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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唐珠:一夜長如歲

時間:2024-11-07 07:43:33

腦子裡一片雪地似的茫白涼硬。所謂的斬立決,也不過如此吧。可是事已至此,再拖延也沒有意義,正該是快刀斬亂麻。而且,何況,我也已經無恥地拖延了這麼久。

rr第二天是臘月十八,我辭了職。

r是不是對薪水不滿意?

r确實是家裡有事。

r早放你幾天年假不得了。盡管回去。

r年後也回不來的。

r好吧。這裡随時歡迎你。老闆依依不舍:員工的年貨過兩天就能備齊,也有你一份兒。

r辭職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在黃河路和經三路交叉口的省人民醫院裡,我樓上樓下折騰了一天,做了一個全面詳細的體檢。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有因為自己的身體去過醫院。是因為沒必要,也是因為心虛。有的小公司偶發善心,會把體檢作為一項福利發給員工,我從來沒有用過。那些神秘的儀器很有可能查出我這個貌似正常的人其實有多麼不正常,我要規避這種可怕的可能。

r此次進醫院,是為了珠子。

r這顆珠子,這個任性、調皮、狡詐的東西,有時我能感覺到它在胃裡,讓我肚脹腹滿。有時感覺到它在腳底,讓我步履生風。有時感覺到它在血液裡如岩漿奔流,有時候它似乎又在大腦的溝回裡,東遊西蕩。有時感覺到它在心髒,仿佛堵住了血管,怦怦亂跳。而有時候,它就彌漫在肺泡裡,在我呼進呼出的每一口空氣中。

r我就這麼感覺着它。雖然常常好奇,卻也并不想知道它的具體所在。可是,現在,我想知道。我從沒有如現在這樣有如此強烈的意念,想要把它搜索出來。如果醫院的儀器也徒呼奈何,那當然就隻能維持現狀。但是,如果查到它呢?首先,在古董熱飙升的當下,把這顆神奇的珠子剖出來,或許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一間像樣的小飯店,哪怕是偏僻地段,想要張羅出個樣子來也所需不菲。我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有強烈的掙錢的欲望。當然,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依據錦盒無題詩的最後一句:若出體外歸常人。我可以回歸為一個最一般的女人,可以恢複最一般女人的最正常機能,再也不用無邊無際地活着,更不用擔心失節而死,我可以擯除一切後顧之憂,和金澤合二為一,用身體來證明我對他的心意,從而根本不用理會趙耀的威脅。假信息又怎麼樣?我的身體是真的呢,我的處女膜是真的呢。隻要有這麼一個真真的大活人兒在,假信息總能夠變成真的。而且,這次的真我可以用到老死。

r是的,不能把貞操給金澤,這始終讓我心虛。

r在醫院裡,聞着消毒水的氣息,穿梭于各種各樣的部門,被各種各樣的儀器透視拍攝,坐在各種各樣的椅子上,躺在各種各樣的床上,被醫生問各種各樣的問題:這裡疼嗎?疼過嗎?頭暈過嗎?惡心過嗎?大便怎麼樣?有沒有家族遺傳病?……我得承認,在新鮮的同時我居然又異常惬意。這裡的一切都是為人設計的,都是為了治療人的病痛設計的,所以那麼體貼,那麼溫柔,那麼舒服。

r這種感覺,就是有病。因為我從來不病。我五行缺病。一直以來,這就是我最大的病。所以,也許,我内心深處一直就想痛痛快快地生一場病吧。

r——愛情就是一場大病,我一直想得。拜金澤所賜,我終于得上了。

r有病的人是幸福的。

r……

r兩天之後,體檢結果出來了。一切正常。

r特别标準的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醫生說。

r好吧。正常。

r拐到“長安”,領出自己的年貨禮包,我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天藍色的斜拉橋,藍得有些天真。小池塘裡的水很綠,綠得有些愚蠢。橋頭,賣唱的男孩子已經彈起了吉他。濱河公園的小空地上,大媽們正在跳着廣場舞。燒烤攤的煙氣缭繞了起來,地溝油燒的茄子分外香。兩個人昵昵哝哝地走過,三個人嘻嘻哈哈地走過。一群人嘩嘩啦啦地走過……無論多少人,我還是一個人。一個人過久了,就過成了一個人,若無其事的一個人,鐵壁銅牆的一個人。我把自己畫成了一個圓,在這個世界上嚴絲合縫地滾來滾去,打着轉轉。說到底,我和誰都沒有關系。恰正是:

r千年延宕到今日,

r四海獨自對斜陽。

r小年迫在眉睫,鞭炮也開始東一處西一處零零星星地響起來,有一種驚驚乍乍慌慌張張的喜悅,仿佛在喊:又一年啊又一年!街上有很多人手裡都已經提着年貨了。我手裡也拎着兩個鮮紅的年貨禮包,多像一個準備過年的正常人啊。

