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唐珠:年夜飯
時間:2024-11-07 07:44:34
年夜飯的菜一定是要有名目的。團團圓圓是珍珠丸子,金玉滿堂是玉米蝦仁,五福臨門是豆腐、豆腐幹、豆腐泡、腐竹、豆腐皮再配蝦和鱿魚炖成個小砂鍋,年年有餘是麒麟鯉魚,皆大歡喜是揚州炒飯,當然也少不了一份狀元餃子。rr——曾經覺得這些所謂的彩頭都很無聊,現在卻覺得是那麼有意思。無窮無盡的時間長河,所有的人生都是那麼短暫虛妄,可是一代一代的人卻前赴後繼地努力想在這短暫虛妄中活得有意思……這就挺有意思的吧。r開飯前,金澤拿出一樣東西。r過年,我這個大的原本該給你這個小的紅包,想了想,不給你紅包了,這個,給你吧。r是房産證。老房子的。房産證上是金澤的名字。r我原來以為拿着你的身份證到房管局就能辦的,後來才知道不行。他笑。r我突然明白了前些日子為什麼我的身份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兩天。r他從裝房産證的檔案袋裡又拿出一疊文件:他們說,首先,我們兩個得簽訂《房屋産權變更協議》。其次,得準備原産權證和咱們兩個的身份證、戶口本什麼的原件和複印件,然後咱們兩個一同到房管局,才能辦理産權變更登記。他忍不住笑起來:最最要命的是,你的身份證是假證。r我也笑起來:把我的假的都辦成真的,一定很難吧?r放心,再難也一定會辦成。列甯同志和爺爺都說過,面包會有的,饅頭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金澤把房産證遞到我的面前:雖然面積不夠大,但是也不能算簡慢了吧?r我沉默。這一千年來,我終于有可能擁有一張房産證了,雖然房主的名字不是我。我的臉,此時應該是紅潤潤的吧?房産證封面的紅映到臉上,應該是紅玫瑰的紅。r老闆娘,願意嗎,你?r讓我再想想,好嗎?r好吧,你想吧,好好想。他明顯是自尊受了傷害的樣子,卻又假裝大方。可是假大方也隻是維持了兩秒便原形畢露:你覺得你這樣有意思嗎?r有意思啊。r沒有一點兒意思!他痛心疾首:是,我知道你是女孩。你要仔細,你要謹慎,你要有安全感,但是你這樣糾結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我雖然沒錢,但我不偷懶,我也不欺騙,我有目标,要靠自己的能力和手藝來賺錢,來給你打造一份好的生活。我隻有這麼多,其實也不算少。我知道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那你還糾結什麼呢?你糾結個屁呀?!r要是你有一天變了心呢?此時最好轉移話題。我做出憂戚之狀。r還真是,我還真不能保證自己不變心。你能保證嗎?也不能吧?誰也不知道“有一天”是哪一天,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心會多久不變。可是,我們就這麼一天一天地在一起,一天一天都用真心這麼過下去,過到了老,這不就是天長地久嗎?r我着迷地看着他。他真好看啊。r話說回來,就是過不到老,就是明天你變了心或者我變了心,一呢,好歹咱們這麼認認真真地愛過一場,對過去就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二呢,我們彼此守恒是好,要是真有了變數,那肯定有它不得不變的道理。既然是不得不變,那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到時候順其自然好了。反正你要是變了,我是會為你祝福的。r他終于住口,繃緊了嘴角。r嗯,好有道理。r他笑起來:得了,還沒說合呢,倒先說分了。願意了嗎?r想提個條件。r說。r每年四月初都有一個全省精英廚師大賽吧?你不是說這是省内最厲害的比賽嗎?拿個獎牌來吧。r不相信我的能力?他的眉毛都要豎起來了。r隻是想讓更多的人相信。r庸俗。r是的,庸俗。可是相比于他,我太知道庸俗的厲害,也太知道庸俗的用處。他是太不庸俗了。這不庸俗最讓我愛,也最讓我不放心。此時此刻此事上,我急切地想讓他庸俗一些,再庸俗一些。他這麼年輕,應該适當地與庸俗聯誼,和光同塵。r就是庸俗。我說:因為你這個偉大的廚師和你理想的飯店都需要庸俗的人民币來當後盾,而庸俗的獎牌能夠讓庸俗的人民币來得更熱情。r不愛比賽。給你考個一級烹調師證,行不行?r那證成千上萬地印發,是個人都好拿的。我不稀罕。這比賽不一樣,要你一刀一勺地過關斬将,功夫不硬,你拿不到獎牌。别怕,我不求金牌,銀牌就成。r切,要拿還不拿個金牌。銀牌就是丢爺爺和松爺的臉。r金牌,太難了吧?r說定了,就金牌。我會拿到的。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的功夫,到底有多硬。r靜默了片刻,我接過房産證:好吧,我願意。r他繃緊的嘴角立馬彎出笑容。r每一道菜都好吃,從沒有這麼好吃。因為每一道菜我們都是喂着對方吃。我們坐在一處,他抱着我,一筷子一勺子地喂我,我也一筷子一勺子地喂他。r虧你想得出來,肉麻得不能再肉麻。他說。r以後不了。我說。r誰讓你說不了?我說不你才能不。r遵命大人。r……r窗外響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反而更顯出了幾分寂寥。留在城裡的人并不多,有老家的都回了老家,或者趁着長假去旅遊。大街上是難得的空空蕩蕩,有了路的模樣。這個城市,唯有這幾天安靜了一些。