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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二、狐狸崗子

時間:2024-11-07 10:35:22

我家所在的屯子,之所以叫“狐狸崗子”,顧名思義,緣于屯子前面的沙山上下,是一個狐鼠橫行、狸兔出沒的世界。

濕潤的沙土地上,疊印着多種野生動物的腳印。人們在林叢裡,走着走着,前面忽然閃過一個影子,一隻野兔嗖地從茅草中蹿出來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紅的,不足二尺的身子拖着個一尺多長的大尾巴,像是外國歌劇院裡長裙曳地的女歌星,在人行道上,風度翩翩地、優雅地、款款地穿行着。

野狐、山狸、黃鼠狼,白天栖伏在沙山的洞穴裡,實在悶寂了,偶爾鑽出來找個僻靜的地方,曬曬太陽、亮亮齒爪、捋捋胡須;夜晚便成群結隊、大模大樣地流竄到崗子後面的村莊裡,去獵食雞呀、鴨呀,大飽一番口福。它們似乎沒有骨頭,不管雞籠、鴨架的縫隙多麼狹窄,也能夠仄着身子鑽進鑽出。

人們睡到半夜,經常被窗外吱吱咯咯的雞叫聲吵醒,可是,任誰也不肯出去看看。女人說:“又抓雞了!”(至于誰抓,她并不點名。)揉了揉眼睛,給孩子弄一弄被,再也沒有下文;男人側着耳朵聽了聽,也說:“又抓雞了。”翻了個身,又睡去了,不大工夫就響起了鼾聲。

叩拜。

說是“八仙堂”,毫無誇張的意味,裡面确實供奉着太上老君、觀音菩薩、子孫娘娘、土地爺、胡(狐)仙、黎(狸)仙、黃(黃鼠狼)仙、長(蛇)仙等等。形式比較簡便,既無塑像,也沒有木主,隻是一張紙上平列出一大串名字。這種信仰的形成,有多方面因素:從大的環境說,太平年月,此間是山海關内與東北三省商賈往來的交通要道,也是農林、畜牧與漁獵經濟交流、對接的紐帶,曆史上還曾是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族文化交融互滲的接壤地帶;現時則是薩滿教、佛教、道教以及各種民間信仰雜糅互補的地區。這種“雜神供奉”的民間信仰形式,更是遠古傳承下來的“萬物有靈”的觀念的直接反映。民間信仰奉行實用主義,天災人禍頻仍,哪路神仙也得罪不得,到時候不知道用得到誰,反正是“禮多神不怪”。

東院“羅鍋王”的大兒子,是個出名的犟種,“叫他往東他偏往西,叫他攆狗他偏攆雞”。他看到東房山牆旁有個兩三米寬的過道,青棵子裡面豬屎夾雜着人糞尿,氣味臊臭難聞,便要用土坯把它堵死。

“羅鍋王”說:“祖輩傳留,從來都是這樣。使不得,絕對使不得!”

犟種卻梗着脖子,沉着臉,完全不管這一套,硬是和泥脫坯,把過道給砌死了。一切倒也安然。不料,半年過後,他的九十一歲的老奶奶,正扶着門框同家人說話,說着說着,涎水下來了,沒等接來“藥房郎中”,人已經斷氣了。于是,左鄰右舍都說,這是堵空場造下的罪孽。你把胡仙的通道堵死了,還能善罷甘休嗎?人們一面說,一面指點着房後供奉胡仙的“小堂子”,說胡仙平素住在門前的沙山上,“小堂子”是享受香火、施威顯聖的場所,你把通道給堵死了,神仙還怎麼過來過去?

犟種剛一說出:“既然是神仙,還找不着通道?”冷不防被“羅鍋王”一巴掌扇了個大趔趄。

在舊日的莊稼院裡,長輩的人勤勞一生,如果沒能為兒孫蓋上幾間住房,那會是死了也難以瞑目的。

房子怎麼蓋呢?小時候我倒見過。先是燕子壘巢似的準備着物料。頭一兩年,就要在院子裡脫出很多土坯,曬幹後摞起來,壘成一列列的土坯牆,上面苫着稗草;還要備下全套的檩材、房梁、柱腳、椽子,橫七豎八地堆放在門前。砌牆、鋪頂的材料,絕大多數家庭都是用泥土、蘆葦、茅草;隻有實力雄厚的大戶人家,才能從幾十裡外買回一車車石頭,再備下足夠的青磚、紅瓦。

