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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與耳語 49

時間:2024-11-07 12:40:59

回眉鎮吧,魯松,下午你可以陪着她一起上山去尋找鹿。

路過西大街時,我想起膠卷的事兒,上面是什麼雖然不再重要,可還是應該把它取回來。我掉頭,把車停在圖片社門前。櫃台後,戴茶色眼鏡的女人擡起臉斜視着我,接過我遞上的單據,把膠卷放在櫃台上。我抽出膠片,對着門外的光亮,看出底片上是一個孩子,二十幾張底片,除了有兩張是一個女人和孩子的合影,其餘的全是這個孩子。

“這是個小男孩吧!”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櫃台後的女人。她接過膠片,舉在眼前,對着光亮瞅來瞅去,一面嘀咕:“得把照片擴洗出來才能看清楚。”

“最快什麼時候能看到照片?”

“現在快12點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框,“最快也得晚上八點。”

我離開圖片社,給劉紀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越野車已經要回來了。然後去農機廠找孫大果,打發這個漫長的下午。曾經很紅火的K縣農機廠已經倒閉好幾年了,整個廠區幾乎變成一片廢墟,廠領導靠變賣機器維持着工作,兩手空空的工人打碎了廠房的玻璃發洩怨氣。大果武館坐落在廠區東北角,原來的幾間庫房被他粉刷一新,門口立了一塊大招牌。上午的練功已經結束了,武館裡有些冷清,孫大果半躺半坐在門口的藤椅上,手裡端着小巧的紫砂壺。他打發兩個徒弟去買來酒菜。

“我給孫雷打電話,叫他過來一起喝兩杯吧?”我說。

“今天不叫他。咱這位老弟近來心情不爽。”他說,“原定八月一号舉行婚禮,看來要推遲了。”

“為什麼?”

“陳燕的媽媽認為結婚必須得結在自家的新房子裡,要求孫雷把房子買了再結婚。”

“怪不得呢,”我說,“我那天去他辦公室,他悶着頭懶得搭理我。”

“你呢?你那兒是好消息吧?”他說,“孫雷說你談的女朋友,就是上次釣魚招待我們吃飯的那個女人,噢,我印象中是挺不錯的。”他眨巴着眼睛,好像在回憶杜雪的模樣,“眉鎮上發生的事情,我也都聽說了。”

小徒弟擺上酒菜。喝了兩杯酒,我覺得身上發熱,起身把灰色襯衣脫下來。孫大果望見我腰間的空槍套,大驚失色,“槍呢?你的槍呢?”

“交上去了,我不再是警察了。”

“吓我一驚,還以為你槍丢了呢!”他說,“沒槍了還要這個破套子幹嗎?”

“這是一位老刑警送我的,留着是個紀念。”我撫摸着油滑的表面,上面還有她親手縫合的嶄新的針線。

“不想幹就不幹,警察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說,“不會是因為她前夫被警察打死,她看見警察就有了心理陰影吧?”

“這倒也不是。”

“不當警察了,你打算幹什麼?她在眉鎮雖然有那麼大的産業,可那兒畢竟是她的婆家,而不是娘家,以後生活起來會有諸多不便,還有以前生活的陰影,這些你都要提前考慮到。”

“我們打算離開眉鎮。”

“對武館有興趣嗎?跟着哥哥幹,咱們把那邊的車間也收拾出來,擴大規模。”他擡手往門外指畫着,“當武林教頭,可比你們當警察滋潤多了,在咱們這個小地方,我敢說隻要上過酒桌,有三朋兩友的人,都知道孫大果的名字,走在街上,是人都得敬着咱三分,遇見看不順眼的事心情好就上去管管,不想管就眯眯眼睛過去。”

他給我列舉了許多開武館的好處,我有點動心,不過我要和杜雪商量過後才能答複他。我在大果武館待到七點半,開車去西大街取照片。到西關路口時,我看見姚院長開着急救車往眉鎮方向駛去,車體上的紅字變成了“眉鎮衛生院”。

照片已經洗擴出來了,二十四張照片上全是一個小男孩,大概兩三歲,長得虎頭虎腦,有兩張是一個中年女人和小男孩的合影,一張是牽着孩子的手,一張是抱着孩子,全是在室内拍攝的,背景顯示出沙發和飯桌。拍攝時間前後跨度不到一年,從開始的穿着冬裝,到春秋裝,最後幾張是夏裝,小男孩穿着背心短褲,中年女人牽着他的小手,女人穿着紅藍花色連衣裙,正是我早上在眉鎮見過的那個女人。今天之外,我似乎還在哪兒見過她。我搜索記憶,想起來是那天晚上我開着吳兵的急救車來縣城,在三角花園和孫雷去吃燒烤時,這個女人領着孩子走過急救車時,小男孩對着我叫了一聲爸爸。

我走出圖片社,往眉鎮派出所打電話,馬輝接的,我問他傳法呢。他說傳法剛回家。我再往汪傳法家打,找到了他。

“你馬上去找張龍,傳法,馬上去!”

