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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台的餃子撒了一地

時間:2024-11-07 09:29:01

從香羅家出來,日頭已經在頭頂了。香羅家門前的台階高,又陡峭,幸虧兩旁有扶手,翠台抓着那亮晶晶的不鏽鋼,一磴一磴往下走,一不小心,還是把腳崴了一下,心裡恨道,個小養漢老婆!錢燒的!

r是個好天兒。日頭吐出一千根金絲銀線,把村莊密密地困住。風吹過來,軟軟涼涼,弄着綠幽幽的重重的影子。翠台身上一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才知道,方才竟出了一身毛茸茸的細汗,心裡暗罵自己沒出息。

r一進院子,幾隻雞就圍過來。雞是半大雞。春上的雞娃,翠台喂得精心,雞們像是被揪着脖子一樣,長得飛快。翠台唠唠叨叨數落着雞們,一面弄了大半碗米糠,撒在地下。雞們也顧不得臉面,你推我搡地搶起來。翠台訓斥道,幾輩子沒吃過食兒啦?看把你們饞的!

r根來襯衫搭在肩上,一腳踏進院子,見翠台喂雞,就問做飯了沒有,晌午飯吃什麼。翠台指着一隻小花翎子雞便罵,吃!就知道吃!吃了大半輩子冤枉飯,也不見你出息!還有臉吃!根來聽她的口氣,知道又少不了一場口角,便回道,少這樣指桑罵槐的!有話說話。翠台冷笑一聲,那我問你,大坡的事兒,你怎麼打算?根來說,大坡的事兒?大坡不是在城裡幹得好好的嗎?翠台說,好好的?虧你這個當老子的!凡事不放在心上!如今大坡娶了媳婦,家裡一個,外頭一個,小兩口老這樣離别着,算怎麼回事兒?根來聽了,半晌不說話。翠台又說,你沒看那愛梨,三天兩頭往娘家跑。在芳村一天都待不住。可也是,年輕輕的媳婦家,出來進去,孤孤單單的一個,你叫人家怎麼在這裡待?見根來不吭聲,翠台說,這陣子倒是能上什麼網了,天天趴在電腦上。茶也不思,飯也不想。依我看,這事兒有點不對。網上能有什麼好人?那誰家的媳婦,不是就被網上的勾走了?根生把手摸一摸腦袋,遲疑道,那——你看?翠台哼了一聲,說又讓我看,這一輩子,你就不打算拿一個主意?根來抓着腦袋想了一會,說,我記得你提過一句,大全那兒——翠台說,大全那兒?你去找大全?根來說,我?我可跟人家說不上話兒。翠台冷笑道,你說不上話兒,那你的意思是叫誰去說?翠台說,難不成是叫我去?你一個大老爺兒們都說不上話兒,我一個娘兒們家,就能跟人家勾搭上?根來說,什麼話!說這麼難聽!翠台說,是我說話難聽,還是你做事難看?大半輩子當甩手掌櫃,家裡這些事兒,你什麼時候上過心?根來一聽又是老一套,也不敢回嘴,隻好盡着她絮絮叨叨地數落個沒完。

r晌午飯就他們兩口子吃。愛梨去趕集了,順道回田莊娘家一趟。翠台和了塊面,擀了面條,蔥花炝鍋,清湯下面,又從院子菜畦裡拔了幾棵小油菜,在水管子下面洗幹淨,綠生生扔鍋裡頭。翠台吩咐根來盛面,自己騰出手來,從牆上的蒜辮子上揪下來兩頭紫皮蒜,麻利剝了,放在一個半大小碗裡。根來端着一大碗,一口蒜,一口面,吸溜吸溜的,吃得滿頭大汗。翠台頂看不慣他這樣子,數落道,你慢着點,誰還跟你搶?根來從碗上擡起眼睛來,讪讪地笑道,痛快!我就好吃個滾燙的。翠台橫他一眼。