r解決。

r臘月二十七那天,我們去松爺家燒地鍋蒸饅頭,我負責燒鍋。松爺有心,說初冬棉花摘收完畢的時節,他去了鄉下一趟,收攢了一些花柴——棉花稈當柴火,此地便叫作花柴。燒花柴既不用劈,又耐燒,更用不着糟蹋樹,是天然的好柴火。

r已經很多年沒有燒過地鍋了。火焰絢麗搖曳,如風中綢緞,我在松爺“人心要實火心要虛”的諄諄教導中慢慢添翻着花柴,看着一截截柴火變幻成黑炭,黑炭裡面躍動着紅光,外面又結着一層白色的浮霜,黑白紅三色躍動交織,妖娆如畫。

r跟我一起過年,感覺怎麼樣?拎着兩大袋饅頭離開松爺家時,金澤問。

r我翻眼看天,做沉思狀。

r有沒有家的感覺?他循循善誘。

r我挽住他的胳膊,用肢體來回應。一個人過了多少次年啊。在别人家幫傭的時候,再熱鬧的大家庭,我也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過年。因為過年還忠于職守,總是能拿到一個肥肥的紅包。可是紅包再肥,爆竹再響,笑臉再可親,一個人就是一個人。沒錯,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像是在自己家裡過年。

r以後每年咱們都這麼過吧。

r那多沒意思。

r想換人?

r嗯。

r你敢!

r你也換呗。喜新厭舊,人之本性。

r呸,我就沒有這個本性。

r這隻能說明你不是人呗。

r晚飯他說要做一道豆腐菜,配着剛出鍋的地鍋饅頭,正合适。進門之後,他接着電話,我便洗手備料下廚:小火熬化煉熟的羊油,用蒜片爆香,倒入高湯,然後把羊肉片、木耳、炸豆腐絲、菠菜、金針菇和發好的粉條放入鍋裡,大火燒開,炖煮了五分鐘,用鹽、胡椒粉和醬油調味後,出鍋,再放入油辣椒和香菜末,菜成。

r還有一道丸子湯,金澤說他小時候爺爺帶他去吃席面,最後一道就是丸子湯,他問爺爺為啥最後必須是丸子湯,爺爺說這是告訴客人吃飽了就該走了,丸子不是圓圓的嗎,就是滾蛋的意思。

r我用勺子盛了一點兒嘗了一口。真是好湯。

r金澤的電話終于結束,走進廚房。我聞聲看他的臉色,瞬間明白,剛才的電話是趙耀。不過十天的時間,他還真是沒有多少耐心。我曾設想過他會先告訴“長安”的老闆或是警察,讓他們出面難為我。若是如此,倒也不怕。反正我不曾犯罪,沒有案底,略略裝瘋賣傻便能糊弄過去。現在看來,他直接告訴金澤才最厲害,可謂釜底抽薪,一劍封喉。

r被這麼逼一逼,也好。

r不過,我一走了之雖是利落,金澤,他可怎麼辦呢?

r你,到底是什麼人?

r沉默。

r趙耀說,你的身份信息都是假的。

r沉默。

r趙耀還給我放了一段錄音。你和他在合作?你想要那份分紅?

r沉默。

r這就是你跟我走這麼近的居心?

r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r給我個解釋。

r無可解釋。

r仿佛被細針紮着心髒,尖銳的疼絲絲襲來。真該離開了。

r你,就這麼什麼也不說?

r沒什麼好說的。我說。

r沒什麼好說的?他吃力地重複。

r我笃定點頭。沒什麼好說的,往往是好說的太多了。

r他一把把我抓進他的卧室,用腳踢上門,額頭上青筋暴露,突突突地跳躍。

r你他媽的沒什麼好說的?!

r此時,他的眼睛格外大,頭發格外黑,整張臉在怒火中流光溢彩,身體的男性氣息也越發濃烈生鮮——憤怒地要瘋了。多麼變态啊,我的心頭居然湧起一種荒誕的喜悅。他在為我發瘋。他對我是鐵闆釘釘的真。這感覺,真不錯。

r我對他,是假的嗎?

r他松開我,開始抽煙。連抽了三支。

r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你一定是有什麼難處。跟我說實話吧,沒關系的。

r這話溫暖動人,卻也隻是冬日陽光。沒關系?怎麼可能呢。

r真沒什麼好說的。結束吧。你不是說,你對女生絕不會勉強嗎?

r多麼奇怪,真不知道這幾句話是怎麼從我齒縫裡擠出來的。

r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拉開了門。

r從他身邊慢慢走過,看見他拿煙的手在煙霧中微微顫抖,似乎想要伸出來,把我攔住。攔住我又能如何呢?還能再拖延多少時日呢?……他終歸沒有出手。也許這隻是我的錯覺。正确的錯覺。

r我回到卧室收拾東西,東西本來不多,很好收拾,一會兒就完。“浮生若夢誰非寄,到處能安即是家。”我早就習慣于以最高的效率收拾出一個最科學簡潔的行李。

r但是打開門,他赫然在門口站着,一把奪過行李。

r這麼讓你走太便宜你了。他說。

r什麼意思?要住宿費嗎?我迅速回憶着卡裡的錢,應該有兩三萬吧,足夠付。——這麼多年,我早已經知道,溫情流溢的另一面完全可以是百尺寒冰。同事,閨密,朋友,皆可如此。貌似至情至性的金澤,如果不是太例外,當然也是可以的。這個念頭浮現的一瞬間,我的心如打了麻藥一般,不再那麼疼痛難耐。

r身上的香氣漸濃,漸重。

r不把話說明白,你不能走。

r原來還是想要我解釋呢。這傻孩子。

r給你一晚上時間,你好好想想。

r真的,沒什麼好說的。

r那也明天再走!

