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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說,女書,是天上流淚的星星

時間:2024-11-07 08:33:46

戰争、運動、動亂,雄厚的基因,沖蕩、污染、渾濁、湮沒,殘缺的碎片,日積月累的廢棄之物:塵封,棄野——而生存。

r1980年,植物受到保護,枝繁葉茂,之前的石頭山、黃土山,現在覆蓋着滿山滿坡的綠。人慢慢地回到基本正常的生存軌道,也生發無數的人性之惡,随之而至。

r漢文化、漢字,在永州上江圩鎮一帶叫男書。男書,理所當然地屬于男人掌握的工具,向外、求仕、經商,與大千世界發生廣泛的聯系。女人擁有的是女書。女書向内,是女人相互之間感受心靈的一面鏡子,僅在群山間幾十個村落裡流動,不為外人所知。之後,漢文化普及,女人與男人一樣,出外求官、經商、打工,女書相應地失去了曾經的土壤。

r女書文化以個人的離去,構成群體的流失,而一點點消逝。古老的女書文化體系徹底崩析,女書以喚醒個人疼痛為代價,極少數個體成為女書見證者,呼為女書自然傳人,她們以個人形式,浮出水面,又一個個老去。慢慢地,幾乎消失殆盡。女書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r20世紀80年代初,兩位女書自然傳人首先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

r高銀仙,瘦個,長臉,經常戴一頂老式帽子,額正中位置有飾品玉花,系肚兜,着老式服裝。1990年,去世。

r另一位叫義年華,難得見到的略胖身材,長方臉,無論下雨、出太陽,都戴一頂竹鬥笠出門。1991年去世。大部分人認為,女書裡的愛恨離别,可憐的淚花,綻放了一個春天,就随她而去。

r不久,另一位女書自然傳人陽煥宜,出現在青山綠水間的河淵村,她氣色外露而内斂,女書的精神氣,在她整個人的身體裡得到具體的完美體現,她是女書的完美象征。她引領着女書的河流,繼續向前。2004年,陽煥宜去世。

r最後一位女書自然傳人何豔新,直至1994年,她才被動地被發現。

r女書,在她的身上,以另外的方式呼吸着。

r20世紀80年代,清華大學趙麗明到江永調查女書。何豔新當時還處于貧困階段,每一次呼吸,她感覺到的都是饑餓和掙紮,政策正在向吃得飽的方向轉型。種七八畝田,來養活六個孩子、兩位老人,十來号人。

r趙麗明問何豔新,會女書嗎?

r她剛從田裡回家,腳上都是泥巴。

r她想都沒有想,答。

r“我不會。”

r幾天後,女書調查者從道縣田廣洞又回到河淵村,對何豔新說,我調查了,你外婆村裡的人說,你會女書啊。

r她們說話的時候,何豔新的幾個大孩子,正在齊小腿深的泥田裡,插秧。小的孩子,在土房子裡,把一張老掉牙的小木凳當馬騎。何豔新,還是沒有承認自己會女書。她不願意,女書世界裡的淚,會淹沒她現在的生活,現實生活已經夠難受的,脆弱,她的身體,此刻隻能通過虛弱的物質來支撐,女書裡的柔美,她現在不想進入。如果隻為了自己,她願意,喚醒心靈裡的神,但孩子、老人,還要她養,要吃飯,她想了想,搖頭,還是說自己不會女書。

r後來,相當長的日子裡,很多學者來做女書調查,何豔新都沒有承認自己是女書傳人的身份,即使研究者有憑有據地說田廣洞村的很多老人透露——她們的女書都是何豔新教的,何豔新也沒有承認。她必須下地,挖一小坑,把種子撒上,蓋上土,澆水,照看,家裡才有菜吃,她也會把菜挑到集上去賣。

r“女書,我不寫,就不傷心,一寫,就難過,很難過。”

r20世紀80年代,台灣劉斐玟來江永調查女書,住在河淵村村長家裡,住了四個月,她也不知道何豔新是從女書世界裡抽身而出的女性。何豔新其實很想和劉斐玟一起寫女書字,唱女書歌。