r看他吃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說了去香羅家的事。根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小心問道,這麼說,她應下了?翠台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她她她她的,說個名字都不忍了?根來急了,你胡說個啥?翠台笑道,看看看,給我說中了不是?一說中,準跟我急。我還不知道你?根來一聽這話,更是急得臉紅脖子粗的,恨道,就你這張嘴!針眼兒大的心眼子!翠台說,我針眼兒大的心眼子,你的心眼子可是忒大!有一萬個心眼子!能裝下多少個鬼?根來氣道,我能有什麼鬼?翠台冷笑道,要是心裡沒鬼,怎麼這個人我就說不得?一說就急,一說就急,你當别人都是傻子!根來嘴拙,一時跟不上,氣得把碗往桌子上當地一蹾,說不吃了!氣就氣飽了!翠台笑道,愛吃不吃!我看你是吃飽了。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打量我不知道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我就是納悶兒,怎麼在咱們家,就不能提那個人?她是千金萬金的嬌小姐?提不得碰不得?根來氣得隻會說,你說,你盡管說!翠台笑道,我還就是說了,你能怎麼着?誰不知道,她不過是個騷貨,養漢老婆,千人騎萬人肏的破爛貨!根來把桌子上的碗嘩啦一下掃下去,霍地站起來,轉身就朝外走。翠台在後面罵,怎麼?拿刀子戳到你心坎子啦?有本事你去跟人家過!有種你甭要這個家!

r太陽光透過簾子,在地下印出一道一道的橫格子。幾隻雞在門口探頭探腦,翠台看它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也無心理會。茶幾的隔闆上躺着一個喜帖子,大紅的底子,毛筆寫着黑字:定于今年農曆臘月一十八日,劉慶豐之子劉凱成婚大喜,恭請光臨。凱子和大坡同歲,這婚事竟比大坡晚了一年,把凱子他娘玉橋急得什麼似的,生怕這樣一耽擱,生出什麼差錯來。如今好了,凱子的日子也定下了。翠台盤算着,大坡那時候,玉橋出了一百,到時候,凱子的禮錢,也就随着這個數走吧。要不就再添個綢子被面兒也行,臉面上好看些。正胡思亂想,聽見街上有吆喝賣瓜的。翠台就趿拉上鞋,出去看。

r一輛三馬子停在十字路口,車上一個一個圓滾滾地裝滿了瓜。賣瓜的見翠台出來,趕忙招徕,好瓜,好瓜!又甜又脆,又面又香的好瓜。翠台過來問,都什麼瓜呀?賣瓜的說,甜瓜甜,菜瓜脆,大姐你要哪一種?翠台就看瓜,說讓挑不?賣瓜的說,你盡管挑。正挑着,喜針騎着車子過來,在瓜車旁邊停下,也打聽這瓜,多少錢一斤?甜不甜?拿麥子換行不行?一面把瓜們挑來揀去地看,手裡忙,嘴上也不閑着,說這個瓜還生着哩,那個瓜有傷,褒貶個不停。那賣瓜的見她把瓜們拿起來又放下,撥拉來撥拉去,又是滿嘴地挑毛病,知道是碰上了一盞不省油的燈,便趕忙笑道,這位大嫂,一看就是個懂行的,又會過日子。依我說也是,還是麥子換合算,自家地裡的麥子,又不用出現錢。哪像如今的年輕人,走動一步都是錢。糧食在他們眼裡算什麼?喜針聽人奉承她,越發來了興頭,跟那賣瓜的一遞一句地攀談起來。翠台知道她是個話簍子,趕緊挑了幾個瓜,撤腳要走,隻聽喜針叫她,說讓她等等,一會兒跟她說句話。翠台隻好等着。喜針颠來倒去,也不知跟那賣瓜的說到了什麼,一句不投機,又不買了,撂下瓜就走。氣得賣瓜的在後面喊,把瓜們都摸索熟了!又不要了!這人,到底誠心買不誠心買這是?

