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生生不息 第一章

生生不息 第一章

時間:2024-11-07 10:39:53

沙漠

毛烏素在漢語裡的意思是“不好的水”,用老陳——不!用阿木爾的話來說就是壞水。“毛烏素沙漠就是一肚子壞水的沙漠。”阿木爾這麼對我說。

想想其實我還是挺傻的,我竟然不知道老陳是阿木爾,阿木爾是老陳。“阿木爾”,我念這個名字都覺得拗口,陌生。或者說,“神秘”。但挺好聽的,“阿木爾!阿木爾!”我再和他說話的時候,總叫他這個名字,他聽到這個名字就會看着我,眼神裡有一種他是老陳的時候不會有的東西,像是他在笑一樣。

這種笑容特别溫暖,雖然天氣預報裡内蒙古初春的溫度還是挺吓人的,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冷。從南苑機場到鄂爾多斯機場隻要一個小時,我還沒睡着,剛坐舒服就到了。天空很藍,沒有霧霾,這讓我都有點兒受不了。我的鼻子更受不了,冷空氣新鮮的帶有一絲甜味,它讓我變得特别嚴肅。好像不認真地記憶與思考,就對不起自己一樣。

我見到了阿木爾的姐姐,圖雅。她好美,五官像是被雕刻出來的月亮一樣驕傲,眼神卻很溫柔。她的身材也好,像國際名模一樣高,可又比那些刻意減肥的姑娘們自然,豐滿。她擁抱我的時候我的緊張與局促都煙消雲散了。可阿木爾對姐姐的擁抱一點兒都不熱情,他對姐姐的關心,回應也很冷淡。圖雅問他的情況,他都是“還好”。圖雅說起自己的打算,他都是“可以”。最後我看不下去了,圖雅再問他什麼,我都搶着回答。

在醫院我終于見到了阿木爾的外婆,她在重症病房,我們隻能在外面遠遠地瞅着她。她緊閉着雙眼,沒有知覺。可我總覺得她滿臉的皺紋都在顫抖,像是忍受着極其巨大的痛苦。我從來沒見過有哪個人的臉上會有這麼多的皺紋,像是傷口。這個老太太裸露在被單外面的所有部分都是傷口,她就像一座被風吹裂的,被石頭割裂的,被野獸撕裂的,被刀子劃裂的傷痕博物館。阿木爾的嘴唇在呢喃着什麼,那是他們的語言。我很懷疑她是否能聽到他的祈禱,圖雅說外婆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醒不過來了。可阿木爾說她會聽到,會醒過來,長生天無所不在。從心裡我有那麼一點點相信阿木爾,因為這裡的天空實在是太藍了,像是神的宮殿。

走廊外面都是人,有官員,有商人,阿木爾說他們都身價幾億幾十億。可我看不出來,他們說話都很輕柔,似乎生怕把阿木爾的外婆吵醒。這裡還有許多外國人,黑的白的紅的,日本人韓國人。一個叫麥克的美國人負責接待他們,他對待這些人始終很平靜,很和善。他說起英語就像春風一樣讓人感覺舒服,是個完美的年輕人。可我發現了他的弱點,無論圖雅走到哪裡,他的眼神就會跟到哪裡。一旦找不到圖雅,他就會打斷與對方的談話,一直到看見圖雅才會平靜下來。我想他一定很愛圖雅。

阿木爾的母親依雲娜來過一次,我看得出來她很關心兒子,因為她觀察我的時候,眼神裡充滿了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來看看對他兒子是不是真心的渴望。她和阿木爾似乎有着天大的矛盾,他們是彼此的雷區。不斷地試探對方,又不斷地躲避着自己。所以她隻能通過觀察我來驗證自己對兒子的想象。事實上,從一下飛機,阿木爾就不像一個剛回到家的人,倒像是來到一個陌生地方的,陷入到某種麻煩裡的糊塗旅客。我成了他和外界的翻譯,平衡着他和他生命之間的關系。

阿木爾似乎不滿意我的好奇與熱情,“她以前經常跟我說一句話,”阿木爾指着病房裡的外婆,“在沙漠裡,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會讓你死于幼稚。”

圖雅在醫院旁邊的賓館開了個房間,誰累了可以去睡一覺。可她從不讓阿木爾和我單獨在那裡待着,每次我要休息她也要休息。我看得出來她根本沒心思待在那裡,她隻是想把阿木爾轟出去。阿木爾其實很信服圖雅,他說圖雅是在美國上大學回來的。可這麼保守,我看她一點兒都不像美國大學生。後來,我也不好意思去那裡了。

我們回來一個禮拜後,外婆醒了。她死死地盯着阿木爾,天知道堅持着保持意識,不讓眼皮落下費了她多少的力氣。她的眼睛紅了,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因為疼痛。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像是被蠟燭燒傷後的飛蟲在扇動翅膀。阿木爾把頭湊了過去,他說自己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圖雅握住了她的手,在我看來她隻是長出了一口氣,可圖雅說她聽懂了外婆在說什麼。

“外婆說,她想找一塊沙梁做墓地,阿木爾,這個願望她讓你幫她完成。”

外婆又昏了過去,我覺得她這樣是很幸運的。她沒有看到阿木爾得知自己要幫一個老人尋找墓地時的嘴臉,否則她一定寒心,當時就會離開人間。阿木爾氣急敗壞地拉着我要離開,他說這是件非常荒唐的事情,人埋在哪裡不是埋。誰勸他都不聽,可我也不聽他的,我拉着圖雅的手,說什麼就是不挪步。我跟他說,你想走就走吧!我會留在這裡陪你的家人完成她的心願。剩下的話我沒有說,我想他很明白,如果他走了,我們之間也就這樣了。

坐在麥克的車裡,要忍受非常吵鬧的搖滾樂。看着他搖頭晃腦的樣子,很難和之前對待那些客人彬彬有禮的麥克畫上等号。圖雅聚精會神地尋找着公路兩旁可能出現的沙漠,看來她對麥克這副傻樣子見怪不怪了。我有點兒相信阿木爾說的了,麥克和我們沒吸過毒的人是有點兒不一樣。阿木爾戴着個眼罩,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沒有睡着,他隻是在賭氣我要挾他成功了,就像個孩子一樣。可我知道他是想幫外婆達成心願的,否則他為什麼非要拉我一起走呢?

放眼望去,草地遼闊遙遠得像海一樣。風一吹過,草浪翻滾,遠處的森林搖晃着那片深厚濃密的綠蔭,如同遠洋貨輪上低語的水手在沖我們揮手。一群群牛羊在好奇地看着我們這輛發出咆哮的汽車。我所看到的一切,完全是一張“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景畫,我問圖雅什麼時候才能到毛烏素,圖雅說我們現在就在毛烏素。我驚得坐了起來:“毛烏素不是沙漠嗎?”