不分貧富,凡是擇地蓋房,都毫無例外地要看風水、定房向——這是大事中的大事。請來個風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黃面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細邊圓眼鏡,松松地架到鼻梁上,旁邊總要跟着一個端羅盤的小厮。院裡院外,左邊右邊,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不停地量,一直挨到日頭栽西。回到屋裡,在飯桌前盤腿坐定,一壺酒、四盤菜,一邊吃一邊叨念着什麼,然後就着豆油燈,用毛筆圈畫出一個單子,才算了事。這裡說的是小門小戶;名門巨富當然就更是講究了。

到了上梁這天,還要畫符。先宰殺一隻白公雞,倒出小半碗雞血,雞身上卻不能沾染半點血迹。那個神神道道的老先生,第一個儀式是畢恭畢敬地淨手,那淨手的時間格外長,一雙枯瘦的手慘白地鼓出幾條青筋,越洗越沒有血色。淨過了手,先生便顫抖着将一張黃紙裁成四份,然後用一支嶄新的羊毫筆蘸了雞血,龍飛鳳舞般地畫了起來,口中還念念有詞。那筆畫屈曲、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符号、圖形,沒有人能看得懂,大概從來也沒有人問過。隻待新房上梁時,鄭重其事地壓在四角上。反正是一切都做得極度認真,仿佛這才是一切,“悠悠萬事,唯此為大”;至于房子怎麼蓋、蓋得怎麼樣,多大面積、如何布置,倒無關緊要了。

時辰。

和看風水相對應的,是跳大神:“男要照(羅盤),女要跳(大神)。”我四歲那年,鄰院四嫂病了,整天精神恍惚,做噩夢,說胡話,早晨一睜開眼睛,就說看到胡仙“顯聖”了。她指着廚房,說:“你看那裡,正在大宴賓客,鬧鬧哄哄的,直到日頭栽西,人們才散去。”四哥滿臉愁容,一籌莫展,嶽母和大姨姐執意要到前屯去請薩瑪,認為靈驗無比,能夠手到病除。四哥原本不信這一套,無奈親友堅持,隻好屈從。

薩瑪,俗稱跳大神的,也就是女巫。據說能夠起到使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進行交流的媒介作用。這種活動,要由兩個人共同完成:除了女巫裝扮大神,還要有二神,稱作幫君,通常都是男性。

那天,薩瑪騎着毛驢到了,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身後跟着一個提着單鼓的中年男子,即所謂幫君。薩瑪頭上戴着神帽,上插翎毛,兩側各有一根飄帶,身穿紅色襖褲,腰系挂有銅鈴的圍裙。在屋門前,她先躬身向門神施禮,唱着:“二位門神手高擡,放我仙人進門來。”坐定之後,薩瑪簡單地問詢幾句,便趁着主人燃香上供的間隙,滿飲了一杯酒,并抽上一袋煙。頓時,精神抖擻,神采飛揚,說明神靈已經附身了。

隻見她身軀上下颠蕩、左右搖擺,腰鈴也随之震動起來,嘩嘩響成一片。身旁的幫君一面搖着單鼓,一面問訊:

“一陣陣鼓聲震耳朵哦,哪位老仙呀,下山坡哦?”

出來。

往下還是繼續着,大神邊搖身振鈴,邊用唱詞同二神對話。待到說起病人了,大神便移步到患者身旁,先吹上三口仙氣,又在頭頂上畫了幾個圈兒,然後,從兜裡取出三粒仙丹,讓病人開水送下,随口唱道:“一陣仙風吹散了雲啊,藥到病除哦,換了個人啊!”這時,幫君示意,讓家人扶着四嫂站起身來,在地上走動走動。幫君和顔悅色地問着:“是不是感到清涼了?”本來,也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病變,可以說完全是心理作用,四嫂也就順着話頭,說:“我的腦袋清涼了。”

四哥滿臉堆笑,趕忙遞煙、奉茶,獻錢、緻謝。

“大神登門,小雞沒魂。”中午照例是殺雞、置酒,大吃大喝一頓。在主人置辦酒席過程中,幫君谄媚地服侍着薩瑪卸了妝,然後,兩人一前一後,到沙山的大樹底下自在逍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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