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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金澤:鼎中之變

時間:2024-11-07 07:46:04

松爺說大賽的時候要跟着我去,我堅決不許。

rr不讓松爺替你說人情不就得了。唐珠居然說。

r行内人誰不認識松爺?松爺要是去,就是不說一句話,我也等于借了他的臉面。

r那行内人認識你的也挺多呢。

r所以松爺更不能去。雖然爺爺已經不在了,可是以爺爺的威望,我再怎麼撇清,也已經用了爺爺的臉面。如果松爺再去,我就是用了兩個爺爺的臉面。人家會怎麼看我?怎麼說我?再說,我要是丢人呢,豈不是把他們的臉面一起摔地上了?當然,話說回來,我不可能丢人的,你就妥妥地放心吧。

r每次看到松爺,我就像看到了爺爺的影子。松爺不僅是手藝好,品行也讓人敬重,就退休這一件事就能看得出來。雖說他味覺和嗅覺退化了,可是憑他的資曆,想要在這位置上多待幾年,誰也不能說個不字。他不。他堅決要退下來。他說該讓年輕人上,說要留餘地給後人。他說隻要他占着那個位置,一來是徒弟們老想着指靠他,總有個惰性;二來是徒弟們也受拘束,想要做個什麼創新都得看他的臉色,他皺皺眉他們就得反複掂量;還有一點,有什麼好事徒弟們也得禮讓他。當烹饪大賽的評委了,高層領導要接見了,形形色色的榮譽表彰了,都不好越過他的層面去。電視台來采訪,需要表演性地做菜,唱主角的肯定是他,采買原料和案頭準備就都是弟子們。到時候鏡頭對着的是他,觀衆都以為是他在做菜,殊不知他把菜放進鍋裡之前,别人已經給他做了九成五……他已經沾了不少光了,不能再沾光了。弟子們仁義,他也不能虧心。該退出去就得退出去,不然自己老臉無光,也招人怨恨。

r你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能讓他為我去賣自己的老臉呢?絕不能。他願意把他的平生所學都傳給我,這就足夠了。其餘的就是我的事。

r又想起了爺爺。小時候,我跟着爺爺去縣城的飯店玩,一到飯店,老闆們就一定會請爺爺去後廚指導。後廚的那些師傅們,一看見爺爺就會緊張。爺爺到哪一張操作台前,哪張操作台的氣氛就緊張。到誰跟前,誰的表情就會緊張。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當時我隻是覺得大家怎麼看見我爺爺都會繃個臉,怪怪的。可能是為了緩解這種緊張,大家夥兒就都拼命逗我玩,逗我耍活寶,爺爺才會顯出一點兒笑模樣。他們對我的這種好,和鄭州那些圍着爸爸的人對我的好,真是一點兒都不一樣。師傅們就是因為敬重爺爺而喜歡我,雖然給我的禮物不過是一點兒自己做的吃食,但真心實意。那些人是因為要用爸爸才對我好,雖然是花錢如流水,但我知道那些就是假情假意。他們很遭罪,我也很遭罪。

r爺爺從不疾言厲色。他是不怒自威。威從何來?當然是他的手藝,他的态度,他的水準。從選料到下廚,他的每一個環節都無可挑剔,讓人敬服。還有他的做人。他是一般廚師的時候,忠于職守。他當廚師長的時候,自律公道。在業内,他就是标尺。雖然他自己從不認同這個,但大家都知道。他去世後,每當碰到業内同行,他們都會這麼對我說:你爺爺就是标尺,最标準的标尺。爺爺去世後,有一次,我去一個飯店吃飯,到後廚找爺爺的熟人說話,在衛生間裡聽見兩個廚師在說爺爺的事,他們都沒怎麼和爺爺打過交道,可都異口同聲地念叨着爺爺的好。我蹲在隔闆間裡,眼淚就那麼下來了。

