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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性,唐保貞

時間:2024-11-07 08:41:48

唐保貞不會寫女書字,也不認得漢字,她女書歌唱得好,遠近有名。

r她的歌聲不會再有了!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她是從哪裡離開的?

r她不會再回來了,因為,她不留戀這個世界。

r進了村子,問高銀仙家在哪?

r沒人不知道。

r問唐保貞家在哪?

r問村子裡的農民,問女書園裡的工作人員,這個告訴你,唐保貞沒住在這兒;那個人說,唐保貞?住得比較遠吧?再問,有人會說,唐保貞?她的房子好像沒有了。

r何豔新老人否定了所有人的回答,在她的記憶裡,高銀仙家對面就是唐保貞家,隔得很近,具體在哪?她也記不得了。

r在高銀仙家附近,來來回回地找,何豔新老人轉了幾個圈。

r“就在附近啊,很近很近的地方。”

r老人自己找,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着土話,在高銀仙家門前的小巷子裡,來來回回地走,找不見。之後,她穿過高銀仙家,牆的另一邊,她站在那裡,不動了,停下來,站在那裡——沒有說話。

r你走過去,與老人站在一起,你也不能說話了,你認識,這就是唐保貞的家——高銀仙家隔壁,一堵牆,兩片天。五六位同來的尋訪者,都過來了,站成一排,沒人說話——面對的不是房子,而是貧寒、苦難、雪雨、戰栗的墳墓和墓碑,你們肅穆而立,祭祀一個生命的歌者。

r站在唐保貞生活過的屋子裡,與站在義年華家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r晚年的唐保貞,一直在生病,病痛常年遊蕩在她的身體裡。房子隻有三面牆,另一面,空着,向大地敞開——好像是為了報複,為了給仇家看家裡的破敗之象。幾根木條支成一個并不重的屋頂,木棒支起一個篷,向着田野,迎風,看雨。天熱,房間裡熱。天冷,屋子裡同樣的冷。

r唐保貞坐在靠牆的最裡面,徒勞地躲着南方的寒氣,她的徒勞,源于自然的本性,屋外,大片大片植物,紮進土壤裡,往深裡長,躲避冰雪的寒。從屋裡,遠方的遠方,山之前,還是山。群山之間,唐保貞沒有像陽煥宜那樣,像一株行走的植物,在樹林裡受到層層保護。

r唐保貞,一隻小獸,出生就被人類設置的老虎套夾傷,她不斷地尋求生路,而世界,投擲給她的是冷箭和刀槍,小獸的命運,可想而知,歲月悠長,她亦憂傷——傷害太多。

r老年的她,坐在不能稱之為房子的屋裡,桌子、椅子、床、餐具都有,這些物件,在唐保貞這兒,僅僅能用一個個名詞來說出它們。一目了然,這些都是垃圾。垃圾散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她,則擁坐在垃圾堆成山的床邊,一個被詛咒的五步距離的半圓,老人,在裡面,已經走不出這深重的詛咒。

r披着一頭散亂的白色、灰色混雜,參差不齊的頭發,頭發——打折、回彎,捆綁。一件舊式長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多年前,長袍對抵禦寒冷已失去了一切意義,所有功效已雲飛煙滅,生命枯黃,不知所向,隻剩軀殼被老人不斷地緊護在身上,暖和在雲端,看着,被南方的北風,吹到很遠、不可見的茫茫之地。

r老人,坐着,身邊淩亂地堆滿了衣服、鞋帽、被褥等雜物。

r衣服隻剩一個形象:灰色的舊,舊得發黑,多年來,不能下水清洗,水會把衣服流成碎片。

r唐保貞随手從身邊的一堆衣服下面,準确地抽出一摞照片:曾經的姊妹,奇迹般地,都幸福地像花瓣一樣,綻放在她面前,她們都活在影像裡,每天,唐保貞都會拿出結交姊妹的這些照片,這是她活着唯一的糧食。

r“這是我們七姊妹,這是高銀仙,這是年華,人家七十歲就不在了,……我沒有死,是受苦來,受難來。”

r說話,停頓,休息,長段的停頓,是生命的間斷。無力、不再有希望,填充着無力的呼吸。她聲音顫巍巍,像呻吟。姊妹們去世前,她們經常在一起唱歌,互相安慰。

r唐保貞會唱很多女書歌,在舊時的歌聲中,興奮又憂傷,沒有劇痛和孤獨到冷的絕望。現在,唐保貞,滿腦子都被死亡的念頭占領。

r她裹過足,幹不了重活,後來,又成了寡婦。

r丈夫,賭光了家裡所有的錢,包括唐保貞的嫁妝,也一件不留地在家中慢慢地消失,幾年後,家裡,成了空房,沒任何東西可以拿去賭了……

r一個上午,丈夫罵罵咧咧地走出家門,報名當兵去了,從此,全無了音訊。有人說,他一上戰場,對天放了幾槍,就倒在戰壕裡。有回來的鄰居說,他是條漢子,一個人沖得最快,沖進一堆日本兵裡,死得很悲壯。各種說法都有,結果是一樣的:當兵時間很短,就死了。

