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第四章
時間:2024-11-07 10:34:52
詩“我出生在四月,這個最殘忍的季節中的一堆牛糞裡。”那輛小轎車裡,阿木爾坐着,莉莉在他身旁憤怒地發抖,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噼裡啪啦”地掉在她的膝蓋上。坐在前面的圖雅沖着開車的麥克吐吐舌頭,這對情侶十分尴尬,生怕會發出聲音,生怕那聲音會招惹後面的情侶大打出手。“我出生在一堆牛糞裡。”阿茹娜啊,我聽到阿木爾這樣和莉莉說:“這裡所有人都知道我出生在一堆牛糞裡。從小,那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們就叫我牛糞。我沒法和人說話,再正常的交流,我都會覺得他們的眼神在躲閃,鼻翼在閉合。我總覺得我的指甲縫裡,頭發梢裡那股牛糞的腥臊味像一支勇敢的軍隊從我身體的各個角落裡噴湧而出,讓人們對我充滿了憎惡與嫌棄。”其其格對我說:“阿木爾太敏感了。”我沒有答話,生命的美,不就在于它的敏感與脆弱嗎?一棵永遠不會死的樹,和一塊荒漠有什麼區别?我拽起她的手,在時光裡逆流而上,那些耀眼的碎片裡,我們看到那輛承載着四個年輕人的轎車,還沒有駛過阿木爾說自己出生在牛糞裡的那段公路,它停在前一日醫院的停車場裡,阿木爾靠在冰冷的車門上一根一根地抽煙。他扔下了最後一截煙頭,向你走來。阿茹娜啊!我們兩個鬼魂在光天化日下跟随着阿木爾,走進了你的房間。房間裡都是人,在圍繞着你的各種機械發出的“嘀嗒嘀嗒”的聲裡,那些醫生與護士折騰着你。衰老的你在病床上像是一條被波浪從海裡扔到岸邊的大魚。你已經說不出來話,那身體的顫抖是你與他們那個世界唯一的關系——痛苦,像陽光一樣公正的,無孔不入的痛苦。其其格對我說:父親啊,我看到母親的生命像一截快要倒下的樹,無論是倒向我們,還是倒向他們,其結局都是成為我們。我對她說:不要擔心你的母親。她比我們兩個人都要勇敢,當命運來臨的時候,她會欣然接受。阿茹娜啊!我看到阿木爾握住了你的手,他說,外婆啊外婆!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你的心願我為你完成了!我找到一片沙漠啦!大明沙,陽光灑上去,那沙漠亮得能把人的眼睛刺出淚來。你不要再苦苦地折磨自己了,想去的話,就安心去吧!你突然不顫抖了,你睜開眼睛看着阿木爾,長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你美麗的嘴角向上微微揚起,圖雅驚訝地跟阿木爾說,你看!外婆笑了。你的心跳又恢複了正常。那些跳躍的圖表,那些蜂鳴的喇叭停止了痙攣。醫院的大夫對那些活人們說,盡快準備後事吧!老人經不起折騰了,也許下次就真的會去世了。莉莉一把将阿木爾拉了出去。我聽到莉莉問阿木爾,你找到的那片明沙在哪兒?阿木爾笑了,他說可以啊!來了沒多久,都學着他們叫明沙了。阿木爾的語調像孔雀般有着華麗的尾巴,它輕蔑地搔着莉莉的臉頰,莉莉一個大耳光扇在了阿木爾的臉上。其其格小聲地說:打得好!圖雅和麥克循聲而出,莉莉對他們說,阿木爾在撒謊,他根本沒有找到沙漠。“你為什麼要這樣幹?”圖雅的呼吸裡充滿了失望。阿茹娜啊!我真不想讓你聽到阿木爾的回答。他說:“蘋果昨天出iPhone5s了,每次蘋果出新産品,我都能大撈一筆。可現在呢?我困在這裡和個傻子一樣……“撒個謊,她就能安息了。她解脫了,我們也解脫了。你們想種樹就種樹,我想回去賣iPhone5s就回去賣iPhone5s。這個世界回歸了正常,多好!”莉莉又給了阿木爾一個耳光。我看到阿木爾舉起了手,咬咬牙又把手放了下來,他轉身離開了。莉莉和圖雅都哭了,莉莉一邊哭一邊問在旁邊焦慮地又蹦又跳的麥克,你們男人的心怎麼能這樣狠?麥克無奈地聳聳肩,他用純正的普通話說這不算什麼,我以前還抽過海洛因。在我的眼裡,沒有什麼事情是人不可能做的,也沒有什麼事情是人不能自我原諒的。然後,我被一陣夜風吹走,我看到其其格在後面拼命地追趕着我。我們撞在了此時此刻四個年輕人坐着的那輛車上,車廂裡沉默裡那莉莉的抽泣能讓我這個鬼魂窒息。麥克咳嗽了一聲,他打開了車載音響,刺耳的搖滾樂聲像是受了驚的馬群,從四面八方的空氣中向我們這些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撲來:她曾經穿過瘋狂的河流她曾經在街道上找不到出口她曾經看見藍色被淹沒然後她開始懷念使用我在圍牆的後面,她說并且不要告訴擦肩而過的人關于手拿着鮮花的女人請你不要告訴他們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我活在沒有真相的世界裡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那些神奇的不會再神奇那些死去的不會再死去她曾經把自己藏在鮮花的後面她曾經冷漠地拒絕跟随着憤怒的人群被淹沒她終于被自己拒絕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那些神奇的不會再神奇那些死去的不會再死去音樂雖然震耳欲聾,可對我這個鬼魂毫無影響。我聽到阿木爾想握莉莉的手時皮膚摩擦的聲音,我聽到莉莉的指甲掐進阿木爾手掌的聲音,我聽到阿木爾疼痛時倒吸涼氣的聲音,也聽到了莉莉嘴角揚起的聲音。我還聽到莉莉問阿木爾:“你怎麼能對自己的家人撒這麼惡毒的謊。”“我出生在一堆牛糞裡。”我聽到阿木爾這樣回答莉莉的問題,這尋找沙漠的旅程漫長得像我們鬼魂的生命。路邊一排排綠樹飛馳而過,阿木爾的語速卻緩慢得像是逆水而行的孤舟,他繼續向莉莉講述着,我們一直埋藏在心裡的家族隐秘——我坐牢的時候,我外婆每個禮拜三都會來探望我,我們沒什麼可聊的。我恨她,她也知道我恨她。可她還是每個禮拜三來,我也從沒有拒絕過她的探望。每次她進來,身上都披着層像一條毯子般的陽光,上面那股淡淡的芳香像一隻瘦削如匕首的手,從我的鼻腔裡伸進去撕扯着我的靈魂。那可能就是我無法拒絕我外婆探望我的原因,每個剛進監獄的囚犯可能都跟我一樣,我們需要的不是親情,而是自由的空氣。我外婆和我在每個探望日都坐在同一個桌子的兩邊,她坐的那一邊永遠都有陽光,屬于外面自由世界的,新鮮的陽光。我坐的這一邊永遠都在陰面,沒有光,好像連空氣都和囚禁着我的時間一樣停滞了。我身上的牛糞味道都發黴了,令我自己都厭惡我自己。每次我外婆來,都拎着一個紅色的購物袋。那是一家房地産公司分發給路人的項目禮品,那個樓盤的名字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對我赤裸裸的,無情的嘲笑——“詩樂園”。誰也不能想象我這個囚徒每次看到“詩樂園”這三個字時的心情。我曾經無數次地幻想我撲到桌子的那一邊,把這個浪費着自由與陽光的老太太推倒在地,自己坐在那把陽光下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把陽光從自己的嘴巴裡灌到身體裡,一點兒都不讓它流出來。可配槍的看守在盯着我,還不止一個。我一點都不懷疑,如果我真像我想的那麼幹了,我會被子彈打成一個篩子。在監獄裡,我終于明白了自由究竟是什麼。自由——你可以肆無忌憚想象的權利。說到想象力,我想起了毛烏素的那些神迹與神旨。當我外婆用鬼魂其其格的口吻,用巴根的心緒向我講述往事的時候,我為她衰老到昏了頭感到悲哀。