r“因為孩子太多,事太多,我怕那些悲傷的事。”

r女書字,就是淚水。女書世界中的她們,大部分人,不太熟悉漢字、漢文化。她們心情複雜地讓漢字成為男字。她們很驕傲,又很無奈地稱自己的字為女字,人們習慣稱之為女書,或女書字。

r女書字、女書歌的讀音是在上江圩土話基礎上,加了點江永城關鎮口音。上江圩很多女性會唱女歌,但很多人不會說普通話,更不會寫漢字。

r為了一步步深入調查女書,劉斐玟就去學校,找正在讀書的孩子們,她們學了漢字,也會當地方言,她要孩子們用漢字翻譯一些女書歌。

r一天晚上,何豔新最小的女兒何美麗放學回家,她正在家裡切豬菜。

r女兒說,我來幫你切。

r何豔新奇怪了,這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叫她做事情,今天怎麼想起幫我做事情了?

r何美麗說,我幫你切豬菜,你幫我寫字,女書歌中有些字我翻譯不出來,字不會寫。

r何豔新隻會寫繁體字,就幫女兒把其中一首女書歌翻譯成了漢字。

r劉斐玟看了孩子們的答卷,何美麗的卷子中竟然有繁體字。

r何美麗說,這是媽媽幫我寫的。

r劉斐玟找到何豔新,何豔新不承認是自己寫的,說是女兒寫的。

r何豔新的老公說,劉斐玟是外地人,來我們這裡不容易,你就幫幫她吧!

r何豔新說,一幫就是半天、大半天的,你也會說我的啊,家裡事情太多了。

r老公說,出門靠朋友,我不說你,你去吧。

r後來,劉斐玟在繼續尋找女書的過程中,何豔新就幫她做翻譯,但她始終沒有說自己會讀、會寫、會唱女書歌謠。她用心保護着這個秘密,夜深人靜,孤獨無助的時刻,她總會幸福地聽到,與外婆在一起唱女歌的聲音……

r何豔新從外婆家回到河淵村,是1949年,那時候,大家都已經不用女書了,村裡人也不知道何豔新會女書。

r女書是悲傷的,隻要觸及,就會觸到傷心的河流。翻湧起情感的傷,女人含淚的負重。

r1994年初,遠藤織枝帶着五個日本人,與趙麗明教授一起,訪問一位叫胡四四的老人,河淵村的吳龍玉也在場,她說,我知道一個會寫女書的人。

r大家就這樣來到了何豔新家。

r遠藤織枝問她,你會不會寫女書字。

r何豔新說,不會寫,都忘了。

r大家在她家裡聊天,說到她的童年生活,說到她的外婆。何豔新突然搶過遠藤織枝手中的筆和紙,寫起女書字來,邊唱邊寫,一首從數字一唱到十的女書歌。

r第二年,也就是1995年,何豔新給遠藤織枝寄去了一塊寫滿了女書字的藍色手帕,遠藤織枝找何豔新确認,這真的是你寫的嗎?

r何豔新生氣了,她說,你要是不相信是我寫的,那我以後就不再寫了。

r遠藤織枝再三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因為字寫得太漂亮了,所以我想确認一下,我相信你,請你不要說今後不寫了。

r那年以後,遠藤織枝每年都會來采訪何豔新老人,老人也為遠藤織枝寫了很多的女書作品。

r1994年,何豔新老公住院。

r日本學者遠藤織枝在江永縣人民醫院病房,找到何豔新。

r“我不會女書。”

r何豔新照舊敷衍。

r“但我老公,因為遠藤織枝看我們生活實在太苦了,就塞給了他四百元錢。那時候的四百元,是一筆大數字。我要老公把紅包退給她,他倒好,還告訴遠藤織枝說,我會女書。他說,你就寫女書吧,正好把你的苦,你的可憐寫出來。”

