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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田廣洞

時間:2024-11-07 08:40:48

田廣洞村,道縣管轄地。河淵村,屬江永縣管轄。從河淵村祠堂到田廣洞村口,步行約半小時,車程二十分鐘。出河淵村,順山梁走勢,在谷地繞行,不遠,右轉入山凹處,不遠處即是田廣洞村。

r外婆去世後,何豔新來得少了,平常一年來一回,看看舅舅、舅媽,後來,他們也去世了,老人來得就更少了。

r田廣洞村與河淵村一樣,大片大片的新樓房,堆砌在一起,把老房子藏在最裡面。

r田廣洞村,現在依稀可以辨認出初建時的規模。

r約八百年前,修建田廣洞村,按照五行八卦來安排祠堂、水域、房屋、廟宇、門廳、牌樓的位置,五條路、五扇門,進出田廣洞,完完整整的一個八卦圖。

r何豔新老人,今天穿了件短袖對襟小上衣,灰色,左下角繡了白色小花二朵半,綠葉數片,一根黃色的小樹枝斜斜地挂在花葉上。細線黑白相混的小格子褲。一雙老式布鞋。

r老人擔心回家晚,天涼,手中多拿了件薄外套。

r外婆村子裡的年輕人,幾乎都不認識何豔新老人,隻有少數的幾個平輩人還健在。

r外婆有三個孩子,何豔新的媽媽是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現在隻有一個表弟在村裡,一兩年才走動一次。他們都沒聽過女書歌,四十多歲,更沒有參加過與女書相關的活動。

r何豔新老人,在六十年後的今天,她與童年一起,從坎卦方向的大路進村。往裡走,直直地走,轉彎,左邊的高牆,經過的大門是伯外公家。往前十多米,右邊的高牆,她站在大門前,不走了,呆呆地,看着門。

r外婆、外公,去世十多年了,隻有牆還在,隻有石頭、房子在,他們的腳步聲和影子還在眼前經過。她的影子記得這些牆直直地通向村裡、村外。一個人、幾百個人,在現在——随下午的陽光進得巷子,站在每一扇門門口。

r“外婆家。”

r門楣上書有“蘭馨”兩字,三層磚的上面,有草,随陽光微微往下,傾瀉。牆,一臉的老相。

r老人站在屋外,發呆,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看着,又像在聽,神,離開了身體,在物質之外的空間,她看見外婆與幾個婦女走出門,說着話,去水塘邊那戶人家吟誦女書,她跟上去,跑了幾步,她說話了,沒人聽,外婆隻是要她快點跟上,把手向後伸,牽着她,她抓住了外婆的手,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生活的暖意。

r幾分鐘之後,老人的話多了,語句都不長,碎言碎語,神神道道的,正對大門,她還是一直站着,手不去推門,腳不往裡邁。來來回回的影子堵在門口,老人傷心,停滞不前。

r老人先繞着房子走了一圈,沒立刻進屋。

r屋後面,巷子——亂石、雜木橫陳。後門不大,門楣上亦有字,完全模糊,隻有斷了的筆畫,時間如水,物體給什麼顔色,水就是什麼顔色。門的時間是黑色,門——黑了,字的時間是黑色,字——黑了。可以猜測出“安”“居”兩字,中間的一個字,随時間的流動,随物體的下墜,完全湮沒在黑色中。以前,何豔新經常從這裡進出,後門簡單,沒前門氣派,門框無大木、大石頭。就眼前所能見的,還有轉角之後的另一條小巷,左右兩邊的房子,都是同宗族的,一個大家族,後來,外婆輩的子女們,分家而居。

r木門框、石門框,少說也有四百多年的曆史。老人斜斜地站在外婆家門口,轉身,眼神有些慌亂,心感受到了什麼?——敏感的老人!

