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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金順:你是不是鬼

時間:2024-11-07 07:44:03

今天是大年三十,按規矩,子孫們得去祖墳“走年墳”,小澤他們要回來了。

rr天下着雪,原本有些小,漸漸地就大了起來。我一路給小澤打着電話,他說沒事兒,開得慢。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我便到墳地邊兒等着他們。依照老早以前的說道,若是閨女家這時候來給娘家祖宗上墳,娘家一整年的運氣都不好。可是後來獨生子女多了,多少家都隻一個孩子,兒女都一樣,閨女們都開始不分時令上墳了,不再講究這些,我雖是越來越老,卻也不用再拘着這些老禮。

r想來,活得老也是有好處的,能長好些見識。别的不提,單說這兩年吃的喜酒就有不少新聞,有幾個熟人家的孩子娶的都是外省的媳婦兒,有的是打工認識的,有的是在網上聊天處上的。隻是結得容易,散得也容易。眼見着鼓樂喧天地辦了喜事,沒多久就聽說離了。這麼看來竟還不如舊式婚姻,雖是可選的人有限,卻是講究知根知底兒,周圍三朋四友五親六眷的,将來兩口子有了紛争,也不好說崩就崩,這心裡到底踏實。如今倒真是自由了,自由橫行霸道,沒有一點兒譜。

r對于小澤的婚事,我原本是打算随他去的。但凡那個女孩子過得去,隻要他們兩個合得來,到底也是新社會了,我也不是死面疙瘩的老腦筋。可是那個唐珠,還真不行。自打見過了她,想起了一個緣故,我心裡就開始犯嘀咕。前兩天聽趙耀在電話裡說她假身份的事兒,我就頭疼起來。趙耀說的這個緣故是要緊,可我的那個緣故被他的這個緣故一證,就更要緊。這兩廂裡一碰,成了我的大心病。這事兒,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他們成的。

r又看見了她,她從車上下來了,雪落在了她的頭上……天啊。

r姑姑。她笑盈盈地喊着我,跟我打着招呼,我隻愣愣地看着她。

r姑姑,是唐珠啊。不認識了?

r認識。我說。

r他們兩個,一左一右地過來攙我,我把那丫頭的手甩開了。

r墳地裡的墓是嚴格按照輩分排列的,我在前,他倆在後,一一跪拜。到我兄弟墳前時,我沒跪,隻他們跪。

r在爺爺墳前,他們跪得格外久。小澤和爺爺感情重,這倒是該的。小澤還特意在爺爺墳前放了一籃“鮮花”。他說是他花了五六個小時用蘿蔔、南瓜、辣椒、莴苣等蔬菜雕出來的。南瓜削掉皮,镂刻成一個手提竹籃,竹籃上還有藤條圖樣的紋理。心裡美蘿蔔被雕成赤橙浸染的月季花,白蘿蔔則變身成雪菊花,紅豔的大辣椒頂端劈開之後,被三削兩卷,就開成了紅彤彤的杜鵑花。這個家夥,想要給爺爺展示刀工嗎?

r将來,你也會埋在這兒。小澤忽然對唐珠說。

r别胡說。我呵斥。

r年墳走完,小澤說還給我備了些年貨,要給我送到家裡去。這倒正合我的意思。雪氣大,他到我家裡喝口熱的,也好搪搪寒意。進得門來,他們兩個就圍住了爐子。縣城條件有限,冬天隻有各家做的土暖氣,也就是客廳放了個大煤球爐子,一個“7”字煙囪伸到屋外。爐子上坐着一壺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

r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我聽小澤在那裡念叨。是想喝酒嗎?

r不中。你還開着車呢。我說。

r他和唐珠對了對眼神,笑起來。笑得那個開心呀。

r我給他們沖了兩碗雞蛋茶,又給他們包了一些我自己做的鹵肘子和鹵豬蹄,小澤當即吃了一塊,吃得起了談興,跟唐珠把天南海北的鹵水都數落了一遍,說潮州的鹵水鮮中回甜,川湘的鹵水辣字當家,江浙的鹵水糟香領頭……說到香辛料的玄機,又是好大一篇兒。說什麼陳皮好炖菜,桂皮配香腸,白芷用來除去牛羊肉的膻氣,都會四兩撥千斤。又憶起他小時候爺爺别出心裁,用黨參紅棗炮制出來的燒雞,那叫一個色澤黃潤,香氣淡雅,骨脫肉嫩,堪稱絕品。

r是吧姑姑?