可鬼魂與心聲,又讓我不能不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有時我不信,我痛恨自己的命運,神真的存在,怎麼會造出沙漠這樣的地獄?當憤恨過去,無聊至極的時候我看着自己的身體,又不得不信造物主的神奇:我的每一根毛發,每一塊骨頭,每一個器官都比最瑰麗的建築要瑰麗,比最精密的儀器要精密十倍,一百倍,乃至無數倍。除了神之外,世間不會再有一種力量可以造就我。我外婆的故事,和我的監獄生活交織在一起,我像是一個遊魂般,迷失在了我外婆的毛烏素沙漠裡。我變成了她的聲音,她的語言,她的聲音與語言又變成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又變成了毛烏素沙漠裡每一粒沙子和每一棵與之性命相搏的樹木。每一棵樹木裡,都有一顆偉大的靈魂。每一粒沙礫中,都蘊藏着一個偉大的理想。一切相互擁抱,彼此生長,在我見過與沒見過,我聽過與沒聽過的毛烏素沙漠裡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後來,一個漂亮的大長腿姑娘在我的店裡買了一台iPad3。她給了我一個長長的名單,我殷勤地為之越獄,照着她的名單為她下載各種app和電子書。我知道再怎麼殷勤我也不可能隻憑着這點兒雕蟲小技把她給睡了,可我還是想這麼幹。我在性欲充沛的慌亂中無意點開了一本電子書,它的題記像是閃電一樣把我劈成了兩半。那時我已用我的假名活得栩栩如生了,可我無比想念我的外婆,和她在監獄裡為我講的那些事情:用另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故事來講述真事,兩者都可取。——丹尼爾·笛福我外婆在我坐牢的時候對我說:“巴根死了以後,我和依雲娜相依為命,繼續在沙漠裡種樹。依雲娜對我恨之入骨,她用沉默懲罰我,就像當年我剛來毛烏素懲罰巴根一樣。我問她什麼,她都不會回答。我實在撐不住,在家裡在沙漠裡哭的時候,她隻是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在我的皮膚上變成了靜止不動的蜥蜴,爪子銳利,鱗甲冰冷,長長的尾巴在我的臉上眼珠上劃出一道道火星。有時我晚上睡不着,會覺得這一切真是報應。可到了白天,我們還得打起精神,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去種樹。隻要我們走過的地方,就會留下一株株樹苗,像是一個人的腳印。人們都誇贊依雲娜,有其母必有其女,每當她報以微笑的時候,我都覺得這是個莫大的諷刺。我能看到她燦爛的表情裡埋藏着的殘忍,也能看到她星光般的眼眸中掩蓋着的冷酷。可我又能說什麼?隻能在悄無聲息的夜晚,人迹罕至的沙漠深處凄苦歎息。她深深地恨着我,她應該恨我。在我歎息的時候,我會想如果巴根沒有死,如果她和眼鏡成親了,如果其其格沒有死,如果她的孩子沒有流産,生活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我就這麼漫無邊際地想啊想啊,巴根總會在此時出現。他總會對我說同一段話,不管是見了鬼也好,做夢也罷,他都會像一個真正的男人般斬斷我的憂愁。“巴根對我說:阿茹娜啊!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活着時像你這麼想,能一直想到如果毛烏素沙漠不存在該有多好啊!那樣每天醒來,看着一片片走不出去的大明沙,我還怎麼活……”“我一天一天的衰老,不說話的女兒和不說話的沙漠耗費我的生命。以前爬一座山丘就跟眨一下眼睛一樣,現在我要彎着腰咳嗽好半天。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那些傷口都擁有了靈性和記憶,每當我做一個之前做過了無數遍的動作,它們都會像約好了跳舞一樣地裂開,摩擦。舊的疼痛激發新的疼痛,無窮無盡的疼痛在咧着嘴流着淚的呻吟。它們叫喊着你休息休息吧!再這樣下去你的腰會斷的,再這樣下去你的腿會瘸的。我就裝作聽不見它們的呼喚,比起身體的逐漸衰敗,我更害怕戛然而止的死亡。“我不擔心我死了之後再沒人種樹,依雲娜幹這件事的勁頭和我一樣足。我擔心的是依雲娜她本人。“随着我的漸漸衰老,她的青春也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可她對男人失去了興趣,她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種樹這件事上面。我在毛烏素裡種樹,是為了讓她和我的子子孫孫在這裡能繁榮昌盛。可這些樹在依雲娜眼裡就是男人,就是愛,我看她大有和這些大樹小樹過一輩子的勁頭,一想起來這件事我就心煩意亂。“可人們不這麼想,他們被依雲娜打動了,尤其是沙漠裡有一幫和她一樣大的野丫頭野女人們。沒男人的不想着去找一個心愛的男人,有男人的跟我當年一樣不在家裡待着給燒茶做飯,天天跟在我們母女的屁股後面,四處跑着找樹苗,找大明沙。我看她們種活一片樹苗的那股子瘋癫,比讓她們的男人抱着親一口都高興。我知道她們圖的是什麼,可她們想到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嗎?有的時候,夜深人靜,看着睡在篝火旁的這些傻女人們,我真想大聲叫嚷,把她們統統趕回家,趕回自己男人的身旁。我是多麼的想念巴根啊!“有一天深夜,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推開門我看到那些女人圍着依雲娜,一個個神情肅穆像是要上戰場的戰士一樣。屋子裡熱得像是蒸籠一樣,可這群傻瓜沒一個想到要開門,她們的臉色比我這個種了一天樹的人都疲憊。我帶進來的風猶如雨水滋潤了樹苗,這群蠢女人又活了過來。她們跳起來拉住我叽叽喳喳地說阿茹娜大媽,我們要幹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現在允許個人承包了!我們要承包沙地,把治沙種樹真真正正當成一件事業來幹!“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她們說的承包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我隻知道這個詞肯定和我當年種樹一樣是件很新鮮的事情,是件大事。我看了看依雲娜,她在她那些小姐妹的簇擁歡呼中眼神很平靜地和我對視着。那一瞬間我知道了她是怎麼想的,她和我想的一樣。無論說出來多麼奇怪的詞,用什麼樣的方法,隻要能發動更多的人在毛烏素種更多的樹,就是一件好事情。她們激動的情緒感染了我,我的眼眶泛出了淚光,跟她們每個人都握手都擁抱,隻有阿茹娜,她看我的眼神還是那麼冰冷,我隻好把自己的雙手又縮了回去。“在沙漠裡種樹的男人女人們多了起來。他們像獵手尋找獵物一樣尋找大明沙,在沙地上打下一個又一個黑洞洞的空眼,種下一棵又一棵翠綠的樹苗,用一個又一個紮得方方正正的草方格把樹苗固定住。曾經我一個人幹的事情,現在成千上萬的人在一起幹,這變化的一切,都從那一天開始。“我顧不上這件事情,新鮮的詞語像是風裡的沙子一樣在我們的耳邊翻滾,女人們的衣服顔色一天比一天鮮豔,男人們從喇叭裡學來的外地流行歌曲越來越歡快。我的依雲娜還是沒有成家,她很快就要過婚嫁年齡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變成一個永不出嫁的老姑娘毀了自己,雖然我很清楚為什麼她對所有單身男人比冰還冷。“我在沙漠裡費心費力四處托人,想為依雲娜尋找到一個合适的對象。