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即安的匠人生活
老爸是一名金匠。慢性子的金匠才能做出最漂亮的珠寶。職業緣故，老爸對時間缺少概念。通常他上班先泡壺茶，慢悠悠地喝夠了再開工，屁股坐下去就到了下班時間。
我讀幼兒園和小學時，經常看到老爸滿臉愧疚、滿頭大汗地跑來學校，老遠就道歉：“哎呀，徒弟忘記提醒我了。又遲到了，怪我，請你吃烤腸去！”
同學們特别羨慕我，老爸不但善于道歉，而且常背着我媽帶我去髒兮兮的路邊攤“打牙祭”。
讀中學後，我與老爸卻漸行漸遠。我的世界豐富起來，他的世界依舊，永遠是一張工作台、一堆工具、一杯茶。由于老爸手藝好，不少人建議他創業單幹。
老爸總是幽默地拒絕：“上輩子造孽，這輩子創業。你隻見到賊吃好的，沒看到賊挨打……創業的風險，不是我這種小富即安的小匠人可以背負的。”
在那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叛逆期，我多麼鄙視老爸。每當我說：“将來我要做女企業家，很年輕就去創業。”老爸嘿嘿笑着幫我把書桌擦得一塵不染，慢慢地說：“有夢想挺好的，将來你實在缺錢，我給你兜底……”
我貧嘴：“爸，你咋就跟我差别這麼大呢？”
老爸想了一會，說：“哦，我不是生了一個特别聰明和優秀的女兒嗎？”
初戀找與老爸迥異的異性
要在小地方的中學裡實現“名校夢”，我必須保證每次考試全校前三。每當成績劃過預期底線時，我都去河邊的小樹林裡哭泣、怒吼、自我勵志、呼喊那些飽蘸夢想與激情的口号。
每次，老爸都慢慢地說：“清華北大一點都不好……”
“就像你庸庸碌碌、無所作為、偏安一隅、白活此生嗎？”我用排山倒海的氣勢勒令老爸閉嘴。我越來越看不上他的生活——沒有夢想、沒有激情、沒有必賺不可的錢财、沒有必要實現的目标，世界于他仿佛是慢放的無聲電影。
高考我發揮失常，進了省會的師範大學。大學報道的時候，宿舍裡聚集了許多家長。看老爸呆頭呆腦的模樣，我有點難為情。爸媽回去的時候，我送他們上汽車，巴不得他們快點離開。車子開了之後，老爸傷感地向我揮手告别，然後抹眼淚。
大學期間，老爸每天都給我打電話：講他如何制作一個漂亮的珠寶，講他在股市稀裡糊塗賺了一點錢，講他給新設計的一款珠寶取名為“慢生活”。而我根本不關心這些，我隻想在最好的年華好好談一場戀愛。
那時，在女多男少、美女雲集的師範大學，根本沒合适的對象。我搖手機添加了一個網友。很快，我們見面了。他雖然比我大十幾歲，但英俊潇灑、有車有房，是個标準的“高富帥”男友。
我告訴老爸，男友從事的是金融方面的工作，老爸卻說：“金融隻是買和賣，并不為社會提供任何增值。這種營生不好，還是老老實實學門手藝吧。況且，你們彼此并不了解，年齡和社會背景差距太大，最好還是慢慢交往。”
老爸所謂的“手藝”是安身立命、成家立業的本錢。但是，我這種急吼吼的性格，怎麼可能慢慢來呢？我微信告訴老爸：“我就是要找個跟你不一樣的男人。他可以幫助我實現大城市的夢想，可以一起創業，談理想、充滿追求。”
老爸發了一個“嘿嘿”，也就不言語了。
我們迅速發展，山盟海誓，彼此約定好我大四一畢業就結婚。
大四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寫論文、投簡曆、找工作。我則忙着拍婚紗照，琢磨婚禮怎麼辦。
越是急吼吼趕路的人，就越容易走岔路。當男友的“未婚妻”從天而降，沖進宿舍對我破口大罵時，我感覺自己的世界徹底崩潰了。
從那之後，這個渣男網上的頭像就暗淡了，再也聯系不上。這場荒唐的初戀，仿佛夜空的煙花，騰空後連綻放都沒來得及，便萎謝了。
人生不是非赢即輸的賽場
大四畢業季，我沒找到合适的工作，背着巨大的旅行包，漫無目的地走。我想起了魯迅那篇《娜拉出走之後》。人海茫茫，昔日的同學早已分别，各奔前程。我想過回自己的家鄉生活，但想到我一直瞧不上的老爸還要為我操心，我非常羞愧。
