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六、博物學家
時間:2024-11-07 10:42:54
到了私塾,也就等于進入“魔怔”叔家裡,所以,幾乎每天,我都能和他見面。他和塾師是摯友,經常以學問相切磋;而且,由于閑散無事,塾師講學時,他也常常和我們一道,坐在一旁聽;這樣,每逢先生外出辦事,總要請他代理課業,協助管教我們。興趣。童年的我,求知欲旺盛,接受新鮮事物也快,像海綿似的,吸收能力特别強。正像法國大作家都德說的,“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身上到處開着洞,以利于外面的東西随時進來”。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後,像個小尾巴似的,聽他講《山海經》《鬼狐傳》。有時說着說着,他就戛然而止,同時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細聽草叢間的唧唧蟲鳴,這時,臉上便現出幾分陶然自得的神色。我也曾跟着他去郊原閑步。舊曆三月一過,向陽坡上就可以看到,各色的野花從雜草叢中悄悄地露出個小腦袋。他最喜歡那種個頭很小的野生紫羅蘭,尖圓的葉片襯着淡紫色的花冠,花瓣下面隐現着幾條深紫色的紋絲,看上去給人一種蕭疏、清雅的感覺。春天種地時,特别是雨後,村南村北的樹上,此起彼伏地傳出“布谷,布谷”的叫聲。“魔怔”叔便告訴我,這種鳥又拙又懶,自己不願意築巢,專門把蛋産在别的鳥窩裡。更加令人氣惱的是,小布谷鳥孵出來後,身子比較強壯,心眼兒卻特别壞,總是有意把原有的雛鳥擠出巢外,摔在地下。不懂。眼睛。“魔怔”叔耐心地聽我訴說着,哈哈地大笑起來。顯然,這一天他特别暢快。他問我:“你知道古時候它的名字叫什麼嗎?”我搖了搖頭。他在地上用樹枝書寫一個“枭”字。他說,從前稱它“不孝之鳥”,據說,母鳥老了之後,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個腦袋挂在樹枝上。所以,至今還把殺了頭挂起來稱為“枭首示衆”。我曾向“魔怔”叔請教過:那些鳥類,夏至前後,滿天都是,什麼灰大眼、大黃狗、紅蛋殼、藍靛缸、三道眉、青頭鬼、辣嘴子、柳樹串兒、護脖拉、草溜子……數得出上百種;可是,十天半月過後,它們卻再也不露頭了,這是怎麼回事?他說,這些是過路的候鳥。它們路過這裡,飛往東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這裡不想久留,隻是補充一下給養,還要繼續它們的萬裡征程。說着,“魔怔”叔便領我到大水塘邊,去看鸬鹚捕魚。隻見它們一個個躬身縮頸,在淺水灘上緩慢地踱着步,走起路來一俯一仰的,頗像我這位“魔怔”叔,隻是身後沒有别着大煙袋。有時,它們卻又歪着腦袋凝然不動,像是思考着問題,實際是等候着魚兒遊到腳下,再猛然間一口啄去。樂趣。在這天午後的課堂上,他随手拿起一本《千家詩》,翻到“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這兩行,又用手指着窗外枝頭的麻雀,說:因為麻雀常常栖止于檐瓦之上,所以,這裡稱作瓦雀。接着,他又告訴我們,李清照的《武陵春》詞中有這樣兩句:“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蚱蜢”是一種形體很小的昆蟲,把它作為喻體,說明這種船體是很小的。蚱蜢的名字,聽起來生疏,其實,你們都見過。說着,他就到後園裡,捉回一隻翅膀和腹部都很長的飛蟲,手指捏住它的雙腿,它便不停地跳動着。我和嘎子哥認出來了,這是大螞蚱,俗稱“扁擔勾”的,當即高興地齊聲念起兒歌:扁擔扁擔勾,/你擔水,/我熬粥。/熬粥熬的少,/送給劉姥姥。/姥姥她不要,/我就自己造(遼西方言,吃的意思)。我從一部“詩話”中,看到“一樣枕邊聞絡緯,今宵江北昨江南”這樣兩句詩,便問“魔怔”叔:“絡緯是不是蟋蟀?”他說,絡緯俗名莎雞,又稱紡織娘,蟋蟀學名促織,二者相似,卻不是一樣東西。說着,便引領我們走向草叢,耐心地講授:如何根據鳴聲來分辨這兩種鳴蟲。因為不能出聲,他便舉手為号:是促織叫,他舉左手;絡緯叫了,便舉右手,直到我們能一一辨識為止。夏天一個傍晚,氣悶得很,院裡成群成陣地飛着一些狀似蜻蜓、形體卻小得多的蟲子。“魔怔”叔告訴我們:這就是《詩經·曹風》中說的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它們的生命期極短,隻有幾個小時;可是,為了傳宗接代,把物種延續下去,卻要經曆兩次蛻殼和練飛、戀愛、交尾、産卵的整個曆程。當這一切程序都完成之後,它們已經是疲憊不堪了,便靜靜地停下來,等着死掉。《詩經》裡的“豈其食魚,必河之鲂”,鲂就是河裡的鳊花,扁身縮頸,鱗細味美——這也是從“魔怔”叔那裡聽來的。誤了。不管怎樣說,長大以後,我之所以能夠“多識于蟲魚草木之名”,同童年這段經曆,有着直接的關系。所以我經常說,“魔怔”叔是我的第一位老師。當然,若是廣義地說,第一位老師應該算在母親、父親的名頭上。母親剛正,律己極嚴,在立德修身、敦品後行方面,為我做出了道德的表率;父親廣見聞,多風趣,富才情,在價值追求、人生道路抉擇方面,受老莊影響很深,對我後來的恪守本分、潔身自好、淡泊名利、超邁時俗,産生了很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