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驿鎮坐落在一高一矮兩座山峰之間,因古時候是官道上的一座驿館而得名。我到鎮上時已經是傍晚六點鐘了,我找到信用社。卷簾門關着,門口兩個警察坐在台階上,各自拿着傳呼機,在讨論着什麼。其中年紀輕點的那個有點面熟。沒有看到我們的大隊人馬。我停下車。面熟的那個警察朝我走過來,打量着我,問道:“魯松嗎?”
“是我。”“你這是從哪兒來的?”他望着我的面包車,車上蒙了一層白灰。“走錯了路,跑到石灰窯裡了。”我說,“丁局和季隊長他們呢?”“發現嫌疑犯了!在104國道上的一個加油站,四個人開着一輛越野車,加滿油往曲阜方向跑了。”他說,“丁局帶着人去追了。”我走回面包車。往回駛出一段路後,我才想起他是老王的兒子,幾年不見,這孩子長成大人了。走大路到縣城,雖然路面也有些破損,但是比起下午走過的小路來,我不能再有什麼抱怨了。半道上,我收到了張所長的傳呼:“車若修好,直接回眉鎮。”到了縣城北關天就黑了,去眉鎮必須穿過半個縣城,到中心路口往左拐,從西關出城,這一段路用了半個多小時,出了西關,總算能踩油門跑起來了。遠遠望見小鎮上的燈火了,我長籲一口氣,心裡在揣摩這個夜晚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呢,聯系不上縣局的人,我們是等待還是采取進一步行動呢?行駛到杜雪家的索橋,随着嘩嘩的水聲,一股涼風吹進車裡,對岸的竹林漆黑一片,工地上隐約有燈光,施工車輛靜靜地停着,沒有看見人影。進入鎮子,過了張龍的修車鋪,我看見張龍迎着車燈小跑過來,我關了大燈,從車窗裡伸出腦袋,和他打個招呼。他猛地一貓腰,以打快功的速度跑到車前。“魯松!我正要去找羅老伍的摩托三輪。快——張所長受傷了!”他俯着身子,兩隻大手放在車窗上,嘴裡呼出的熱氣噴進車裡,“張所長和閻強把羅德林堵在了宏濟診所裡——”“上車!”我說,“上車再說!”他拉開車門,鑽進車裡。我挂擋起步。“羅德林把張所長打傷了!”他坐在我身後,雙手扳着的椅背,大腦袋探在我肩膀上。車燈裡,很多人往宏濟診所那個方向湧過去,有人騎着自行車,但是步行的人比自行車的一點也不慢。“慢慢說!”“我傍晚吃了半個中午的剩西瓜,肚子咕噜咕噜響,拉肚子,我就去找吳兵買藥,診所卻關着門,天剛黑,以前都是營業到十點多。”他說,“我聽着裡面有聲音,像是有人在說話。我剛要敲門,羅德林開着越野車來了,一看他來了,我扭頭就走。和羅德林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平常見了面,他看不見我,我眼裡也沒有他。我離開診所,聽着他拍打門,叫着吳兵的名字,叫了幾聲,他就繞到後面去了,宏濟診所還有個後門。”街上人越來越多,我打開警報器,一點反應也沒有,壞掉了。張龍拉開車門,半個身子探出車外,一手扳着車門柱,一手啪啪拍打着車身,大聲吼道:“警車來了!小心軋着,快躲開!”人們扭頭望過來,一面往兩旁閃開。行駛到花妮美發店時,張龍說:“我走到這兒,迎面遇見張所長騎着摩托車,閻強坐在後面,往北面駛去。張所長問我看見羅德林開車往哪個方向走了嗎。我說羅德林去宏濟診所找吳兵了。我往回走,還沒走到張三飯店,就聽見那邊響起槍聲,我趕緊轉身往回跑。汪傳法和馬輝騎着摩托車超過我,我還沒走到診所,汪傳法背着張所長走過來,我趕緊上前把張所長抱在懷裡,往衛生院跑。”羅德林的黑色越野車停在宏濟診所門口,馬輝站在門前台階上,手裡揮着警棍,一群人圍着他在争吵。