r喜針推着車子,跟着翠台往家走。翠台看她氣得哼哼的,說你也真是,跟個賣瓜的生哪門子氣,真是閑的。喜針說,這賣瓜的,狗眼看人低。見我買得少,又是拿麥子換,他不痛快了。又嫌我挑——笑話,哪有買東西不挑的?翠台說,這人看上去還老實。喜針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像我那兒媳婦,看上去還不是性子頂柔軟的?見了人,不笑不說話。可誰知道卻是個嘴甜心苦的?翠台就煩喜針這一條,老是背後宣講兒媳婦的不是,當了人家面兒,又是另一副樣子。何苦呢。忙岔開話題,說些旁的。喜針卻接着道,我跟你說,前幾天,拉着我去趕集。本來我忙着洗衣裳,她好說歹說,非得拉着我去。我怎麼不知道她安的哪顆心?還不就是想讓我掏錢。她買東買西,我這個當婆婆的,倒成了她的錢包。你說說看,這是什麼世道?翠台勸道,什麼你的她的,還不是一家子?哪裡能分那麼清?喜針說,花點錢倒是不怕,錢不就是給人花的?可我這倆小子,還有老二哪。老大都把錢扒了去,我拿什麼給人家老二蓋房子娶媳婦?翠台說,老二不是還念着書嗎?說不準到時候考出去了,省了你這一宗事兒。喜針擺擺手道,我倒是沒那麼大指望。他能有那樣的出息倒好了。我隻是生氣,這老大媳婦,當面一盆火,背後一把刀,當初我倒是把她小看了。翠台聽她說得啰唆,心裡又有事兒,便不肯再用心敷衍,知道她也沒有什麼要緊話兒,也不問,由着她說。

r那喜針說了半晌,心裡的氣漸漸平了一些,忽然說起了增志的廠子。喜針說增志廠子有個媳婦,是村西黑人的外甥媳婦,苌家莊的,你見過不?翠台說不留心,怎麼呢?喜針說,長得倒是挺俊,可惜是紅頭發。喜針說我的娘!那一腦袋紅頭發,着了火似的,我真看不慣。翠台笑道,趕明兒你們家兒媳婦也弄個紅頭發,看你看慣看不慣!喜針就笑。又把嗓子壓低了,說你知道不,這媳婦,不是個正經人。翠台說,這個倒沒聽說。喜針朝院門那邊望了望,把嘴貼在翠台耳朵邊上,這話呀,也就是我跟你說。要是換個二人,我爛肚子裡頭!翠台急問什麼話,喜針說,我說了你可别惱,這媳婦,跟那個誰……翠台說,說呀倒是,跟誰?喜針支吾了半晌,才說了。翠台心裡一驚,臉上倒故作鎮定,這事可不是亂說的,這種事。喜針急得要賭咒發誓,這種事,我怎麼敢亂說?廠子裡都傳開了。翠台一下子就火了,罵道,個長舌頭老婆們!捉賊見贓,捉奸拿雙,還沒怎麼着,就紅口白牙地給人家編派這些個沒味兒的閑話扯淡話!别讓我看見!我撕爛賤老婆們的嘴!喜針見她動了氣,臉上也不自在,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好怔在那裡,聽她罵糊塗街。

r正罵着,喜針忽然把大腿一拍,你看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這個媳婦,就是香羅的娘家侄女。翠台如今聽不得香羅這倆字,氣得更是臉都白了,我當是誰家的好閨女,原來是她家的!苌家莊真是不出好人!喜針聽這話說得蹊跷,便趁機說起了香羅。翠台正有一肚子氣,聽喜針一口一個小婊子,一口一個賣的,心裡竟是十分的痛快解恨。喜針這個娘們,雖說嘴巴瑣碎些,倒是一個正派人。方才自己罵的那些個糊塗街,實在是難聽了些,就從袋子裡拿出幾個瓜,非讓喜針拿走嘗嘗。喜針推讓了幾句,也就歡喜地受了,一面又把先前那些個話罵了一回,也不再提苌家莊那媳婦的事。又感歎又不平,拿上瓜便走了。