圖雅和麥克沒有說話,他們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我看不懂的笑容。阿木爾扒下了眼罩對我說,這裡以前都是沙漠。它就是被我外婆,還有你這些天看到的所有人改變成這個樣子的。也包括前面坐着的這兩個混蛋!我他媽憑什麼就得從這些木頭和草裡面找沙子?我又不是一頭羊……

我看着這片草原,心裡發起愁來。我看懂圖雅和麥克的笑容了,那是惡作劇得逞之後的笑容,天真又混蛋。阿木爾說的沒錯,他們是兩個混蛋。

在毛烏素這輛漫無目的遊蕩的汽車裡,大地叛逆的兒子阿木爾憤怒地向我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外婆叫阿茹娜,漢語就是“純潔”的意思。在我看來,她之所以純潔是因為她出生在一個水草豐美的富饒之地。要是像我一樣生在一堆牛糞裡就是個神仙也純潔不起來。她的父母是一對能把孩子和牛羊養育得比誰家的孩子和牛羊都壯實的牧民,每當别人問起她父親其中秘訣的時候,他的答案永遠都是因為我們比誰都虔誠地信仰長生天。外婆說那裡的景色特别美,就是來個瞎子随便拍拍照片都能獲獎那麼美。那裡的草原永遠都走不到盡頭,無數生靈藏匿栖息在草叢裡,享受着長生天的恩澤。阿茹娜在十八歲之前就和草原上的野兔子一樣不知道什麼叫憂愁,這裡的每一棵草從清晨到夜晚,從春天到冬天,每一刻都是不同的,都像是在重新出生。家對于阿茹娜來說,就像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大遊樂場。

她十八歲那年的冬天,她老爸在一場大雪裡失蹤了七天。就在她與母親快要把眼睛哭瞎的時候,父親回家了,還帶回來了一個男人。父親告訴阿茹娜這就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丈夫,她傻眼了,那個男人很瘦,在這個草原上是找不到生靈像他這麼瘦的,簡直可以用“幹枯”來形容。皮膚也黑,像是從生下來就沒有被太陽好好對待過。這個男人唯一的優點就是笑起來挺好看,他也很愛笑。我外婆說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個和善有意思的人。

“我叫巴根。”那個男人向阿茹娜介紹自己。阿茹娜沒搭理他,她想不明白,草原上優秀的男孩子那麼多,父親為什麼要讓她嫁給一個黑不溜秋的異鄉人。

父親告訴她,這場大雪裡,他把最好的三匹馬走丢了,找馬的時候父親迷了路,被凍傷在了荒野之上。巴根發現了父親,把他擡回了家。用雪給他擦身子,替他治療凍傷。巴根把自己的被子給父親蓋,把自己的食物給父親吃。得知父親要是找不到馬,家庭就會遭受滅頂之災,他執意要出去在雪夜裡尋找。父親問他:你不要命了?巴根說他從小就孤身一人,特别渴望有個家庭。如果今天是為了幫一個家庭不被毀滅,那麼再危險的雪夜長生天都會保佑的。

兩天後,巴根把三匹馬帶回了父親的面前。和巴根離别時,父親看到他孤零零地立在天地間沖自己揮手,心裡特别不是滋味。他返了回去,告訴巴根自己的家庭被巴根拯救了,他決定幫巴根建立一個家庭,把我的外婆嫁給他。

“巴根”在漢語裡的意思是柱子。一想到這根柱子會成為我外公,我外婆就想大聲喊叫,想要爆炸。她越琢磨這件事情越覺得自己不該聽她父親的。可她的身體不由控制地在收拾行囊,在和自己的親友們告别,到野花叢與溪流邊看最後一眼,在野兔和野貓們出沒的地方放足食物。草原上的每一道陽光似乎都在告訴她,你應該告訴父親,你不願意嫁給巴根,你不愛他。可我外婆就是說不出來這句話,我特别理解我外婆。就像我可以每天跟莉莉幹,可以跟說一萬次“我愛你”可就是不知道這狗屁玩意兒究竟是什麼一樣。她的母親埋怨她臨别前變成了一個狠心的啞子,我外婆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巴根帶走我外婆那天,沒有迎親隊伍,沒有禮物,什麼都沒有,可他歡快得像隻發春的馬駒,似乎他擁有了整個世界。人們都暗暗感慨草原上最美麗的一枝鮮花就這樣被土塊砸死了,我外婆看着這個撒歡的陌生男人,突然覺得自己特别委屈。她決定這一生不和這個男人說話,似乎這是抵抗自己滑稽人生的有效方式。父親鼓勵了兩人一定要好好生活一番,就拽着快哭暈過去的母親離開了。巴根提着行李在前面走,我外婆跟在他屁股後面不時回頭看看,夕陽西下,外婆的草原一片朱紅,萬事萬物似乎都在嗚咽。那是一個少女在世間最輝煌的青春與憂愁,時間都為之變得緩慢。她母親的歌聲突然從天邊飛來,那歌聲像一隻手,安撫着阿茹娜的靈魂,又攥住了她的心,狠狠地攥出了眼淚:

離群的雛雁啊

命運将它們抛棄在河邊湖畔

人類的女兒呀

命運将她們抛棄在海北天南

迷失的烈馬啊

命運将它們困在漫長的路上

人類的女兒呀

命運将她們困在陌生的異鄉

“風真大”,幾年前在監獄看守室裡,我外婆向淪為階下囚的我講述她這一生的時候,當她回憶起這一段,還是心有餘悸。

“我們一直往西走,先坐汽車,再坐驢車,後來就得走路了。一開始我還記着時間,到後來慢慢模糊了,我索性就不記日子了。隻知道沿途的樹與草越來越少,廢土和石塊越來越多。草原變成了戈壁,有時候走好幾個時辰才能見到幾棵枯樹。風越來越大,比我在草原上見過最烈的風還要烈。母親為我這出嫁女兒置辦的新衣服被它割爛了,母親為我這出嫁女兒置辦的新鞋子被它撕裂了。可巴根似乎見怪不怪。他不斷地問我問題,問我愛吃什麼,喜歡什麼,害怕什麼,讨厭什麼。我信守着對自己的諾言,無論他跟我說什麼,我對他隻有不理不睬。但從心裡,我開始害怕了,我握着臨别時母親送我的一串念珠,祈禱長生天從那一陣陣由毛烏素吹到我臉上的風裡裹挾我熟悉的草原味道,那是一種生命的清香。可是沒有,沒有清香,甚至沒有腥臭。這沒有任何迹象的風如果讓我來形容,我隻能說那是像死亡一樣的虛無。

“當巴根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告訴我到家了的時候,我終于明白父親跟我告别時為何會匆匆離開——他不敢面對我,他有愧于我。

“這是一幅多麼可怕的景象啊!你走過的沙丘,不及你看到的萬分之一。你看到的沙丘,不及你能感覺到的萬分之一。到處都是沙子,到處都是沙子的顔色。就連天空,就連在沙子裡鑽來鑽去的蜥蜴,也和沙漠一樣灰黃。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灰黃色,那就是絕望的顔色。

“混蛋巴根在這裡就像是進了自己家廳堂一樣自在,他告訴我這裡方圓幾百裡隻有咱們一戶人家!咱們在這兒隻要守着沙漠的規矩。想幹嗎幹嗎。就是脫光了衣服躺在沙丘上打滾都沒人管咱們。沙漠的規矩,隻有一條,那就是咱們在這裡連粒沙子大都沒有。一不小心随便一粒沙子,甚至一粒沙子的影子都能要了咱們的命。

“我走在沙漠裡,心說沒有咱們,隻有我自己。我要記住回家的路,就是父親再生氣,就是他拿鞭子把我打死,我也決不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一陣風吹過,我回頭一看傻眼了。那一行我刻意踩下的腳印,通往我家鄉那片草原的腳印,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我回不去了,我冷汗直流,這座沙漠在嘲笑我,每一座沙丘在嘲笑我,每一道沙梁在嘲笑我,每一粒沙子在嘲笑我。我受不了了,怪叫一聲,邁開步子狂跑了起來。巴根在後面追我,他問我要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似乎隻要往巴根存在的相反方向跑,我就能離開毛烏素。

“跑了沒有多久,我就跑不動了。每一步都像是被沙子裡藏着的手緊緊拽住,那手下面連着的生靈像這個宇宙一樣龐大。我祈禱長生天,求求你啊!讓我逃出去吧!此時我聽到巴根驚恐叫喊着,起風了!黑暴風來了!

