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到廣東的第一天起,謝闖就給自己定下了目标,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當他還是單身漢的時候,最喜歡吃過晚飯去散步,每次經過人家的廚房,看到裡面忙碌的身影,他都會停下來。那橘色的燈火,那碗碟碰撞的聲響,還有那飯菜的香味,都是他所向往的。他對幸福的理解很簡單,隻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家,有個賢惠的妻子、一個漂亮的女兒,一家人在寒冷的冬夜裡,圍在一起吃熱氣騰騰的晚餐。
經過多年的拼搏,買房的理想終于變得現實起來。他把看房的任務交給了李碧霞。說來也怪,那段時間,兩個人的争吵頻率直線下降。他們的婚姻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風平浪靜。每天下班,李碧霞拿出一堆樓盤的資料給他看。一個多月後,李碧霞看遍了全市所有的樓盤,從中篩選了兩套,讓謝闖定奪。這兩套房子,一套在市中心,周邊是繁華的商業區,生活很方便,但價格較貴,他們的存款不夠,需要貸款。另一套在郊外,從廠裡開車過去,差不多要五十分鐘,但環境很好,像世外桃源一樣,價錢也相對便宜,付完房款後,他們還有錢裝修。謝闖選了第二套。房子定下來之後,李碧霞又開始張羅裝修的事。
兩個多月後,房子裝修好了,雖然處處透着一股濃郁的鄉土氣息,但是,對于新家的喜悅,掩蓋了這個小小的瑕疵。搬進新房的那天晚上,他們抑制不住地興奮。新裝修的房子,還帶着刺鼻的氣味,可是兩人顧不了那麼多,匆匆吃過盒飯,就開始打掃衛生。等全部搞完,已是第二天早上,兩個人躺在床上,隻剩下喘氣的力氣,可心裡樂滋滋的,因為他們終于有了一個家……
沒過幾天,家裡來了一個重要客人。那天下午,謝闖正在開會,讨論宿舍樓的基建工作。他正在發言,手機就響了,一看是李碧霞打來的,他就輕輕按掉了電話。可李碧霞卻不罷休,不停地打過來,謝闖以為家裡出了什麼急事,接了電話,一接才知道嶽父來了。
嶽父駕到,自然要熱情招待,他開完會後,馬上往家裡趕。李春林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他穿着白襯衣,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褲腳卻挽得高高的。他一見到謝闖就說:“你這個房子,還不錯,就是小了點,我住慣了大房子,感覺像是籠子裡的鳥一樣難受。”李碧霞說:“爸,你女婿是個清官,人家二十萬現金放在他面前,他連眼皮都不擡一下。”李春林說:“是嗎?幹嗎不收?不收白不收。”謝闖說:“那個錢要是收了,你就隻能在監獄裡來看我了。”李春林說:“你的膽子也太小了。”
李碧霞出去買菜時候,李春林跟謝闖說明了來意,他直截了當地說:“我聽說你們廠有工程要做?”謝闖大吃一驚,心想,他的消息也太靈通了,肯定是李碧霞告訴他的。他說:“是,是有個小工程,準備修兩幢宿舍樓。”李春林說:“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工程,你交給我做,明年這個時候,我買一套兩百平方米的房子給你。”謝闖一聽,忙說:“這個是要招标的,我說了不算。”李春林大笑起來:“什麼招标不招标,不就是走個過場、演場戲嘛。”謝闖想着用什麼理由回絕他,他想了想又說:“再說,你的工程隊資質也不夠啊。”李春林笑得更大聲了,他說:“這太簡單了,随便挂靠一家建築公司,交點管理費就行了。”謝闖見說服不了他,幹脆硬着頭皮說:“這個事情,我真幫不了你。”李春林很生氣,站起來說:“謝闖,我最後問你一次,這個忙,你幫還是不幫?”謝闖咬了咬牙說:“我真幫不了。”李春林氣急敗壞,連晚飯都沒吃,就走了。李碧霞回來,看到父親走了,知道是被謝闖氣走的,跟他大吵了一架。
李春林并沒有離開佛山,第二天早上,謝闖剛到單位,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說:“中午找個地方吃飯,我有事找你。”又特意叮囑道:“你一個人來,别讓碧霞知道。”中午,謝闖到了約定的地方。李春林沒再說工程的事,而是說:“我最近手上有點緊,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謝闖說:“多少?”李春林說:“我知道你剛裝修完房子,手上也不寬裕,多少都可以,一萬塊不嫌多,五百塊不嫌少。”謝闖覺得很奇怪。想當年,他可是雲窩鎮上最有錢的人,這些年雖然沒接什麼工程,但也不至于淪落到這種地步吧。他說:“沒問題,我可以拿一萬元給你。”李春林說:“我給你打個條。”謝闖壓根沒想讓他還,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兩人開始喝酒,酒一喝,兩人就像兄弟一樣親熱了,李春林說:“不瞞你說,我生了個兒子。”謝闖大吃了一驚。李春林說:“是跟我的小老婆生的,在她身上我花了不少錢。可是這幾年,運氣太差,好不容易接了個工程,最後也爛尾了,一分錢都沒結到。”謝闖說:“你這不是自作自受嗎?”李春林說:“這事,你千萬不能告訴碧霞。”謝闖說:“放心,這話爛在我的肚子裡了。”