r晚上,遠藤織枝沒有離開醫院。

r何豔新從出生到老,一直膽小。孫女蓮梅說了一件事。

r蓮梅五六歲,和奶奶去舊房子裡抱柴出來燒火做飯。舊房子裡黑漆漆的,奶奶推開門,她害怕,就站在門口,要我進去抱柴。我也怕啊,但我知道奶奶比我更怕,我就戰戰兢兢地進去,把柴抱出來,就跑。

r兒子何山楓也說,媽媽何豔新至今連一隻雞都沒有殺過,膽小、怕事。

r在醫院裡,何豔新想到每個病房裡都死過人,這些床上都睡過死了的人,那張床上的人老得快喘不上氣來。晚上,長長的走廊,白熾燈慘白的光,不亮,暗暗的、沉沉的,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充滿了整棟大樓,她竟然聽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聽得清清楚楚。

r夜裡在醫院陪老公,是讓何豔新痛不欲生的事情,她幾乎整晚不睡,睜着眼睛,她害怕看見什麼,更害怕閉上眼睛,會有什麼東西靠近她,窒息她。

r遠藤織枝當時還不知道何豔新如此膽小,她隻是希望何豔新安安靜靜地寫寫女書字。

r黑夜再次來臨,燈暗暗地亮了,老公重病卧床,孩子缺衣少食,婚姻自己做不了主,外婆那唯一的溫暖,她想抓住,每次,她都看着外婆在一點點地遠去,她想挽留住外婆,那是她整個生命中最美好的、最溫暖的一點亮光。各種念想,沖擊着何豔新,一起湧來的是黑夜的悲涼,暗如潮。女書,慰藉的就是這種徹骨的可憐。她的身體也在呼求女書的幫助,女書,也在暗暗地尋找傳遞者。

r用女書述說自己的可憐。

r何豔新答應了遠藤織枝。

r一扇關上了幾十年的門,終于緩緩地、沉重地打開了,門已陳腐,裡面的世界,依舊朝氣蓬勃。她說“我試試”的那一刻,她清晰地聽見了外婆的歌聲。外婆的女書歌,是最原始的古音,幾百年,歌者的情感在女歌裡輕微呼吸,随着古老的音色起伏,沒有變化。

r閣樓上的小窗戶裡,聲音,還停在青磚上,隻要歌者開聲,它們就會按序下來,随調、随音起舞,形成旋渦,歌者進到悲涼之地,沐浴月光的清冷。歌畢,身心被月光洗滌,樹林被風雨梳理——更加翠綠。

r遠藤織枝想考考何豔新對女書文化的熟知程度,就把漢字版的《三姑記》給她,請她翻譯成女書字。是夜,何豔新以女書最古老的方式,來書寫:把紙放在膝蓋上,筆歪歪斜斜地寫下一個個女書字。她的女書氣質第一次以物證的方式出現在非女書的情境中。很多東西,都不再如前,慢慢地在改變,但女書字、女書音沒有變。

r在此之前,遠藤織枝要另外兩位早已聞名于世的女書自然傳人高銀仙、陽煥宜在各自的家裡用女書字翻譯了《三姑記》。

r何豔新寫完,遠藤織枝把三個翻譯的作品,一字一字對照,綜合對比之後,她驚奇地發現,何豔新與高銀仙水平竟然不相上下,比陽煥宜的還要好。

r高銀仙的女書,是何豔新的外婆教的。學的時候,高銀仙家裡還給外婆送了一個紅包。

r從那以後,遠藤織枝天天去醫院陪何豔新,何豔新在醫院裡寫下了很多女書作品。

r“女書,太傷心,我不想寫,一寫就很傷心,就想把它忘掉,沒想到,還是忘不掉。”