“我看見身後的天空變成了黑色,遠處一道昏暗的血紅色巨牆排山倒海一樣地向我們撲了過來。巴根追上我,把我往一口肮髒的廢井裡推,見我不願意,他幹脆抱着我摔了下去。我還沒來得及把他給推開,狂風裹挾着沙子灌了進來。沙子在我的眼睛、鼻腔和嘴巴裡翻滾跳躍,狂風恨不得把我的頭發和我的靈魂一把拽走。在失去意識前,我看到一座座房屋,帳篷相互碰撞裂成鋼塊與鐵片,一台台汽車相互碰撞變成火花,一頭頭巨大的蝸牛相互碰撞飛濺血雨。鋼塊和鐵片,火花與血雨紛紛砸在了我們頭上,我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醒了過來。烈風與火星把我們的衣服變成了碎布條,我們變成了一個赤裸的男人和一個赤裸的女人。巴根壓在我的身上,他渾身都是傷。但是我動不了,我兩腿間都是水,我知道那是我的尿,我被吓壞了。一直到深夜,巴根才把我從井裡馱了出來,我們已經筋疲力竭。此時的沙漠黑暗無邊,夜空璀璨。風把所有的雲霧都吹走了,我就好像站在一顆巨大的,溫柔的眼睛上,這裡的星星要比我來的地方多得多,也明亮的多。在巴根背我回家的路上,我才看清了那些巨大蝸牛的真貌:那是被黑暴風吹到天空中的牛馬豬羊,至極的恐懼讓它們毫無例外地蜷曲成了一團。我想在井下的我,一定也是一頭巨大的蝸牛。巴根一路上就顧安慰我了,可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我根本聽不進去他說的話。我伏在巴根的背上痛哭流涕,不是因為沿路的屍塊與着火的廢鐵,不是因為我還身為處女卻赤身裸體貼在一個男人背上的羞恥,我是為我撿回了一條命高興啊……”

“巴根家就是一方破爛的窯洞,孤零零地立在沙漠深處。他可是真窮啊,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和沙漠一樣能讓這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絕望,我隻好拿菜闆擋着自己的身體為我們做一口熱飯吃。誰讓這個男人已經累癱了,又是為了我這個女人呢?可就在我們喝上暖和的熱湯時,我不得不拿起了刀子對準他。不知道是熱湯讓他恢複了精力,還是他是個天生的牲口,我看到他雙腿間的那根柱子立了起來。巴根拼命地解釋他不是有意為之,可那個家夥卻和他說的話背道而馳。這可真是為了今天這個倒黴透頂的日子畫上了完美的句号。我拿刀對着他一言不發,我決不跟他說話,絕不妥協。

“巴根卷起他的破鋪蓋離開了窯洞,進了旁邊的羊圈。我透過窗子看見三隻小羊依偎在了巴根身旁,赤身裸體的他像是在對誰示威般的左擁右抱住了他那三個長毛的兄弟。三隻羊,十一條腿,這就是巴根的全部财産。那頭隻有三條腿的羊伸出粉紅的舌頭舔着巴根的臉,我多麼希望它也能來舔舔我的臉,把我也帶入夢鄉……”

在毛烏素居住的幾戶人家得知巴根有了妻子,紛紛趕來祝福巴根終于組建了自己的家庭。這幫窮鬼紛紛贊歎我外婆比月亮還要皎潔的容貌,這讓巴根非常得意。這些肮髒的人,這些貧窮的人,這些身上散發着酸臭的人,這些鼠目寸光的人圍在阿茹娜身邊,沒人挪得動腳,邁得開步,沒人舍得離開。最貧窮的人家,四口人輪流穿着同一條褲子來一睹新娘子芳容。十歲的小男孩穿着那條褲子像是把自己裝進了個口袋裡一樣蹦跳,他使勁地抽動着自己的鼻子,貪婪得像是要把阿茹娜身體裡那不屬于毛烏素的生命氣息吸幹。

沒過幾天,阿茹娜病倒了。她的身體比正午的沙漠還要滾燙,不斷地說着胡話,一會兒是大鳥要把她接回草原了,一會兒是沙漠裡長出來了回家的路。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放下手中戒備巴根的刀子,沒有和巴根說過一句話。

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無論是哪裡的醫生給她看過病情後都讓巴根準備後事,這個姑娘命不久矣。巴根大哭了一場,偷偷請來了一個叫“宏”的薩滿法師。按照我們蒙古族的習俗,我們叫男薩滿為博,宏薩滿法師就是宏博。無論是在草原,還是在沙漠,博都是能與長生天直接溝通的人,是阿茹娜與巴根都無條件信賴的人。宏博告訴巴根,那場黑暴刮走了阿茹娜的靈魂。

宏博坐在阿茹娜的病床前,閉着眼輕聲哼唱起了薩滿教的《招魂歌》。歌聲蒼涼幽遠,似一潭清冽的泉水,阿茹娜那在黑暴中被驚恐與憤怒燒毀的生命記憶從中重新浮現,那哪裡是宏博的歌聲,那是已經模糊的母親聲音在召喚着自己:

胡伊日,胡伊日(薩滿咒語:huyirihuyiri)。

阿茹娜,快回來吧!

回到媽媽的身旁。

媽媽的聲音,在千裡之外的你

能聽到嗎?

媽媽的聲音,在萬裡之外的你

能聽到嗎?

阿茹娜,回家吧!

糖果

就放在桌子上

阿茹娜,回家吧!

糖果

就放在陽光裡

宏博治好了阿茹娜的失魂症,又用同樣的旋律為巴根那頭三隻腿的山羊催出了羊奶。臨别時巴根就用這羊奶酬謝了宏博。阿茹娜偷偷地問宏博,是否能讓長生天告訴自己,應該如何從這片沙漠裡逃出去。

宏博拿出了一塊羊的肩胛骨,用石頭敲碎,隻捏住了一個小薄片,他将它放在陽光下,似乎那紋路就是阿茹娜的性命。他說:“你來到毛烏素,是長生天的旨意。你離開毛烏素,自然也要等長生天的旨意。”宏博說完,就帶着他的羊奶走了。

這就是長生天的旨意?它就是要折磨我?阿茹娜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到白天,巴根出去放羊,阿茹娜就往外奔逃。可四處都是刺眼的大明沙,陽光反射在沙面上,像無數把尖刀,捅入阿茹娜的腦海,捅碎她的自由夢。每一陣風,都把她吹回了巴根的窯洞,他早已守在那裡,眼神裡滿是期待。夕陽染紅了這三隻山羊的十一條腿,它們“咩咩”地叫着,在阿茹娜聽來那是世間最刺耳的嘲笑。

到了晚上,風聲像是千軍萬馬的鐵蹄,從每一處縫隙攻擊着阿茹娜,令她整夜整夜的失眠。這還不是最令阿茹娜心煩的,巴根在羊圈裡逗累了山羊,就會沖着阿茹娜大聲提問:

“阿茹娜啊,你為什麼總要逃跑呢?我對你不好嗎?

“阿茹娜啊,你見過最美的花,長什麼樣子啊?

“阿茹娜啊,河面解凍,那是什麼樣子?

“阿茹娜啊,你孤獨的時候怎麼辦?