r我沉着臉,不搭茬。

r姑姑,年貨都備齊了吧?看着我裡裡外外地忙着,唐珠很知趣地搭讪。

r你這麼一說我倒還真想起來有幾樣東西沒有置辦。你跟我上一趟街吧。

r我也去。小澤站起來。

r你在家待着。

r不讓我去?她比我還親?小澤争着寵,神情裡卻全然都是得意。他莫非以為這是我已經把唐珠當成自己人的信号?

r傻孩子。

r街上的人很多,攤位也密密麻麻,到處都是春聯和鞭炮,還有走親戚用的禮品。我和她一前一後地在牛奶、餅幹、火腿腸、飲料中行走,這些東西在街道兩旁高高地疊摞着,全部是喜氣盈盈的大紅紙盒精裝。她和我錯後半個身位,有點兒小心翼翼的樣子。

r我從大路岔開,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雖然是小雪,但巷裡的薄雪因為少有人踩,地面很是硬滑。我打了一個趔趄,她連忙緊緊地跟上,攙着我走了一會兒。在一個石條凳上,她撣了撣雪,我們坐下。

r現在的吃食可真多。我說。

r是啊真多。

r應該多說幾句這樣的閑話墊一墊的,可已經活了一把年紀,廢話說得跟條河似的,能少拐彎就少拐彎吧。

r你知道守山糧嗎?

r什麼?

r我死死地看着她:守山糧。

r她的身上飄着雪,她的瞳仁裡也飄着雪。那空白的眼神兒似乎是無知,又似乎是驚訝。

r身邊有幾個小男孩邊嬉鬧邊扔着小炮,有一串小炮在我的腳下被點着,噼裡啪啦的炸響聲一直爆到了心裡。

r怎麼不應?

r什麼?

r守山糧。

r她又不應了。是沒話說嗎?我心慌起來。她不說話,我心慌。可我也怕她說話,她要是真說出了我一直想着的那些話,那些讓我快要瘋了的話,我的心會更慌。

r我知道。她開口了。

r見過嗎?

r見過。

r吃過嗎?

r吃過。

r這是我最不想聽到的回答。我駭然睜大了雙眼,看着她。這個雪中的她,和五十多年前雪中的她,一模一樣。沒錯,就是一個人。還有她身上的香氣。

r你是不是鬼?我問。也許我沒問出聲。我駭得已經出不了聲兒了,喉嚨緊緊的。

r很小的時候,媽媽給我看過,也讓我吃過。她說,這是姥姥傳下來的……

r我撫了撫心口:你說啥?再說一遍。

r她又說了一遍。

r合情理。

r你姥姥?

r我媽媽說,我姥姥挨過餓,有一年還差點兒餓死,幸虧有人給了她一塊守山糧。不,是兩塊,還被人搶走了一塊。後來姥姥就學會了做這個。姥姥家的守山糧,就在大門口前的影壁牆裡。

r我眯起眼睛,重新仔細地打量着她。眼前這個罩着一身雪花的人,和幾十年前那個罩着一身雪花的人,再怎麼看,也是一個人啊。不,不,這是不可能的。肯定不是同一個人。眼前這個更白些,更瘦些?

r守山糧,很不好吃的。您也吃過?她還在說。

r原來,她是你姥姥。我終于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你和她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r您認識我姥姥?

r見過一面。

r我開始講述那一年那一天我們父女和她姥姥的相遇。自從第一次見過她之後,我就想找個人說說這事兒,把心裡淤積的東西通一通。那情形悶着我,悶得快上不來氣兒了:

r那一年,我得了小兒麻痹,看了很多醫生,想盡了法子也不行。我爹說,實在沒法子就隻能走大路了。最大的大路,那就是搜盡家底兒去積德行善,或許還能讓老天爺感念,開眼照顧。那時候哪有什麼家底兒?最值錢最金貴的家底兒也就是吃食。吃食比什麼都貴重。那就去舍這個。家裡存的守山糧也不多,恰恰還有八十一塊,我爹說就當一塊就是一難,待到舍出九九八十一難,說不定我的腿就能好。