r何豔新很久沒有接觸女書,她想應該都忘記了那些苦痛的種子。沒想到,隻要她想到用女書來表達,那歪斜的文字、凄婉的音調就包裹了她的身心,一切的一切,慢慢地浮現。

r之前,喚醒何豔新女書的,與她的姊妹吳龍玉有關。

r吳龍玉會做很好看的花帶,來補貼家用。通常是别人幫她寫好女書字,她繡。後來,那人不能寫字了,吳龍玉就發愁,看到姊妹悶悶不樂,遇到了困難,何豔新說,那我想想吧,應該還可以想出幾個女書字來的。這一想,想出了何豔新記憶中的數百個女書字,何豔新自己也感覺不可思議,自己都認為忘記了的女書字,為何,稍一回憶,一筆一畫,就全部回到自己的意識裡來了。

r女書世界,萦繞的是苦難和可憐,每次的進入,何豔新都感覺到陣陣悲苦的風,涼涼地,在她周遭吹起。

r從那一夜開始,女書研究者們一個個地在何豔新的引導下,進入女書世界。

r何豔新四歲,父親死了,母親的日子自然不好過,不能在此安身。

r外婆知道母親的處境,就要她們母女兩人到她身邊去生活。外婆家在道縣田廣洞村,兩個村,隸屬于兩個不同的縣,其實,兩個村莊的山水田地都緊緊地挨在一起,一嶺之隔、一路之隔。

r“左腳踏在道縣境,右腳落在江永界。”

r兩個自然村落的聚集地相距不到兩公裡。

r外公是位讀書人,家裡比較富裕。媽媽回到外公家裡,不需要出去種田地,做的事情也不是很多,隻适當地做點家務。

r何豔新的童年,在外婆家度過。她的記憶裡,全部是外婆,她是外婆一個小小的影子,外婆去哪裡,後面一定跟着她,外婆愛着這個靈氣、直率、無邪的小外孫女。

r“想到外婆就把我的心驚動了!”

r何豔新經常這樣突如其來地說出内心的感受,她敏銳的心靈被打動的瞬間,她會原封不動地說出來,不經雕琢,詞語搭配不恰當、詞語突兀,她不理會。

r她愛美好的東西,她會感應到情感細微的顫抖。

r何豔新從幼兒到略懂世事,一直生活在外婆濃郁的女書文化氣氛中——聽外婆在閣樓裡與姊妹們唱女書歌,有些歌,聲音低低地出現,然後站在屋子裡,她會飛起來,五六歲的孩子,把眼睛閉上,她在女書的歌聲裡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星星的眼淚,掉在外婆的臉上,每次,她總是會問:

r“外婆,你為什麼流淚?”

r外婆隻是看着她,摸她的頭,心裡好像回答了她。

r後來,何豔新長到六七歲光景,她再問。外婆會拉起她的手,告訴她。

r“因為女人可憐。”

r何豔新不覺得自己可憐,她感覺外婆就是一個菩薩,身體散發出迷人的光環,她們五六個姊妹在閣樓上唱歌,她就偎依在外婆的身上,在美美中,恍恍惚惚的歌聲中,入睡,她看到溫和的陽光,照亮了白色的石頭,上面有柔和的房間,她睡在外婆的身邊,很多很多姐姐輕飄飄地走路。

r生長在大自然中的女書傳人,讀漢書的人不多。外婆出身中農,讀了漢書,而當時的其他女性幾乎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外婆是當地有名的君子女,名氣很大。每年九、十月,嫁女比較多的月份,很多人請外婆幫她們寫《三朝書》。

r何豔新看外婆寫女書作品,感覺就像外婆在寫她的生活一樣,那些字,與童年的她竟然如此親近,有一天,她意識到,那些字,就是她夢裡掉下來的眼淚。

r——女書裡的眼淚是所有女性的眼淚。

r起初,外婆并沒有有意識地教何豔新學女書。懵懵懂懂的情緒下,何豔新記住了一些女書字。她看外婆寫女書字,看到不認識的字就問。

r寫女書字,與舊時漢字一樣,從右到左寫。

r六歲了,外婆要何豔新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把女書字斜斜地寫在她的小手掌心。何豔新握緊拳頭,跑到村子外面,與一大堆年齡相近的女孩子們一起玩耍,她松開手,随手折一根樹枝,學外婆的樣子,用樹枝在地上,寫下剛學的女書字,她讀出來,告訴身邊的女伴。她重複外婆的每一個字,小小的圓點,左邊一畫,右邊一畫,一個圓圈,不能一筆畫圓。

