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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四、馬纓花

時間:2024-11-07 10:40:53

塾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樹,交柯疊杈,翠影扶疏,勁挺的枝條上綴滿了紛披的葉片,平展展地對生着,到了傍晚,每對葉片都封合起來。六月中旬,滿樹綻出粉紅色的花絮,毛茸茸的,像翩飛的蝶陣,飄動的雲霞,映紅了半邊天宇,把清寂的塾齋裝點得爛漫中不乏雅緻。深秋以後,葉片便全部脫落,花蒂處結成了黃褐色的莢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隻隻莢角就是接引花仙回歸夢境的金船,看着它們臨風蕩漾,心中總是湧動着幾分追念,幾分怅惘。

“魔怔”叔說,這種樹的學名叫作“合歡”,由于開的花像馬鈴上的紅纓,所以,人們又稱它為馬纓花。合歡的樹冠開闊,入夏清蔭覆地,自古以來,就适合庭院栽植。炎熱天氣,老先生、“魔怔”叔經常坐在下面納涼。有時,我的父親農活間歇,也會荷鋤過來湊趣。

那天,面對清幽、飄逸的花影缤紛的美景,“魔怔”叔說,晚清李慈銘的《越缦堂日記》裡特意提到它,說“花細如緝絨所成”,“茸豔幽绮,其葉朝敷夕斂,又名夜合花”。元代詩人虞集有這樣一首詩:

錢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

黃土築牆茅蓋屋,門前一樹馬纓花。

老先生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有一篇裡也提到過“門前一樹馬纓花”。

父親說是《王桂庵》。

老先生稱贊說:“你的記性真好。”

父親說:“因為這個風流才子王桂庵,也是河北大名人氏,很可能是敝同宗,所以就記住了。”一句話,逗得老先生和“魔怔”叔同聲笑了起來。

馬纓花樹上沒有挂着馬鈴,塾齋房檐下卻擺動着一串風鈴。在馬纓花的掩映中,微風拂動,風鈴便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聲響,日日夜夜,伴和着琅琅書聲,令人悠然意遠。栖遲在落花片片、黃葉紛紛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這種叮叮咚咚聲中,疊相變換,去去來來。

老先生有個說法:“隻讀不作,終身郁塞。”他不同意晚清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觀點,認為王筠講的:“兒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從十六歲開始,魯鈍者二十歲也不晚”,是“冬烘之言”。老先生說:

作文就是表達情意,表達情意有賴于思考,從這點來說,說話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讀書的。兒童如果一味地強讀、硬背,而不注意訓練表達、思考的能力,頭腦裡的古書,橫堆豎放,越積越多,就會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成了真正的食古不化。許多飽學的秀才寫不出好文章,和這有直接關系。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應該及時引導他們,通過作文,進行表達情意、思索問題的訓練。

“魔怔”叔對他的這種說法,極表贊同。最後,兩位共同商定,在“四書”、《詩經》之後,接着,依次講授《史記》《左傳》《莊子》,以及《古文觀止》和《古唐詩合解》,強調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誦下來,爾後就練習作文和對句、寫詩。

老先生很強調對句。他說,對句最能顯示中國詩文的特點,有助于分别平仄聲、虛實字,豐富語藏,擴展思路,這是詩文寫作的基本功。作為輔助教材和工具書,他找出來明末清初李漁的《笠翁對韻》和康熙年間車萬育的《聲律啟蒙》,反複進行比較,最後确定講授李氏的《對韻》。這樣,書窗裡就不時地傳出“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隐隐,霧蒙蒙,日下對天中”的誦讀聲。

他講,對句,要分清虛字、實字。一句詩裡多用實字,顯得凝重,但過多則會流于沉悶;多用虛字,顯得飄逸,過多則流于浮滑。唐代詩人在這方面處理得最好。

那天,他就從眼前景色入手,以“馬纓花”為題,讓我和嘎子哥作對。我想了想,答說“狗尾草”;嘎子哥說“豬耳菜”。老先生滿意地說:“對得很好,基本要求都達到了。”說着,他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買的牛蒡茶,随口問了一句:

“你們說說看:用‘牛蒡茶’三個字來對,行不行?‘蒡’,讀音如棒。”

嘎子哥說:“可以。”

我說:“恐怕不行,因為上句的‘花’是平聲,和它相對的應該是仄聲,而‘茶’是平聲字。”老先生點了點頭。

逐漸熟練了,基本上掌握了對句規律,老先生又從古詩中找出一些成句,讓我們來對。一次,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個“急雪舞回風”的下聯,讓我們以答卷形式對出上聯。

我面對着窗前場景,構想了一會兒,便在卷紙上寫下了“衰桐存敗葉”五個字。

先生看了:用毛筆作批:“如把‘存’改成‘搖’,變成‘衰桐搖敗葉’,就堪稱恰對了,但亦未盡善也。”然後,翻開《杜詩鏡铨》,指着《對雪》這首五律讓我看,與“急雪舞回風”相對的原句,是“亂雲低薄暮”。先生說,古人作詩,講究層次,先寫黃昏時的亂雲浮動,次寫回旋的風中飛轉的急雪,暗示詩人懷着一腔愁緒,已經獨坐鬥室,對雪多時了。

後來,又這樣對過多次。覺得通過對比更容易領略詩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轉眼,一年時間過去了,記得那天正值元宵節。我坐在塾齋裡溫習功課,忽聽得遠處響起了鑼鼓聲,料想高跷隊(俗稱“高腳子”)快要進村了。見老先生已經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門外。不料,到底還是把他驚動了。隻聽得一聲喝令:“過來!”我隻好轉身走進卧室,見他正與“魔怔”叔橫躺在炕上,面對面,共枕着一個三尺長的枕頭,中間擺放着一套煙具,嶄亮的銅煙盤裡,放着一個小巧的煙燈,閃動着青幽幽的火苗。“魔怔”叔拿着一根銀簽子,從精緻的銀盒裡,挑出一塊鴉片煙膏,在煙燈上燒得嗞嗞作響,立刻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散發出來。他把煙泡用銀簽子遞送到老先生的煙槍上;然後又給自己如法炮制一個。這樣,兩人便先後湊在煙燈底下,面對面地暢快地吸食着。由于博役(私塾傭工)不在,喚我來給他們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錯,過門時把茶壺嘴撞破了,一時吓得呆若木雞。先生并未加以斥責,隻是說了一句:“放下吧。”

這時,外面鑼鼓響得更歡,想是已經進了院裡。我剛要抽身溜走,卻聽見先生喊我“對句”。我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說出上聯:

歌鼓喧阗,窗外腳高高腳腳;

讓我也用眼前情事對出下聯。

寒風吹打着外面的窗紙,沙沙作響;我站在窗下,早已憋出滿頭熱汗,正愁着找不出恰當的對句,忽見“魔怔”叔用銀簽子撥動一下煙燈,又把頭部往枕頭邊上挪了挪。不知他是偶然動作,還是有意提示,反正促使我靈竅頓開,對出了下句:

雲煙吐納,燈前頭枕枕頭頭。

“魔怔”叔與塾師齊聲贊道:“對得好,對得好!”且不說當時那種得意勁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隻講這種臨時應答的對句訓練,使我日後從事詩詞創作,獲益頗深。

“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過去了,無論我走到哪裡,那繁英滿樹的馬纓花,那屋檐下空靈、輕脆的風鈴聲,仿佛時時飄動在眼前,回響在耳際。馬纓—風鈴,風鈴—馬纓,永遠守候着我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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