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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二一、哭靈

時間:2024-11-07 10:34:22

那個年月,人們活着無聊,死了倒是出奇的熱鬧——當然也是活人的熱鬧。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祭靈、哭靈了。

送終。

淡了。

從我的身後,急匆匆地走過來幾個吊喪的女客,還離靈堂遠着呢,她們竟同時喧騰起一陣響亮的哭聲,一直哭到靈前,然後,一個個半跪半伏在地下。伴着那一陣陣的拉着長聲的号哭,一無例外地有節奏地舞動着胳膊,接連不斷地向空撲打着;長号過去之後,轉為哀哀的哭泣,開始有韻味、有腔調地數落着、詠唱着,肩頭上下聳動不停,卻不見有淚珠滴落。

細聽起來,這種半是數落、半是詠唱的内容,倒是十分豐富的,不僅包括了對于死者的空泛的溢美之詞,還表達了生者的思念之情,訴說着無邊的哀痛、悲戚和無法舍身替死的遺憾。

“魔怔”叔博學多識,閱曆豐富,對于民俗也頗有研究。事後,我對“魔怔”叔說起了這件事。他講,這種詠唱屬于挽歌性質。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經曆了一個由俗入禮,後又依禮成俗的發展過程。《莊子》裡有“绋讴”的記載。绋,是牽引靈車的繩子。绋讴,是牽引靈車的役夫所唱的勞動号子,後來演進為挽歌。《禮記》上也有“執绋不笑”的規定。

總之,當時唱挽歌的都是局外人,并不是喪家自身的事。所以,到了晉代,還曾發生過一場“挽歌該不該進入喪葬禮儀”的激烈争論。結果,主張進入的觀點占了上風,後來也就相沿成習了。

“魔怔”叔還說,年輕時候他去過四川,那裡講排場、有派頭的大戶人家,舉辦喪事,不僅請吹鼓手,還要花錢雇号喪的,借以渲染氣氛,壯大聲勢。号喪在那裡,成了一種專門職業,從業的要學會多種号喪曲調,什麼《送魂調》《追魂調》《安魂調》《封棺調》啦,一号就是三兩個小時,而且,調門特别高亢,抑揚頓挫,回環曲折,都能收縱自如。現在,哪家的女人或者孩子,遇到傷心、委屈的事了,哭起來沒完沒了,嗓門又高,人們就說,她們簡直是“号喪”,就是從這裡來的。

唱挽歌也好,号喪也好,既然都是他人的逢場作戲,也就難怪如此這般的裝腔作勢了。其實,那天吊喪的女客,多數我都認得。名義是孝子、孝婦的七姑八姨,實際上,與死者并沒有什麼切近的關系,大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的街坊鄰居。但她們一個個,卻都裝作“如喪考妣”似的深悲劇痛的樣子,不過是走走過場,湊湊熱鬧,送個浮情。群衆早就把參加這類活動叫作“随人情”了,實在是再貼切不過的。

當時,我注意到,一當這類表演式的舉動進行得差不多了,主持喪祭的當事人,便及時過來加以勸解。隻是,這些吊客非要做到“盡情盡意”不可,光是一般的嘴上勸說,還不肯起來,必須有人上前一個個攙扶,并一再地說,千萬不要哭壞了身子,才看似不情願地勉強站起。其實,這話也是揀好聽的說,同樣是一種“虛應故事”。哭也好,唱也好,不過是做戲給旁人看,哪裡會導緻哀恸傷身呢!隻見這幾個女人站起來以後,沒有過上五分鐘,就同周圍的人,“叽叽嘎嘎”地說笑去了。

晚上掌燈時分,要給亡靈“送關門紙”,這也是“哭靈”表演最充分的時刻。伯母的三房子媳和女兒、女婿,以及娘家方面來的親戚,十幾個人,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分跪在靈堂兩側,算作“陪靈”。每當親戚故舊來到靈前祭拜,他們都要跟着陪哭一場。男客女客,分别由喪家的男人、女人陪哭。

走馬燈似的人群,川流不息,賓主操着同一種腔調,帶着同一樣的表情,哭訴着同一種内容,例行着同一類的公事,大家都在圍着這個亡靈忙碌着,應付着,敷衍着,使得那本來應該是極度哀傷的祭奠,變成了一種形式,一種擺設,一種毫無意義的過場。回回如此,年年照舊。

任何人都看得出,這種借死人湊熱鬧、為活人争面子的吊喪活動,無非是做戲弄景,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于違俗,敢于進行一番講求實際的革新。因為,當一種習俗或者禮儀,為某一人群所共同認可之後,它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每一個體所必須遵循的準則。“随人情”的“随”字,精确之處就在這裡。在傳統社會中,如果有誰不肯随俗,或者直接違背了它,就必然會遭到公衆的非議,受到人們的恥笑。

這使人想起了魯迅先生的小說《孤獨者》。那個魏連殳是精通這些治喪禮儀的,為他祖母入殓時,般般禮儀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因而赢得了别人發出“仿佛是個大殓的專家”的贊歎;可是,作為身戴重孝的長孫,魏連殳竟又“始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隻坐在草薦上”,這又太不合乎大殓的禮儀了,因此,“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

舊時代的喪葬、婚嫁習俗,成因于一切都以過去的成規為基準的文化領域。一些生活習俗、禮節儀式的傳承,全是靠着模仿長輩的行為實現的。那些終生奔波于生計的勞動者,從來不會也沒有那份精力,去過問這些屬于日常經驗世界的事情。當被問到“為什麼要這樣做”時,他們的答複,總是“刻闆”式的一句話: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

在那種年月裡,對于這些鄉親,日常生活的長河,似乎已經失去了鮮活感,像一種無生命、無差别的靜止的畫面,被擠壓在按固定程序與同一格式展開的模式之中。每個人每天都在重複着前一天做過的事情,基本上看不出什麼變化。從脫下胎衣、跨上搖籃到穿上壽衣、走進墳墓,幾十年間,每個人都同别人一樣,重複着那種平靜、緩慢、庸常、單調的漫漫流程。

世世代代,人們在生、住、異、滅的過程中,整天穿着大體上一樣的衣服,吃着相差無幾的飯菜,住着相互雷同的房舍,種着同一品種的莊稼,一切都是那麼按部就班,那麼機械、被動。一個個人的臉上,都好像沒有憤怒,沒有歡喜,沒有憂愁,沒有哀傷,千人一面地刻闆、呆滞,仿佛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都逆來順受,根本就沒有更新、改變的想法。每天都在“演奏”着沒有任何變調的慢闆,經曆着生老病死的種種近似于麻木的生命演繹。

有一件很小的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天傍晚,“羅鍋王”門前的那棵半枯的老榆樹起了火,煙霧彌漫,嗆得圍坐在一起納涼的人們一個勁兒地咳嗽。任誰都叨咕:這煙實在嗆人,卻又誰也不肯換個地方,更不想拎桶水來把它澆滅,盡管不遠處就有一眼水井。

連那個說故事的,也被嗆得咳嗽起來,随口插上一句:“哎呀,這棵樹燒完了。”旁邊有誰也接上說:“燒完了,這棵樹。”

聽不出是惋惜,還是惬意,直到星鬥滿天,各自散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人們就是那麼因循将就,得過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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