r翠台擰開院子裡的水管子,把那幾個瓜仔細洗幹淨,放在一個高粱稭稈編成的淺筐子裡。也不知道,愛梨今天還回不回來。這個季節,瓜果還沒有下來,這幾個甜瓜菜瓜,也算是個抓撓兒吧。喜針這人大嘴巴,剛才這些個話,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傳來傳去,不會傳到素台耳朵裡吧?苌家莊!苌家莊能出什麼好娘兒們!翠台想起今兒在香羅家,香羅那個張狂樣子,妖妖喬喬的,越想越氣,抄起手邊的一把笤帚,嗖地一下子扔出去。隻聽哎喲一聲,那笤帚不偏不倚,正打在來人身上。

r翠台擡頭一看,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臭菊捂着左腿膝蓋骨,咬牙罵道,你還笑!招你惹你了?進門就吃一個笤帚疙瘩!翠台趕忙過去,替她搬過一個小凳子,扶着她坐下,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怎麼偏偏就是你趕上了?臭菊揉着她那膝蓋,哎喲哎喲地叫喚了一會兒,翠台一面給她拿來一個甜瓜,一面把喜針方才那些個話學了一遍,隻說那苌家莊的媳婦,沒提她妹夫增志。臭菊聽了道,苌家莊那媳婦我知道,好像是香羅娘家的什麼親戚。不是侄女就是外甥女。記得有一回,我在小辛莊集上還見她倆做伴買東西哩。翠台說,管她什麼侄女外甥女。有那麼個出了名的風流老娘,底下還能教出什麼好閨女?臭菊見她點名說起了香羅,就不肯再說了。翠台隻顧說得高興,見臭菊不搭腔,心裡暗想,看把你吓的!小雞崽似的!心裡不平,就越發數說起了苌家莊那媳婦,夾槍帶棒的,也捎帶敲打着香羅。臭菊隻是聽着,說到那苌家莊媳婦,倒附和着說幾句,一碰上香羅,竟是半個不字也不肯再說。翠台自說自話了半晌,也覺出了沒味兒,就打開電視,兩個人無話,就看電視。

r看了會子電視,臭菊像忽然想起來似的,一拍腦門兒,說,咳,看我這腦子。我找你有好事兒。翠台問什麼好事,臭菊說,前天晚上,狗菜媳婦來找我,打聽你家二妞哪。翠台心裡一跳,明知故問,打聽二妞?臭菊笑道,自然是看上咱們閨女了。二妞這孩子我是看着長大的,人又俊,又懂事,百裡挑一的好閨女。還有頂要緊的一條,是正經人家的孩子。翠台你,還有根來,整個芳村,誰能說出半點不是來?翠台笑道,這倒不敢說,本分人倒是真的。臭菊說,狗菜媳婦想做一個媒。翠台說,哪一家的孩子?二妞年紀還小,又念着書。臭菊說,論說也不小了,當年咱們,這個年紀,都是有婆家的人了,我十九歲上過門子,二十歲上,就有了我們家老大。臭菊說我一說出這個人家,你保準願意。翠台問,誰家?臭菊說,狗菜媳婦的娘家侄子,苌家莊的。兄弟倆,老大在外頭,這個是老二。家裡開着廠子,二層小洋樓,兩輛汽車,城裡還有一套房子,錢閑得呀,在家裡吱吱亂叫。翠台笑道,這麼好條件,我們可高攀不起。臭菊說,我還沒說完哩。都不是外人,知根知底兒。這狗菜媳婦和你那堂妯娌香羅,是兩姨姐妹。你說是不是知根知底兒?翠台笑道,那更不敢高攀了。人家都是有錢人,我們這小門小戶的人家,可夠不上。臭菊還要勸,見翠台臉上變顔變色的,不知道哪句話說得不妥,就說,今兒呢我就是捎個信兒,不着急,你先琢磨琢磨。咱們往後再慢慢說。