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小夥子,他身材魁梧,性格憨厚,家境也不錯。我害怕依雲娜知道我為她安排相親而生氣,讓那個小夥子假裝是一個到窯洞裡讨口水喝的路人。可他一進門,看見依雲娜就變成了聞到血腥味的豺狼,也不好好喝他的水了,也不敢看着依雲娜,眼神就直勾勾地瞪着我講他的羊群數量有多麼的驚人,馬群的身形有多麼的健壯。這一切都歸功于他是一個多麼合格的牧人,不僅這樣,他還是一個合格的男人。他不抽煙,不喝酒,他最恨的就是那些動不動打老婆的男人。他說得臉都紅了,看着這個比懷孕的母羊還呆滞的年輕男人,我用鼓勵的微笑面對着他,不管他說什麼,我都用微微的點頭來回應他。我是多麼希望他能如願,征服我的女兒啊!“依雲娜殷勤地跑了過來,問男人還需不需要加水。我的心狂跳了起來,我覺得比這個男人心跳得還要厲害。他看着我的依雲娜,悶聲悶氣地點了點頭。我看着依雲娜保持她那天使一般的微笑,高舉起了水壺,把一壺水都澆到了他的頭頂上。水柱在半空中形成的弧線像是一道銀河般砸碎在男人烏黑的頭頂上。男人叫起來怒斥依雲娜是不是瘋了。依雲娜平靜地說,我爐子上坐着開水,你再不滾,我就用開水了。“我整整向那個男人和他的父母道歉了一個晚上,把嗓子都說啞了,才平息了他們一家的怒火。這件事情讓我也很憋屈,可我不敢沖依雲娜發火。有一次開會,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正好坐在我旁邊的旗長,他聽完把胸脯拍得比大鼓還響,他說這件事情包在他的身上了。“過了一段時間,旗長給我們帶來了一個男青年,也戴着一副眼鏡。旗長給依雲娜介紹說這個男青年是本地人,是個大學畢業生。我看依雲娜的眼睛泛起了一層亮光,也許是那人也戴着一副眼鏡打動了她吧?“我把旗長拽出了窯洞。可旗長的煙抽了還沒半根,窯洞裡面就傳出來了依雲娜的哭聲。我們趕緊沖了進去,隻見依雲娜用手捂着臉痛哭,那個大學生尴尬地站在那裡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看見我們進來了,大學生才松了一口氣,他對我說,阿茹娜大媽,我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呀!我什麼都沒說,我隻說了這個叫毛烏素的地方太荒涼了,就是種滿了樹變成大森林又怎麼樣呢?還不是窮鄉僻壤。不适合人類生存。我不應該待在這裡,你依雲娜更不應該待在這裡……“從此以後,我再也沒給依雲娜介紹過對象。“毛烏素越來越綠,依雲娜也變得越來越有魅力。可作為她的母親,我知道她的青春之火在一點點地熄滅。旗長像以前一樣,帶來了許多客人來參觀。那些人經常說的一個詞就是理想,這個理想那個理想,理想這個理想那個,理想的風吹過依雲娜和人們的身體,我看到他們的眼神中火光被理想吹得又狂妄了起來。依雲娜也開始逢人就說治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理想,荒原變成綠洲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理想。這令我厭倦,理想這個詞讓我想起了流行了十多年的階級鬥争,我不知道它能流行幾年。我也不想知道,我隻知道種樹,光靠想,是種不活的。“可我不知道怎麼跟依雲娜說,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說過話了。我隻能跑到尚喜樹神腳下,祈禱死去的巴根和其其格能聽到我的祈禱,能在長生天的指引下幫助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姐妹能找到自己的真愛。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自己的祈禱,和走失多年的宏博教給我的咒語。尚喜樹神沉默不語,它已經枯死了多年。可死去的神也是神,要說理想,我的理想就是這個。我聽到了幾聲鷹的鳴叫。我擡頭向上看,藍天中有兩隻展翅的黑鷹,在盤旋翺翔。”這個世界在那些年每天都在劇變,人類社會每天有無數的信仰破滅,又建立了無數新的偶像。每天有無數的戰争結束,又開始無數新的戰争。她不知道這些,她隻知道無論怎麼樣,在沙漠裡多種一棵樹,一株草都是好的。她每天都要在尚喜樹神腳下祈禱一遍,可她的家庭沒有一點兒變化,除了依雲娜和她自己變得越來越老。夏天的時候,毛烏素迎來了又一場的大風。風很大,我母親和我妹妹在沙漠裡的每一步如同墜着千斤的重擔。可我幫不上他們的忙,用父親的話來講,每一刻每一地,都是神迹。他興奮地看着地上那兩個緩慢移動的小點,對我說今天是一個大日子啊!他緊拉住我的手,一個猛子我們紮入了沙漠的最底部,驚醒了無數潛伏在沙底,永遠不會被世人發現的奇蟲異獸。然後又在這些彩虹一般顔色的爬蟲,長着腮和翅膀的野獸們注視下拽着我沖入了天空。那陣從世界最北方吹來的大風就像是被我們帶來的一樣,将她們的腳印從沙漠的表面吹至消逝。“我們必須得返回去了。”我母親擔心地說,“腳印沒了,我們會迷路的。”我妹妹沒有答話,她駐足觀察着四周,給那些高大的沙丘和蜿蜒的沙梁起着名字,努力記憶它們彼此的方位。這就是她一直以來避免在沙漠裡迷路的方法,是我活着的時候教給她的。兩座沙丘之間,她選擇了左面那一座有石頭和陰影的沙丘翻越(“阿茹娜啊,我們的女兒能像你一樣辨認神迹,她會在沙漠裡活下來的!”我父親小聲地說)。依雲娜繼續向前走去,母親隻能在後面跟随着她。翻過了那座沙丘,我妹妹聽到了一聲秃鹫的嘯鳴(“快轉頭!阿茹娜啊!快讓女兒轉頭!”),我妹妹沒有看到那隻秃鹫,低下頭來突然覺得遠方有一道微弱的光從沙塵中刺到了自己的眼睛裡,她轉頭尋找那道可能是幻覺的亮光(“不是幻覺!阿茹娜啊,你們千萬别把它當作幻覺!”)。那道光變成了一個巴掌大的光斑,在依雲娜的唇上,眼鏡中跳躍着。依雲娜拽着我母親,穿過了風揚起的迷霧,順着這道璀璨的鑽石線找到了它的源頭。她們看到一處流沙,一個魁梧的男人腰部以下都陷在了流沙裡面。他胡子拉碴蓬頭垢面,可陽光打在他挺拔的鼻子上依然為他證明着他是一個英俊魁梧的男人(“阿茹娜啊!我終于等到這一刻了。”我父親欣慰地感歎着)。“我們馬上救你!”依雲娜沖這個男人喊着,然後她在這男人的注視下就脫了外衣和褲子,撕成布條。又一陣風吹過,流沙坑邊那男人的軍挎包被它吹跑了。“你們快把我的包撿回來!”“你瘋啦?”我母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為了那個包不活了?”那男人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那裡面有我最後的理想!它不在了我活着也等于死了!”他不要命地動彈了兩下,讓自己在流沙裡沉陷的速度快了一點兒。依雲娜抿了抿嘴唇,轉身向那個被風越吹越遠的包跑去(對!你選對了!阿茹娜!我們的女兒選對了),等依雲娜把那個包追回來時,那男人露在這世界表層的部位隻剩下他的腦袋了,阿茹娜死死拽住布條扯成的繩子,自己都快陷進流沙裡去了。她們母女兩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直從黃昏拽到夜晚,才把那個男人從流沙裡拽了出來。母子兩個坐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漫天的星星下,男人早就昏迷了。他躺在地上,魁梧的身體像是一個正在接受臣民朝拜的國王。