r舍也得有分寸。人多的時候不能給,怕人搶,隻能挑時辰挑地方,一個一個地給。給到你姥姥的時候,我就記住了她。那麼多人裡,怎麼就記住了她?因為小時候落過毛病,我一貫心裡焦脆,心事重,記性好。什麼小事都記得,越是小時候的事,越是記得。況且小地方,多是一些熟人,不用刻意去記。倒是生人有記頭。那天我們舍糧的生人裡頭隻有兩個像你姥姥這麼大的閨女。快餓死的時候,閨女們好歹都會有一條活路,也就是嫁人,自己能找口飯吃,也能給家裡換點兒糧食,所以在街頭的閨女老少少,尤其是你姥姥看着又比一般的閨女壯實,就更讓人好記。那天回去,我爹還念叨了幾回,說一個好好的大閨女,怎麼那樣在街頭吃雪。

r第一面見你時我就想,你和那個閨女可真像,太像了。這世上哪兒有這麼像的人?還有,你的身上也有香氣。和你姥姥一樣。那香氣是從腋下發出來的吧?腋臭的人我見過不少,腋香的人,我隻見過你和你姥姥兩個。

r你還問了我的腿腳,這更讓我疑猜。知道我早年得過腿腳病的人,如今已經不多了,連小澤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問你去沒去過太行,你又說沒去過。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我知道這世上古怪的事情多着呢。可是沒想到,真沒想到……就是如今你承認了,我也還是不敢全信。

r她笑了笑,伸出手,接着飄飄揚揚的雪。

r我還瞎想八想過,覺得你就是那個人。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太邪性了……我又長籲了一口氣:這下好了。

r她慢慢地在我面前蹲了下來,雙手支着下巴,彎起水靈靈的眼睛,又笑了:

r虧得我姥姥跟我提過,要不然今天的話茬,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接。對了,我姥姥好像還說,要是能碰到那時候的恩主,得好好謝謝呢。怎麼着,我給您老磕個響頭吧?

r這閨女這點兒挺好的,說話總是帶着笑。可我笑不起來。她這話突然又讓我想起那些鬼怪故事,什麼狐狸精來報前世的恩,變成個俏俏的閨女,來給人家當媳婦……還是算了吧。我們金家,不缺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媳婦。

r磕頭就免了。你站好,聽我說。

r她站起來,不再嬉笑。

r看來咱們是有緣分。不過再有緣分你們的事我也不能答應。聽小澤說,你從小是被拐賣的,不管這是真是假,反正是不清不楚的。我不求小澤的婚配是名門大戶,如今這個境況,是說不得了。不過家世清白總得是最起碼的。你連這個都不能,所以你們的事,說到天邊兒都不行。

r她微微垂下頭。

r孩子,看在我家對你家有救命之恩的分兒上,你就離開小澤吧,離開他吧。小澤的脾氣我知道,你更知道。他是迷到你這裡了,除非你走,不然你們斷不了。

r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r你姥姥不是說要謝嗎,你離開了他,就算是謝了。

r這話鋒算是密不透風吧,我就是要把她所有的退路趕盡殺絕。

r好,我走。她說。

r啥時候?

r很快。

r多快?

r請您放心,我一定盡快。

r給我個日子。

r清明節前後吧。她說。

r那,就這麼定了。

r好。

r我站起身:咱們回去吧。

r我慢慢起身,她又上來攙我。本來想甩開,還是忍住了。還能容她攙幾次呢?

r她側轉着臉,對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r有話就說。我說。

r金伯伯他,走前來看過您嗎?

r嗯。

r就是那次給您的卡?

r嗯。

r除了那張卡,他還留給了您什麼東西嗎?

r沒有。你怎麼也這麼問?趙耀特意跑回來兩趟,問的也是這個。說着說着我就惱怒起來:沒有就是沒有,難道我還會昧着?

r您别動氣,我也就是随便問問。她的小臉兒有點兒惶恐了。

r知道她不是随便問問,可我也懶得去打聽。現在我一門心思,就是讓她走。

r從街上回來,遠遠地就看見小澤正在大門口站着,樣子似乎是在漫不經心地刷手機,瞧見我們便三步兩步迎上來,邊接過我手裡的花炮——總要買點兒什麼來裝裝樣子吧——邊問:怎麼這麼久?又對唐珠笑道:趁着雪還正下着,沒有上凍,咱們得趕快回家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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