搬進新家之後,李碧霞變得越來越懶。她每天早上起得很晚,起床後,也不梳洗,穿着睡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中午也不做飯,在樓下叫份快餐,吃完就睡午覺,睡完之後,接着又是看電視,與此同時,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妄想症也越來越重。謝闖每天下班回家,她都像狗一樣在他身上聞來聞去,分辨有沒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吃晚飯的時間,則變成了錄口供的時間,如果在手機裡看到陌生女人的名字,她就會問,這個女人是誰,跟他是什麼關系,打電話來說了什麼。如果是何安琪打來的電話,她就會更加警惕。謝闖覺得吃飯變得無比痛苦。
四月一過,一年一度的南風天又來了,大霧彌漫,霧氣從臉上拂過,像用潮濕的大舌頭舔着你的臉。電視機潮得厲害,裡面的人模模糊糊,就像一張掉在水中的畫,五分鐘後,才漸漸地、漸漸地清晰起來。被子摸上去涼飕飕的,像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一樣。食物特别容易變質,一不小心,一碗飯,就長出了綠毛,變成了綠毛龜。人的心情也是潮濕的,小兩口之間一不小心就會走火。
一天,李碧霞像平常一樣喋喋不休,質問最近手機上為什麼沒有何安琪的電話,是不是故意删了?還是分手了?謝闖實在忍不住了,罵了她一句:“神經病!”她冷笑着說:“謝闖,我知道你嫌棄我了,我現在就死給你看。”謝闖以為她隻是随便說說,并沒太在意,誰料,她突然站起來,沖到陽台上,就要往下跳。謝闖趕忙跑上前去,死死抱住她的腰,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回來。
跳樓事件之後,謝闖小心翼翼,家裡總算太平了一段時間。沒想到,兩個月後,李碧霞又玩起了人間蒸發。
那天,謝闖下班回到家,發現家裡空空蕩蕩,燈開着,桌子上有一封信,旁邊則是一堆撕碎的紙,這些都是謝闖和林佳妮當年的通信。他藏在床底一個隐秘的角落,不知道怎麼被李碧霞找了出來。李碧霞的信這樣寫道:“謝闖,我知道我永遠取代不了她的地位,我占有的隻是你的身體,不是你的心。我覺得,每天晚上,都有三個人睡在這張床上。她睡在我們中間。我走了,永遠也不回來了。你别來找我……”信很長,看到一半,謝闖再也看不下去,腦袋嗡嗡直響。他跑下樓,到處找人。可城市那麼大,他到哪裡去找呢?一直找到晚上十點,還是沒有結果。無奈之下,他報了警。
那晚,他徹夜未眠,不停打她的手機,而她一直關機。第二天,他找了她一整天,還是沒有收獲。第三天早上,手機響了,他以為是她的電話,一接,卻是派出所打來的,說在一個下水道發現了一具女屍,隻有身體,沒有頭,讓他去辨認一下。他到了現場,隻看了一眼,就确定死者不是李碧霞。
第三天晚上,謝闖拖着沉重的雙腿回家,走到樓下,發現家裡的燈竟然亮了,他一口氣跑上樓,掏出鑰匙開門。李碧霞坐在沙發上嗑着瓜子,看着電視,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見到謝闖,眼皮擡了一下,問:“你今天怎麼沒買菜?”謝闖想發火,但控制住心中的怒火,換了拖鞋。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她竟然靠在了他的身上。謝闖小心謹慎地說:“你這兩天去哪裡了?”李碧霞一臉淡定地說:“哦,去看了個朋友。”見他還沒動,她就埋怨道:“你怎麼還不去做飯,我餓了。”
從此,謝闖不敢再惹李碧霞,吵架變成了李碧霞一個人的獨角戲,謝闖如果一回話,戰火就會升級,演變成失蹤或者自殺。他被李碧霞折磨得心力交瘁,像身陷泥潭,越掙紮,越是感覺到無力與絕望。
那些日子,每天下班後,謝闖都在辦公室磨磨蹭蹭,想盡量晚一點回家。沒有成家之前,他對家,對那些溫暖的燈光充滿向往,可是,當他走到樓下,看到家裡的燈光亮着,卻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寒意與厭倦。也就在那段時間,一個轉機出現了,康力公司準備在西安設立銷售分公司,經理從集團内部選拔。他随手報了個名,竟然通過了。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感覺套在脖子上的那條繩子,終于解開了。一切都是悄悄地進行的,李碧霞一點也不知道。