r她用影子提醒屋裡的生靈,提醒時刻不停的變幻者,提醒她的童年、少年——一個人來了,有人來了。

r房屋六間,整體結構工整、規矩,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門楣上字的上面,有鳳凰,深藍色的羽毛,黃色的身體,色彩豔麗,騰雲紋,流動的線條清晰,中間是太陽。

r房子老了,人去了。

r房子空了,人老了。

r推開外婆家的門,她沒往裡走,退了兩步。

r門壞了,廢棄的竹籃挂在進門的屋中央,像旗幟,一個象征,這裡已經被“荒”全面收繳、占領,裡面堆滿了柴。

r屋子裡的牆壁都是木闆,屋子裡全是木。木柱支撐房屋,巨大的木雕,肩起屋頂落下來的重量,一直擔着,有說有笑,顯得輕松,隻要下面的木柱不松動,她不會出一點問題。她每天東張西望,與天井邊的屋檐說說話,與對面的石牆打打趣,說得無聊了,她就對着黑暗中的蛛網吹口氣,排解一下無聊的情緒,實在沒對話者,擡頭看房頂,暗自嘀咕,那麼重的東西,壓在自己身上,竟然能夠一直不松動,她開始佩服自己。後來,想起那位匠人,鑿出一塊塊魚鱗片來,尾巴往上甩,托住上面的重量。還沒來得及想起匠人的模樣,思維裡出現那個坐在天井旁,坐在木椅上寫女書字的老太太,字,像一根根從樹上落下來的枝條,随着筆的移動,留了一紙的樹枝:素樸、簡單,沒有連筆字,每一筆畫,都會說話,似乎她們來自同一家族。

r女書字完整地排列成行之前,陽光照在植物上,花開了,滿山的香,從花瓣間飄散。木的窗花,透光。鳥,飛離窗棂,張開翅膀,撲哧撲哧地落在地上,随着光的移動,鳥變換着位置,變化着身體的姿勢,落在《三朝書》上,四周女書字簇擁,鳥,栖息其間。外婆最喜歡鳥,自由地飛,幹淨整潔。更老的人都說,鳥是他們祖上的恩人,沒有鳥的幫助,他們的香火留不下來。也有人說,他們是鳥的化身。

r鳥,是他們最喜愛的生靈。

r鳥來了,各種各樣的鳥,長翅膀的,翹着尾巴,站在不高的枝丫間,有一聲沒一句地叫喚着。喜鵲,喜歡站在樹的最高處,它急急地飛來,臨近樹枝的最頂端,速度慢下來,找準了降落點,慢慢地,嘗試着接近。弱弱的樹尖尖,隻能快速地撲扇翅膀,把身體的重量轉移到翅膀和空氣中去,盡量減少對樹枝的突然用力,負荷少點。鳥,站穩了,像風一樣,随着樹尖前後搖晃,微微上下起伏。

r屋前、屋後,各種各樣的鳥,飛過天空,在閣樓裡,天井旁,可以聽見各種鳥鳴,或尖細,或悠長,有些戛然而止,有些如節奏,所有的鳥鳴,就是一個管弦樂團。

r女書造字之時,鳥飛進她的夢,在黑色的時空裡,從左飛向右,劃出一道長長的亮光,她們早上起來,把鳥的身形、小爪,和細長的鳴叫聲,留在筆畫裡。她們崇拜、敬畏飛鳥。她們就是植物、動物,大地衆生靈中的一員,不分彼此,每一棵植物的低垂,就是大地的感恩,每一滴露珠的懸挂,都是美好的祝福。鳥的每一次展翅,都飛翔起她們的夢,鳥是她們永遠的圖騰。甲骨文、古埃及文化、瑪雅文化的年代、古百越文字的演變,女書從遠古來,有多遠?有多古老?不重要,她們從不去想這些問題,就在昨天,鄰村聰慧的女子,才發明了女書字,她們在今天唱着折扇上姊妹寫來的思念歌。

r兩個木柱中間的牆壁上,貼滿了20世紀80年代的畫像,數十張翁美玲像,雖已殘缺,也是青春激揚的見證。

r房子沒人住。舊了。房子完好。

r精緻的木雕,站在屋頂,看着屋子的變化,蛛絲牽挂在梁柱之間,木柱粗壯,木框方正結實。

r站在天井旁的廳裡,三面的房門都關着,兩間屋子,門上挂了兩把生鏽的大鎖。不願意讓人進去,有些破敗是不想被人看見的。它們沉默地說話,看到有人進來,就用眼神交換神情,有些東西躲了起來。既然被遺棄,就不想被人憐憫和看見。