我母親和我妹妹的狼狽,簡直比剛剛經曆了一場生育還要不堪,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們的沉默的新生兒。依雲娜打開了那個撿回來的包,裡面有幾本筆記,每一本都寫滿了字。密密麻麻的,像是在彼此用觸覺交流密碼的螞蟻。我母親不明白這些詞語湊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她說像是歌詞,可又比歌詞複雜。依雲娜想起了當年眼鏡的《悲慘世界》裡有許多的詩,和這些本子上的句子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她又認真地看了幾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可她沒有告訴母親,她對自己說,這是詩。“阿茹娜啊!她猜對了!”我父親在我母親我妹妹的身邊飛旋着,發出她們聽不到的狂笑,他大叫着:“這是詩!這是詩!”“我們把那個男人搬回了家,把炕讓給了他睡。那男人躺了兩天,還是沒有醒過來,隻是偶爾會猛地坐起來大喊兩句胡話。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依雲娜聽得很入迷。她跟她那些前來圍觀的小姐妹們說,這個男人喊叫出來的東西是詩。一個昏迷的大男人躺在我們的家裡,他念出來什麼樣的東西我都不關心,我恨不得把一塊燒紅的鐵塞到他嘴巴裡,如果這樣能夠讓他醒過來。這是一個住着孤女寡母的家,不是一座能讓人圍觀,指指點點的戲台子。盡管說心裡話,我覺得那個男人胡言亂語起來的語調很好聽,樣子也傻乎乎地像一隻在大沙漠裡抓老鼠的幼貓般可愛。“依雲娜給他剪了頭發,刮了胡子,擦幹淨身子。他躺在我們的炕上比一位圓寂的喇嘛還要安詳,看樣子似乎要在這座窯洞裡紮根了一樣。我搜遍了他的衣服和那幾個本子,可沒有發現一點兒關于他身世來曆信息。我隻好去旗裡找旗長商量對策。他帶着我到了旗上的派出所報案,接待我的警官拿出了一本失蹤人口名冊,讓我辨認裡面的照片有沒有一張是這個男人的。我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心裡面害怕極了,我真沒有想到還有這麼多的人在沙漠裡失蹤了。這些人裡有跟老婆吵架了離家出走的丈夫,有得到了壓歲錢去買糖就再也沒回來的小孩,有被愛人抛棄了的女子,還有很久之前我報案丈夫失蹤時給派出所交來的巴根照片,可就是沒有這個男人。“那個警官又拿出來了一本花名冊,上面的每一個名字,每一個肖像都屬于警方懷疑死亡了的人。我從頭翻到尾,還是沒有看到這個男人。這兩本又大又厚的花名冊讓我心裡不痛快極了,旗長對我感歎道這個世界真是太奇怪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母女帶着一幫人每天瘋了一樣的在沙漠裡種樹,可有的人還要跑到這座沙漠裡送命?“旗長用吉普車載着我,還有兩個警官和一個醫生回到了窯洞裡。醫生給那男人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身體,得出的結論又長又玄奧,我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演講,問他這個人大概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離開。醫生對我說,他死是死不了,可什麼時候能醒,就沒人知道了。也許明天,也許這輩子也醒不過來。如果你掏醫療費的話,我們可以把他接走。我問警察醫療費是不是該公安局掏,警察一邊給那個男人照相一邊轉身跟我們說隻負責找人,不負責照顧人。我看着旗長,還沒等我說話,旗長拉住我在我耳邊小聲地說我看這個男人就躺在你們家挺好的,你看依雲娜……“是啊是啊我看到了,我的依雲娜面對給這個男人照相的兩個警官,躁動地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呵斥警官不要用閃光燈以免把他的眼睛刺傷,她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搬到了陽光底下,拿着報紙給他扇風。以至于一個警官懷疑地問道你确定跟他不認識?沒有關系?“我罵旗長是個老狐狸。萬一他一輩子醒不過來怎麼辦?萬一他醒過來是個殺人犯怎麼辦?旗長笑着說為女兒,那什麼不都得嘗試一下。“男人留了下來。依雲娜很高興,破天荒地不再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到植樹上,她每天要用很長的時間搜集一束野花野草放在那個男人枕頭邊上。這是眼鏡走後這麼多年來我見過她做過最女人的一件事。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求了無數次長生天給我女兒一對姻緣,打開依雲娜心房的男人竟然是這麼個都沒力氣睜開眼看她一眼的男人。可不管怎麼樣,我是開心的,依雲娜不再神神經經地做那些不着邊際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和我一樣愛男人的女人。“依雲娜整日坐在床邊陪着這個昏睡的男人,閑得無聊了,就撿起一本筆記本翻兩頁。看着看着,她就會笑出聲來,這讓我想起了她小時候,在世的其其格給她講那些自己胡編亂造的故事時那個快樂的依雲娜。我不知道那個本子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她笑得越開心,我越覺得好奇。有一天她去醫院給男人拿藥,我拿起本子翻開,依雲娜在每一頁上面都用自己粘着的小紙條做了注解。在這些煞費苦心的注解下,我想我終于讀懂了這個男人寫的天書。”字與字的厮殺一場戰争物種演變般漫長戰車的轟鳴和流動的火不能阻止這一切我也曾呼号為王也曾帶領一行行的部下屠殺路邊不願加入遊戲的人一夜之間我失敗了告别愛情和我的王旗被流放于蜿蜒狹長的公路上抵達黃金世界死者和記憶陪伴着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堡沒一個地方屬于我他們奪走了我的寶劍與盔甲隻剩下了活下去的憂愁……“這首詩寫得很長很長,他的幾個筆記本其實都是這一首詩,足有幾萬行。要按依雲娜的解釋,這一段寫了他是一個詩人,也思如泉湧過,後來遭遇了不知道什麼嚴重的打擊,再也寫不出來詩了。他心裡頭很憂愁,就選擇了流浪。他和那些派出所花名冊上離家出走的失蹤人口一樣,被命運推到了我們的沙漠裡來,可他又不知道怎麼在沙漠裡躲避太陽和野獸,毒蟲與流沙,幸虧長生天一直眷顧着這個狼狽的家夥,他才沒有被沙漠殺死。“接下來的詩行,無非就是一個男人突然被抛到一個毫無人性的,瘋狂的世界裡,内心感到的恐懼和迷茫。以及他是如何生存的。他喝自己的尿,用衣服做成的儲水器收集天上的雨水,吃沙漠裡動物骨架上的腐肉差點兒拉肚子死掉。他遇到過餓狼,要不是一條毒蛇毒死了餓狼,餓狼在臨死前把這條毒蛇咬斷成了兩截,他不是被餓狼吃掉就是被毒蛇毒死。他在沙漠裡拼命地奔跑過無數個夜晚,因為有一股巨大的龍卷風總在太陽落下的時候從沙地裡升騰而起,像一個殺手射出的一支利箭般跟在他的身後追擊着他,他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統萬城的遺址下,那股風柱悄然消失在了統萬城的城牆裡面。在這座古老的城市遺址間,他流連忘返,無意間闖到了一間密室裡,在那裡他發現了一部詩集。