張龍跟着我走到診所門前。有人在大聲哭号,有人在咒罵。“魯警官來了,退後,都退後!”馬輝大聲喊道。“為什麼不能進去救人?萬一人還有氣呢!”一個人的聲音更大。“誰在裡面?”我問馬輝,“有傷員嗎?”“沒了,閻強說兩個人都沒氣了。”“現場沒有勘查完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入!張龍——”張龍就站在我身邊,我說,“你抓緊去找張富仁!讓他們村委會的人快點來。”張龍轉身剛要去找人。隻聽得一聲“我來啦”,張富仁打着手電,從人群裡鑽出來。一輛柴油三輪車嘣嘣地開過來,到了近前,熄火停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從車廂裡跳下來。“張霞來啦!”人群中一個人說道。“吳兵啊——”張霞捶胸頓足走到門前,“早知道發生這天大的一場禍,我今天就不去進貨啊!都怪我,在關鍵時刻沒能和你在一起!”她扒拉開馬輝就要往屋裡去。“快攔住她!”張富仁說道,“張龍,攔住她!”張龍伸開胳膊,擋在門口。張霞貼着張龍龐大的身軀慢慢出溜下去,她癱坐在地上,雙手啪啪地拍打着水泥地,大聲哀号。我問馬輝指導員在哪兒。“我沒看見閻強,”馬輝說,“可能也去醫院了吧。”我回到面包車上,剛要去衛生院。從南面駛過來一輛閃着大燈的汽車,一路長按着喇叭,兩個人分别從左右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對着前面的人群怒聲喝道:“閃開!快閃開!”車前的人往兩旁躲閃,車頭掃着人們的屁股,快速沖開人群,仿佛路上黑壓壓的人隻是一片玉米稭,車子駛過,有人在後面高聲斥罵。是一輛白色的皮卡車,就像是刹車失靈似的,一直沖到診所門前,要不是兩級台階擋住,皮卡車就沖進屋裡去了。開車的是劉紀。“誰開的槍?”他跳下車,手裡握着一根鐵棍往診所裡闖,“他媽的,閻強呢?”馬輝打開電警棍,指着劉紀,張龍握着雙拳站在馬輝身邊。我奔跑過去。劉紀舉起鐵棍時,我沖到他身後,彎起左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右手攥住他舉着鐵棍的手腕,用力一擰,他松開鐵棍,我把他的手擰到背後,左手掏出手铐。“魯松,你!”他扭着身子掙紮,回過頭看着我,“你怎麼能铐我!我要進去看看俺哥!”“現在不能讓你進去!”“把他铐車門上!”張富仁大聲說道。我打開皮卡車,把劉紀铐在門柱上,和他同車而來的那個人站在皮卡車旁,對我怒目而視。皮卡車後排座上還有一個人,是個女人,雙手捧着臉,嘤嘤地哭,我拉開後車門,她不是杜雪。“怎麼這樣呢?怎麼這樣呢?”她重複着這句話。“魯松,你和閻強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劉紀雙手捧着車門柱,用手铐哐哐地砸着車門,“有種你也給我一槍!”我走到張富仁身邊,“村長,有勞你出力了,可得維護好現場!一是不要讓任何人進入,縣局的人馬上就到了;二是不要讓吳兵家的人和羅德林的人打起來!”“我明白,明白。”他點點光溜溜的腦袋,“我一定盡力協助你們!”終于聽見了警笛聲,幾輛車的警報器響在一起,尖厲地刺破寂靜的夏夜。警笛越來越響,四輛警車,狂駛而來,到了近前,關閉了警笛,警燈仍在閃爍。閻強從第一輛警車上跳下來,拉開第二輛車門,把蔡副局長等人迎下來。有人打開強光手電,照亮診所,兩扇玻璃門,右邊的那扇被子彈擊碎了。孫雷和王法醫提着箱子走進診所。閻強陪着局長等人一起往裡走,一邊比比畫畫着說着什麼。