“你在縣城還是回鎮上了?我正想給你打傳呼呢。”他說,“我剛回到家,我一直在所裡等着你。下午張所長打電話,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家,他說你不想幹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現在先不說這個。我還在縣城。”我說,“今天早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穿着花連衣裙,是跟袁玲的車來的,她在郵政局前下了車,然後走到張龍店裡,你問問張龍,那個女人和他說的什麼。”

“這女人是誰?”

“你先去問張龍,然後回派出所給我打傳呼。”

半個小時後,汪傳法打來了傳呼。

“張龍說,早上有個穿花裙子的女人,跟他打聽吳兵,他告訴那女人,吳兵出事兒了,那女人好像挺難過的,問她找吳兵啥事兒,她也不說。她是坐羅老伍的摩托車走的,大約九點多鐘,去縣城的人湊夠一車,就走了。”他說,“這個女人和吳兵是什麼關系?”

“吳兵有沒有孩子?”

“沒有,他和張霞沒生小孩。”

“他的相機裡有一個膠卷,拍的全是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

“有兩張是小男孩和穿花裙子的女人的合影。”我說,“我也見過她和那個小男孩,是晚上,也沒太留意。傳法,你覺得吳兵會不會背着張霞,找女人生了一個孩,然後讓那個女人給養着?”

“也有這個可能,但是——”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那個小男孩有幾歲?”

“兩三歲。”

“嗯,我怎麼有點那種感覺!魯松,你說會是成成嗎?這也太巧合了吧!你不是見過成成的照片嗎?你看着像嗎?”

“看照片還不能确定。”我說,“我也有這種感覺。吳兵是最後見過耍猴人和成成的人,當時應該重點關注他。”

“是啊,當時光把注意力用在尋找耍猴人上了。如果真是成成的話,那你說吳兵是怎麼把孩子弄走的?那兩個耍猴人呢?”

“現在還說不上來,”我說,“先找到孩子再說。”

“你在哪兒呢?我馬上讓劉紀送我去縣城。”

“現在先别聲張,尤其是不要告訴杜雪,萬一不是成成,她太失望了。你明天坐早班車來,我在車站等你。”

“喂,魯松——”他說,“我一定要馬上去找你!這一夜我受不了,真的,無法等到天明。”

首先我要确定那個女人住在哪裡。也許袁玲能告訴我。

“袁玲,我是魯松。”我撥通了她的手機,“今天早上,我看見有個女人跟你的車去了眉鎮。”

“對呀。那個女的住我們一個小區,我看見她在路邊等車,說是去眉鎮,我就把她捎上了。”

“那個女人是不是經常帶着個小男孩?”

“對,我看見過她帶着個小男孩,不過也不是經常帶在身邊。”

“她說去眉鎮幹什麼了嗎?”

“說是找個人,一個什麼姓吳的大夫,我懶得問這些散事兒。”

“你住哪個小區?”

“就是三角花園南邊的政府機關小區。”

“你知道那個女人住幾号樓嗎?”

“八号樓還是六号樓,我也不确定。沒别的事兒了吧?”

“沒了。”

天已經黑了,縣城又迎來一個嘈雜的夏夜。大街上行走着袒胸露背的男人,滿臉興奮地準備去趕赴夜攤。到處都是喧嘩聲,熱氣中彌漫着孜然的香味。我開車來到三角花園,停在老憨燒烤攤前。

三角花園南邊有一個歐式的高大門洞,這是K縣各機關單位的住宅區,十幾幢六層的單元樓房。我找到八号樓,四個單元,樓門口裝有防盜門,我又走到六号樓,和八号樓一樣,也是四個單元。幾個剛會走路的孩子在大人看護下,聚在一起玩耍,但是沒發現我要找的孩子。我在八号樓和六号樓之間走來走去,試着向一個帶小孩的婦女打聽,我拿出穿花連衣裙的女人和小男孩的照片給她,她馬上搖頭,一臉漠然。住在這兒的人要麼太熟悉,要麼太陌生。

一輛小汽車停在六号樓一單元門前,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下了車,右手捏着黑色公文包的一角。走到樓門前,他猛地跺了一下腳,樓門上方的感應燈泡亮了。他把公文包夾到左胳臂下,右手掏出鑰匙準備打開樓門。我緊走幾步,站在他身後,想趁機進去,然後挨家去敲門。

“你住幾樓?”他拉開綠色防盜門,身子堵在門口,側轉身子望着我。

“我找人。”

“找誰?”