那裡面寫了風暴的來曆:它是一群女子的冤魂,在統萬城滅亡之前這些女子組成了龐大的逃亡隊伍,不料一場黑風暴奪去了她們所有人的性命。她們渴望遇到一個路人,把迷失的自己帶回家……那本詩集用浪漫的語言,莊嚴的聲調叙述了統萬城從誕生到滅亡的每一方面的每一個瞬間。人吃什麼喝什麼,人怎麼相愛怎麼離别,人的交往與決鬥。每一個大廈中那些華麗的壁畫,以及每一種顔料的色彩是多麼的華麗,還有當這些畫師完成作品被處死時每一種分離背後的疼痛。繁榮的貿易,肮髒的政治,一個像詩歌一樣輝煌的城市,最後是如何被人們貪婪的欲望所激發的沙漠一點一點吞噬到奄奄一息的地步,被一場巨大的風暴摧毀掉的。“男人詩集裡描寫的這本詩集讓原本對詩歌已經絕望的男人欣喜若狂,他決定離開沙漠,回到家鄉公布他的發現。可走出統萬城他發現他迷失了方向,那些沙丘和星辰迷惑了他的記憶。漫長的饑餓和勞累使他的感官退化,四肢疲軟,他覺得再也走不出這個沙漠了。他感到恐懼,恐懼使得他更加的饑餓,可他已經吃光了所有能吃的東西。他不能吃的挎包裡隻剩下了寫滿他自己詩行的筆記本和統萬城遺留的這本詩集。他的腸胃選擇了羊皮編織的後者,當吃下第一頁的時候,他淚流滿面。過了幾天,他吃了半本之後,他的心已經麻木。男人決定跟随陽光下自己影子的指示流浪,他一邊走一邊吃,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曾經的記憶,那些記憶裡的疼痛和味道,他發誓永生不忘的烙印一點一點地模糊,消逝了,像是前生一樣。而今生,他也走到了路的盡頭,他的羊皮卷吃光了,他一腳踏空,掉入了我們遇到他時的流沙……“他的詩集到此處戛然而止。有一天,我聽到依雲娜的一個朋友問依雲娜,萬一他醒來之後,根本不會喜歡你可怎麼辦?依雲娜沒有說話,隻是握着毛巾給他擦臉的手更溫柔了。這讓我感到緊張,我想隻要這個男人提出要求,我的女兒敢把自己的血液都凝成風景,凝成詩,讓他欣賞。”一整個夏天燥熱異常,依雲娜又要忙着種樹又要照顧男人,又沒有分身之法,日漸消瘦了下來。我外婆非常擔心,可每當她靠近依雲娜,依雲娜就會一臉冷漠的走開。有天依雲娜遲遲不歸,我外婆給這個男人洗了洗臉,不料依雲娜回來了,她踢翻了地上的臉盆,這熱水流到了地上讓我外婆的心肝冰涼,從那天起,她再也不敢靠近這個男人。那天是中午。我外婆和依雲娜換了班,回到家裡連飯都沒吃就在桌子邊睡着了。在夢裡她看到兩隻老鷹在天空中盤旋,就是她去神樹下祈禱時經常能在藍天上看到的那兩隻鷹。它們鳴叫着,漸漸地變成了人的呼喚,把她驚醒。她坐起身來看到那個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問她:“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一片陽光灑在這個男人的臉上,身子上,他的皮膚白得像是覆蓋沙漠的大雪。我外婆發出了一聲驚叫,她以為自己此時此刻才是在夢中,她跑出窯洞,在沙漠裡跌跌撞撞地留下了一連串的腳印和一連串的尖叫,盡管女兒看着她的眼神還是像石頭一樣冰冷像月光一樣複雜,可我外婆連口氣都顧不上喘,她生怕風太大了會淹沒她聲音裡真摯的喜悅,那是她現在作為一個母親對女兒唯一的特權。雖然那些樹苗的枝葉在烈日下懶洋洋地耷拉着,可她用盡全身力氣對依雲娜喊:“他醒過來了!他醒過來了!”依雲娜愣了一刻,一把推開在她面前傻乎乎咧着嘴的母親向窯洞跑去。我外婆顧不上她坐在沙地上引發的疼痛,爬了起來就去追趕自己的女兒,天上終于灑落了幾粒雨滴。那個男人說他熱愛詩歌,可社會變得越來越讓他寫不出來詩歌。于是他決定遠行,他去過西藏、青海、雲南、甯夏和新疆。自認為是個行者,沒想到在毛烏素沙漠差點兒丢了性命。我外婆打斷了他的叙述,告訴他這些我們都知道,我女兒認認真真地讀過你寫的每一行詩,她解讀出了你詩句中的意思。在這裡遇到了知音,這讓詩人非常吃驚,他瞪着依雲娜,把她的臉都給瞪紅了。我外婆說我們想知道你叫什麼,是幹什麼的。男人說自己叫巴音,不寫詩的時候在一個雜志社做主編,巴音滔滔不絕地講述着他一路過來的冒險曆程,依雲娜聽得面紅耳赤腮若桃花。可他們兩個人在我外婆的眼裡就是兩個傻蛋,一對呆瓜。巴音說漫長的饑餓和昏迷,讓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本子上寫成詩的那些事情究竟是真還是假了。依雲娜說那不重要。我外婆說對,那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離開家這麼久,你的老婆和孩子,難道不會擔心嗎?巴音的臉也“噌”的一下紅了,像嘴裡含了一粒石子般,他語調混濁了起來,“我還沒有結婚,更談不上孩子。”巴音說,“我要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詩歌。這是我的理想。”當巴音說到“這是我的理想時”,我外婆心裡“咯噔”一聲,她扭頭看了眼依雲娜,這個女孩的目光更明亮了。“我當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外婆後來坐在桌子那邊的陽光裡對我複述當時的景象時說,“我還真以為我的女兒變成了一個和樹苗和沙漠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沒想到兩個瘋子碰到一塊就都變成了俗人。”依雲娜從那天起也顧不上植樹了,每天精心照料巴音。她把眼鏡沒給自己講完的那個故事講給了巴音,希望他能為自己編出來後面的故事。巴音聽完以後笑着說不用我編,這是原本就有的小說,是法國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雨果的巨著《悲慘世界》。依雲娜這才知道自己受了眼鏡的愚弄,巴音又講了什麼,她完全聽不進去了。依雲娜假裝着微笑,天空下起了小雨,她假意要去收衣裳,跑出去痛哭了一場。哭着哭着,不是在為對眼鏡的恨而哭,是在進行一場隆重的、私密的送别。送别的黑暗裡,那個稚嫩的影子好像唱着歌,越走越遠。巴音每天吃飽喝足了,就給她講《悲慘世界》下半部的故事,等他講完了結局,得意地看着依雲娜的時候。依雲娜的直覺确定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巴音的身體狀況好了一些後,她把自己的工作全交給了我外婆。每天早上一醒來就拽着他跑到沙漠裡,帶他去認識每一塊自己起過名字的沙丘和石頭,那些有陰影的地方,那些可以躲避風暴的地方。給他講其其格給自己講過的,關于統萬城的故事。帶他去自己和其其格經常玩耍的地方,還有其其格死去的沙丘。她似乎想在最短的時間裡讓巴音認識自己,認識這個沙漠。每做完一件事,她都會眼神巴巴地望着巴音,渴望他能說出一句能夠打動自己,讓她覺得終于有人了解自己的話。可依雲娜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一句什麼樣的話,巴音隻會望着這一切,仿佛參悟了白茫茫的虛空,口中喃喃自語道:這可真像是一首詩……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她對巴音說,你為什麼不把我告訴你的一切都寫成一首詩啊。巴音說:“依雲娜你知道嗎?這是一個詩人自殺的年代。詩歌已經死了。”依雲娜反問他,可詩歌不是你的理想嗎?巴音說:“我寫了十年詩,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寫的那首詩,名字叫作《理想死了》。”依雲娜感覺到了巴音話語中對“理想”這個詞的調侃,這讓她的心裡産生了強烈的不快。