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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5日 星期一

時間:2024-11-07 09:27:00

在東歐陽村建标本工作室很大程度是為了接近焦小蕻,眼下已沒有意義。一場虛妄的愛情,連同自尊心喪失得幹幹淨淨。我沒資格再在這兒待下去,趁早打鋪蓋滾蛋。

r如何善後得認真想一想,再次搬離當然沒問題,無非是另行租房再折騰一次。

r中午騎自行車回東歐陽村,酷暑時節,近郊專線的車廂内悶得像罐頭,開到陰陽浦估計得中暑。騎車雖也熱,至少在某些路段可避開毒日,躲進樹冠或圍牆的陰涼,經過田野,總會有一些過境的風吹進領口。

r到了标本工作室,開門進去,也是熱得待不住。将自行車放進屋,栖息在歪脖子上的鳳凰收攏了羽翼,還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慢姿态。從牆上取了漁竿,換了新的漁線,拿着小桶、折疊凳和小鏟子,去了無名河邊。好久沒垂釣了,在等待魚兒上鈎的空隙,用草莖編織花籃,手指熟練穿梭,兒時學會的小把戲镌刻在記憶深處,手勢隻是機械動作——其實已打算去金堡島住一段時間,也許兩三個月,也許一年半載——挖了條蚯蚓,撕了半截鈎在漁鈎上。直覺告訴我,今天會釣到上次那條脫鈎的大水蛇,它或許已在河裡生活了十年,是這片水域的霸主。此刻,它正在水草下遊弋,或許剛吞下一隻鮮美的河蝦,它不知死期将至,這就是世間的絕望之處。

r于是就在等待它的出現,看起來很荒誕,聯想起大學話劇社曾排過的貝克特名劇《等待戈多》。

r樹蔭随着光照移動,類似日晷。看着對岸,回想和焦小蕻的交往過程,我們都盡了力,試圖遺忘掉各自的昨天(甚至用了極端的方式),最終還是被殘忍的回憶擊敗了。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病了好久的相思病患者,通過一次買春治愈了頑疾。我好像真的不想焦小蕻了,就像急性感冒發作之後,愛情消失了。

r羁居金堡島的想法,雖未跟羊一丹說,卻知她是求之不得。制作标本之餘,可以帶王小蛇爬虎皮山,去尋覓真正的鳳凰。可以和漁民們混熟,跟着出海見識龍的威風。情感的那一塊補丁,雖難織補如初,也要避免潰如爛絮。不妨追一追小楚,她笑起來那麼好看,看我的眼神羞澀躲閃,充滿愛慕,雖是一個土氣的姑娘,在一起未嘗不快樂。

r漁鈎一沉,手腕也跟着一沉,它真的來了,不是戈多,正是那條暗黃色的大水蛇,尾巴甩出扇形波紋。我立刻起身,與它鬥智鬥勇,一直遛到接近陰橋,忽然産生了憐憫之情。它活了那麼久,卻在家門口的閑情漫遊中成為獵物,無論是成為盤中餐還是被制作成标本,都是一場猝不及防的悲劇。

r想到此,便不再跟它迂回,猛地止步,任由新漁線再度繃斷,看着它遊走。

r折回剛才的垂釣處,拿了小桶等物,返回标本工作室的半道上,沈穿楊迎面而來,他臉色酡紅,一看就是結束酒局沒多久。他穿着便衣,老遠沖我打招呼:“老同學,正找你呢。”後面跟着兩個穿制服的警察,也是微醺的樣子。

r“警察大人找我,沒好事啊。”迎上去和他握手。

r“聽大黑說你搬來一段時間了。”

r“找我幹什麼?”

r“其實也不是找你,找你房東,那個叫焦小蕻的。”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包煙。

r“她平時在市區娘家,不住這兒。”

r“上午去過她娘家了,不在。”他遞煙給我和兩名同事,自己也叼了一支,劃燃火柴分别點上。

r“哦,辦案還喝酒啊。”我吸了一口,吐出一隻白圈。

r“兄弟們難得來鄉下,得盡地主之誼,中午在老街上喝了一些。對了,忘記給你們介紹了,”他扭頭對兩名警察說,“這是我小學同學,名牌大學高才生,一表人才吧?”