r何豔新與外婆一樣,幸運地讀了“漢書”。

r外婆教何豔新唱女書歌謠,一首首地教,有些歌,她聽外婆與姊妹們一起唱,她就自然學會了。外婆的聲音在何豔新的心裡像花一樣開放,她看得清每一片花瓣向上微卷的樣子,看得清另一片花瓣完美伸展的模樣,她完完整整地模仿外婆的聲調,每一個高低音的來去,纖潤處細若蠶絲。

r女書音,與田廣洞村和河淵村的方言都有細微區别。孩子們不會去理會為什麼不同,她們隻知道,這是女孩子所獨有的,很久很久以來,就是這種音,一種古老的聲音。

r外婆唱女書歌,她就跟着唱,唱會之後,她用女書字寫出來,田廣洞村的很多女孩因此也很快學會了女書。現在,兒時的玩伴,已經不在了,最後一位嫁到桐口村的姊妹,去年過世了。

r外婆寫女書字,最早隻用硬筆,後來也用小毛筆寫,有時候,外婆撿起地上的小樹枝,在地上寫女書字,教何豔新認。

r最早的女書字,就是用小樹枝、小木條來寫。

r外婆文采好,女書字也寫得好,周邊村子的姊妹,寫結交書,都請外婆來寫。外婆寫得最多的是女書的重要作品《三朝書》。何豔新坐在高闆凳上,聽她們給外婆講自己的生活,有些女人,不是父親去世,就是母親過世得早,外婆每本《三朝書》,都是一邊流淚一邊寫完的。十歲的何豔新,不知道可憐為何物,但那個時候,她已經代筆為外婆寫《三朝書》了,外婆說一句,她就寫一行,五字一句或七字一句,女字何豔新都會寫。

r“寫得不如外婆好看,也不像外婆那樣,寫的時候會流淚。”

r何豔新幫外婆寫得最多的也是《三朝書》。

r後來,新娘不用《三朝書》了,之前是新婚的必需品,如果沒有,會被夫家的人看不起,認為新娘脾氣、品性有問題,沒有知心的好姊妹。

r何豔新的女書文化,全部與外婆相關,她一直與外婆生活在一起。在世間,外婆是她心靈的依靠,從外婆那裡,她感受到了世間最美好的愛——甜美、心動、開心、快樂。老小之間,成為牽手相依的命脈。

r十多年,外婆有意無意之間,把女書世界的細微動人之處,在生活的點滴間打苞、開花,展示給何豔新,讓她體會水滴觀音、月照聽香的美妙。

r外婆傳給何豔新的女書,不是知識,是時間裡的一種文化、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一種處世态度,是女性所獨有的立體世界,豐富多彩,缤紛斑斓。

r何豔新的兩個姑姑,也熟通女書,名氣也大。姑姑何潤珠,嫁到上江圩鎮大路下村。現在算來,她們都有一百多歲了。

r何豔新老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外婆遞給她的女書文化之燈。

r每天,外婆在何豔新手心裡寫女書字,她跟着讀,她寫,歪斜的文字點亮了她稚嫩的心靈。外婆與姊妹們坐在閣樓上,唱歌,四周都是房子,歌聲把過去唱回到現在,聲音把現在牽引到過去,安慰孤身的姊妹:

r閣樓靜坐把筆握,寡婦心酸扇中落。

r孤獨生活的女人,坐閣樓小屋,握筆,在扇子上準備把心酸情境寫給遠方的結交姊妹:

r因為封建不合理,女人世代受煎熬。

r做官坐府沒資格,校堂之内無女人。

r隻有女書做得好,一二從頭寫分明。

r這裡的女人,在人類文明的路上,另辟了一條路,這種文明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想過廣為人知,她們隻是想在男性的世界之外,發出自己的聲音,讓自己聽到,找到共鳴者,從一開始,就有善意的排他性,好像是一個秘密,在她們中流傳,水紋從池塘某個角落的樹枝下,擴散,美麗如花,蕩漾開去,很多女性,在不自覺中承擔起傳承的責任,隻有少數人,一些被稱為君子女的傳人,有意識地在做傳承的工作。