“阿茹娜啊,家人究竟意味着什麼?”

這些問題像一個愚蠢而又調皮的男孩,讓阿茹娜羞憤交加。自從宏博走後,巴根就成了阿茹娜在沙漠裡唯一能見到的人。阿茹娜不知道自己都多久沒說過話了,巴根的問題撓着她說話的欲望,她想說話,想大哭大笑,想贊美咒罵,想說出真理,想講廢話。可她什麼都不能說,她想,無論她和巴根說什麼,都意味着她失敗了。

“阿茹娜啊,你為什麼要這樣狠心啊?

“阿茹娜啊,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說話嗎?

“阿茹娜啊,我為你唱一首歌吧!你喜歡聽歌嗎?”

窯洞裡,依然是冷漠的黑暗。巴根清了清嗓子,這個沙漠多了個女人,可為什麼比自己之前孤身一人時要令人心寒?巴根唱起了一首歡快的歌:

當白馬疾馳

我忘了勒緊缰繩

當和你相遇

我忘了該問的問題

當雄鷹翺翔

我忘了展開弓弩

當我說愛你

我忘了聽你的回音

阿茹娜驚訝地發現,巴根的嗓子像家鄉山泉裡的泉水一樣甜美。這讓阿茹娜第一次認真地看待巴根。這歌聲讓阿茹娜明白了,巴根不僅僅是巴根被沙漠折磨的肉體,巴根的心裡藏有蓮花。巴根的歌在沙漠裡回響,擴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他似乎在通過自己的音樂和星辰聊天,和自己的三隻山羊聊天,和沙漠裡每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聊天,也和阿茹娜聊天。他的音樂似乎在跟沙漠開着調皮的玩笑:你看吧!不管你再怎麼厲害,我并不孤獨。

阿茹娜心中暗自驚歎,這個男人究竟得多麼孤獨,才能擁有這麼美的歌聲?

沙漠也聽懂了巴根的挑釁,風吹得更大了,可依然蓋不住這歌聲。這消滅了烈風的音樂讓阿茹娜的心安靜了下來,她終于睡着了。

從那天起,巴根每天晚上都會為我外婆唱歌到天亮。

“巴根的歌聲讓我能從睡眠中重獲精神,可我的白天更加難熬。你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你必須回家,可這明晃晃的沙子喲,它越讓你的腦子搞不明白你究竟身在哪裡,你究竟要回到何處。即使我像巴根一樣用薄紗遮在臉上,可我不是巴根。沒法像他一樣一出去就是一天。我的皮膚抵擋不了太陽,我的骨頭抵擋不了沙漠,我的眼珠抵擋不了烈風。我每天隻能趁着清晨和黃昏這兩個在沙漠的一天裡最清涼平靜的時候出去那麼一小會兒,在窯洞周圍的沙丘上放幾塊石頭,沙溝裡燒一堆篝火,作為我離開時的道路标記。可每到第二天,這些記号就神秘地消失了,像是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我以為這是巴根幹的,下次做完這一切後就拽着巴根寸步不離,可那些記号還是不見了。在巴根的注視下,我覺得我就是個愚蠢的孩子。巴根很平靜地對我說,阿茹娜啊,你幹的這一切我當年全都幹過。

“巴根看我這樣折騰,實在是可憐我,後來出去都帶着我。他帶着我去找那些沙漠裡巨大的沙梁,他告訴我在什麼時間它們的影子會朝向哪個方向,會有多長多寬。沙梁腳下這些沒有生命的影子在沙漠裡就是人類可以依靠的方舟。他帶我認識了他所知道的所有水源,這樣無論我離家多遠都不會渴死。還有無定河,毛烏素的活物們都依靠着它。若是在我的故鄉,這僅是一條河。可是在這裡,它流動的水面閃爍的光澤,它靜止的兩岸那些草簇與青苔都讓我恨不得大哭一場。河岸邊的動物看見我都警惕地支起了耳朵,瞪起了眼睛。似乎我稍有不軌,它們就咬死我,撞死我,踩死我,拍死我。是巴根輕輕的口哨令這些動物放松了下來。無定河,它就是長生天賜給這裡萬物的奇迹,但萬物裡除了我。巴根就像是我的師傅,教我如何在這個地方能夠自由行動。他明明知道我學這些東西是為了離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不傷心嗎?

“我把這個問題抛給了他,他帶我到了一處巨大的石頭前。爬上去,我才發現那不是石頭,而是一個被風化侵蝕了的建築。不,是建築的一角,像是一個塔樓,我無法想象它埋在沙漠裡的其他部位,就像我無法看清這個沙漠。巴根告訴我,這是統萬城遺址。從我們站的地方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沙漠埋了一座巨大的城池。那裡最多的時候曾經居住了十萬人。十萬人,這沙漠裡除了我和巴根竟然還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八個人,我想象不到那是個什麼樣子,我隻能像個傻瓜一樣欣賞着天堂一樣的無定河。巴根一句話澆滅了他在我心中升起的希望,他指着兩隻喝飽了水鑽入沙子裡消失的沙狐說,阿茹娜啊!這片沙子,就是隻蟲子知道得都比我多……

“他說完這句話,輕蔑地笑了一笑。我知道那不是針對我,是在嘲笑他自己。這更讓我覺得他是個混蛋。

“我不信這個邪,我獲得了在沙漠中自由行動的權利後,更是發瘋似的四處亂竄。有一天,我在沙漠裡發現了一行腳印。我先是以為自己看錯了,跑過去一看,它确實就躺在那裡。我觀察了整整一個上午,它不是我的腳印,不是巴根的靴印,不是那三隻小羊的十一隻蹄子中的某一隻的蹄印。它是一雙膠鞋的鞋印,很淺很松,很少很短。看得出來,它的主人在創造它的時候輕松愉快,可我哭了出來,我伏在沙子上使勁地聞着它,好像它就是草原,就是自由奔跑的鹿,就是整天知道摔跤的傻小子,就是蜜蜂翅膀上的一縷陽光,我甚至親了親它。當我從家裡拿了一個臉盆趕回來的時候,腳印隻剩下淺淺的一對了,我趕緊拿臉盆把它蓋了起來。又找了幾塊石頭壓住了臉盆。一想到腳印隻剩下一對了,我号啕大哭了一整夜,吓得那三隻羊蜷成一團不敢露頭。巴根着急地在門外轉來轉去,不敢問我怎麼了,更不敢問家裡唯一的那個臉盆去哪兒了。

“但我内心是高興的。這是長生天在沙漠裡送給我的腳印,它一定希望我離開。

“我每天都去找它,我不是瘋子,我知道我問它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它是不會回答的。它之所以在這裡,是長生天想讓我說說話。

“我叫阿茹娜,我出生在一片草原上,我是被父親嫁到這片沙漠來的……

“我長這麼大,就挨過一次打。後來我把一泡馬尿倒進了他酒袋裡……

“其實我有個心上人,他也喜歡我,如果我不來這兒,我猜他很快就要表白了……

“我喜歡彩虹……

“我讨厭霧……

“我也想嘗嘗親嘴是什麼滋味……

“我覺得光着屁股的男人真可怕……

“我後悔臨走的時候沒跟母親說說話……

“我跟它叙述我的童年,生命和秘密,沒有任何障礙。像是一匹壓抑許久的烈馬被放出來了一樣跟它講話。我的靈魂在釋放中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我的臉上開始有了笑意,巴根不知道我的秘密,但看我這麼高興他也很高興。他以為我終于認命了吧?我那自從來到毛烏素以後一直不正常的月事倒是又好了。但我的心一直渴望着它向我展現下一個神迹。

