮打司令部”五字,也就230字的文章,讓中國大地、中國人個人的生命和思想,發生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呀。波及全國、波及七億人的大動蕩,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的劇烈以及影響,大約也不能與此相比吧。這就是要點的重大作用,這就是“言”的重大作用。現代哲學,特别是進入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以後的西方現代哲學,差不多都是從語言入手的。尼采如此、維特根斯坦如此、胡塞爾如此、海德格爾如此、德裡達如此、福柯如此,事實上,《炮打司令部》的著者,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初期,在延安的窯洞裡,就是從“言”的角度入手,探讨中國式的哲學、探讨中國式的革命和中國革命黨人如何建黨等天大的大事。那是一篇至今都閃爍着光芒的文章,那篇文章是可以載入史冊的。那篇文章叫《反對黨八股》。盡管《炮打司令部》也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但是,它一定是以反向的姿态載入史冊的。《炮打司令部》真算得上是字字珠玑、字字真言啊!魯迅雖然不能稱其為哲學家,但以魯迅的天資和魯迅對世态人情的洞悉,魯迅對“言”有着深刻的了解。“當我沉默着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将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魯迅對“言”的恐懼,也是對“言”的尊重。“要點”是可以削去所有枝葉的樹幹和主枝,“要點”是可以抛棄所有套話空話的言此在言彼在。英文“mainpoint”的注解,很有趣味,不像中國人那樣的呆闆。據1932年原版的《簡明牛津詞典》(TheConciseOxfordDictionary)691頁稱“要點”就是那枚最先抛出去的骰子。網絡維基百科的“keypoint”中“key”也極富形象。尤其是《牛津詞典》注得最好。誰先言誰占利。那一篇230字的大字報,不就是一枚翻江倒海一錘定音的骰子嗎?不就是打開了通往神的鑰匙嗎?你看看,将“察顔觀色”改成“察言觀色”,不是褫奪了成語的約定俗成,而是一個天才的創意。如果曆史有辯證法的話,曆史是否改寫。當然是不可能的事了。不然,就不叫曆史。但是,曆史可以給來者以教訓,而且教訓是深刻的。今天的唯利是圖與當時的狠鬥私字一閃念,看似對立,實則都出自人欲望的膨脹;今天的唯己事大與當時的唯我獨尊,看似相反,實則是專制獨裁在不同人群不同階層的共同臆想;今天對金錢的崇拜與當時對領袖的崇拜,看似大相徑庭,實則是偶像崇拜在中國有着太久的曆史。曆史在似乎缥缈無迹的雲煙中穿行,并在缥缈無迹的雲煙中留下痕迹。而且一些痕迹便成了要點,成了通向神的鑰匙。那一個子虛烏有的司令部不就被一張大字報和一張大字報引來的全國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給滅了嗎。包括那個子虛烏有司令部的若幹的生命和肉體,統統化着血腥和血污的雲煙,走進了曆史,藏進了曆史深處。還有在若幹年的後來,周慶在給局長彙報自己的想法時,就缺乏對局長講話要點的認知和把握。周慶也從此除了上班下班外,就獨自地走進了藝術的玄想和創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