r姊妹遠嫁,各自有家,她們的想念,成為一滴滴眼淚的述說,女書字,在眼淚的動情處微微綻放。

r女書字筆畫間,想念、眼淚、空白的時間,飄揚的是女性的情感,自我的表達和滿足,在淚水的池塘裡,魚偶爾躍出水面。

r女書的資訊中,都說,女書表現的是女性的苦難,悠揚的曲調中溢滿的是女人的艱辛,女書是傾訴、宣洩她們内心的痛苦,描摹出女人生活中跌跌撞撞的飽受磨難的影子。所有人都說,女書是訴苦,凄婉哀怨,女書文化是含悲蓄淚的文化。包括女書傳人、女書作者、學者、研究者在内,莫不如此說。

r這隻是女書的一個層面。

r在慢慢形成的女書文化中,有一些帶有“抗婚”的意圖。

r另一個層面,在淚之下,在苦之後,女書如石縫中長出的青草,是希望,是歡喜,是快樂,是俗世生活的另一面——精神生活升騰起迷雲幻影,這些美景映照在生活的水面。一代代女性,在現實的清貧中添加女書的柔軟,在肉體之外喚醒身體裡其他的元素,以躍動的女性字為根本,在它的承載下,有了《三朝書》、《結交書》、折扇、信函、書籍讀物、歌謠。女書,是專屬于女性的自由和愛的精神。

r女書習俗、女書神仙、女書字、女書歌謠,到《三朝書》,女書的本質和最終目的,是為姊妹的結交而服務。女書文化裡的神仙,江永一帶的神像、菩薩都是兩姊妹——姐姐和妹妹。所謂的“抗婚”,也隻是為了延長與姊妹在一起的時間。

r女書字與漢字以及其他文字世界沒有區别。文字是人類用來記錄語言的一種符号,在記錄中,勢必有丢失,有增補,文字具有較強的指向性,其指向性是文字的功能,同時,也會産生其他線索,女書的最大魅力之處——在文字之外,主要是:口傳心授。母親傳授給女兒、外婆傳授給孫女、大姐傳授給小妹。

r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在《春雨雜述》中寫道:“學書之法,非口傳心授,不得其精。”女書傳承,女人與女人間的明心見性、口傳心授,内心領會的精神内核,讓女書始終保持鮮活的姿态,如植物,生長在江永一帶的山水之間,浪漫的情懷,形成女性自己的世界,精神王國裡的主色調是自由、愛、美——陽光充足,雨水充沛。

r外婆,老了,走不動了,去了。

r外婆過世,何豔新夜空裡的星星,一夜之間,全部隕落,淚水,傾注在紙上。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需要讀書,何豔新寫的《祝英台》以及其他三本女書作品,還有外婆自己的《三朝書》、手帕、折扇等物件,她都拿到墓前一一燒毀,她太想念自己的外婆了。

r人走了,她的快樂、她的聲音、她的眼淚也将随她而去。

r外婆給她的是什麼?何豔新歸還的是什麼?

r她們倆讀懂了天上的星星為什麼還在流淚。女書的一切都與女性個人生活相關。

r人走了,勢必帶着她們的生活,當地有種“随棺入土”的習俗,在貧寒的歲月裡,女書作品本來不多,使得留下來的實物少之又少。

r女性的墓碑上,刻的也是漢字,不刻女書字,女書字是女性隐秘交流的文字,不想讓人看見,也定不會刻在是想不朽的石頭上。

r女書随女性生命的結束而入土為安。

r何豔新常常夢見外婆,還是生前的樣子,向她走來,走路還是那樣。

r“我有憂愁時,晚上就會夢見她,她就叫我不要生氣,想開一點。”