“我把自己給它講了一天又一天,天空都開始飄雪了,它一直都沒有回應我,就像我對待巴根一樣。有一天,我被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驚醒了,巴根剛把我從窯洞裡拽出來,房梁就塌了。整個沙漠被大雪占領,看着這場雪,我就像看到了一個随時能把我殺了的男人被另一個陌生男人輕松殺死了一樣打起了哆嗦。我想起了它,不要命似的向它存在的地方跑去。可它已經不在了,隻有雪,雪的下面是沙子。巴根追上來問我怎麼了,我甚至都沒法證明它存在過。我瘋了,我甩開了他拉着我的手。我向前跑,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在這個沙漠裡活下去了。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聽到了巴根在後面呼喚着我的名字。我折了回去,我看到他在一片沙子裡慢慢地下陷。他對我說,阿茹娜啊,我太着急了。忘記這裡有流沙了,你不要着急,把衣服撕成碎布條系一根繩子把我拉上來。那三隻羊在我周圍着急地叫喚着,我剛準備脫下衣服撕碎,突然想到這是我唯一的衣服了。把他救上來,我就赤身裸體的和他,和這三隻羊繼續在這片沙漠裡活着嗎?我站起來轉身就走,風很快淹沒了他的叫聲。

“黑暗中,我懷揣着對自我的恐懼看到一匹馬向奔跑的我奔跑過來,這是長生天的奇迹嗎,我喜出望外。接下來看到的事情讓我從頭皮麻到了腳底,兩隻狼正在撕咬着那匹馬的主人,他的頭顱掉在雪地裡,看着這兩個兇手掏空自己軀幹的腹部。它們聽到了我的尖叫,一隻盯着我的眼睛,另一隻從側面向我身後緩緩地包抄了過來。我邁不開步,我快要死了。

“巴根救了我,他把馬引到了狼的面前。一隻狼撲上去咬斷了那匹馬的喉管,另一隻狼沒有上當,還是把我們當成了獵物。我完全吓傻了,任由巴根拉着我在沙漠裡亂跑。然後一頭栽倒在了雪地裡。那頭倔強的野狼向我撲來,巴根迎了上去,我從沒有見過那麼野蠻的厮殺,就像疼痛不曾在這兩具軀體裡存在一樣。牙齒切進活體的聲音無比銳利,狼把巴根的肩膀撕爛了,血流在雪地上,從冒着熱氣的鮮紅到冰冷的死黑就一瞬間。可巴根似乎比狼還要興奮,在那一刻他像個可怕的戰神。他怪叫一聲把狼的眼珠子摳下來了一顆,然後把瞎眼了的它扔進了剛才他陷進去的流沙裡。狼拼命掙紮着,身體劇烈地顫抖,瞬間就被沙漠吞噬了。

“在我們凍死之前,營救隊救了我們。他們對巴根的勇敢和健壯敬佩不已,為了表達敬意,雪停之後他們幫我們修繕了窯洞。醫生再三叮囑我要好好照顧這個男人,可我不知道該怎麼照顧他,我的見死不救等于謀殺。

“等一切都消停下來之後,那三隻羊慢慢吞吞地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似乎這場雪跟它們沒有關系。可巴根告訴我,我扔下他之後,他是拽着羊尾巴逃出流沙的。巴根還對我說,阿茹娜啊!你想走就走吧!我已經跟那些營救隊的人說了,讓他們帶你出沙漠。

“第二天我沒有跟營救隊的人走,巴根離開我肯定活不過這個冬天。巴根也沒有問我為什麼還在,我想他知道我肯定要離開。我把巴根的鋪蓋從羊圈搬回了窯洞裡,炕中間是我緊握着的刀。這就是人世間,有人期盼春天快點兒到來,有人祈禱冬天永不停歇。”

阿茹娜啊,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的笑容?

你不要整天貼着牆走,像是一道蔓延在屋裡的影子好嗎?你不要那麼厭惡我,都不想你的影子與我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好嗎?

好嗎?

阿茹娜啊,你睡覺的時候有時會露出笑容,就像個孩子一樣,你知道嗎?

其實我沒有那麼軟弱啊!否則早就死在沙漠裡了……我的傷很快就好了,後來的那些叫嚷,是想讓你關心我裝出來的你知道嗎?

阿茹娜啊,當你發現我是在裝疼,你十多天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心是真疼了啊你知道嗎?

阿茹娜啊,我不恨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否則你為什麼要把在羊圈裡瑟瑟發抖的那三個家夥一隻一隻抱進了窯洞,讓它們睡在你身旁呢?

阿茹娜啊,為什麼你說的夢話,都是長生天把你抛棄了呢?為什麼你一發愣的時候就長籲短歎呢?為什麼天空一下雪,你就開始流淚呢?

跟我說說話吧,阿茹娜!這場大雪一直下個不停,我怕你的眼睛會哭瞎掉的啊。

阿茹娜,你整天坐在窗戶邊,動都不動一下。你的臉色比肮髒的雪還灰白,你的嘴唇比凍結的河面還鐵青。你不哭了,我故意撕裂了長好的傷口你也不生氣了,我疼得整夜瞎哼哼你也不在乎了。你像是圓寂了的喇嘛一樣,我感覺不到你的生機,我真害怕啊!

阿茹娜啊,我想長生天是不會抛棄這裡的,我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嗎?

我和你在這裡相遇,不就是另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我要證明給你看。

阿茹娜啊,雪可真大,我的腳在雪地裡每踏一步,剛剛愈合的傷口就撕扯着我腦門上的皮,讓我出一身冷汗,風再把它凍成冰,可我的愛是一團烈火。

阿茹娜啊!我愛你呀。我在雪漠裡跟自己說着話,跟長生天說着話,其實還是在跟你說話。我不怕凍死,我隻是怕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凍死。

你一定會愛上我,我一定要讓你做我的妻子,哪怕搶也要把你搶回家,我就是這麼想的。

長生天真的在這裡嗎?我走出去究竟有多遠了啊?到處都白茫茫一片,連太陽都無法在這裡留下足迹。

我想我要凍死了,直到遇到了長生天賜給我們的神迹。

阿茹娜啊,當我把我的發現告訴你的時候,你已蓬頭垢面地找了我一天。可你的眼神中的那道光,那道熱乎乎的激情,還是超越了你疲憊不堪土黃浮腫的身體。

當你看到那棵大樹的時候,你和我一起流下了熱淚。這段日子以來除了逃命,這是第一次我們做同一件事情。雪,終于停了。這樹就像個巨人一樣屹立在雪天沙地間,向大漠所有的極限伸展着它的軀幹,太陽出來了,每一道還未綻開的嫩芽在雪地上投下了鮮綠的光芒。那光斑在你和我的臉上慢慢遊動,整個毛烏素都能聽到它成長的聲音,那是生命親吻我和你的聲音。

你走到了它腳下,無比虔誠地跪下磕頭,站起來抱住了它。你對我說:“這是尚喜神。”

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話,我咧着嘴放開聲音哭了起來。那感覺太舒服了,阿茹娜。我看見你抱着它,就像抱着自己的母親。那一刻我知道了,再沒有比在寂寞的沙漠裡,獻給姑娘一棵大樹更值得男人驕傲的事情了。