r才幾天不管,菜畦裡的草們又長了密密的一層。馬生菜一大蓬一大蓬的,十分茂盛。翠台拿了一把剜勺子,一面薅草,一面想心事。太陽光曬在身上,透過薄薄的衫子,有一點熱了。有一兩片樹葉子落下來,飄飄曳曳的,正好落在她的肩頭上。苌家莊!怎麼橫豎就離不了這個苌家莊,離不了這個賤老婆!翠台一剜勺子下去,竟砍斷了幾棵芫荽,心裡又疼又氣,索性把剜勺子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下,看着那幾棵芫荽發呆。

r翠台這院子不算大,收拾得卻整齊。根來在家裡是老大,又是獨子,這塊宅基地,是根來他爹留下來的。臨着大街,又開闊,又沖要,是個好地方。根芬出嫁的時候,就是在這個院子上的轎。根來他娘那邊的老房子,一則是在小胡同裡,車輛進出不方便,另一個呢,也太老舊了。翠台是個利索人兒,小小的院子,侍弄得又幹淨,又清雅。栽了花,種了菜,還在菜畦子的周圍,拿玉米稭編了籬笆牆,上面牽藤爬蔓的,又好看,又防備雞們偷嘴吃。愛梨就頂喜歡這個小院子,老說他們新院那邊空曠,翠台在那邊院子裡也開了一片菜畦,如今也有些模樣兒了。大坡不在家,愛梨也還跟着翠台這邊吃飯。怎麼開夥嘛,沒法開。把新娶的媳婦一個人扔家裡,再怎麼也不像話。大坡的事,還得把臉兒放下來。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今兒個就把這張臉皮撕下來,雙手捧着,捧到人家面前!為了自家孩子,還要什麼裡子面子的!翠台怎麼不知道,那賤老婆,專等着看她的笑話,等着她朝她低這個頭。翠台呢,偏是個要強的,臉兒又熱,面皮又薄,大半輩子了,什麼時候在人前露過軟茬?香羅。翠台想起香羅那假模假式的樣子,還有那不冷不熱不陰不陽的口風,句句都藏着一根刺,叫人有疼說不出。個養漢老婆!

r馬生菜一大棵一大棵的,葉片子又肥又厚,肉頭頭的。翠台把它們擇好,洗幹淨,放在箅子上瀝水。又去超市買了半斤豬肉。回來的時候,半道上遇見根生。根生騎着摩托車,後面馱着一個大箱子,翠台趕忙叫住他。扯了兩句閑話,摩托車轟轟轟轟響着,也聽不太真切,翠台問香羅哪天走,這回待幾天?根生說她呀,她哪有準兒。高興了多待兩天,不高興了擡腳就走。翠台說有什麼天大的事兒,多待兩天呗。翠台說趕明兒我過去跟她說話兒去。

r回到家,翠台忙着把豬肉剁了餡兒,把馬生菜細細地磨刀切了,加上熟花生油,加上鹽,加上雞精,又剁了蔥末姜末蒜末,幹炒了花椒大料,磨成粉,統統拌到肉餡兒裡,又多多地淋上香油,一下一下地拌了,香氣一下子就出來了。想了想,又淋上一股子香油,香氣更大了。招惹得雞們都圍過來,饞眉饞眼的,翠台張着兩隻手,嘴裡哦啾哦啾的,轟也轟不走。

r餃子包了快一半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了。翠台看了看外面的天,心想可别下起雨來,天黑路滑的,就壞事了。腦子裡亂紛紛的,手下就慢了,心裡越發着急。越急越亂,越亂就越慢。翠台索性停下來喘口氣,把心神穩一穩。

