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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八、沙山

時間:2024-11-07 10:39:23

房舍前面的這座沙山,是我兒時的樂園。

隻見它威威赫赫地橫在那裡,拄天拄地,遮雲蔽日。上面長滿了樹木,楊柳榆槐,還有人們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樹種,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杈桠枝葉,都交結在一塊了。

崇拜。

于是,我就自己鑽到樹林中去“格物”。你看那樹,粗的要兩人合抱,細的也賽過大碗口。整日裡,沒拘沒管,任着性子長,眼看就要頂天了,可它還是不停地往上拔高。它們倒是活得自在,願往高裡長就往高裡長,願往斜裡伸就往斜裡伸,不想高長、斜伸的,就自己往粗裡憋,最後憋成個胖墩子,也沒有人嫌它醜。

聽人說,沙山上的樹,根須紮得特别深,為的是能夠接上水分。也正因為這樣,年年刮大風,大風掀開了茅屋頂,吹動了場院裡的石磙子。常言說“樹大招風”,可是,高高的沙山上,卻從來沒有一棵大樹被刮倒過。經過多年的水沖風蝕,有的樹根裸露在沙土外面,彎七扭八的,像老爺爺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面也不影響生長,樹幹照樣鑽天插雲,枝葉照樣遮蔭蔽日,生命力真是夠旺盛的了。

春天來了,楊花、柳絮、榆錢,紛紛揚揚,随風飄灑,織成一片煙霧迷離的空濛世界。清晨起來一看,家家院裡院外都是一片潔白,恍如霜花蓋地,雪壓前庭。父親早早起來,手把着長長的竹掃帚,從院裡掃到院外,“唰唰唰,沙沙沙”,現在回憶起來,還仿佛在耳邊喧響。

再旺盛的樹上也有枯枝。嚴冬季節,莊戶人腳上綁着皮靰鞡,手裡攥着一條拴着鐵墜兒的長長的麻繩,踏着厚厚的積雪,攀上了沙崗子,見到枯枝,就把帶着鐵墜兒的繩索抛上去,輕輕地紐個結,然後猛勁一拉,隻聽“咔嚓”一聲,枯枝就下來了。當地人叫作“扯幹枝兒”,背回家去,便成了最好的燒柴。

隻有一棵老樹卻是誰也不去動。老樹長在沙山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崗之上。說是樹,其實已經沒有一個青枝嫩杈了,隻剩了一棵幾摟粗的樹幹,撐着幾個枯朽的枝桠。樹幹上有個門洞似的大窟窿,殘存着火燒過的痕迹。聽老輩人講,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樹,過去樹洞裡藏着一個狸子精。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黃狸,把大樹也劈開了,樹身着了火,當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山上,貪看螞蟻倒洞搬家,竟忘記了回家吃午飯,母親在沙崗下面連聲地喊。還沒等我走下來,黑壓壓的雲頭,就從西北方向鋪天蓋地地湧過來了。隆隆的雷聲響過,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沙山似乎都燃燒起來。霎時,一陣狂風挾着瓢潑暴雨傾灑下來。我慌亂地滾下沙山,跑回院子裡,然後爬上炕頭,把鼻子頂在窗玻璃上,便見來路上已經被雨澆得冒了煙兒了。沙山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個數,模糊了輪廓,乍看像是一座鐵山,偶爾閃亮一下,接着便是震天的雷響。院子裡,雨水從屋檐、牆頭、樹頂上跌落下來,像開了鍋似的冒着泡兒,然後,滔滔滾滾地向房門外湧流出去。

待到雨過天晴,出了太陽,樹葉顯得分外濃綠,分外光鮮,亮晶晶的,像是萬萬千千的小圓鏡懸在空中。隻是樹下卻亂糟糟的,這裡那裡,散落着一些細碎的幹枝,許多鴉巢傾墜了下來。當時正趕上鳥類哺育期,一些光秃秃的鴉雛摔死在地上,慘不忍睹。