r一棟新樓房第三層的屋角,伸進天井視線,灰色的水泥牆,塑鋼窗,張揚着新生命的力量,天井本來想說一句話,它看了看屋子的眼神,把話咽回到天井的底部。

r長方形的天井,長方形的天空,長方形的藍天白雲,照在黑色的瓦片上,還是黑色的。

r之前,坐在天井旁,往上望,隻有空茫,飄過的雲,藍天。雷雨天,雨水從無際涯的天空之上,直直地砸下來,如果有風,雨水斜飛。老人,喜歡聽雨水的聲音,雖然悲傷,如女書。

r木頭的骨關節,發出粗重的響動。

r一大堆從山上砍下來的樹枝壓在木頭上,這些木頭,大部分是屋子的一部分,松散後,就搬來堆積在這兒,幾十捆,百餘根木頭,堆在地上。一捆枯幹的竹子,立在旁邊,像哨兵,不允許木頭自殺,或出走,線條的時間不在了,它們相互形成聯盟,哨兵的職責——不允許人類的靠近,拒絕接近。

r屋子裡,門、窗、壁失去了生機,散落下來,收集在一起,與木、柴、樹枝煥發另一種生機,與房屋一起,一口口地呼吸。

r整棟房子,時間融化在木頭裡的顔色,水流不息,汩汩地浸染着每一個空間。幹了的毛巾挂在門的旁邊,與木頭同色。

r一扇門,實在控制不了上面的框,一頭掉落在地面,門還靠着晃動的框,下面露出巨大的三角形空地,透出裡屋的暗。

r天井的小院裡:掉了幾根木頭的窗戶;挂在木柱上的竹編箢箕,望着天井的外面;沉在屋頂暗處的木雕。光線濃濃淡淡地牽扯着,三者形成一種默契,慢慢老去,慢慢演繹另一種存在。

r房間快倒了——沒人住。屋頂、瓦都在,梁與柱,估計快撐不住了。

r老人急促地走出房子,像去追趕某一段時間——再不去,就走遠了,追不回來啦!她追到巷子裡,到另一個巷子,口中不斷地重複:

r“以前這裡都是老房子,這裡,這裡,那裡,那裡,這些都是,老房子。”

r“——現在的房子都老了。”

r“老房子”與“老了”,兩個“老”字,深深地紮在老人年輕的記憶裡,太不一樣的内涵。

r以前——來到了現在;

r現在——回到了從前。

r以前告别了現在,現在孕育着以前。

r老人惶然……

r現在的房子,對于老人,有時候,沒有一點感覺,好像從未與這些房子有過任何關系——女書字搖頭,在老人的女書自傳裡,她記錄了這段經曆。

r看着磚、牆、石頭,老人站在村子的外面。

r幾塊新的紅磚砌在石闆路旁。

r鄰居的房屋倒了幾間,七十多年啦,老房子與老人一樣,老去了。

r“我住的那會,房子還是很好的。”

r老人的語氣裡,充盈着自豪。說完,她突然轉身就走,像說起一位去世的朋友。急急轉身,倉促離開。

r這裡的房子,大部分已成平地,長滿了雜草。有些房子倒了三面牆,剩一堵牆還在硬撐着,它們看着自己的同類:土崩瓦解。

r現在,它們的觀望,無可奈何地懷念,它們也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r還是存一絲希望,與人一樣,誰不靠希望活着。女書裡,充滿生活的苦,吟誦時悲痛欲絕的淚水,似乎會搶走生命裡所有的呼吸,似乎生活的苦會遏制呼吸。當聲音停息,他們靜下來,生活的苦痛,随着山洪的爆發,植物磅礴,大地重生。

r老人想去曾經巍峨的門樓看看,外婆她們經常在那兒唱女書歌。此刻,她心中沒底,不知道今天的門樓在不在,不知道門樓成了什麼模樣。

r沒變的是石闆路,石闆的石階。

r在外婆的老村子裡,高牆的古巷之内,轉彎抹角、上台階。

r她看看左邊的門,裡面沒人,到前邊,又是一戶人家,轉頭看看,繼續往前,很多次回頭,村子裡,都是陌生人。

r“倒了。”

r“那些地方都倒了。”

r老人停住了,不斷地說。

r門樓倒了。

r轟然一聲,老人心裡的記憶大廈,幾近絕望,能把美好留下來一點點嗎?即便一點點,一點點,老人淚水縱橫,淹沒山丘溝壑。

r隻剩六根木柱子,孤絕地迎風,像祭祀,像儀式,刻滿了奇怪的文字,所在的位置,是老村子最寬敞處,撐起來的長方形瓦頂,如涼亭,前後無牆,左右兩邊是兩戶人家的牆,是進出村子的另一條通道。

r木柱下各有石礅,至于長條凳或木條,印記都沒有。牆兩邊放了些闆車拖廂、打禾機、犁铧等大件農具。

r不再有人來這裡閑坐聊天,說唱學寫女書了。

r都在告别,告别吧,告别不用說,它們已經告别了,隻是沒來得及說出珍重!