r馬生菜這東西,别看生得賤,口味還真不錯。從前人們日子艱難,把這個當成金貴的,包餃子,蒸包子,涼拌菜,是頭一等的美味。如今呢,村裡人早不把它們放在眼裡了。正經新鮮蔬菜還吃不完呢。可是人家城裡人口味怪,偏偏愛這一口。這些個馬生菜掃帚苗灰灰菜,被叫作野菜的,在城裡人眼裡,可是稀罕物。翠台心裡笑了一下。怎麼說呢,要是單吃,這馬生菜的味道,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要是加了肉餡兒,就兩樣了,怎麼說,給肉香逼着,那一種野菜的清香就出來了。真是有意思得很,就像紅花扶着綠葉,也不知道,這馬生菜和肉,哪一個才算是主角兒。正胡亂想着,門簾一挑,愛梨回來了。

r翠台見了,趕忙立起來,摩挲着兩隻沾滿面粉的手,問愛梨怎麼回來了?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好像是不願意人家回來似的,趕忙說,還想着你會不會在田莊住一宿呢。這話又不對。仿佛是多嫌人家的意思。愛梨一面把包放下,一面看了一眼那些個餃子,說想着把那件毛衣趕出來,忘記帶了,就回來了。愛梨說今晚包餃子?翠台說是啊,包餃子。臉上就有些熱,好像是趁兒媳婦回娘家,自己這個當婆婆的偷偷包餃子吃,就趕忙解釋說,正要給你打電話呢,讓你回來吃餃子。話一出口,臉上更熱了,一顆心突突突突地跳得厲害,倒真好像是做了賊一般。愛梨愣了愣,笑道,那什麼,我去洗把臉,一起包吧,還快一點兒。

r翠台拿着小擀面杖,立在那裡,心裡又悔又急,這是怎麼了?真是鬼迷了心竅了!怎麼這一句一句的,都成了自己的不是了?愛梨她,不會多什麼心吧?

r愛梨洗完手進來,坐下包餃子。也并不說趕集的事。翠台問一句,愛梨答一句,一句話都不肯多說。翠台心裡七上八下的,偷眼看兒媳婦的臉色,愛梨耷拉着眼皮,專心包餃子,長睫毛撲閃撲閃的,也看不出什麼來。翠台隻有強笑着,挑起話頭兒說一些個閑話。愛梨倒是也一遞一句地跟她應和着。翠台到底覺得心裡不踏實。

r一時間有一會子都不說話,屋子裡十分安靜。隻聽見擀面杖在案闆上碌碌碌碌響着,更襯出了屋子裡的難堪。翠台心裡暗想,也真是怪了,頭幾回愛梨回娘家,總是要住上兩宿,今天也不知怎麼,偏就當天回來了。說是趕着織毛衣,又不急着穿,有什麼可趕的。想必是她見自己尴尬,一時情急編的瞎話。回來也就回來了,怎麼偏就碰上了包餃子,按說家裡改善,都是等大家齊全的時候,況且,都知道愛梨是個好吃餃子的,怎麼竟弄得好像是偷偷摸摸,專門避着她似的。自己還趕着問那些個缺心眼兒的傻話,讓人家下不來台。這樣想着,又偷眼看愛梨,見她一心一意地低頭包餃子,并沒有什麼不一樣的神色。轉念一想,不過是個餃子,又不是山珍海味。趕巧弄了馬生菜,忽然一念之間,想包頓餃子,也是有的。正大光明的事兒,這麼鬼鬼祟祟的,反倒叫人覺得疑心。這才心裡略略寬些。因又問起了愛梨,今兒集上人們多不多?那一家賣果木的是不是也在?老洋姜家的豆腐腦攤子出來了沒有?愛梨都一一答了,說集上的人如何多,如何擠,誰跟那個賣鞋的吵起來了,賣肉的肉二今兒個好買賣,有人家過滿月,整個肉案子上的肉,都被包圓了。愛梨說就是那個誰家,咱們村的振科家。翠台問振科?振科家孫子過滿月?愛梨說,就是大全家的二外甥。翠台啊哦一聲,問他們家添了孫子了?翠台說,你看我,天天瞎忙,倒沒有聽說。愛梨說,還沒有哩,聽說是快了,快生了。翠台笑道,還沒生哪?那怎麼就說起了過滿月的話?愛梨說,我也納悶呢,聽說是要提前幾天擺酒,要大鬧一下。翠台正要接話,隻聽愛梨問她,這和的是多少面?恐怕不夠吧?翠台看她正掀開面盆看,面盆子裡空空的,就剩案闆上的一小塊了。再看大海碗裡的餡兒,知道是弄少了。就那麼兩把馬生菜,肉餡兒半斤不到,顯然是不夠一家子吃。翠台心裡暗罵自己,怎麼就這麼顧前不顧後的,辦事兒一點章法都沒有。如今倒真好像是,公公婆婆趁着兒媳婦回娘家,偷偷包餃子吃了。有心解釋,卻又一時不知怎麼開口,急得臉上通紅,越看越像是做賊心虛的鬼祟樣兒。