“一個穿花連衣裙的女人帶着一個小男孩。”我掏出照片。

“你是幹什麼的?”他瞥了一眼我手上的照片。燈光昏暗,我擔心他沒看清楚,就把照片向他遞過去。他卻沒有接過去細看的意思,望着我,聲音充滿了戒備,“我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找人。”

“這幢樓是文化局宿舍。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他的手拉着門把手,身子擋住我,“找人——讓派出所民警來。”說完他閃身進去,把樓門重重地關死了。

叫兩個警察兄弟來,挨家挨戶去查嗎?如果真能找到成成,皆大歡喜,就怕即使找到那個穿花裙子的女人,但是孩子卻不是成成,豈不是顯得我太虛張聲勢了。那就等明天吧,魯松,耐心點,明天一早就來樓下蹲守。今天晚上先約幾個朋友聚聚吧。于是我分别給曹丙山、孫大果、孫雷和老趙打了電話,約他們來老憨燒烤攤聚合。

傳來幾聲悶雷,夜空中劃過幾道閃電,閃電越亮,雷聲越響,随即雨點落了下來。我回到越野車上,望着各家燒烤攤都在忙着搭遮雨棚。我想着以後再和朋友們聚會時,我就可以帶着杜雪一起去了,我希望她能喜歡我的朋友,和他們也都談得來。我現在很想給她打個電話。

“杜雪,是我,我在縣城,今晚不回眉鎮了。”

“哦,你今天都幹什麼了?”

“也沒幹什麼,我把越野車要回來了。”

“哦。”她對越野車顯得一點也不關心,遲疑了一會,“魯松,你沒有跟領導說要辭職吧?”

我岔開話題,“你和玉娥找到鹿了嗎?”

“沒有。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問你的話。”

“以後我會跟你解釋的。”

我想象着她此時接聽電話的模樣,幾乎就要将我發現了吳兵給一個男孩拍了很多照片的事情說出來,萬一那個小男孩是吳兵的親戚或朋友家的孩子呢?還是等到把孩子的身份确定了再說吧。

二十分鐘後,我約的人陸續到了,曹丙山帶來兩位我們共同的朋友,孫大果帶來我們的師兄弟,我理解我的兄弟,當我的生活出現波折,不管是順風還是逆風,兄弟們總是希望能站在身邊。老趙帶來了一條靈缇犬。老憨端上來焦香的烤羊肉,我打開白酒,拿着酒瓶給兄弟們倒酒。剛喝了一杯,杜雪給我打來了傳呼,我拿起曹丙山的手機給她回過去。

“你在哪兒呢?聽着這麼亂,你在喝酒?跟誰呀?”

“好多朋友,”我起身離席,走到一邊去。

“哦,”她說,“你喝了酒就不要開車了。”

“我知道。”

“不開車,也要少喝點。”

“我知道,知道。杜雪,明天可能會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啊?”她愣住了,挂斷電話前又囑咐了我一句:“你一定要少喝酒!”

孫雷打着雨傘,一個人郁郁寡歡地走過來,落座後他就開始責怪我,“也不提前跟我打個招呼,不聲不響,說不幹就不幹了。”他盯着我,眼神像審視一個嫌疑犯,“警察這個職業就這麼不吸引人嗎?”

對我的辭職,曹丙山是既贊同也反對,“你還年輕,多換個職業,豐富豐富人生,也是可取的。但是——”他說,“我擔心你怎麼跟老爹老娘交待,你自己幹什麼都無所謂,對于親人,你的職業卻關乎你的社會價值。”

“他們會理解我的。”我想起高二那年春天,我辍學去跟着師兄跑卡車的往事,父母雖然不贊同,但是他們總是默默地接受。

“警察這個職業,接觸的陰暗面太多。我要是再年輕十歲,我也辭職不幹,天天守着那幫罪犯,媽的,什麼奇怪的鳥人都有。”老趙撫摸着他的愛犬,這條狗一直趴在他腳邊,動都不動,“所以,我隻好靠養點寵物調劑心态,不能讓仁愛之心麻木了。噢,這兒還有一位警察呢,孫雷,孫雷沒事兒,做技術的,不一樣。”他的手離開愛犬,親熱地拍着孫雷肥胖的肩膀。

汪傳法騎着摩托車冒雨趕來了,車上還載着一位彪形大漢,兩人頭頂塑料布,下半身幾乎全濕了。老憨又搬過來一張方桌,兩張桌子拼在一起。汪傳法和衆人大都見過面了,于是我把張龍隆重地介紹給我的兄弟們。他咧着嘴,面帶腼腆地和大家一一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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