幾個警察在門外扯上警戒線。我打開劉紀的手铐。他揉着手腕,仍然要往裡闖。我拉住他,對和他一起來的那個人說:“你負責拉住他,再往裡闖,當心刑警隊的人把他铐走了!”那人上前拉住劉紀,車上的女人也下來了,渾身哆嗦着緊緊扯住劉紀的胳膊,是董鳳雲。我跨過警戒線,踏着滿地的碎玻璃走上診所的台階,一幹人圍着局長擠在大廳門口。“就是在這個位置,當時罪犯站在這兒。”閻強指着屍體後面的地闆,“大廳裡沒開燈,後面有一間屋裡有燈光,照過來一點,我看見罪犯手裡拿着一把槍。張所長走上台階,隔着玻璃門,叫罪犯放下槍,冷靜下來談一談。罪犯大聲讓我們滾開。我悄悄繞到後門,門沒關,一拉拉開了,屋裡亮着燈,我看見那個叫吳兵的嫌疑犯倒在地上,地上流了一攤血,我馬上意識到羅德林把他殺害了。我拔出槍,悄悄往大廳走,打算在後面撲上去,制服罪犯,就在這時大廳裡槍響了,接着又響了一槍。我來到大廳,看見羅德林舉着槍對着外面瘋狂開槍,原來是他把張所長擊倒了。看見戰友倒下,我一下子憤怒了,本能地擡起槍,把他放倒了——”蔡副局長凝着雙眉聽閻強彙報,頻頻點頭。“然後,我就把張所長送到衛生院去搶救。張所長沒有生命危險,我就放心了。”閻強說,“我想現場這一個爛攤子還得靠我來維護,于是我就往這邊跑,路上正好遇見你們的車,我就和大部隊會合了。”孫雷和王法醫穿着鞋套,戴着手套忙活着。我從邊上走過去,小聲問他:“還有氣嗎?”“中了三槍,槍槍緻命!”孫雷說。“裡面屋裡的人呢?”“那個是近距離射中心髒。”他說,“你先靠靠邊,我要拍照了。”我退出診所,開車離開現場,到衛生院門口,遇見汪傳法正往外走。“魯松!你怎麼才來?”他打開車門,坐上來。“所長傷哪兒了?人呢?”我把車開進衛生院,幾排破舊的瓦房,沒有燈光,顯得一派蕭條。“在後面那一排,西邊那間屋。”“所長傷哪兒了?”“打右大腿上了,真夠懸的!”他說,“急救車來了,可是所長不讓把他拉到縣醫院,他要在這裡治傷。”急救車停在亮着燈光的瓦房前,後車門開着。屋裡擺放着兩張鐵床,張所長背後墊着被子半躺着,右腿褲管被剪開了,傷口在大腿内側,挨着一個彈片炸傷的舊疤痕。姚院長把葡萄糖液體挂在床前的鐵鈎子上,拿起輸液器尾端的針頭,紮進張所長的左手背上的血管,一名穿綠色救護服的醫務人員站在旁邊。另一名随車人員站在急救車尾和司機在抽煙,司機說:“今天是什麼黑道兇日?一天發生了兩起驚天大案!”“河裡沒魚市上看。你要是公安局長,就知道每天都有多少人在犯罪了。”大夫說。張所長擡着臉,看見我站在病房裡,“魯松,你帶着傳法去現場維持秩序。”他擰動身子,想坐起來,“閻強把羅德林擊斃了,他不好再露面,萬一羅德林的家人看見他情緒失控。”“蔡局長帶着人已經到了。”我低下頭去看傷口,血透過紗布滲出來。“問題不大,血基本上止住了。”姚院長說,“子彈穿過去了,不幸中的萬幸,沒傷着骨頭,也沒傷着動脈,不過這隻是肉眼判斷,還是得到縣醫院拍個片子。可是,所長不願意上急救車——”“我感覺沒大事兒,在這兒弄弄就行了。”張所長說,“家裡事情太多了,昨晚上我沒能回去,今天說啥也得回家。這樣的傷口,我自己都能處理。”姚院長和兩位急救中心的大夫商量着,決定就地治療。我看見桌子上有一部電話,想給杜雪打個電話,可是又覺得她現在需要的并不僅僅是我的關心。我扯一下汪傳法的衣角,他跟着我走到院子裡。我說:“我沒在現場看見杜雪。你抓緊通知玉娥,讓她去——”“我明白,明白。”他在黑暗中望着我的眼睛,“我剛才給玉娥打過電話,玉娥已經去陪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