r又對我說:“這是小馬、小龔,刑警隊技偵科的兄弟,去年那個糧庫殺人事件,破案就是他倆立的頭功。”

r“聽說過糧庫的案子,原來是你倆破的,厲害。”我朝兩名警察一抱拳。

r“我倆隻是打前站的,功勞不能全算給我們。”馬警察說。

r“你要是遇到焦小蕻,給我發個信息。”沈穿楊說。

r“你們找她幹什麼?”我明知故問。

r“問她那天歐陽世閣溺水的情況,你應該有我尋呼機号碼。”

r“嗯,有的,上次吃喜酒我們交換過。”我和他們握手道别,往東歐陽村走去。

r走出去一小段路,回首望去,沈穿楊一行已縮成三個小黑點,我便轉身去老街公用電話站,給焦小蕻發了一條信息:警察在找你,下午3點我在米開朗琪羅等你。

r蹬着自行車,頂烈日重返市區。在米開朗琪羅咖啡館門口鎖了車,窄門虛掩着,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流淌到戶外,推門而入,落地窗戶敞開着,雖然無風,天井裡的植物還是渲染出一絲虛假的涼爽。那隻鴿子大的鹦鹉,右爪被細鍊系在懸枝上,好像在打盹。室内沒有客人,倪姐坐在單人沙發上,穿了件素灰色真絲旗袍,短袖短擺的改良款式,見我進來,她招呼道:“是你呀,老樣子,一杯清咖?”

r我點頭說:“好啊。”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r約莫五分鐘,一杯藥湯色的咖啡放在跟前的矮幾上。

r“你的漂亮女朋友呢?”她問道。

r“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去看那隻鹦鹉,發現它的大嘴巴被皮筋纏住了。

r“為什麼封住它的嘴?”我問道。

r“那天老太婆跳樓後,它一開口就是‘少爺,我來找你啦’,别的話都不會說了。”

r“聽着瘆得慌。”我說。

r“可不是嘛,不過老太婆臨死來這麼一句,也挺讓人動容的。”

r“她和她的少爺之間肯定有一段故事。”

r“一個孤老太的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又去說與誰聽。”

r“她的死是什麼結論?”

r“能有什麼結論,自殺呗。”

r“老郝今天沒在?”我抿了一口咖啡,微苦從舌尖滑進喉嚨。

r“他去買顔料了。”

r我哦了一聲,擡腕看表,距離三點還有十分鐘。咖啡的苦味讓我冷靜下來,暗自琢磨向焦小蕻通風報信是出于什麼心理,又有什麼意義。看着天井裡的植株,我發現記不清她的面目了,既期待她出現,又擔心她從門外走進來。

r“你有心事。”倪姐看着我,臉上忽然布滿了皺紋,仿佛她就是那個老太。我渾身汗毛豎起,雖是熱氣騰騰的下午,世界一下子黑了下來,一種強烈的預感,死神要來了。

r結賬離開咖啡館,騎上自行車,發現一點力氣也沒了,每蹬一下都要栽倒似的。正在往黃昏遷徙的下午加發酷熱,頭頸和腋窩滋出一層層汗水,直到汗腺枯竭,分泌不出一滴液體。

r木偶般踩着腳踏闆,經過路邊的小賣部都忘了買一瓶水喝。回到東歐陽村時,已近黃昏六點,天幕已呈淺灰,宛如無邊無際的土布,慘白的月亮是一塊圓形補丁,一隻黑鳥撲棱棱從屋頂掠過,是烏鴉,不是喜鵲。

r标本工作室的燈開着,門底漏出一線燈光,一股沁人心脾的異香從罅隙滲透出來。鑰匙塞進鎖孔,推開門,焦小蕻穿着紅色連衣裙坐在那隻輪椅上,神态安詳,宛如在照相館拍一張以鳳凰為背景的照片。

r黑色标本制作箱被打開了,她的腳邊,是那隻小玻璃瓶,被擰開了瓶蓋。

r我還是晚來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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