‘尚喜’。

“小時候,母親講這些告訴我的時候我想不明白,怎麼會有地方隻生長一棵樹呢?一定是長生天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棵樹真的像神一樣出現在我和巴根眼前時,我才明白那時的自己是多麼的幼稚。隻有在無垠的沙漠裡,你才能意識到長生天是多麼的熱愛生命,你才會看見生命是一種多麼美的奇迹……

“我和巴根每天都會去看看樹神。我總是害怕它枯死了,凍死了,或是被風刮跑了。我和巴根為它修剪枝葉,施肥松土。每次樹枝顫抖落下來的雪掉在我們身上,就像是它在表達謝意。巴根笨手笨腳的,我沒少罵他。我知道他是裝的,他就想逗我和他說話。可我還是想罵他,看到這個混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怎麼就那麼輕率地跟他說話了呢?他帶給我的喜悅讓我在那一刻相信了他。這種對陌生男人的信任感使開口說話後的我覺得自己很輕浮。可我對他的每一句呵斥,都意味着我對自己的再一次背叛。

“我對他說,巴根我要不找把刀子把你的爪子削削再給神樹松土,你太笨手笨腳了。他笑嘻嘻的,動作更輕柔了。

“我對他說,巴根你的眼睛是用來喘氣的嗎?你把神樹弄得比你自己都難看。他還是笑嘻嘻的,彈彈樹枝,積雪落我一臉。

“其實我知道,這沙漠裡出現一棵樹,他遠比我要感謝長生天。他經常呆呆地看着它,能從清晨坐到黃昏。每一條枝丫,每一道樹紋都能讓他像個孩子一樣驚歎。你見過第一次在大海裡遊弋的魚嗎?或者第一次飛入雲朵的鴿子?一個大男人看到一棵樹,臉上是那種神情,可真令人難過。

“有一天,巴根的一個朋友得知他受傷了,專門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看他。那人穿着琥珀色的袍子,踏着牛皮靴子。巴根一看見他,高興得都跳了起來,他竟然給那個人跪了下去。巴根非常嚴肅地對我說,阿茹娜啊!快來給我們的王爺行禮!我從沒見過他那麼嚴肅,好像我拒絕跪下,他就要殺了我一樣。琥珀袍子擺手制止了他,他說現在不時興這一套了,我在旗裡做工作,和你們是平等的,我們都在為人民服務!他們共同認識的熟人可真多,那些婚喪嫁娶,還有生老病死,無定河的河水一樣在他們之間流淌着。當王爺說起自己的父親——一名老王爺去世了的消息時,巴根的淚水也溢出了眼眶,琥珀袍子陪着他難過地說不出話來。我想,這個人最起碼和巴根一起經曆了童年和少年,那個死去的老王爺,一定是個對巴根很重要的人。

“這個人說是探望,可要求卻很奇怪:他希望巴根跟他摔跤。無論他怎麼哀求,巴根就是不同意。他的身體很壯碩,向我問好的時候聲音震得我腦袋都疼。巴根要是答應了他非得讓摔成肉餅不可。那人見巴根死活不肯,隻得作罷。

“我覺得這個人似乎要對巴根不利,心裡很煩。琥珀袍子總叫我嫂子,我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你的嫂子。我到了春天的時候就要離開毛烏素啊!琥珀袍子詫異地看着巴根,巴根倒是很開心。他告訴他,今天我跟他說了二十九句話。

“那都是些什麼話?無非是我對他的苛求,斥責與刁難啊。他把我的懊惱當成了甜蜜的情話,這更讓我像一個決鬥請求被勝利方拒絕的俘虜一樣惱火。給他們做飯的時候,我故意在湯裡少放了一勺鹽,肉也煮幹了。可他們似乎毫不在意,隻顧歡笑,暢談與痛飲。這幫男人,都是絲毫不懂得生命是有煩惱的牲口。

“琥珀袍子比巴根要魁梧,要神氣。可他看着巴根的眼神就像小狗看到了闊别已久的主人。他們始終在談論摔跤,我聽不懂,但我看得懂。無論巴根說什麼,指手畫腳,他都隻知道屏息靜氣,點頭說是。巴根在這個和他一樣大的男人眼裡就像神一樣。

“巴根喝醉了,看着他傻乎乎找馬頭琴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他不那麼可憎了。琴聲像一道彩虹般從巴根指尖的琴弦上蕩漾開來,他唱起了一首關于相聚的歌:

喝呀喝呀喝不夠!

這比我血赤紅的酒!

四海相聚不分手!

一個故鄉的好朋友!

喝呀喝呀喝不夠!

這往昔一樣深情的酒!

永遠純真不分手!

共度童年的好朋友!

喝呀喝呀喝不夠!

這青春遠逝才喝的酒!

歡聚痛飲不容易!

生命一樣的好朋友!

“巴根就這麼一首一首地唱到了晨光微曦,那些快樂的短歌讓我憂傷,我想起了我的青春。那些悲傷的長調又讓我快樂,它讓我想起了大漠裡的那棵神樹。當所有的酒都已喝完,我以為歡聚就要結束的時候,和巴根聊了一晚上摔跤的琥珀袍子突然問起來巴根是怎麼受的傷,巴根說是為了找回逃跑的我。琥珀袍子半天沒有說話,突然哭了起來,他指着我痛罵:你這個刁蠻無禮的女人,巴根有着全天下最優美的歌喉,最勇猛的武藝!他是個從沒失敗過的跤王!可你呢?你給他的客人端上來不放鹽的湯,煮幹了的肉!為了巴根的尊嚴,我都忍了,可你差點害死他!你根本配不上巴根……

“我的眼淚還沒流出眼眶,巴根怒吼了一聲就撲倒了琥珀袍子。兩個剛才還在把酒言歡的朋友刹那間就變成了以命搏殺的仇敵。他們從屋裡摔到了沙丘上,巴根又變成了那個赤手空拳摳掉了狼眼珠的男人。那個男人下手也像是魔鬼一樣的兇猛狠毒。那場架打得喲,我腳下的沙漠都在顫抖。他們用力地絆,使勁地抱,沒命地摔。沙漠被他們的鮮血濺起了滾滾沙塵,似乎它都不忍再将這場終會導緻謀殺的鬥毆再看下去。我起先吓得癱倒在了沙地上,哭都哭不出來。可一次次看着他們摔倒,站起來,摔倒,再站起來。沒有人咒罵,也沒有人呻吟。要麼摔倒别人,要麼被别人摔倒,這似乎是他們的生命一樣樸素的事情。我沒有力量分開他們,隻能坐在地上咧着嘴傻哭。在看了千百遍同樣的動作之後,我麻木了,我竟然睡着了……

“再醒來,竟又到了黃昏。沙漠裡靜悄悄的,像是埋葬過那十萬人的城池一樣埋葬了今天這兩個男人的鬥毆。我隐約地聽到了一些聲音,細細一聽,竟是巴根打起了呼噜!循着這呼噜我在尚喜神樹下找到了這兩個滿身是傷的混蛋。巴根睡着了,琥珀袍子在欣賞着神樹的英姿。看到我來了,琥珀袍子站起來沖我微笑着走來,無論我怎麼叫巴根,他睡得像一頭死豬。我害怕極了,我不知道這些男人的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甚至都不知道這些男人究竟長沒長心。

“琥珀袍子對我說,嫂子對不起。我沖你發火不是真心,隻是為了逼迫巴根指導我摔跤技藝才想出來這麼個損辦法,希望你不要見怪。誰讓你是巴根心裡最重要的人呢?