r我要憑着自己的本事,也成為爺爺和松爺這樣的人。

r進入了初春,雨就開始多了起來。小雨如酥,中雨如琴,大雨如醉。什麼雨都是好的,都可以讓唐珠在天台盡情沐浴。沒有雨也是好的,我們可以坐在天台上盡情聊天。我們常常會聊到很晚,直到露水在頭發上慢慢凝結。真是舒服啊,這麼濕潤潔淨的露水。唯一的擔憂是春露太涼,怕丫頭感冒,而她又貪婪着這露水,不肯下去。我便從房間裡拿來厚厚的毯子,我們裹着毯子就那麼坐在天台上。用身體盛着露水,用眼睛盛着星光,坐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

r長這麼大以來,經曆過的那麼多春天,但對我而言,這才是最像春天的春天,最具春天意味的春天。——有愛情的春天,才是春天。有愛情的春天,才有一懷春情,才有一顆春心。我得承認,我的春情從來沒有這麼蕩漾,我的春心從來沒有這麼萌動。

r又一次。

r好吧,就依着她。反正不會永遠這麼下去。反正總有行的時候。

r我們還常去松爺那裡,讓松爺指教着做應賽前的最後準備。聽松爺說話,真是享受。三句話不離本行,他打比方也會用菜的名頭:有人的手藝就是個大雜燴……那貨的脾氣是塊老豆腐……氣得他呀,一臉茄子色!……這個娘兒們,就是一塊粉蒸肉。……我這心裡翻滾得,跟火鍋似的。

r還有他說的那些行話,真是動人!把主料放進作料裡浸漬,他叫“麻一下”。把未發和發好的原料通過不同的方法存管起來延時保鮮,他叫“養住”。把韭菜碼齊,再掐掉黃尖兒,通常都叫“擇韭菜”的,他卻說“把韭菜梳一梳”。似乎韭菜在他的眼裡不是韭菜,而是一個碧發蔥盈的小女孩,因為調皮,這小女孩把頭發弄亂了,需要懷着愛憐和疼惜,好好地給她打理一下——讓我想起唐珠了。還有什麼“羊不姜,牛不韭”,“豬肝下鍋十八鏟”“春雞臘鴨鬧腰子”……每一句這樣的字詞裡,都含英咀華,意味着高度濃縮的經典經驗。

r大賽的主要題目是三道菜。第一道是指定菜。按慣例就是爆炒菜,爆炒菜考的是刀工和火候,基本的選項就是爆裡脊絲、滑炒魚絲之類的菜。松爺說我的刀工有些欠,便着意讓我多練刀工。還把自己的刀給了我,先教我磨刀。他說刀是廚師的武器,沒有快刀旺火,做不出一道好菜。磨刀也是一門技術呢。他說他在“又一村”學徒時,也專門學過磨刀。師傅們磨刀常用兩塊石頭,一塊青石,一塊紅石。他眼見他們先蘸點兒水灑在紅石頭上,嚓嚓嚓地磨。然後又在青石頭上灑點兒水,咝咝咝地磨。磨完正面磨背面,最後還要在布上試一試,刀過布裂,這才開始上竈。有一天,他看到一位師傅的刀在案闆上放着,心裡怪癢癢的,就拿起來學着他的樣子磨了幾下,第二天,那師傅上竈拿起刀就問他:你磨它了吧?你磨一下我都能看出來。你知道不?磨刀時刀刃的坡度,裡外刀刃用多大勁兒,磨多少下,這都是有講究的。他心裡那個佩服呀。那師傅問他:想不想學磨刀?他說好。晚上收了工,師傅就開始教他磨刀。師傅教過他以後,他一直練了大半夜。那天晚上的月亮可高,可冷,刀光映着月光,像落了一層霜。