r好吧,明天。遲早不在于這一朝一夕。

r然而,這一朝一夕,還是不同于平素的一朝一夕。黑夜深沉,輾轉反側,很多故人的面貌在天花闆上一一淡出,又一一淡入。他們都過去了。今宵逝去,金澤也即将在我的生命裡過去,我在他的生命裡也是一樣。我們都将過去彼此,都将遇到另外的人。“唯有王城最堪隐,萬人如海一身藏。”這紫陌紅塵,随便行到哪個大都市都堪隐,隻要想藏都可藏。隻是隐藏之後,即是永訣。

r“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從此,我和金澤就是各表一枝了吧。這句說書人的過門慣語突然浮現,我從不曾體會到,它的輕浮單調中卻隐藏着如此冷酷的指向。各表一枝啊,這枝和那枝卻是再不會并蒂,他将過他短暫的百年歲月,我将數我悠長的千歲光陰。他愛,他死。我不愛,亦不死。這就是我們各自的命運。

r不愛,亦不死……可是,不愛,等于活過嗎?

r冷汗涔涔,深淵重現。這深淵曾讓我無數次小心翼翼地繞行,但是今夜,它又黑洞一般塌陷在我的腳下。我要繞。既然已經繞行了那麼多次,這次我當然也要繞。可是這黑洞格外大,周圍的土也格外酥,我已經離它那麼遠了,踩下去還是覺得身體在向洞那邊傾斜,要使好大的勁兒才能保持住平衡,艱難地拔腳,邁出下一步。

r一夜昏沉。恰正是:

r輾轉數寒更,

r起了還重睡。

r畢竟不成眠,

r一夜長如歲。

r黎明時分,我起床洗漱,一打開門,便撞住了一個溫熱的身體。

r是金澤。他正坐在房門口,仰視着我,片刻,緩緩地站起來。

r說吧。他說。柔軟的語氣,是懇求,也是誘惑,如同芳草萋萋的沼澤。他的神情告訴我,哪怕我的解釋很勉強,哪怕勉強得不像樣,隻要我解釋了,他就會接受。也就是說,我解釋的質量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釋。這解釋本身表明了我願意努力地留下,他也因此而脫困。

r說吧,好嗎?

r沼澤的面積瞬間又擴大了一圈。

r那就别說了,我也不再問。等你什麼時候想說的時候再說。我想清楚了,我用不着這麼急着知道,也不是非知道不可。這世上有那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憑什麼你不能有?如果你一定要保持沉默,那随你。

r心中某個地方一軟,仿佛一隻腳已經踏入沼澤。

r他張開雙臂,抱住我:反正我認準了一個人,認準了就是認準了,就是往死裡認。我的心就晾在這裡,已經扒開了,随便你。哪怕你真是趙耀的内奸,哪怕你真是在算計我,那也沒關系。我死也死在你手裡。你不是說我傻嘛?我就是這麼傻,就這樣了。我就要看看,你能把我這個傻逼怎麼着!

r一瞬間,淚水欲下。這傻孩子,真是傻啊。——為什麼會愛金澤呢?為什麼會愛這麼一個傻瓜呢?或許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傻瓜吧。這個世界,很多人一開始也是傻瓜,可是傻着傻着就變精明了。可他不,這個傻瓜,一直就這麼一意孤行地傻瓜着。

r作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傻瓜,我就愛他這樣的傻瓜。

r為什麼?

r因為我願意相信我自己。

r一刹那,我決定解釋。

r很小的時候,我就被拐賣了。那時候還沒有清晰的記憶,所以我對自己的來曆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也不知道老家是在哪裡。我被拐賣了好幾次,最近一次是在四年前,被賣到很深很深的山裡面,我想盡辦法逃了出來。我的身份證從來都是辦的假證,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去弄一個真證。之所以編造了一個家,是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很可疑和很可憐……說着說着,我終于淚水湧出。

r入戲太深了嗎?

r金澤的眼中也淚光閃閃。

r為什麼不早說?

r不敢。

r傻子,早說早好了。那錄音呢?

r談話是真的,合作是假的。他倒是一直想讓我當他的内奸,可我其實是你的内奸……

r他一把把我抱過來:我就知道是這樣。他這麼急着出賣你,怎麼可能會是真的合作。他抱得那麼緊:你個小盲流,辭職吧。以後你就在家裡待着,要是有人來問,我罩着。反正跟着哥有飯吃。

r是,老大。

r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反正以後就是我的人。對不?

r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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