謝闖悄悄訂了機票,偷偷去了機場。換登記牌、拖運行李、安全檢查,一切都辦妥之後,他找了個地方喝了杯咖啡。他想,兩個人分開一段時間,感情就冷了、淡了,到時候再離婚,就不會有太多的牽絆。
候機的時候,他打了電話給何安琪,想把去西安這個消息告訴她。電話撥通後,他問:“安琪,你在哪裡?”何安琪說:“我在雲南。”他又問:“旅遊嗎?”何安琪說:“對,旅遊……結婚。”謝闖愣了一下,感覺胸口發疼,他捂着胸口說:“那祝福你們,祝你們新婚快樂,白頭偕老。”何安琪說:“謝謝,回來請你喝喜酒啊。”
喇叭裡開始播登機提示,他埋了單,準備登機,這時,手機響了,李碧霞打電話來了。他的心猛的一緊,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李碧霞質問道:“你在哪裡?”謝闖心虛地說:“我,我出差。”李碧霞說:“什麼時候回來?”謝闖說:“可能一個星期,也可能半個月,要看事情進展是否順利。”李碧霞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今天去醫院做了檢查,你要做爸爸了。”謝闖愣住了,感覺脖子上同時套上了兩根繩子。李碧霞還在對着電話說個不停,可是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謝闖像個逃犯一樣,流竄到了西安。佛山的春天空氣濕潤,整個人像泡在水裡,而西安空氣幹燥,謝闖住在酒店裡,甚至能感覺到身體裡的水分正在一點點蒸發。上洗手間的時候,他照了一下鏡子,被自己吓了一跳,嘴唇竟然白得像幹銀耳。那一夜,他心神不甯,無法入眠。
刺眼的陽光透過窗簾射進來,他覺得頭很痛,像是被門縫夾過的核桃。他下了樓,在路邊吃了一碗羊肉泡馍。九點多鐘,手機響了。陳總在電話裡把他臭罵了一頓,他這才知道,李碧霞剛剛帶了根繩子跑到陳總辦公室又哭又鬧。
謝闖一刻不敢逗留,馬上訂機票回佛山。一下飛機,直奔陳總辦公室。他曾無數次出入這間辦公室,但這一次腳步格外沉重。他在門口足足停留了一分鐘,心中忐忑不安,像是即将走進關着獅子的鐵籠。他深深吸了口氣,終于敲了敲門。陳總在抽煙,黑着臉,臉上的線條,顯得格外僵硬。謝闖還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的表情,怯生生地坐下來,叫了聲“陳總”。陳總閉着眼睛,沒有說話,繼續抽着煙,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說:“你來康力公司多少年了?”謝闖想了想說:“快五年了。”陳總說:“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招你進來?”謝闖說:“是因為您信任我。”陳總搖了搖頭,說:“是因為我覺得你品質好。康力公司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系網非常複雜,一個人如果人品不行,稍有不慎,就會受不了利益的誘惑。”謝闖剛想說話,陳總接着說:“你讓我很失望。我一直認為,一個人最重要的是品質,其次才是能力,而在所有的品質中,誠實又是最重要的,我甯可用一個沒有能力但品質好的人,也不願意用一個品質不好但有能力的人,因為,用這樣的人,等于在身邊安裝了一顆定時炸彈,他所帶來的破壞性,是無法想象的。如果當初你告訴我,你是一個初中生,我非但不會看不起你,還會更加對你另眼相看,因為我非常欣賞你的才能。”謝闖沒有申辯,站起來說:“謝謝您這些年來對我的栽培。”陳總什麼也沒說,又閉上了眼睛。
走出大樓,他又回頭看了看“康力集團”四個金燦燦的大字,心中竟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這四年來,他曾無數次夢到這個場景,每一次都要吓出一身冷汗,現在,他終于把這個沉重的包袱扔掉了,終于可以解脫了。
正是下班時間,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他像流浪漢一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覺得自己像一片輕盈的羽毛,飄浮在冷冰冰的城市裡。路邊有一家川菜館,謝闖拐進去,點了盆水煮魚,要了瓶紅星二鍋頭。兩個小時後,他從川菜館出來,街上又多了一個醉鬼。沒走多遠,他就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