r正窘迫着,根來回來了,見婆媳二人一個擀皮兒,一個包,就問,怎麼,晚上吃餃子?翠台一肚子的火,一下子就爆發了,沖着根來喊道,吃餃子吃餃子!就知道吃餃子!我哪裡有這好命吃餃子!根來丈二和尚,不知就裡,說怎麼了這是?當着孩子,你看你這是什麼樣子!翠台說,我吃餃子?我就沒有長着吃餃子的嘴!我為了誰?唵?我白操碎了一顆心!當着兒媳婦,根來回嘴不是,不回嘴也不是,隻有低聲勸道,好了好了,包吧包吧,看讓人聽見笑話!翠台的淚登時流下來,罵道,我怕誰笑話!知道她好這一口兒,我巴巴地包了餃子,要給人家送去。我一不偷人,二不養漢!我為了我親小子,我怕誰笑話!根來這才慢慢聽出滋味來,正要勸說,又擔心她越說越來勁,保不準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隻有坐在那裡,使勁吸煙。愛梨頭一回看公公婆婆這個陣勢,心裡又急又怕,想要勸解,又不知怎麼勸法。聽了這麼半天,竟也沒有聽出什麼頭緒。情知這餃子裡頭有事兒,又一時猜不出,隻好一口一個媽地叫着,再難說出别的話來。

r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了。雨點子落在樹木上,飒飒飒飒,飒飒飒飒,聽起來是一陣子急雨。窗玻璃上亮閃閃的,綴滿了一顆一顆的雨珠子,滴溜溜亂滾着,一顆趕着一顆,一顆又趕着另一顆,轉眼間就淌成了一片。根來濕淋淋地跑進跑出,把院子裡的東西該收的收了,該苫的苫了,又去關東屋西屋的門窗。雞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雨弄暈了,躲在廊檐下,咕咕咕咕咕咕抱怨個不休。樹枝子亂搖,天黑得像是潑了墨。

r屋子裡已經打開了燈。十五瓦的燈泡,流出橘黃的光,朦朦胧胧的,有一些模糊,襯了外面的風雨,倒添了那麼一種靜谧溫暖的意思。翠台忙着收拾桌子上的七七八八,人影子映在牆上,一高一下的。愛梨也幫着收拾,預備着去廚房裡煮餃子,被翠台慌忙攔下了。

r鄉下的五月就是這樣。說涼吧,其實已經不涼了。要說熱呢,畢竟還差着那麼一個節氣。可是一早一晚,竟還是有一些微微的涼意。這個季節的雨,已經有了纏綿的意思了。一陣子急,一陣子緩,停停歇歇的,居然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雨才漸漸地止住了。空氣裡甜潤潤的,帶着一股子花木的森森細細的濕氣。菜畦裡滿眼青翠,菜們喝飽了雨水,伸枝張葉的,精氣神兒十足。