r女書與木房子一樣,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用另外一種方式在告别。

r木樓兩邊長長的牆壁上,寫滿了紅色标語,被風雨腐蝕得“鏽”迹斑斑,不遠處的拱門上有四個大字:奮發圖強。

r老人,一個人,站在寬闊的門樓前,瘦瘦的,有點張皇失措。她聽到了閣樓裡,嗡嗡嘤嘤一起誦讀《三朝書》的聲音,她身體微顫。

r高大的牆壁上,大片大片,甚至整堵牆——都是黑色,大片渲染,想混淆、覆蓋過去的某些聲音,每一個伸出去的黑色印記,是她們陣痛中的掙紮、呼号,聲音激起了她們的動作。

r白色的石灰七零八落地渾濁成黑色,看着、聽着,女人們所受的苦,突兀地被時光沖蕩出一個個眼睛的黑洞。屋子裡死氣沉沉,想看看外面的氣象。

r電線是老村莊新增設的輸血管,東一根,西一根地拉進村子裡,從一戶人家的大門上方,鑿一個洞,伸進去,從那片掉了瓦的屋檐下,探頭探腦地溜出來。

r原本是飛檐走獸,如今,隻剩一些老骨頭,一些“尖酸”木頭,細小而刻薄地祈禱虛空:讓大地回收這一切,讓天空重新照耀,讓萬物生長。

r女書接受大自然的流變。

r今天的女書字,一個個爬出小紙片,成鬥大的字,懸挂于堂,接受另一種形式的表彰。她們與男人一樣,可以進學堂,可以出國留學,可以攻讀博士學位。

r外婆的女書文化,已經湮沒、死亡,以新的方式在流傳,身體的女書字,呼吸的女音,傳遞中的折扇、《三朝書》、手帕,其神其體不會,也不應該改變。

r拿起一根樹枝,遞給老人,她站在牆邊的小塊土地上,歪歪斜斜地畫下三行女書字,她們用女書字自身的光芒取暖,照亮一條新的道路。

r村莊的主人們,像一些敗家子,一個個倉皇地鑽進新貴的褲裆裡——好像不忘記自己的祖宗,就不能很好地生活!

r棄嬰,是一種罪。那遺棄村莊?遺棄自家的河流?遺棄祖宗的精神呢?

r而,現實是:竟然還在質問曾經養育過自己的土地,你還能給我什麼?

r帶着自己的孩子,去到異地他鄉!

r——都是一種罪過!

r臨時長起來的綠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牆,另一種生命,短時間的替代品,年輕的藤蔓,無頭無緒,像好奇的孩子,到處都是,爬到對面牆上,爬上屋頂,爬進了窗戶,在屋子裡,有些根能夠度過南方的冬天,一茬茬地看着房子崩塌,用年輕來祭奠衰老,由它們來送别祖宗别具匠心的大作品。

r古色古香的外牆,門楣上的橫匾,有曆史淵源的字與詞,消失了,其中一行金黃色的字是20世紀“土改”後寫上去的:農業學大寨。老字被鏟除了,有刀劃過的道道印痕,字兩邊,保留了建房時的老物件:古老的藍色花瓶,開黃花,浮雕,分立兩邊。

r屋子裡傳來說書的廣播聲,門虛掩,一位老人的大半個身子,坐在房子的黑暗裡,椅子也老了,家具都老了,時光都是老的,黑色灌滿了房間,陽光照在門口的一株野草上,摸摸它的頭,算是打過招呼,不願意再進去,轉身離開,往上流動,爬上封火牆,它知道,在村子裡,再高的新樓房,也沒有高過這堵舊式封火牆的。

r封火牆立在幾棟新樓房裡面,最高處的兩個窗戶,像眼睛,在說話,低低地說,風告訴了它,山那邊的變化。它牽着老房子的手,堅硬地挺直身子,絲毫不亞于新樓,它有獨一無二的高貴氣質。