r太想念了,她為外婆寫了一篇自傳《回生修書》。與外婆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在女書裡活過來,時間從每一個女書字裡醒來——外婆的苦難,與外婆牽手,外婆的影子、呼吸,長長短短,從第一個女書字裡站起來,外婆重新在女書字裡活了一遍,何豔新與外婆一起繼續走在去花山廟的路上。

r寫完外婆的女書傳記,心,安甯了,她靜靜地聽着山裡的風。

r“我想唱歌了,就唱我寫給外婆的《回生修書》吧:

r氣死夢中肝腸斷,回生修書傳四圍。

r兩眼流淚把筆寫,一二從頭說分明。

r出身姓楊君子女,配夫姓陳田廣洞。

r年輕本是好過日,夫妻和順過光陰。

r人人說我千般好,站出四邊勝過人。

r四邊之人來奉請,寫書繡花傳四邊。

r………

r長長的《回生修書》,流淌的都是何豔新的淚水,寫起外婆她就流淚。

r“太想她了。”

r何豔新血壓偏高,每天不能寫多了女書字,她喜歡晚上創作,安靜,獨處,沒人打擾。女書的陰性,在夜晚的暗光中流露。晚上,柔情、溫潤、傷感,女書字細小地呼吸着,看着女性出工,在田埂上背負一捆柴,孩子在後面追着、吵着、鬧着,左搖右晃地跳進下面的田裡,鞋子濕了,再跑到前面去,鞋子掉在泥巴裡,孩子撿起來又跑,母親沒有理會孩子的一切舉動,隻要他不掉進池塘裡就可以,随孩子瘋玩。

r又一個晚上,昨天的、曾經的,似乎忘記的,何豔新通過女書,過去的月亮浮出生活的水面,事情轟然而來,擁擠着,像轟鳴的洪水。她不能多寫,寫多了就頭暈,女書字的每一筆,都想站在老人筆下,站成一個字。白天,陽光太大,人太多,男人們進進出出,在屋子外面走動,她寫不好,想要寫的事情來了,她看見了,她表達不出。

r何豔新為遠藤織枝寫的《何豔新自傳》寫得天馬行空,想到哪寫到哪,今天寫一點,明天寫一點,白天要種地,隻有晚上有時間寫。

r“晚上寫一點算一點,寫得歪歪扭扭的。”

r遠藤織枝站在田埂上采訪何豔新,她就邊幹農活,邊回答她的提問。

r老人挖地,手掌起了泡,她也即興寫進女書自傳裡。

r“現在生活好了,不想寫了,那時是氣出不來,就寫女書。寫了就心情好了。”

r何豔新為劉斐玟、遠藤、趙麗明,寫了很多女書作品。她寫女書,不留草稿,農活多,沒時間多想,更沒時間重抄。寫完了,就給了她們。

r“她們也不嫌棄。”

r何豔新家裡沒有留下女書作品。她都是需要什麼就寫什麼,傳統女書就是即興寫、即興唱。

r平常人們說到女書,第一印象、腦海裡浮現的就是一種專屬于女性的文字,叫女書。全面地來說,女書是江永及其周邊地區形成的一種深刻地影響着老百姓生活的民間文化習俗。比較詳細地說是:用女書字創作的《三朝書》、《結交書》、折扇、女紅等用于交流的女書作品;用當地方言吟、唱各種女書作品、歌謠;還有一套完整體系的女書字;各村敬奉的姊妹神像;以及獨屬于女性的“鬥牛”等各種民間活動,這些都應被稱為女書。

r現在,何豔新是女書自然傳人的最後一位,是活在過去的現在人,像過去一樣,像現在一樣,幸運地與這位女書傳人,走在一起。

r何豔新老人,不自覺地與一盞盞微弱的燈共同亮在山林裡,與洶湧的光柱相比,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微弱如同雪地裡回家的一盞油燈,聽着自己的腳步,雪地傳出“嚓嚓”“嚓嚓”之聲,與雪照亮的黑夜一起,漲滿群山,這些人類的歎息,來自于古老的不變的時間,延續在未來。