r廊檐下的台階上,扔着那條沾滿泥水的褲子。還有那一把雨傘,歪歪扭扭地,在一旁仰着。翠台蹲在廊檐下,把那褲子和雨傘看了半晌,心裡堵得滿滿的,硬硬地梗在胸口那兒。鼻子裡酸酸的,辣辣的,一陣子一陣子往上湧。使勁憋着,憋着,莫名其妙地,反倒撲哧一聲笑了。他娘的!辛辛苦苦的,白忙了一場!那狗日的台階,又高又陡,地下呢,又滑得厲害,翠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腿一軟,竟一下子跌倒了。周圍黑黢黢的。夜晚的芳村仿佛一口井,又深又涼,叫人害怕。雨點子鞭子似的,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一陣子冷,一陣子熱。餃子們散落在泥地上,白生生的,在黑夜裡格外觸目,像是一隻隻眼睛,巴巴地盯着她看,直把她盯得又惱又臊。

r個養漢老婆!

r根來早已經躲出去了。愛梨呢,早晨向來不吃飯,什麼時候睡夠了,什麼時候過來。翠台也無心弄飯,就洗衣裳。

r洗着洗着,想起了喜針那些個閑話。增志。照說增志的廠子也不是不行,抓把灰比土熱,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增志也說過叫大坡去廠裡的話,可不知怎麼回事,翠台還是覺得别扭。素台倒是沒有提過這個。不說叫去,也不說不叫去。這就複雜了。翠台怎麼不知道她這個妹妹,從小到大,處處跟自己較勁。翠台不願意跟親妹妹張這個口,不光是姐妹兩個脾氣不投——脾氣哪有一樣的?還有一條就是,親戚們越近,倒越不好相處了。自己的親外甥,輕了也不是,重了也不是,增志這個做姨父的,給孩子開多少錢?況且,跟大全皮革比起來,增志那廠子畢竟小多了,工資也低。不說結婚留下的虧空,光是大坡他們小兩口,花銷也夠吓人。增志。也不知道,喜針的那張嘴裡,到底有幾句真的。翠台心裡亂糟糟的,起身去屋裡打電話。

r接電話的是素台。素台問她,吃了不?她随口說吃了,又說還沒有。支支吾吾地,問素台,忙不忙?素台說不忙,正說話呢。翠台聽見那邊唧唧喳喳,有說笑聲,知道是有人在,胡亂扯了兩句,就挂了。

r發了會子呆,又撥香羅家的電話。撥到半截,想了想,又作罷了。

r淡淡的晨光從窗子裡探進來,好像是要晴天了。屋子裡一半明亮,一半黯淡,竟仿佛是不同的兩番天地。翠台盯着那電話機看了一會子,歎了口氣,恍恍惚惚往外走。

r院子裡已經鋪滿了早霞,仿佛是紫色,又仿佛是粉色,細一看時,竟好像還夾雜了淺淺的橘子黃。有一陣風吹過,樹上的露水珠子紛紛落落地掉下來,如同晴天白日裡又下了一場急雨。雨點子被霞光染過,碎金爛銀一般,十分耀眼奪目。翠台仰起頭,有一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眼睛裡。她一面咬牙罵着,一面拿手背去擦。卻是越擦越多,越擦越流,怎麼也擦不清了。

r夜深了。芳村睡着了。幾顆星星,零零落落的。

r這麼多年了。夜還是這樣的夜。星星還是那一顆星星。

r人卻是不一樣了。世世代代。

r你承認嗎?世世代代,竟是一樣的心事。

r風吹過來,悠悠的。夜涼如水。草木繁茂,人間的情欲繁茂。田野珠胎暗結。露水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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