而在屋子裡,菜香酒香在餐廳這邊缭繞,客廳那邊電視兀自開着,歡快喜慶的音樂盤桓回蕩,酒欲足,飯欲飽,溫馨得讓我不想動彈。r姑姑打來電話,金澤連忙接起,姑侄兩個溫溫絮語。我走到窗前,忽然看到一層一層的綿白飄然落下。r是雪。大年夜,下大雪。好。r腰間暖熱,是金澤的雙臂:雪,是不是對你的病也有好處?r嗯。r會不會感冒?r不會。r那,一會兒我們上天台吧。r每一棟樓都是一座山,高樓是高山,低樓是矮山。天台就是一個個的小山頂。我們周圍都是一片矮山頂。雪越下越大,舉目皆白。其他山頂沒有人。這個世界,隻有我們。無端地想起一副對聯:r月出滿地水,r雲起一天山。r我在樓梯間右側,脫衣,赤裸。他用兩個塑料盆為我輪番裝雪。我把空盆放到拐角處,他把雪盆送來,輕輕把盆一推,再把空盆拿走。如是一趟,又一趟。r潔白無瑕,晶瑩剔透,雪乃天地所賜的至純之物,因此古人認為以雪洗身可以清潔神志,淨其雜穢。澡雪一詞也便成為美喻。《莊子·知北遊》曾言:“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魯迅也曾言:“其神思之澡雪,既至異于常人,則曠觀天然,自感神,凡萬彙之當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r對我而言,澡雪當然不是理念,而是行動。雖然并不是第一次,但旁邊有人如此陪伴,還是第一次。這感覺真是有些特别。冰涼潔白的雪,一顆顆地在皮膚上濕潤,融化,從臉到腳,從胸到臀。我看着自己呼出來的一口又一口的白氣,這小小的熱氣,雖然轉瞬即逝,卻也證明這冰雪世界裡,我是暖的,我是活的,我是活生生的暖,我暖得活生生。r澡雪完畢,我穿好衣服,他默默地抱着我,靠着天台的牆圍。他穿着羽絨服,我也穿着羽絨服,兩個羽絨服抱在一起,像兩隻大熊。我把手插進他的衣服裡面,一直摸到他強健的後背。r剛才偷看了沒?r有必要偷看嗎?反正是我的人。r你的意思是,正大光明地看了?r沒有。怕受不了。r雙唇相吻,兩體相嵌,我怎麼可能感受不到他的它?那麼壯碩,堅硬,蓬勃。r我要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這可怎麼辦啊?怎麼辦?不行的,不行的。你行嗎?行嗎?他每一句話都要絮絮重複,落下來的吻也越發瘋狂。r雖然收效甚微,雖然連自己也不能說服,但我還是盡力推拒着他,用動作無聲地回答他:我不行。r試試你這裡,好嗎?他摸到我的兩臀之間。r這孩子,真是急了。可是,不行。我怎麼知道“守節”的“節”包括不包括那裡呢?即便不包括,即便他能做成,可是他若瘋狂得刹不住——肯定是刹不住的——要沖到前面來,難道我就任他進來不成?r我胡說的。他手臂的勁道漸漸松弛下來:那肯定也是很疼的,不了,不了,你不行的,不行……r是的,我不行。可我也不是什麼都不行。我有不行的地方,也有行的地方。r我讨厭自己的理智和冷靜。我讨厭這麼一顆明明白白的心,我讨厭自己的這一切。對他越熱烈,我就對自己越讨厭。越讨厭自己,我就對他越熱烈。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把讨厭自己作為最重要的燃料,我一口一口地傾訴着自己漫長的膽小的怯懦的無恥的老邁的青澀的愛情,内心似火,下體如河。r起初他還壓抑着呻吟,後來他全身顫抖,最後他放縱地大叫了出來。r這一刻,世界沉寂,紅塵安詳。r你還真是有點兒奇怪呢。r是吧?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奇怪。r甯可這樣,也不那樣。r書上說,這樣不疼,那樣疼。我僞裝出一臉的懵懂純真。r他把我按到胸口,笑着歎了口氣。r你要怕到什麼時候呢?r讓我想想。r又是想。快想,快想!r嗯……等你拿到金牌吧。r切,金牌的附加值還真是大,看來我是非拿不可了。他笃定一笑:你聽好了,金牌一定是我的。r他捉住我的下巴擡起,再吻。熱吻,舌吻,濕吻,法吻,這是相濡以沫的吻。此時此刻,他和我相濡以沫,彼時彼刻,和他相濡以沫的又會是誰?别後經年,他一定也會和别人相濡以沫吧?我見過太多的男人,薄情的三朝兩夜,厚情的三年五載,也便有新人在側,鴛被重添。不,我絕對沒有譴責他們的意思。人生如此孤獨,寂寞,艱難,且無常,他們當然要再次開始。r金澤,他會是這些男人中的一個吧。r最好,他也是這些男人中的一個。r如此,我更應該盡快離開,把正常人的日子交還給他,給他留出寬展的時間和心情,讓他再找一個女子,也好芙蓉帳暖,春宵苦短,傾心相愛,相偕華年。r應該這樣。r所謂的愛情,終有一天會消逝。他得活下去,活到老死。我也得活下去,不知所終——突發奇想:待到他垂垂老矣,孱弱癡呆,我或許還可以以保姆的身份來照顧他……r是的,我愛他。如此愛一個男人,這是我平生首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所以也該是唯一一次。r我是如此愛他。但是,和愛他相比,我還是更想活下去。至于這麼活下去有什麼意義,為什麼還要這麼死皮賴臉地活下去,這樣的問題還是不想了吧。先活下去再說。r睡覺之前,道過晚安,他抱住我不撒手:r再說一遍,我還想聽聽。r什麼?r就是那句我願意。r我願意。r再說一遍。r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r他的雙臂緊緊地包裹過來:r不許後悔。r不後悔。r嫁給你。”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