r花花綠綠的新房,長方形,直上直下,左右兩邊都是直線,空出一個洞來,就是窗戶,新樓房除了高矮區别之外,每棟都長得一樣,無美可審。

r村裡村外,成了一個大的基建場所,淩亂地堆着建房用的紅磚、水泥、木材、石頭。

r村子裡,隻有五六歲大小的孩子,騎着小自行車在路上跌跌撞撞,像在尋找什麼。一塊老的碎瓦當,一塊腐朽了的木雕,時不時地出現在她的視線裡,撿起來,聽了聽,與鋼筋、沙子的聲音不一樣,她放在自己的後車架上,拖着,在新修的水泥路上跑,要不了多久,這些物件與塑料垃圾一起,掉在路邊,被雨水沖走、掩埋。

r村裡的孩子們也上幼稚園了,之後,小學、初中,之後,長大了,去爸爸媽媽的城市打工。

r老人的三個孫子,離開學堂後,都去外省打工了。還有五個孫子在村子裡讀書。村裡的中老年人聚在牌館裡打牌,打五毛錢、一塊錢,輸赢不多。上午八點半,茶館開門,陸陸續續地來了一桌人、兩桌人,一天四五桌人是有的,你走我替上。隻有一些極個别的——孤獨的老人——一個人,坐在屋子裡,聽時間如水滴落,如沙漏無聲,如風來了,又去,留下一地的枯枝落葉。

r她曾經喜歡看書,現在眼睛不行了,書也就不看了,閉目養神,也不太愛說話,話說多了,年輕人不喜歡聽,孩子們在家裡,不是玩電腦遊戲就是看手機,她對于這些,完全陌生,她固執地認為,這不是正常人應該有的生活,不是好生活,孩子們的性情也變了。昨天,她實在看不慣,孫子在那台電腦前待了一個上午,中午扒了兩口飯,下午又趴在電腦前,她說了幾句,去看看書,出去轉轉,給你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她還想說什麼時,孩子,已摔門出去了,拿走了他媽媽留下的手機。

r不玩電腦就看手機。

r老人,不說了,靜靜地坐在黑暗的屋子裡,想着世界,變了。想着人心、人性,變了。

r沒有她們曾經那般快活。

r村裡的壯年男人們,都在省外打工。

r村口,何豔新遇到一位遠房親戚,兩人停下來,站在路中間,大聲說話,她熱情地把老人請到家裡。

r親戚家的客廳,正對着村裡的主幹道,門與馬路相距不到十米。

r親戚,五十多歲,熱情寫在行動上,進門就從裡屋拿出幾個拳頭大小的涼薯,小巧,清爽可口,自家地裡種的。又拿出兩個塑料袋,裡面裝的也是吃的。

r她們坐在客廳裡,用田廣洞土話熱情交談。

r客廳不寬,裡面放了一擔姜。姜是這裡随處可見的特産,味道與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姜都不一樣,放在壇子裡腌着吃,炒菜吃,味道會讓所有人驚訝,讓所有人意外。這一帶,方圓數十公裡的特色食品,除了姜,還有芋頭。可以說,沒有任何地方的芋頭和姜有這裡的好吃。

r親戚家的姜裝在竹籃裡,不是用手挎的那種。竹籃足有大半個人高,緊緊密密地編織出了一個有邊沿的底部,四根竹子編織的竿往上,形成橋梁式樣,供扁擔來挑,主要起到護欄的作用,竹籃有多高,裡面的姜就可以堆多高。

r姜一頭粉紅,另一頭與普通姜無異,隻是比平常的姜要長很多,不是圓滾滾的那種姜。

r姜,長得與女書字幾乎一樣:細長、斜斜的,形體、氣質與女書字相似。

r親戚拿出一個大蛇皮袋,估計可以裝六七十斤姜。她準備給何豔新老人裝十斤二十斤姜。親戚一個個地從竹籃裡拿出來,放進袋子裡,一個就是一大串,一大串、一大串地往裡裝。

r當何豔新知道是給自己的,趕緊起身,走過去,又一大串、一大串地放回到竹籃裡。

r親戚一個個放進去,老人一個個又拿出來。

r兩個人情緒激動,聲音大,像吵架。一個真心想送給老人吃,她知道老人年紀大了,沒有種姜。而老人知道親戚的這些姜是挑去趕場,賣錢的。無數番“争執”後,老人隻同意拿兩串,約兩斤,回家。