r唐保貞,一個人上山用彎刀砍柴,扛下山。小腳負重走路,何其艱,何其難,隻有唐保貞眼眶裡打轉的淚珠知道。

r田裡要追肥,她大擔大擔地挑糞,肩膀沉重,小腳深陷進泥巴裡。

r“都是我做,确實沒有吃的,我向鄰村蔣權借了十二擔谷,兩年還不起,他天天來要,還要铐我,你铐我也沒用啊,又要送我去監獄。”

r說到蔣權兩個字,唐保貞節奏變慢,情感複雜,有内疚,有歉意,有無奈。她不停地說——

r“好苦……難啊!”

r坐在垃圾堆似的屋子裡,她不斷地把身上的舊大衣裹了又裹。

r“實在太冷了。”

r唐保貞說話如唱歌,有聲有調,長調突起,斷調戛然而止,隻是拖出來的調調凄苦——深含人生苦難。

r她每每說完一句、半句,就緊一緊裹在身上的被褥——一床開了花、掉了絮的被子。她靠在土牆上,腦袋耷拉了下來。鬥志和歌唱都沒有了,飄揚的聲音再也不會從屋子裡傳出。

r唐保貞娘家在上江圩夏灣,後嫁到白巡村,十九歲那年,丈夫病故,第二年,丈夫的弟弟說過繼一個兒子給她,讓她不要再嫁。唐保貞把族長、坊老,以及親戚裡比較有聲望的幾位前輩,個個叫了來。

r“收養兒子也是不妥,我才20歲,還是情願改嫁。”

r改嫁,與女不二夫的過去的習俗是相對抗的。

r唐保貞,改嫁到甫尾村,與高銀仙成為隔牆鄰居。

r改嫁後的生活,唐保貞,隻是在延續其苦難罷了。

r結交的七姊妹中,唐保貞排行第七。丈夫去世後,四姐胡慈珠寫了封女書信來慰問她。一段源自意大利學者在20世紀90年代的采訪錄音中,唐保貞老人回憶起胡慈珠寫給她的這封女書信:

r身坐娘房透夜想,想起我身的妹娘。

r把筆寫書雙流淚,丢下妹娘冷凄凄。

r不怪丈夫緣分淺,落地兩聲注定來。

r你夫二月落陰府,孤立輕輕呼喚人。

r情緒失控中的唐保貞,夜風來襲之時,獨自一人,在家裡,打開折扇,一遍遍地誦唱四姐寫來的女書信,悲涼透身的心靈裡,有了絲絲暖意,她看到了黑夜的大海中,遠處的燈塔……她聽到解凍的身體裡,土地松動,冰融化成水,嫩芽頂起一塊小小的濕土。

r對江永地區流傳的民間故事、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女書歌謠、流傳在上江圩一帶的女書抄本,唐保貞非常熟悉,大部分都能唱出來。

r唐保貞把姊妹高銀仙的字繡出來,也很漂亮,姊妹們很喜歡。

r晚年,唐保貞更是度日如年,她隻想生命的火焰,早點熄滅。太苦了,病、貧窮、孤獨,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r門外大片竹林環繞,河流從屋前流過。不息的流水,大自然的絲絲生機,是否讓唐保貞得以殘喘生存?

r站在唐保貞的房子前,裡面堆放了各種廢棄的竹籬笆,成捆成捆的樹枝、柴火,堆在裡面。

r陪蓮梅來的年輕女孩,着白色上衣,大紐扣,背雙肩包,黑發,紮成一束,齊劉海。何豔新老人,白發,略顯淩亂,滿臉皺紋,穿暗紫色薄棉衣,左上角繡了四朵小花。她們站在唐保貞隻具外形的房子前。一言不發。

r現在的房子,與唐保貞生前居住的模樣,大緻差不多,現在,比之前還略微好些。

r屋子裡開始長草了。

r轉到屋子的正面,看不出屋裡的凄涼,正面牆粉刷過,像一棟不錯的房子。木門上的支架,散架了,還在支撐着,不知道的人,以為房子隻是年久失修,而成此破敗景象,殊不知,唐保貞生前所居,就是如此。

r唐保貞蜷縮在角落裡烤火的記憶——永久保存:房子、老人,裹着寒冷、破敗、呻吟之聲……光,與之前一樣,隻能照在木柱上,進不了屋子。

r要不了幾年,唐保貞家的牆,就會倒塌,成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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