r另一道菜是自選菜。不知道掂量了多少個回合,我們爺兒倆終于定了下來:佛跳牆。

r松爺說,粵菜的佛跳牆舊例,是彙集魚翅、廣肚、鱿魚、鮑魚、海參、魚唇、蹄筋這些山珍海味于一體,因為這些原料價格昂貴且物性複雜,這道菜的程序便也極其考究,便約定俗成地成為評定廚師最高廚藝的标杆性菜品。又因為這道菜還有一個很好的意頭,叫福壽全,便也成了諸多傳統食客認為的最高美食理想。不過它雖然是一道大硬菜,端上桌卻常常會讓人覺得過膩。早些年間,能點得起吃得到這道菜的,大都是有歲數的人,胃口不強壯,這菜在桌子上也就是能為東家占個大方不吝的好聽名頭兒,沒人動幾筷子,剩在那裡,既浪費了廚師的工夫,又浪費了東家的銀錢。

r爺爺愛琢磨,一門心思想着創新,實驗了兩三年,果然改成了:他删繁就簡,把慣例的十八種食材減至八種,去掉腥膻味大的羊肘豬肚,把腥味大的新鮮海鮮調換成水發制品,這樣就把食材的“膩”字解決了。湯的“膩”字呢?爺爺又舍棄了慣例用豬肉羊肉等吊出來的濃湯,隻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雞吊出來的清湯,這樣雞湯最為清鮮。所加的花雕酒也減量,煨器用紹興老酒壇,最是儲香保味。料裝壇後先用荷葉密封壇口,然後加蓋。炭是質純無煙的好炭,旺火燒沸後再用文火煨五六個小時,便大功告成。這樣出來的佛跳牆,海參金黃,魚翅脆嫩,鮑魚筋爽,美味悠長。上了桌,人們一開吃就停不下來,一口氣吃得精光光。

r既然這是爺爺的招牌菜,那我也正好以此向爺爺緻敬。

r但這個敬卻不大好緻。整整一個月,我都找不到想要的狀态。其實松爺做的每個步驟我都熟悉,也都反複揣摩過,可是味道總是不對,總是做不到和松爺一樣,更别說和爺爺一樣——沒錯,我必須得誠實地說,爺爺的手藝還是在松爺之上的。雖然這話我不能說出口,但如果我要這麼說了,松爺他應該也得承認。

r——不能好高骛遠,還是先向松爺靠近吧。

r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松爺說是酒。起初他說我酒加的程序不對,我馬上按照他的樣子,做成了兩次加酒。第一次是煨制的時候加酒,第二次是第二遍澆湯溫炖的時候再加一次酒。加酒自然也不能直接加,按照他說的,隔水炖,讓酒随着水溫慢慢加熱,再适時添到湯裡,便可有效地去腥提鮮。但何時加,加多少?每一次改變,味道都不一樣,總是出不來我最想要的那個味道。

r而松爺做出的,就會是那個味道,或者更接近那個味道。

r其實每次松爺加酒的時候,我都死盯着壇子看。他加就對。他讓我加的時候,我加也對。就是我自己加的時候不對。要麼是火候不到顯得沖,入菜有酒味。要麼就是火候過了顯得老,酒味已盡失。

r到底是為什麼呢?問松爺,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說:火候,火候。

r我知道自己是難為他了。他們這一代人,活的就是經驗,很多東西理論上說不清楚。而烹饪上的變數又太多,彈性又太強,正如《呂氏春秋》本味篇上所言:“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亦如畫畫用的墨色一樣,幹濕濃淡,千變萬化。

r那我就自己鑽研吧。我較着勁,一遍一遍地做,吃得唐珠都惡心了。

r别倔了,先練拔絲菜吧。松爺說。

r他黑着臉,我也不敢再倔,隻好聽他的吩咐,練拔絲。

r拔絲菜很家常,但是炒糖的火候很不好把握。我一向比較怯做這個,就是因為火候欠,做出的菜要不就是味道苦,要不就是糖色老。松爺說,做拔絲,關鍵是要觀察糖面兒的變化。這有兩條标準:一是去煙務淨。要炒到糖面兒不能有油煙。二是滴水成珠:糖汁兒滴到涼水裡,一顆顆要滾成珠子。用這樣的糖汁兒做底料,熱冷相激,必拔好絲。

r你要想讓它出好絲,就在那一兩秒。做菜的火候,就是那一兩秒。早晚都不行。松爺說。

r做了兩天拔絲,一遍遍地看着糖面兒,突然間,我明白了:酒面兒!