“一個兇神惡煞向你特别真誠地道歉,這是一件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事情。好在巴根醒了過來,他像頭蠻牛一樣擋在了我倆中間,讓琥珀袍子不服再戰。看着巴根發狠的樣子,琥珀袍子開懷大笑。巴根問他笑什麼,琥珀袍子說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王府最寶貴的跤王巴根有了弱點,這是最讓人開心的事情。

“他走了之後,我每天繼續給樹松土,給巴根療傷。日子好像沒有變化。可我知道,我内心有些東西變了。和我相處的巴根隻知道傻笑和說怪話,可我見過另一個巴根,那個巴根為了我能去和野狼拼命,和兄弟厮殺。我一想起來那個巴根,想起來那天晚上看見的他那腰下猙獰的陽具,渾身就變得滾燙。有一次在給尚喜神樹掃落枝的時候,我問巴根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從來沒有敗過。巴根點點頭,好像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我不甘心,追問他那天我睡着了之後誰輸誰赢,巴根生氣地說我就從沒有輸過。我一隻胳膊都能打敗他們。我又問他那你為什麼不好好摔跤,跑到毛烏素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說這裡是我的家,摔跤摔怕了自然要回來。我很奇怪一個沒有對手的跤王怎麼會害怕摔跤。巴根說一個人越沒遇到對手,他就會明白他終究會遇到的對手越強大。就像我摔跤再厲害,終究也不是腳下這片沙漠的對手。

“我問巴根,琥珀袍子說我是你的弱點,是不是真的。一直跟我油嘴滑舌的巴根這時候舌頭倒打卷了,說不出一句話,就知道點頭。我突然一下子覺得自己燃燒了起來,我告訴巴根,咱們打不過這片沙子,但我有個辦法能氣死它。你想不想聽?還沒等巴根反應過來,我按住了巴根的腦袋,把自己雙唇摁在了他的嘴唇上,那是我的初吻……

“傻瓜巴根在神樹的腳下一邊脫光我的衣服,一邊跟我說沙子是最潔淨的被褥,神聖的陽光會殺死一切邪煞惡毒。我示意他閉嘴。這個跤王太笨了,長生天把一個赤裸的姑娘派到他身邊。可不是讓他用語言解釋沙子有多幹淨的……

“我說得沒錯。我和巴根在樹神下第一次盡情折騰的時候,一直鬼哭狼嚎的毛烏素寂靜無聲,微風中我看見樹梢在輕輕地擺動。沙漠,像是被肆無忌憚的我們吓傻了一樣。這一切都像是長生天早就安排好的一樣,讓在巴根胯下拼命舞動的我感到了無限的歡愉。”

在往下,我就不能跟你聊得太詳細了。雖然我外婆這個人一生講話肆無忌憚,但我要有樣學樣,總覺得跟亂倫似的。反正就這樣,巴根變成了我外公。這兩個家夥整天都在亂搞,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冬天。

春天到來的時候,阿茹娜懷孕了。

當宏博告訴兩人這個消息之後,巴根第一反應是問宏博是男是女。宏博非常嚴肅地批評了巴根的封建思想,生男生女一個樣嘛!反正從此之後你巴根再也不是沒根的蒲公英了,你有後了!

宏博要舉行一次拜祭尚喜神,祈禱豐收的儀式。巴根和阿茹娜不明白沙漠裡有什麼東西可以豐收的,沙子嗎?宏博故作神秘地說一切長生天都自有安排,再說到時毛烏素的所有人都會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當看見巴根有了老婆,還要生孩子的時候,誰不會為你們祝賀一下?

等給宏博打了兩罐羊奶,把心滿意足的他送出三座沙丘之後,巴根幾乎是打着滾回到家的。他激動地一把摟住了阿茹娜,巴根的壓迫讓阿茹娜的确感覺到了自己的腹中有一個幼小的生命在運動。巴根對阿茹娜說,阿茹娜啊,謝謝你,你讓我過上了人過的日子!

阿茹娜的心裡慌亂極了。她才體驗了和一個跤王愛情的甜蜜,情欲的快樂,她以為這是長生天給予自己在沙漠裡受苦的補償,她以為隻要冬天一過,自己就可以帶着一個銘記一生的浪漫故事回家了。可這不是禮物,現在她要為自己的欲望承擔責任。

阿茹娜想象這個孩子在沙漠裡将會遭遇的一生,和能讓他或者她随時喪命每一個的災難,她腹部疼得一陣一陣喘不上氣來。巴根每天興奮地忙來忙去,為孩子的到來做着準備。累了,就貼在阿茹娜的肚子上側耳傾聽他想象中這新生命對他說的話,傻子一樣地笑。阿茹娜也隻能用笑來回應他。

拜祭尚喜神的日子到了,一大早,巴根就不見了蹤影。人們紛紛騎着駱駝和馬從遠方趕來,風塵仆仆地相互打着招呼。阿茹娜腹中陣陣輕微的運動,令她慌亂的腦子漸漸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現在,逃出毛烏素。

阿茹娜偷了一匹駱駝,拼命地鞭笞着它。沒過多久,尚喜神、窯洞、人群和巴根統統不見了,白茫茫的沙漠裡,阿茹娜不知道自己走出去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遠。

在無定河邊,阿茹娜決定讓自己和駱駝都喝些水。這時她看見了河面上巴根的倒影,像是夕陽一樣憂傷。這個人就在河對岸安靜地看着她,他手中拎着兩個大大的行囊。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巴根早就猜到了自己一定會離開,他所做的一切,隻是想讓她輕松應對這一刻的到來。

她悲傷地看着巴根走到了自己身邊,把行囊放在了自己的駱駝身上。他說阿茹娜啊!這是大家得知你懷孕了之後送的禮物,你帶走吧!

阿茹娜不知道自己該跟他說什麼,隻是接過了行囊,騎上駱駝,逃一樣地離開了無定河。直到翻越了幾座大沙梁之後,她才鼓起勇氣回頭望了一望,巴根竟然還在她身後遠遠地跟着,像是一隻被人遺棄的野狗,不敢上前,也不願離開。阿茹娜沖他喊,你回去吧!她的駱駝加快了速度,可她的影子卻向後倒去,在塵土上留下一道漫長似傷口的烙印。

巴根的追随讓阿茹娜心慌意亂,她真想跑到巴根面前,質問他為什麼不把自己搶回去,或者幹脆讓他把自己給殺了。今天毛烏素的風裡有一股炙熱的香氣,阿茹娜開始流汗了。這汗水讓她熟悉,又讓她感到陌生。幾滴汗水流到了她嘴裡,她才猛然醒悟,這是她一個人的汗水。這汗水的味道陪伴了她十多年,就像孤獨一樣。和巴根的每一次做愛,讓她流下的每一滴汗水裡都摻雜了巴根的味道,混雜了兩個人味道的汗水像甜津津的蜂蜜,像香烘烘的肉塊,像是一把滾燙的刀子,能把人的身體刺開,讓陽光灑進陰暗的内部。可現在,她和她的汗水,冷酷地把這陽光從自我的靈魂裡推了出去。

這些日子以來,阿茹娜一直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和巴根的往昔一幕幕地浮現上了她的心頭,而身下的駱駝轉彎了,走上了回去的路。她走回了統萬城,無定河。走回了窯洞,三隻小羊在悠閑地打着瞌睡。她走回到了偷那隻駱駝的地方,跳下了駱駝。不遠處的尚喜神樹下,人群圍着宏博,虔誠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儀式開始。巴根追到了阿茹娜身邊,劇烈起伏的胸膛如同催促戰士沖鋒的鼓聲。

阿茹娜說,巴根你要是不想讓我走,你要幫我做成一件事。巴根問她是什麼事。阿茹娜指着眼前的一切說我們要把沙漠從毛烏素趕出去,我決不讓我的孩子再這樣過一輩子。

神樹在人群間輕輕地搖晃着它的枝頭,挂在上面的那一縷一縷藍色與白色的哈達如同經幡,把影子中的秘密灑在每一個望着它虔誠微笑的男人們的臉上,女人們的肩頭上,孩子們的屁股上。

然後,巴根點點頭,說阿茹娜我答應你。

宏博看到了他們,使勁地揮手示意他們過來。鞭炮聲響起,人群發出了歡呼聲。阿茹娜小聲地對巴根說等你打敗了沙漠,你就是真正的跤王。巴根沒有說話,隻是沖阿茹娜點了點頭。阿茹娜突然确信了自己應該回來,她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驕傲。然後一絲忐忑湧上了心頭,接下來怎麼辦啊?