r親戚的男人回來了,與所有瑤族男人一樣,身後挎一把長長的彎刀,刀尖和一截彎刃露在襯衣下面,大部分隐藏在衣服裡,挂刀的盒子系在腰帶上。他站在客廳的洗臉架前洗手。洗臉架是上輩傳下來的,也是屋子裡唯一的一件老物件。雖陳舊,但有古風。上面的鏡子,摔壞了,隻剩背闆,放臉盆的地方,伸出三根木頭,向上斜斜地彎,像某隻溫柔的獸爪,托舉、懷抱之狀極其可愛。

r客廳一角,釘了兩個長釘子,一根小竹竿上,搭了三塊毛巾。

r房子是樓房,但簡陋。

r何豔新老人的表弟聞訊而來,一起去外婆家族的另一棟老房子看看。

r在巷子的最裡面,窄巷,容兩人通過。

r這是一棟被守護的老屋,雖舊,可收拾得幹淨、整潔,人不在此居住了,但他們每天都來打掃,所以,無殘敗之象。

r天井、院子的牆上,有“鳳梧鶴松”的石刻牌匾,傲視整個屋子。屋裡堆了柴、不用的家具。廳堂正中貼了兩幅畫,右邊是金光閃爍的毛主席塑料畫像,左邊是壽星神像,兩張圖無縫相拼貼在牆正中。

r天井兩邊門窗上的雕花,各具神氣,或簡單、靈巧,或有繁複之美。吐水的魚,欲飛出的鳥。一隻微笑的小獅子,左腳踏在略高于地面的一朵花枝上,右後腳擱在後面最高處的一塊石頭上,行走在山中,頭側向左,舌頭吐出,微笑讓嘴角兩邊整體上揚,臉頰肉嘟嘟的兩團,因在高處,眼簾微垂、突出,好一張生動的臉,尾巴翹成三朵雲紋,憨态而不失其威嚴。

r另一窗闆上,用浮雕的方式,鳥五隻,魚三條。有些魚隻露出半個身子在水外;鳥數隻,貼水而飛,成行。與之并排的另一木闆上,浮出一片荷葉,青蛙蹲伏其間,頭向上,有花無數。

r屋頂的木梁上一條碩大的鯉魚——躍出浪花裡的魚,通過吐出來的水頂住上面的橫梁,不僅有強烈的實用功能,而且,美麗動人,一切,妙不可言。

r河淵與田廣洞,田地相連,僅隔條窄窄的土路。

r夏天,遇大旱,必少水,而禾苗需要大量澆灌。兩村村民,多為争水而鬥。開始,是三四個村民發生口角,當地人,平常說話,嗓門本來就大,語氣本來就硬朗,說不上幾句,就動手,因為雙方人數幾乎一樣,沒有勝敗方,各自有傷痛。天已晚,雙方各自回村,找隊長,找族長,去德高望重的老者家,大家隻有一個目的,明天,幹一場,打敗他們,給我們村子裡的田地放水。說得最多的一句:

r“老子的田,放水都不行了,都幹成這樣了。”

r田地較寬敞處,以溪為界。

r田廣洞的人,站在他們的田裡。

r按照昨天晚上大家商議的對策,河淵村的人,站在嶺上。每個人手上都操有家夥,扁擔、砍刀、鋤頭、耙子、鐵棍、鋼釺、木棍,還有三兩支打獵的槍,河淵村村民從嶺上沖下去,一場混戰,兩支沒有戰鬥經驗的隊伍,混在一起。

r兩村除了争水,還争山,田廣洞說嶺的這一塊是他們的,河淵村有人站出來說,這塊山,從我爺爺開始,就一直是我們在這裡使用。

r搶水、争山,矛盾的開始。兩個村,一打,就是二三年。

r幾百年以來,兩個村習慣了打鬥,稍有苗頭,就操家夥。

r村與村的打鬥,并不影響單個人與人的關系。

r河淵村何豔新老人的溫柔之鄉,就是田廣洞村的外婆家,在打鬥期間,她還是經常去外婆家,後來,一直在那裡生活,村民對她也特别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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