r再做佛跳牆,再加酒。我目不交睫地盯着酒面兒的變化。酒慢慢地熱了,冒出了淡淡的透明的白煙兒,開始起小泡了,馬上就要起大泡了……

r加酒!松爺喝道。

r大功告成。

r那一刻,也就是兩秒。

r這兩秒就是黃酒炖得最好的狀态,能讓原料所有的香味和營養最大限度地發揮了出來。中醫說黃酒是藥引子,它豈止是藥引子,也是做菜的味引子呢。這味引子,就是這道佛跳牆的畫龍點睛之筆。

r點睛的時分,原來就在這兩秒。

r凡品和佳品的分界線,甚至是佳品和神品的分界線,原來就在這兩秒。

r其實,酒味的老嫩一般食客是嘗不出來的。唐珠說。

r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可是我也看到了她眼睛裡的極度欣賞。

r我這樣的廚師,怎麼能按一般食客的标準來要求自己呢?我說。此刻,我要傲嬌。

r這麼用心地做菜,有幾個人知道啊。

r我知道,你知道,松爺知道,爺爺的在天之靈知道,還有,菜知道,酒也知道。我舉起花雕酒的酒瓶,大聲感歎:可愛的花雕酒啊,原來即使隻有兩秒,你也是有感情變化的!我贊美你!

r大賽的最後一道作品其實也是自選菜,隻是必須是創意菜。我的創意菜是素八珍。素八珍的本質,就是佛跳牆的延續,也就是素佛跳牆。現在人普遍膏腴太盛,口味過重,我想在爺爺創新的基礎上再創新,用葷佛跳牆的手法,把食材全部換成素的,口味上呢,就是清淡一些,和葷佛跳牆的濃香區别開來,呈現出一種清香。主要食材就是銀耳、百合、芥藍稈、竹荪、羊肚菌、杏鮑菇、雞腿菇、草菇……根據時令和地域再做機動調換,以雞湯煲,适量勾芡,最後放适量藏紅花汁兒,調出明黃。

r那些天裡,我也是每餐必做,卻也總是不滿意。不是味道不夠鮮,就是顔色不夠亮,反正離完美總是差那麼一點兒。雖然松爺說已經很不錯了,去拿獎肯定沒問題了,我也知道拿獎應該沒問題了,可是,我問自己:你做菜難道是為了拿獎嗎?難道不是為了把菜做出最高的境界嗎?

r不行就是不行,不到那個分兒上就是不能将就。我走火入魔般地執拗着,實驗着。直到那天,我欣喜若狂地從廚房跑出來,對着他們喊:知道了!知道了!

r——最後一道程序,該用雞油炝炸蔥姜出香味兒後放進煨壇,頃刻,這道素八珍便金黃絢麗,鮮香絕倫。

r你這小子,還真像你爺爺。松爺說。

r那是。我欣然領受。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高級的誇獎了。

r這兩道葷素佛跳牆,也是我預想的未來餐館的主菜。我跟松爺說,兩道主菜,兩種風格,價位也有了層次,食客也可兩全。

r松爺點頭:這兩道主菜能立住。店名打算叫啥?“金家菜”?

r這個不好。我還是覺得自己差,怕糟蹋爺爺的名頭。

r那就叫“我家菜”吧。唐珠插嘴。

r這個可以。我家菜,就是我家的菜,不是别人家的,别人家的做不出我家的味兒來……不過,有點兒含糊,誰知道你家菜是什麼菜呢。沒特點。

r好菜呗。對,就叫“好菜”吧。

r嗨,哪家飯店不覺得自己的菜是好菜啊。也沒特點。而且聽着也張狂。

r那就低調一點兒,叫“小菜”吧。

r這個新鮮。說到底,菜是個小物件,再大的菜,都是小菜。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再小的菜要是做好也不容易,要下一番大功夫,治大國若烹小鮮嘛。

r又大又小的,那就叫“大小菜”吧。

r這個好!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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