祭尚喜的儀式開始了,人們紛紛将自己帶來的貢品放在了樹神下,盤腿坐在了地上。巴根與阿茹娜将一隻羊牽進了人群中,所有人屏息靜氣,緊張地看着他們走到了樹下的宏博身旁。人群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連頑皮的孩子們都嗓子幹渴地咽起了唾沫。在樹葉“沙沙”的生長中,宏博聲音洪亮地念完向長生天祈禱豐收的咒語後,最緊張的時刻到了。

阿茹娜将一盆水輕輕灑在了山羊的背上,羊“咩咩”地叫了兩聲後,憤怒地甩落着背上的水珠。這意味着來年将會獲得一次大大的豐收,人們興奮地大笑了起來。

山羊背上滑落的水珠一層又一層在陽光中幻化出五色的彩虹,水的霧氣落在了阿茹娜臉上,她感覺有股力量從沙漠的深處湧進了她的身體,恐懼消失了,她渾身有着使不完的勁兒。

“謝謝你,長生天。”阿茹娜望望天空,天空蔚藍,不可捉摸。

興奮的阿茹娜向來參加儀式的每一個人傳遞着長生天的旨意,每個人聽完之後都像打量一個瘋子一樣看着她。有的人說,我不認為是這樣,我覺得山羊甩背代表着我的愛情豐收。還有的人說,我不認為是這樣,我覺得山羊甩背代表着我的事業豐收。宏博聽完阿茹娜的想法後說,是嗎?你是這樣認為的?也許山羊甩背代表着你這逐漸隆起來的肚子會“豐收”呢?

天黑了,人們都走光了,阿茹娜的生命裡又隻剩下了巴根,一棵神樹和三隻羊。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可阿茹娜覺得自己變了,變得比有理想之前更孤獨了。

“幾天後,我和巴根牽着羊進了縣城,把它們賣給了一家工廠的食堂。管這事的那個科長去取錢的時候,我和巴根看着報欄裡那些宣傳畫。上面講的都是全國各地的奇迹,能坐十多個大小夥子的西瓜,能讓兩個小姑娘當船劃的茄子。外面一陣喧鬧,那些工人已經開始宰羊了。我和巴根眼睜睜地看着人們把羊一隻一隻地壓在身下,用刀子劃開了它們的喉嚨。他們興高采烈地用鐵桶接着流出來的汩汩鮮血,熱氣就像霧一樣。

“科長給的錢巴根點了一遍,說少了。我去找科長理論,科長說少給一條羊腿錢,你三隻羊隻有十一條腿。我氣急了,我告訴他,我們是種樹才要錢,否則我們不賣羊,這三隻羊救過我丈夫的命。科長生氣了,說那我也不能任憑你們占國家一隻羊腿的便宜。我還想再理論,巴根攔住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誰讓我們的羊的确少了一條腿啊!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科長急匆匆地離開去監督他們炖羊肉,夥房的一個師傅看我們可憐,偷偷塞給了我們一袋羊下水。

“我倆有錢買樹苗了,可心裡一點兒都不開心。我和巴根說,咱們的三隻羊不會白白流血的。别人能種出比牛還大的玉米,咱們也能種下一棵樹苗長出一座森林。話是這麼說,可晚上我做的羊雜湯我恁都吃不進去。最後是一想到未來的幾天我們需要營養,我硬逼着自己和巴根吃了的。

“剛開始的時候,我隻知道要種樹,可究竟怎麼種,我根本不清楚。第一批樹苗早上種下去的,到黃昏就全被風刮倒了,太陽把它們全曬死了。看着燒焦卷曲的幼小根莖,我心裡想到了那些巨大的水果和蔬菜,真是難過極了。

“我從那天起就一直睡不着覺,巴根實在心疼得不行,勸我說人和樹不一樣,人得休息。這句話提醒了我,在沙漠裡,樹和人是一樣的。

“巴根曾經怕我逃跑時渴死,告訴我沙漠裡有一些沙梁腳,背光背風,藏有水分,是沙漠裡最适合人歇腳的地方。我和巴根挑了兩處地方,連吃了幾個月的沙芥菜,把剩下的樹苗全種了下去。等種下最後一棵樹苗,我才發現我的肚子已經完全鼓了起來,可我和巴根的臉上,雙手雙腳都是曬傷與裂口,我們的胃裡消化不了的沙芥菜像是一團火一樣刮着我們的心我們的意識。我很奇怪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每鏟開一鍬沙子,每種下一棵樹,都像一個母親感覺到自己孕育的生命又長大了一點般喜悅。這種喜悅甚至讓我忽略了我作為一個母親肉體上的變化。

“人啊,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所有的快樂,都來自逆水行舟。

“我們的實驗成功了,在尚喜存活的那道沙梁腳下,有六十七棵樹苗活了。巴根一直念叨着活下來的太少了,太少了。可我太高興了,這六十七棵樹的意義不在于數字。我對巴根說,今年毛烏素能活六十棵樹,明年可能就是六百棵,後年也許就是六千棵,六萬棵!

“我是在春天的一場大雨裡分娩的。我羊水破的時候落下的雨點,那雨點都和馬蹄子一樣大。我心裡暗想糟糕,我逼着巴根把我帶到神樹下,那六十七棵剛剛抽出嫩芽的樹苗全被雨打死了,澆死了,淹死了,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我也躺在地上打起了滾兒,我顧不上絕望,我身體裡的熱血順着腿流到了泥水裡,滲入到了這沙漠裡。它沒有戰勝我,我懷着劇痛一樣的喜悅,看到我的孩子鑽出了我的身體。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是的,它沒有戰勝我,我把一個嶄新的生命帶到了毛烏素。

“洪水一樣的暴雨停了,毒日頭剛一露面,就蒸發掉了所有的泥水與血水。巴根想脫下衣服為孩子遮住陽光,她幼嫩的皮膚在烈日下瞬間就變得通紅了。我緊緊地抱住孩子,攔住了巴根,我把她放在了枯死的樹枝上,任由烈日曬烤。她哭得太凄涼了,我的心在疼啊!可我像用搖籃曲一樣輕柔的聲音告訴她,我們甯可治沙累死,也不能讓沙子給欺負死。她的哭聲慢慢小了,我看她拍打着雙手握住了沙子,握成了兩個小小的拳頭。這才是我的女兒!

“巴根給女兒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其其格。他希望女兒能讓沙漠裡開遍花朵。

“我捧起了這朵沙漠之花,撣了撣我粘着沙粒的乳頭,小心翼翼地将它塞進了我女兒的嘴裡,她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奶。”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