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漸暗,屋子裡隻留下模糊的輪廓。帶着柴禾香味的炊煙,在街上奔跑起來。母親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和趕鴨子回家的吆喝交織在一起。鴨子們從河裡爬上來,抖抖身上的水,晃動着肥碩的大屁股,不緊不慢地回家。
這些景象,他平時是視而不見的,可今天,他卻滿心歡喜,帶着新奇的眼光看着這一切。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特别的日子,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在無數次的想象、無數次的期待之後,他将第一次走進林家大宅。
在雲窩鎮上,林家是真正的名門望族,祖上的木材生意做得很大。家業傳到林佳妮的太爺爺那裡,就開始衰敗,他風流成性,又抽上了鴉片,不僅生意開始萎縮,連人口也跟着開始萎縮,林佳妮的爺爺是獨子,林佳妮的父親,也是獨子,而他,又生了兩個女兒,就這兩個寶貝女兒,幾年前還夭折了一個。
林佳妮的父親是雲窩鎮的副鎮長,一直分管文教衛。母親是上海知青,鎮上的人,當着她的面叫她劉醫生,私下裡叫她“上海婆”。
劉醫生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在那個年代,她在雲窩鎮上創造了很多第——第一個塗口紅,第一個穿絲襪,第一個穿高跟鞋……雲窩鎮上的人幾乎都知道,她有一雙奶白色的高跟鞋,她穿着那雙高跟鞋從老街的青石闆上笃笃走過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雍容與妩媚。那清脆的聲音,是小鎮最好聽的音樂。她那豐腴的背影,仿佛一塊磁鐵,吸引着許多男人的目光,讓男人們直吞口水。最好笑的是一個鄰鎮來的小木匠,他在雜貨店門口打櫃子,嘴裡含着芝麻釘,看到她,竟傻眼了,咽口水的時候,忘記了嘴裡的釘子,差一點把它們咽進了肚子。
男人吞的口水越多,女人吐的口水就越多。關于她的流言很多,說她是個狐狸精,林佳妮的父親之所以能當上副鎮長,這個狐狸精功不可沒。不管别人怎麼議論,謝闖對劉醫生有一種天然的好感,覺得她是雲窩鎮上真正的貴婦。
對于謝闖來說,林家大宅一直是神秘的所在,從小到大,他隻是從門口經過,從未有機會進去。記得有一次,他拉着母親的手,從門口經過時,忍不住把頭探進去,看到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喂小兔子吃草,神情專注。他看着母親,一臉認真地說,長大了,我要當這家人的上門女婿。他滿以為母親會很開心,誰料,母親竟然很生氣,臉一黑,甩開他的手,徑直往前走了。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樂滋滋地說,到時候,我就把您接過來,把最大的房間給你們住。誰料,母親竟然抽了他一個耳光。他摸着火辣辣的臉,一顆顆眼淚從眼眶裡縱身跳下。這是母親第一次打他,他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生氣。
從此,當上門女婿的理想,成了他一個人的秘密,再也沒有向别人提起。有很多夜晚,他來到這幢神秘的房子前,仰望着高高的馬頭牆。窗戶裡飄出了飯菜的香味,清脆的笑聲,還有帶奶油味的上海話。他想象着屋子裡發生的一切,想象着有一天,他能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員。
那時,鎮上的人家,燒的都是山上砍的柴禾,隻有林家燒蜂窩煤,空氣裡充滿了煤火的味道,他覺得那是城裡才有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一個又一個肉桂色的晚上,這個消瘦、孤傲的少年不停在圍着房子轉圈,好像是給林家巡邏的家丁一樣。