我知道，老爸對我的期許就是嫁一個知根知底的人，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但是，我的虛榮心和生命際遇，把我抛向一個不可言喻的痛楚之境。
畢業後，我在省城“漂”了兩年，做一份低薪的财務工作，住在農民的握手樓裡，朝九晚五趕地鐵。在霧霾漫天的大城市中，我悄悄改變着。我不再恥笑沒有夢想的同齡人、不再張口閉口就自我勵志、不再覺得人生是非赢即輸的賽場……我開始用電飯鍋煲湯做早餐，晚上不再熬夜，學着搭配服飾畫點淡妝。
每天早晨，當我看着地鐵口匆匆行走的人群的時候，偶爾也感喟：比起大城市裡的汲汲營營，老爸那樣安心地慢活，不也挺美？
老爸從不催我回老家，他尊重我的選擇，常跟我幽默地說：“還記得你小時候的夢想嗎？其實，有夢想挺好的，實在缺錢，我給你兜底。”
畢業後的第三個春節，我悄悄回了老家。當我自己用鑰匙打開家門時，老爸正趟在客廳的懶人沙發裡。午後的閑暇，他一臉祥和地坐在陽光中，慢悠悠地翻看着很多紙。
老爸發現我的那一刻，呆住了。反應了好幾秒鐘，他才笑起來：“你不是下周二才回來嗎？”
我說：“給你驚喜啊！”
老爸顯得有些手忙腳亂，收拾着手中的東西。我一看，他正在讀我中學時代的作文本。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了你高中時的作文。現在讀起來，仍然覺得很不錯。”
老爸一邊去廚房忙活，一邊跟我說：“其實，小地方也可以做夢，慢慢來也可以實現夢想。我打算自己開一個連鎖的首飾店，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你可以繼續在外面打拼，也可以考慮跟我一起創業，也可以回來考編制，或者搞搞網店、做做微商、寫寫文章都蠻好的。年輕人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喜歡就好。”
老爸還是那樣，用詞準确，講話不疾不徐，傷害不到任何人的自尊心。
老爸說：“現在很多的珠寶微商都在公衆号裡發文章，我覺得他們都沒你寫得好。其實夢想跟生活并不沖突的。在小城市裡，你不用餓着肚子去追求夢想。”
小時候，我想成為一名作家，寫出震撼人心靈的故事……隻是成長的蛻變讓我漸漸淡忘這個夢。
或許，在生活成本更低的故鄉，我可以一邊做謀生的事，一邊重拾舊夢吧。
不止喜怒哀樂四個選項
看着老爸做的創業預算表，那一張張密密麻麻的紙上寫滿的大小事項，我發現這個我一度瞧不上的男人，其實挺能幹的。
老爸踏實低調，用了這麼多年的時間來準備，悄悄買了一些不動産來預備創業可能會有的失敗。他一直在創新，發明出屬于自己的專利，也算是擁有核心競争力。他積攢了許多人脈，業界都知道他的好名聲。至于他為什麼要在人家退休的時候才正式開始創業的曆程，我想或許部分是為了我吧。
如果說漂在大城市的兩年，讓我有所收獲的話，最大的收獲就是心态的改變——選擇大城市或者回到老家發展、創業或不創業，安穩和不安穩，都會有所遺憾有所獲得。
我不向從前那樣嘲笑老爸的“怕風險”和“慢慢來”。我饒有興緻地跟他讨論着、籌劃着、準備快樂地逃離大城市，回到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來工作、相親、結婚、生娃……我發現原來家鄉并不是那麼面目可憎，與家人擁有過的時光都讓我懷念。
或許這就是成長。我意識到那些真正懷揣夢想的人并不聲張、默默實幹、充滿蓄勢的力量，像我過去那般匆匆趕路、汲汲營營的人，難免兜圈繞彎做無用功，終會在頭破血流之後與庸常的生活握手言和。
過年之後，我回省城辦辭職。當我将所有行李打包送上卡車之後，看着空蕩蕩的出租屋，心裡閃過一絲失落感。老爸的電話恰到好處地打來：“你不是逃離大城市，你是回來創業，追求夢想的。咱們的珠寶店以後要在省城開分店，說不定還要去美國敲鐘，對不對？”
老爸的話好幽默，但我還是悄悄地哭了。
責任編輯：耿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