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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八、子弟書下酒

時間:2024-11-07 10:41:23

我們這一帶,滿族居民較多,老少爺們吟唱子弟書比較普遍。作為鐵杆的癡迷者,我父親可以說,和子弟書結下了一世情緣,隻要閑下來,不,有時一邊清掃院子,或者鋤草、澆菜、喂牛、擔水,一邊就唱起書段來。

童年時在家裡,我除去聽慣了關關鳥語、唧唧蟲吟等大自然的天籁,經常萦回于耳際的,便是父親詠唱《黛玉悲秋》《憶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書段的蒼涼、激越的悲吟。

父親年輕時是滴酒不沾的。中年以後,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澆愁,但是,酒量很小,喝得不多就臉紅、頭暈。酒菜簡單得很,一小碟黃豆,兩塊鹹茄子,或者半塊豆腐,就可以下酒了。與衆不同的是,他總是一邊品着燒酒,一邊低吟着子弟書段。

發明。

父親聽了,“呵呵呵’地笑着,說:“什麼事情,到你那裡,都能引經據典,大做文章。”

論學問,我父親無法同老先生和“魔怔”叔相比。那兩位“老飽學”,對于詩學、詩作的涉獵與研究,功夫很深,但他們都是“述而不作”,很少動手去寫;而父親并沒有下力氣鑽研過詩學,也未見得真正精通詩詞格律,可是,他寫出來的詩,卻基本上都合格入律,而且,往往還很有韻味。這和他自幼大量背誦子弟書段有直接關系。那些子弟書,通篇都是韻文,唱起來朗朗上口,易懂易記。書曲前面,一般都有一首七律,起到總攬全篇、提綱挈領的作用。比如,描寫煙花女子杜十娘悲慘命運的《青樓遺恨》,第一回的開頭就是:

千古傷心杜十娘,青樓回首恨茫茫。

癡情錯認三生路,俠氣羞沉百寶箱。

瓜步當年曾賞月,李生何物不憐香!

我今筆作龍泉劍,特斬人間薄幸郎。

有的時候,父親還引證一些現成的詩詞名句,來表達一己的觀點和看法。比如,一般地,勸解别人要有長遠眼光,不要拘泥于眼前得失,都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則換個說法,引證通俗讀物《增廣賢文》中的“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鈎”來表述,令人覺得耳目一新。

自幼他也讀過李、杜、元、白的作品,但若是溯源探流,與其說他是師承這些詩壇巨擘,毋甯說,是從韓小窗、羅松窗等一大批子弟書作者,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通俗文人那裡,獲得了真傳,悟出了個中三昧。

記得我上了大學之後,有一次暑假回家,帶上了剛剛買到的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父親随手翻了一過,說:這裡面講,詩歌發達的最初階段,和音樂、舞蹈密切地結合。子弟書裡的詩,就是結合着吟唱才流傳下來的。接下來,又自我調侃,說:“武功講究拳系,叫作‘内家武當,外家少林’,少林來自民間。學詩也有不同路徑、不同流派,我屬于那種無師自通的野路子,是不入流的莊院派。”

在我入讀私塾的第八個年頭,也就是最後一年的中秋節,我父親和老先生、“魔怔”叔,老哥仨兒又坐在一起了。因為是帶有一點餞别的性質,每人都很激動,說了不少話,也喝了許多酒。喝着喝着,便劃起拳來,行着酒令,什麼“一更月在東,兩顆亮星星,三人齊飲酒,四杯、五杯空,六頰一齊紅……”每人從一說到十,說錯了就要罰一杯酒。後來,又改成“拆合字謎”。一直鬧騰到深夜。

這次聚會,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少年以後,父親還同我談起過。他的記性特别好,仍然清楚地記得,每人即興說出的字謎和酒令。當時,按年齒順序,劉老先生打了頭陣,他說:“轟字三個車(指繁體字),兩丁兩口合成哥。車、車、車,今宵醉倒老哥哥。”

杯時。”

最後,“魔怔”叔張口就來:“品字三個口,水放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勸君更盡一杯酒。”

父親還記得,這天晚上,他唱的“子弟書”段是《醉打山門》。說着,就随口輕吟起來:

這一日獨坐禅房豪情忽動,

不由得仰天搔首,說“悶死灑家”。

俺何不踱出山門淩空一望,

消俺這胸中浩氣、眼底煙霞。

父親喜愛子弟書,可說是終生不渝,甚至是老而彌笃。在我外出學習、工作之後,每當寒、暑假或節日回家之前,父親都要寫信告訴我,吃的用的,家裡都不缺,什麼也不要往回帶。但在信尾,往往總要附加一句:如果見到新的子弟書唱本出版,無論如何也要買到手,帶回來。

遺憾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種書出得很少。為了使他不緻空盼一場,我隻好到市圖書館去借閱,那裡有我一個老同學,為我專門辦了一個借書證。1969年春節前夕,我回家探親,父親卧病在床許多天了,每天進食很少,閉着眼睛,不願說話。但是,當聽我說帶回來一本《子弟書抄》時,立刻強打起精神,靠着枕頭坐了起來,戴上了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翻看着,臉上不時地現出欣悅的神色。看着看着,父親就以微弱的聲音,唱起了《書目集錦》這個小段:

有一個《風流詞客》離開了《高老莊》,

一心要到《遊武廟》裡去《降香》。

轉過了《長坂坡》來至《蜈蚣嶺》,

《翠屏山》一過就到了《望鄉》。

前面是《淤泥河》的《桃花岸》,

老漁翁在《甯武關》前獨釣《寒江》。

那《拿螃蟹》的人兒《漁家樂》,

《武陵源》裡面《蓼花香》。

《新鳳儀亭》緊對着《舊院池館》,

《花木蘭》《兩宴大觀園》。

《紅梅閣》《巧使連環計》,

《顔如玉》《品茶栊翠庵》。

《柳敬亭》說,人生癡夢耳,

《長随歎》道,那是《蝴蝶夢》《黃粱》。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父親連聲地稱贊着。但是,身體已經過于虛弱,實在是支撐不住了,慢慢地躺下,書本也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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