她想不明白,人活着,理想怎麼就會死呢?他寫詩難道比她在大沙漠裡種下一片又一片樹林還要困難嗎?依雲娜越想這事越覺得矯情。巴音的臉色就暗淡了下來,她沒法再繼續追問這個話題,盡管他是這片沙漠裡除了她之外唯一懂得什麼叫作“理想”這個詞的人,盡管她是這片沙漠裡除了他唯一懂得什麼叫作“詩”的人。兩個人一路無話,回了窯洞。第二天,巴音就跑到旗裡買了一張離開的火車票。依雲娜傻眼了,偷偷地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我外婆雖然有苦說不出來,可還是給他殺了一隻雞,打了一瓶酒踐行。塞外大漠,月朗星稀,巴音一邊啃着雞腿一邊握着我外婆的手不住地感謝。我外婆說你怎麼這麼着急走呢?不再好好逛逛毛烏素了?巴音腦袋搖得像是被狂風捉弄的風車,他說不了不了,我現在一看見沙子就從心底裡害怕。我外婆也是個死裡逃生過的人,不好再說些什麼。依雲娜遲遲不歸,我外婆和這男人又聊了一陣再也無話。酒快喝幹的時候,依雲娜回來了。她化了淡妝,穿了新衣,表情莊重。這莊重的光芒不但照亮了兩個女人的家,也照亮了整個沙漠。依雲娜美得讓巴音不敢直視,她對巴音說,你就要走了,讓我為你唱首歌吧!在夏天天空晴朗太陽放射着溫暖的光華我那憨厚的哥哥啊是噩夢耽誤了他太陽多麼的鮮亮啊塵霧卻擋住了他我那可愛的哥哥啊是災難耽誤了他太陽上升到了穹廬的頂端煙霧卻擋住了它我那真誠的哥哥啊是遺忘耽誤了他依雲娜的歌聲蒼涼,巴音眼中都泛起了熱淚,使勁地鼓掌。依雲娜說,巴音要走了,也許這輩子能再見的機會就沒有了。一直都知道巴音是個詩人,可從沒有聽他朗誦過詩歌,她希望在臨别前能聽一聽詩人念詩。巴音站了起來,說謝謝你們的熱情款待。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會到毛烏素沙漠嗎?兩個女人搖了搖頭。巴音說,因為我在要踏上火車旅行的前一個晚上做了個夢,夢到了兩隻老鷹,一隻落在了我的左肩膀上,一隻落在了我的右腿上,它們用力地一扯一咬,把我的左肩和右腿給撕了下來,飛走了。我追啊追啊,順着指示牌,追到了毛烏素沙漠。我經過的每一道沙丘,每一道沙梁,後來依雲娜都帶着我去認識了,我才知道它們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依雲娜給它們起的名字。我順着沙丘和沙梁來到了一棵巨大的孤獨死樹下,就是你們叫作尚喜的那棵神樹。那兩隻鷹栖息在樹頂的枝丫上,好奇地望着我。然後,我就醒了過來。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夢究竟是什麼含義,現在我明白了。是長生天把我帶到了這裡,讓我認識了你們這對善良的母女,和這座叫毛烏素的沙漠。秘魯有個叫聶魯達的詩人,我覺得他的一首十四行詩特别适合此刻:你将記得那條奔躍的溪流在那兒甜甜的香氣上揚、顫動有時候飛來一隻鳥,穿着水色和悠然:冬天的衣飾你将記得那些大地饋贈的禮物永難忘懷的芳香,金黃的泥土灌木叢中的野草,瘋狂蔓生的樹根利如刀劍的奇妙荊棘你将記得你采摘過的花束陰影與寂靜之水的花束仿佛綴滿泡沫的石頭般的花束那段時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我們去到那無一物守候的地方卻發現一切事物都在那裡守候詩念完了,三人又是無語。屋外下起了雨,為了不影響明天趕路,三人收拾睡了。沙漠深處,滾滾雷聲回蕩。第二天,依雲娜沒有去送巴音,她今天還有一批樹苗要分配,是阿茹娜把巴音送上了火車。阿茹娜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林子裡,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巴音,阿茹娜發現女兒的眼睛紅腫了。阿茹娜啊,巴音回到了城市,那裡還是一片喧嚣。世界又變了不少,人不再有激情和憧憬,麻木得像是一張張石頭做成的面具。巴音每天上班時站在窗前,看着立交橋上的車流,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夢裡。每天下班了走在人群裡,呼吸着冷漠的空氣,吃着精緻烹饪的食物,回到家看電視聽廣播,還是像活在夢裡。阿茹娜啊,無拘無束的你一定不會了解,這是一個不由做夢者本人控制的夢,像是一片突然在世界上泛起的迷霧。那迷霧裡有無數雙黑色的手,偷走了許多詩人以前熟悉的詞語,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詞,竟然就是“夢”。每當詩人跟他的朋友們談起以前他們共同度過的詩歌青春,每個朋友的表情都會被這黑手抹一層膠水,不自然的假笑。他們會用咳嗽,喝水,眼神瞥向某一個不用和詩人目光接觸的角落,或者上廁所來掩飾這種尴尬,然後或大聲或小聲地說:“是這樣的嗎?你是在做夢吧?”詩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提問者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們會把詩人抛在一邊,然後竊竊私語交流他們彼此感興趣的話題,詩人沒有辦法,隻能找個聊天突然斷掉的縫隙編個理由申請提前離開,然後讓朋友們不要站起來,不用送他。每次都是這樣,詩人驚訝了,恐慌了,如果說在去毛烏素之前人們的理想隻是死了,對于理想的回憶還在的話,那麼回來後理想的實在鬼魂以“夢”的理由徹底從來不曾存在過。詩人無論說了什麼,人們都能以“夢”作為總結,扼住他的喉嚨,消除他的聲音。詩人自己,卻失去了“夢”這個詞語及它在詩歌中所代表的魔力。阿茹娜啊!我看到巴音把他回來後的經曆寫成了信,一封又一封地寄給了在沙漠裡的依雲娜。這些信在他自己看來辭藻華麗又準确,意象繁複又直接,簡直就是他靈魂的化身。可依雲娜從來沒有給他回過信,他也從不留備份,還是一封接着一封地寄給她。城市裡已經沒有人關心他關心的事情了,隻有依雲娜和風才有耐心去讀他的心緒。至于是依雲娜不願回信,還是沙漠太大,這些信還沒到依雲娜手裡就化成灰燼了,巴音不願再多想。阿茹娜,每天晚上,巴音都會做同一個夢:他像是一個鬼魂般飛過千山萬水,飛到了毛烏素黃綠交雜的土地上,尚喜樹神下,依雲娜和你穿着盛裝坐在陰影下,微笑地看着他。依雲娜嘴唇呢喃,巴音知道她有話要對自己說,可他什麼都聽不到。他心急如焚,然後就會醒過來。不知道寄出去了多少封信後,巴音終于收到了回音。當他顫抖的手接過郵差遞過來的牛皮信封後,他内心多少感覺到了些許失望。信不是依雲娜寄來的,而是來自你。他打開了信,信紙上面隻有一句話:回毛烏素來吧!我知道怎麼讓你重新寫詩。阿茹娜啊,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吧?你這句話讓巴音不知所措。這究竟是一個瘋老太太的呓語,還是一個通神的老者所表達出的神谕?巴根被阿茹娜傳來的信息折磨得茶飯不思,信還是不信,這意味着他要選擇繼續做一個相信世界上有天啟的詩人,還是選擇承認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僅僅是在做夢。一切又變得沉重了,混濁了,像是海底。