r女書承載的記憶因子太多,映照在水面上的是女性的悲苦、眼淚、傾訴、幫助和愛。

r女書中的重要物證《三朝書》、《結交書》、折扇,在瑤族和漢族地區都有出現。廣西、道縣等稍微遠一點的地區也發現了很多《三朝書》,是随江永的新娘随嫁過去的。

r問女書的時間。女書的時間是不變的!時間裡的事物也是不變的!出現在眼前的風雲,隻是一種變幻!一切都在!與植物、與群山在一起,是沒有時間的!時間就是一個圓!像湖!繞湖一周,可以回到過去!

r女書始于何時?何人所造?又将消失于何時?沒人能拿出權威的證據來。時間很長,沒有證據。

r隻有推理,如果時間比較短,不可能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民俗,從出嫁到“不落夫家”的習俗,從結交姊妹到《三朝書》,還有全村男女老少皆敬奉的姊妹神像,非一朝一夕之力。

r中國、日本、美國、意大利等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學者、教授、女書傳人,以及女書起源地和女書盛傳的上江圩,就何時有女書文化這個問題,給出的每一個證據好像堅硬如鐵,有理有據,同時,這些證據又脆如瓷之清透,每一個證據都是虛無的推理。

r迷離的樹林,在現實前,恍兮惚兮起來,女書的魅力即在于此:起始、創造者,都是一個謎,所有給出的答案都是推理和美好的臆想。

r何豔新唱的《胡玉秀探親書》,說的是宋朝妃子胡玉秀發明了女書,她是上江圩荊田村的一個村女,後入宮為妃,想念親人,修書一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思鄉之情,就發明了女書字,以女書字傳信。這一傳說,極具中國傳說特色,歌詞:

r靜坐皇宮把筆提,未曾修書淚先流。

r我是荊田胡玉秀,修書一本轉回家。

r搭附爺娘剛強在,一謝養恩二請安。

r又有姑娘請姊妹,一家大小可安然。

r還有當代的故事。南京報紙《揚子晚報》刊出了一篇太平天國與女書錢币相關的消息,這一消息被《江永縣志·女書篇》收錄,《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了一篇名為《女書最早資料——太平天國女書銅币》的文章。

r事件經過很簡單:有民間錢币收藏愛好者在南京天宮古玩市場地攤上購得一枚有女書字的錢币,青銅材質,直徑約5.3厘米,重約60克,錢币的一面有楷書體漢字“天國聖寶”四個字,另一面有隸書體漢字“炎壹”兩字,漢字兩邊各用女書字寫有“天下婦女”和“姐妹一家”共八個字。

r南京太平天國曆史博物館張鐵寶先生,針對這消息,寫出十三條質疑,并得出結論:此錢币有錢币之形,而無錢币之實,這錢币與太平天國無任何關系,它應該是民國年間某位懂女書的女子因個人喜歡,私自刻制自娛的一個半成品。另有推測:是20世紀90年代,有好事者,因女書研究熱而僞刻。

r還有好多故事,一環套一環地開花結果,真的像假的,假的正要開口說話,真的已經關門閉戶,被喧嚣淹沒……

r而她們,不知道這些,她們隻知道:姊妹在遠方的城市裡,一切安然嗎?

r她忘記了回憶,曾經的生活,時間在村子裡的模樣,她都在忘記,貧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女人的痛、忍耐,負載着昨天的重,在今天的流水裡漂浮、沉淪。實實在在的物件,一個針,穿着長長的線,壓在泛黃的《三朝書》裡,打開書,它愕然地看着今天的女人,它在想,合上我視線的那個女人在哪裡?她們是同一個人——她們站在今天的時光裡說話!

r過去的女人,在女書裡歌唱,消水于平緩處,映照出村子裡的瓦,浮出一首首女人的歌——過橋,看望鄰村的姊妹……消水浮出一根草,一本發黃的《三朝書》……一些零星散落的女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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