小時候,氣溫比現在低,冬天裡雪很多,三天兩頭一場。人們早早地就封上了後門。外面還用成捆的秫稭夾上了迎風障子。夜間,北風煙雪怒潮奔馬一般,從屋後狂卷到屋前,嗚嗚地吼叫着,睡在土屋裡就像置身于汪洋大海的船上。一宿過去,家家都被烈雪封了門,隻好一點一點地往外推着,一時半刻擠不出去。有個綽号“二愣子”的年輕人,找個竅門,把糊得嚴嚴實實的窗戶打開,從窗戶跳出去清除積雪。結果,半截身子陷進雪窩窩裡,好長時間掙紮着、爬不出來,險些凍傷了手腳。

每逢大雪天氣,起來最早的往往都有豐盛的收獲。有人悄悄地溜出大門,一溜煙似的向沙崗下面的一排秫稭垛跑去。幹什麼去呢?《正大綜藝》的主持人,可以發動觀衆猜上一猜。大概十有八九的人,會猜測他是去解手。錯了。

原來,秫稭垛南面,向陽背風,暴風雪再大也刮不到這裡,于是,便有許多山雉、鹌鹑、野兔跑來避風。由于氣溫過低,經過一宿的凍餓,它們一個個早都凍麻了腿爪,看着來人了,眼睛急得咕噜咕噜轉,卻趴在那裡動彈不得,結果,就都成了早行人的獵物。

雪天裡,沙山最為壯觀。綿軟的落葉上,鋪上一層厚厚的積雪,上面矗立着煙褐色的長林喬木,晚歸的群鴉馱着點點金色的夕晖,“呱、呱、呱”地噪醒了寒林,迷亂了天宇,真是如詩如畫的境界。

沙山前面向陽的地方,是一片沼澤地。清明一過,蘆葦、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綠錐錐兒。蜻蜓在草上飛,青蛙往水裡跳,鸬鹚悠然地站在水邊,剔着潔白的羽毛,或者像老翁那樣,一步一步地閑踱着,冷不防把腦袋紮進水裡,叼出來一隻筷子長的白魚。五六月間,蒲草棵子一人多高,水鳥在上面結巢、孵卵,“嘎嘎叽”“嘎嘎叽”,裡裡外外,叫個不停。春、夏、秋三個季節,各種水禽野雀轉換着栖遲,任是再博學的人也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到了朔風吹過,蘆花伴着霜花,像雪片一般飄飛着,于黃葉凋零之外,又裝點出一片缥缈的銀白世界。

再往前走,一個名叫“南泡子”的湖塘橫在眼前,汪洋一片。對于我們這些頑童,這原本是極富誘惑力的;但是,誰也不敢下去洗澡。大人告誡:泡子裡面有鍋底形的深坑,一腳踏進去,“出溜”一下就沒了脖兒。還有一種大螞蟥,見着小孩兒的細皮嫩肉,就猛勁兒往裡叮,扯也扯不出來,直到把血吸幹為止。

當然,沙山最有趣的,還是它那白裡透黃、細碎潔淨的沙子。這是當地的土特産。用處可多着哩。舀上一撮子放進鐵鍋裡,燒熱了可以炒花生、崩苞米花。磨得锃亮的鍋鏟,不時地攪拌着,一會兒,香味就出來了,放在嘴裡一嚼,不生不糊,酥脆可口,那味道,走遍了天涯也忘懷不了。

遇上連雨天,屋地泛潮了,牆壁呀,門框呀,都濕漉漉的了,潮蟲也亂亂糟糟地滿地爬了。隻要把沙子燒得滾燙,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掃,地很快就幹爽了。各家盤炕時,總要往炕洞裡填進許多細沙。熱量積存在沙子裡,徐徐地往外散發,炕面便整夜溫乎着。

細沙還能治病。勞累了一輩子的老年人,身子骨常常酸痛,夏天找一處向陽的沙灘,隻穿一個褲頭,把整個身子埋進去,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滿身透汗,酸啊痛啊,一股腦兒,都溜到爪哇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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