黑夜沒有結束,日出也沒有結束,所有唱過的歌和所有的旅程都沒有結束,巴根在這無休止的海水中難以呼吸,一天,他為了紀念不久前去世的詩人駱一禾,翻閱這個詩人的詩集,看到了這樣的一首詩:詩歌那些人變成了職業的人那些會走動的職業那些印刷體字母仇恨詩歌我已漸漸老去詩歌照出了那些被遺忘的人們那些被挑剔的人們那些營地和月亮那片青花累累的稻麥濕潤的青苔大地的雨衣詩歌照出了白晝照出了那些被壓倒在空氣下面的疲累的人那些因勞頓而面色如韭的人種油棕的人采油的人那些肮髒山梁上的人海邊閃光的烏黑的鎮子那些被忽視在河床下如卵石一樣沉沒的人在災荒中養活了别人的人以混濁的雙手把别人抱大的人照出了雨林熏黑的塔樓飛過青蠅的古老水瓶從風雪中歸來的人放羊的人以及在黑夜中發亮的水井意在改變命運的人和無力改變命運的人是這些巨人背着生存的基礎有人生活就有人紀念他們活過、愛過、死過,一去不回頭而詩歌被另一種血色蒼白的人深深地嫉恨向詩歌深深地複仇阿茹娜啊!這首詩讓巴音覺得它是長生天為兩難的自己送來的決定。這段時間昏昏沉沉的巴音終于重新聽到了自己内心的聲音,那是毛烏素的風吹過沙子與綠葉時交織在一起的聲音。天一亮,巴音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繼續自己沒有完成的旅途。你是在做晚飯時看到巴音的,這個青年臉上都是汗水與灰土,風塵仆仆的樣子,一看就是迫不及待跑回來的。你笑了,你對他說,吃口熱飯吧!依雲娜還在種樹,等吃完飯我們去給她送飯去。巴音使勁地甩着自己頭頂上的汗水,那股熱氣差點把你給蒸暈了。他說,我現在就想看到依雲娜,就想知道你要怎麼讓我重新開始寫詩。于是你們在黑夜中上路了,夜色濃稠,還有迷霧。你點燃了兩根火把,遞給了巴音一根。沒有風,火焰直直地向墨水一樣的天空探出頭來。火光下,你們舉着的火炬就像兩根骨頭,年輕人兩根結實的腿骨。你們舉着這兩根燃燒着火焰的腿骨,爬過了一道又一道的沙丘,翻越了一道又一道的沙梁,不知道走了有多麼遠的路程,你身上的衣物像以前無數個夜晚那樣被汗水澆透,沙子變成了腐蝕骨頭和皮肉的小蟲,從你們的鞋子裡鑽進去,鑽進你們的腳心,鑽進你們的腿和腰,鑽入你們的胸腔和頭顱,你們高舉的胳膊,甚至鑽入了你們高舉着的火炬。你們的身體裡灌滿了沙子,擠幹了你們的水分。巴音的意志被打垮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他說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他問你,究竟還有多少路要走。阿茹娜啊!是你把他連拖帶拽地帶到了目的地,統萬城遺落在大漠深處的一個瞭望塔,這裡是整個毛烏素最高的地方。你指向遠方,用火把照亮,對巴音說依雲娜和你的詩都在這裡。順着你的指示,巴根瞪大了眼,張開了嘴,像是一個第一次見到煙花的孩子。這一切都在你預料之中,你感到非常的滿意。阿茹娜啊!在瞭望塔的下面,密密麻麻的火把像是星空一樣在閃爍。人們扛着樹苗,拎着水桶,舉着鋼鉗在樹林裡忙碌,可這忙碌和巴音所熟悉的那種人類活動截然不同,在這裡,勞動充滿了真實的喘息,狂熱的興奮和淋漓的汗水。人們的眼睛明亮,他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今晚的黑暗,看到了遙遠的未來。這讓他們疲憊時發出的喘息,以及疼痛時發出的呻吟都蘊含着一種滿足。那一刻,巴音覺得他看到的這片大地,就像是一位在一片混沌中生育的母親。黑暗中,巴音依稀聽到了依雲娜的歌唱,歡快有力的節奏讓巴音好像看見了依雲娜的形象,這個形象不無巨大,足有幾萬米高,由星星和閃電組成,屹立在天地之間。就像一匹天馬,腳踩着火光向他奔馳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天亮了,亮得很快,世界似乎一下子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昨天還是一片焦土的明沙,一晚上過去,出現了一抹迎風搖曳的新綠。勞累的人們橫七豎八地躺在這些樹苗之間,好像一種巴音從沒有見過的奇怪蟲子。依雲娜還在勞作,巴音知道遠方那個小小的紅點就是她,她正在給樹苗一棵一棵地澆水,巴音使勁叫喊着她,可離得太遠了,她根本聽不到。巴音喊累了,怔怔地看着你。你對他說:“你知道依雲娜愛給她遇到的東西起名字吧?她也給這片樹林起了個名字,叫作巴音。”此時,巴音說出了他這一生當中最精彩的一句詩行。他對你說(更像是對虛空說):有些詩,不是寫出來的。然後,你看到他跑下沙丘,向那片樹林,那群人跑去。他跑啊跑啊,漸漸地從一個人跑成了一個你看不太清楚的小黑點。這個小黑點在大地上移動着,跑進了樹林,跑到了那個小紅點身旁。過了幾秒鐘,這個小黑點和那個小紅點變成了一個點。此時你聽到了鷹的尖嘯,你猜得沒錯,那是我們在天上,向你發來的祝賀。“一年後,我帶着依雲娜到一片正在孕育之中的樹林,對已經和一個種樹的當地人沒什麼兩樣的巴音說,女婿啊!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依雲娜懷孕了!“我話音未落,巴音就撲過來緊緊地擁抱住了依雲娜。疲憊的人們大笑了起來,唱起來了吉祥快樂的歌。依雲娜怕巴音擠壞了孩子,一把将他推了開來,巴音在樹林裡叫着跳着,打着滾吹着口哨,就像個瘋子一樣。依雲娜笑了,我也笑了,雖然她遇到這麼好的事情還是不願意和我說話,可在回來的路上還是拉住了我的手。“依雲娜是在冬天的時候臨盆的,那時候我正在磨我的鋼釺子,窯洞裡面傳來了依雲娜的叫喊,我和巴音兩個人扔下手裡的東西跑了進去,依雲娜的羊水破了。我把依雲娜扶到了炕上躺着為她接生,依雲娜疼得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巴音非常的激動,他為了即将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新生命笑得合不攏嘴。依雲娜突然坐起來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憤怒地說我都疼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有什麼可笑的!漸漸地,我們感覺到事情不太對頭了,這麼長時間那個孩子還是沒有鑽出他的腦袋,我對巴音說你不知道在依雲娜的肚子裡種了一個什麼樣的怪物,她難産了。我們得把她送到旗裡的醫療站。可外面在下大雪啊!巴音指着窗外茫茫的大雪對我說。他說。“我們借了一輛牛車,給依雲娜裹上了家裡所有的被褥,在大雪裡穿越了沙漠。到達醫療站的時候,天色接近黎明了,雪不再下。我和巴音幫着醫生把依雲娜擡到了産房。看着依雲娜的樣子,又看看手術台上放着的剪子刀子,我們兩個誰都舍不得離開。那個醫生操着外地口音嚴厲地驅趕着我們,他說你們知道嗎?再晚一會兒就要出生命危險了!趕緊出去吧,我盡量保證大人和孩子的安全!“在走廊裡,等待簡直是一種煎熬,簡直比在大雪中前行還痛苦。我看着捂住腦袋蹲在地上的巴音,氣就不打一處來。可又有什麼辦法?這本是兩個人的事情,可老天爺就偏讓作為母親的女人獨自面對這場戰争。外面又下起了雪,我看到遠方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向這裡走來。離得近了,我才看出來那是兩個相互攙扶着的人影,他們走進了醫療站的時候已經被凍僵了,面對着那個醫生,冷得說不出來話。那個男人胡子拉碴,穿着一件破舊的中山裝式棉襖,袖子上都是油膩的污漬。他身邊的女人也快要生産了,一個勁兒地流淚,喊叫着自己肚子裡正在遭遇的疼痛。醫生和護士把她攙扶進了依雲娜對面的産房,兩個女人的嘶号聲在走廊裡此起彼伏着就像兩片交彙的大海,力道之猛勢頭之大能把我們所有人都淹死在其中。