不過,謝闖很怕林鎮長。按理說,他們之間并沒有什麼交集的機會,謝闖的恐懼其實緣自一次誤會。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來林家巡邏,突然聽到屋子裡傳來了鋼琴聲,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鋼琴聲,美妙的音樂讓黃昏變得松軟悠長。他聽了一會兒,扒着窗台上的木條好奇地往裡面看,身子懸在半空,腳尖頂住牆壁。屋子裡,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正在練琴,她很投入,雪白的手,像兩隻白鴿在琴鍵上翩翩起舞。謝闖看入了迷……突然,身後響起一個男人嚴厲的聲音:“你幹什麼?”那是林鎮長的聲音,謝闖渾身一顫,在街上狂奔起來。林鎮長并沒追上來。等到跑遠了,他懊悔起來,我又不是小偷,為什麼要跑?我這麼一跑,他就真把我當成小偷了。想到這裡,謝闖陡然緊張起來,手心直冒汗,他不知道,林鎮長是否還記得這件事?等一下是否會認出他來?……
謝闖這樣想着,來到了門口。門是關着的,門上貼着兩個鮮紅的門神,手裡提着大刀,眼睛睜得像乒乓球那麼大,胡子像竹根一樣雜亂。謝闖突然有一種幻覺,覺得一個是林佳妮的父親,一個是林佳妮的母親。他突然緊張起來,害怕風把發型吹亂了,又用手理了理。他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請進。”
開門的聲音很好聽,像嬰兒的一聲啼哭。他的步子很輕,像一尾魚,帶着一種朝聖般的心情,遊進了陌生的水域。
他順手關上門,林佳妮說:“開着吧。”
謝闖有些不好意思,把門都打開了。
“開一扇就好。”
謝闖又折回去關門。
看到謝闖笨手笨腳的樣子,林佳妮沒來由地笑了,謝闖不知道她笑什麼,也跟着笑了起來。
老房子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陰涼,經過一天的暴曬,有一股淡淡的烤面包香味。他覺得這個味道很好聞,便猛吸了幾口氣。
林佳妮梳着馬尾辮,看上去清清爽爽,臉上還是招牌的微笑,眼神明淨,就像雨後的天空。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隻手拿着英語書,另一隻手拿着蘋果,嘴裡發出清脆的咔咔聲。受傷的右腳挂在另一張紅漆的小闆凳上。謝闖看到了她白魚一樣鮮嫩的腳,五個可愛的腳趾頭,露珠一樣純淨,腳趾上塗着粉紅色的甲油,像櫻桃一樣鮮豔欲滴。林佳妮看到他在看她的腳,有些不好意思。
謝闖看到裡屋黑乎乎的,一盞燈都沒有亮,說:“你爸你媽呢?”
林佳妮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我爸去李碧霞家喝酒了,我媽今天值夜班,要十一點鐘才下班。”
聽她這麼一說,謝闖松了一口氣。
林佳妮又問:“吃不吃蘋果?”
謝闖搖了搖頭,他不會削蘋果,怕出洋相。
看到謝闖在盯着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把裙擺往下扯了扯說:“請坐吧。”
謝闖在她身邊坐下來,聞到一股水蜜桃的香味,這味道,是從林佳妮雪白的脖子上散發出來的。從他坐的地方,隻能看到半個幽暗的天井,由于時間久遠,石闆已經磨損,留下了一個個圓孔。青苔一直往上蔓延,布滿了牆根。牆角有一隻水缸,裡面有一朵粉紅的荷花正在盛開。圍牆很高,擡頭望去,隻有一片豆腐一樣四四方方的天空。牆面上留下了一幅幅水墨畫,都是經年的雨水所留下的足迹。廂房木栅窗上的油漆,早已褪去,露出煮熟的豬肝色,窗台上,放着一隻濕濕的竹籃,籃子裡是幾尾柳葉魚,細長、優美,像少女鮮亮的足。天井是雜亂的,水缸、石磨、還有折了腳的椅子,都呈現着時光磨損的痕迹,尤其青石闆,竟然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
隔壁人家正在放電視劇《上海灘》,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小屋裡,聲音開到了最大,像是在他們耳邊轟炸。平時這個時候,謝闖是最積極的一員,吃過晚飯,沒來得及抹嘴,就拿着小闆凳去占位置了,但是今天,他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美好而神聖,林佳妮坐在他旁邊,像個天使,連空氣好像都是甜的。
謝闖幫林佳妮補習的是英語語法,這是林佳妮最薄弱的地方,他講得細緻而生動,比英語老師講得還好。他們坐得很近,謝闖能感覺到林佳妮柔軟而輕盈的呼吸。
長案上的老式座鐘,咔咔地響着。外面起風了,門闆在顫動。一陣風溜進來,吹動林佳妮的長發,飄到謝闖臉上,癢癢的。一隻老鼠晚飯吃得太飽,想出來散散步,它站在梁上東張西望,吱吱一叫,順着木頭柱子爬下來,瞬間消失在了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