那個男人摘下了帽子,他的眼鏡上沾滿了白霧,他把眼鏡摘了下來,用自己的衣袖擦着,這個動作像一道光把我帶回到很久以前,他還沒有胡子,沒有這麼多的皺紋。他還整日充滿激情地給依雲娜講那個叫《悲慘世界》的故事。我聽到他對那個醫生說,你這次真是幫了哥們兒大忙了!要不我們兩個人的公職全得被開除了。醫生說,打住!别哥們兒哥們兒叫得這麼親切,要不是看在咱倆當年一塊兒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插隊,我才懶得管你這些破事兒!“眼鏡千恩萬謝地把醫生送進了産房,他掏出了一根煙,來和巴音借火。我看着他,他沒有認出我,看着他冷漠的表情我突然特别痛恨那些樹木與幼苗,我的樣子一定很老了。依雲娜在他身後的房間裡用力地喊着,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一個護士走了出來,呵斥他去外面抽煙。巴音和他都走了出去,那兩顆一閃一閃的紅點就像往事之鬼的眼睛,注視着整個走廊裡孤零零的我,和他們女人的喊叫。“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孩子的哭聲把我們三個人從睡夢中驚醒。雪已經停了,外面一片光明,來來往往的行人讓身處生死場的我覺得像是在做夢。一個護士抱着一個可愛的嬰兒走到了我們的面前,她問誰是依雲娜的家屬?我和巴音舉起了手。護士微笑地示意我們看她懷抱着的嬰兒,她對我說,恭喜你啊大娘!母女平安!你有外孫女了!我從她手中捧過了我的外孫女,她無邪的眼睛那麼明亮,可我的眼睛,卻模糊成了一片……“我外孫女的腦袋很大,我想這就是依雲娜難産的原因。巴音告訴我,腦袋大的孩子很聰明,他從小腦袋就很大。可說心裡話,我覺得我這個女婿不怎麼聰明。孩子的哭聲吵醒了依雲娜,她從巴音懷中接過了這個女孩,把自己的乳頭塞到了她的嘴中,哭聲停止了。我興奮地問他們,你們打算給自己的女兒起什麼名字?依雲娜的笑容凝固在她的臉上,消失了。我這才想起來依雲娜已經很多年沒有和我說過話了,為了緩解我們之間的尴尬,巴音說媽媽,我想讓你給你的外孫女取名。我激動極了,我告訴他們,從依雲娜一懷孕,我就想好了這個孩子的名字。男孩叫作阿木爾,女孩叫圖雅。巴音很高興,他說圖雅這個名字太好了!太好了。他看着依雲娜,依雲娜就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給孩子喂着奶,我們又陷入到了沉默裡。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依雲娜夢呓一樣的呢喃:我覺得這個名字一點兒都不好聽……“這時,我聽到了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嘩,那個醫生沖進了門。他問我們,你們誰是O型血?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巴音說他是O型血,我這才知道他們是要把自己的血輸到眼鏡老婆的血管裡。我跑出去追上那個醫生,讓他們幫我測了血,我也是O型的血。護士把我們摁在了椅子上,用針紮進我們的胳膊,我們兩個人的血汩汩地流入了塑料管對面的血袋。我想對巴音說些什麼,我剛準備開口,巴音說我知道您要說什麼。我驚訝地問巴音你知道那個男人是眼鏡?巴音點了點頭,他說依雲娜在結婚前給他講過這件事情,他特意去民政局看了看眼鏡的照片,他想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雖然他老了,可人的氣質不會變的。巴音對我說,我信仰人道主義,雖然他可恨,可那個女人是無辜的。“我倆約定,決不把今天遇到眼鏡的事情告訴依雲娜。可眼鏡自己拖着他那根假腿一蹦一跳地闖進了我們的屋子,他握着我和巴音的手不住地稱贊我們是好人。他的淚水掉在我的手上,那是滾燙的,像人類執着而又單純的情感,令我迷惑。他說自己早就認出了我是誰,也猜到了巴音是誰。依雲娜的叫聲讓他猜到了她在做什麼,他怕打擾我們,就沒敢相認。‘人民太偉大了!太善良了!’他熱淚漣漣的要跪下來,我攙扶住了他,他比我記憶中要年輕了許多,我想那是因為他缺了一條腿吧!‘謝謝你!依雲娜,你的胸懷太寬大了!’他跳到依雲娜的身邊說。依雲娜瞪着他,面色鐵青嘴唇發白,就像看到了一場血淋淋的車禍。我攔在了他們之間,我說我們沒有原諒你,我們隻是想救一條生命。眼鏡沖我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一下一下,跳了出去。“第二天一大早,眼鏡的女人還是死了。眼鏡帶着剛剛出生的兒子偷偷從醫院逃跑了。就連那個幫他接生的醫生,他都沒有告别。帶我們回家,在醫生的叫罵裡,我聽見我的女兒小聲對她丈夫說,我決不能和我的女兒再待在這裡了。“在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小雪。路過尚喜樹神的時候,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棵死了将近十年的樹,枝條上都抽出了新綠。在風裡,我聽到了微小的哭聲,我加快了腳步,越來越近,哭聲卻變得越來越微弱。我到了樹神的腳下,看到了一個放在牛糞堆裡的襁褓,也許是這牛糞的溫度抵擋住了大風與大雪,這個剛剛出生的男嬰躺在裡面皺皺巴巴地動着,沒有被昨天的寒夜凍死。我抱起了襁褓,裡面掉出了一張醫療點的卡片,父親是眼鏡的名字,母親大概是那個死去的女人。除此之外,這個嬰兒就和落在毛烏素的小雪一樣,渾身上上下下,幹幹淨淨。嬰兒沒有了聲音,也不再動作。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依雲娜突然從我懷中攬過了他,給他喂自己的奶水吃。那個嬰兒吸了一陣奶,睜開了他的眼睛,呆呆地注視着依雲娜,嘴巴還在動着。依雲娜閉上了眼睛,把他還給了我,幾滴淚從她緊閉的眼睛裡流了出來,依雲娜對我說了這十年以來的第一句話:如果你還想讓這個孩子活着,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我們在神樹的腳下分手,我懷抱着這個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該走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的腳似乎不再由我控制,而是在跟随我腳下滾動着的沙子。我沒有走到去往旗裡的公路邊,命運滾動着把我帶回了家。“看到我又把這個嬰兒抱了回來,巴音和依雲娜都顯得很平靜,似乎一點兒都不意外。我走到依雲娜面前,用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聲音顫抖着說,也許你覺得我瘋了,可我認為你應該撫養他。尚喜神樹活了,這是長生天把被黑風暴吹走的其其格,給我們送回來了啊……“當我提到其其格這個名字的時候,一直不聲不響的嬰兒竟然睜開了眼睛,咯咯地笑了幾聲。他粉嫩的小手和小腳在空氣裡劃動,就像一個小鴨子要征服一汪水般可愛。依雲娜看着這個在生死面前出着洋相的嬰兒,歎了一口氣。她從我手裡接過嬰兒,放在了炕上,靠在她自己的親生女兒身旁。她看了看他們,對我說了這十年來她對我說的第二句話:姐姐叫圖雅,弟弟……就叫阿木爾吧!“是的,阿木爾!這就是你,你不僅僅像他們說的,是出生在一堆牛糞裡的孩子。你還為我們帶來了好運氣,神樹為你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