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唐珠:夢裡也知身是客
時間:2024-11-07 07:40:33
牆壁甜蜜,地闆甜蜜,電腦開機的提示音甜蜜,電視裡的廣告甜蜜,連廚房裡的油煙味兒都甜蜜……情意臻濃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吧?老房子裡的一切似乎都是甜蜜的。這房子,它簡直成了個糖果房。進得門來,這房子裡隻有我和他,隻要不做菜不讀書,他動辄便親吻擁抱,把我們的二人世界攪成一團糖漿。好不容易膩纏結束,道了晚安,各處一室,他去餐廳倒水喝,也會再敲敲我的門。rr睡了沒?r沒。r再說會兒話呗。r你有聊天饑渴症呀。r對,這病得你治。r先給五百萬。r沒錢,賣身好不好?r呸。r或者會發短信:r睡了沒?r睡了。r你這是夢回複?r是。r夢裡來見個面兒呗。r不。r……r黑暗中,我微笑睡去。r其實夢裡還真沒少見面。曾夢見大雪天裡,我餓得不行,他突然遞過來一個熱乎乎的饅頭,我拿過來就吃。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笑嘻嘻道:“吃了我們家的東西,就來給我們家當媳婦兒吧。”我眼看着他一點點兒變小,心想,他這麼小,我這麼老,可怎麼給他當媳婦兒呢。正愁着,就醒了。r還曾夢見和他在大霧中行走。能見度極低,簡直一步路都看不到,寸步難行。他卻很有方向感似的,大踏步地走着。我一邊心懷恐懼一邊又漸漸無所謂起來,想着反正是跟他在一起,沒什麼好怕的。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來,說大霧對你的病好不好。我說隻要不是霧霾就好。他說那就浴霧吧。我說那你呢,他壞壞地一笑,說我跟你一起呀,省得你說我看你裸體吃虧,你也看我的吧。說着就很利落地脫掉了衣服,我就傻在那裡看他脫得一絲不挂。作為一枚千年老處女,雖然不曾和男人交合,卻也因各種機緣目睹過各一些男人的裸體,我得承認,數得着他最好看,還有他的他。還曾夢見跟他在曠野裡閑逛,他給我指着這個野菜那個野菜,突然前面有炊煙袅袅升起,他靜下來嗅了嗅味道,大叫道:“爺爺!爺爺!”然後一把拉住我,往前狂奔。我邊随着他跑邊尋思:爺爺是亡故之人,亡故之人再現就是神靈,神靈都是認得妖異的,他老人家要是認出我是個妖異來可怎麼辦?不,絕不能過去。可是,我是妖異嗎?好像也不能算。那不妨讓他認一認,若他認不出我來,我就不能算作妖異,我和金澤也就成了吧。可是,成了又能怎麼樣呢……r“夢裡不知身是客”,這是李煜。我卻常常“夢裡也知身是客”。于是每次夢到他,第二天再見面,我都想拿捏出一點兒“客”的矜持,他卻愈發頻繁地膩歪起來。門廳,廚房,衛生間,陽台,無論在哪裡見面,他都要抱一下,吻一下。我若是不掙脫,他随時都能趁機把這些小親密無限延長,而我也一次比一次猶疑地沉溺其間。他的氣息,他的幹淨的男人的氣息,真是好聞,好聞極了……我快成花癡了吧。r給他吧!r給他吧!!r給他吧!!!r……r每當一個念頭澎湃而起,另一種念頭也會後浪推前浪,潮湧而來,直至浪花拍打到灘岸的礁石上,發出冰涼的轟鳴:r然後呢?r我會死。r這簡直是一定的。r我一點兒都不懷疑錦盒無題詩的絕對權威。經過這麼多年的驗證,除了不曾實踐的後一句半,前兩句半都準得不能再準。而這後一句半裡,“若出體外歸常人”最是虛無缥缈。誰能料到這顆神神道道的珠子會在什麼時候又會以什麼方式溜達出我的體外呢?不可預知,無從掌控,隻能棄之不慮。那麼唯一有意義的其實就剩下了那半句“失即死”。r“失即死”。看看這三個字吧,多麼言簡意赅,不容置疑,簡直可以翻譯成另外三個字:殺無赦。r怎樣才算是“即死”呢?古人的語言沒有明确标準,常常是泛指或者虛指,彈性很大,一天、兩天、八天、十天,或者遷延一年兩年,都算是。總之很快就是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我“即死”的時候,這場原本很像個樣子的愛情,就會轉性淪為一部虎頭蛇尾的滑稽戲。面對速枯速萎速朽速滅的我,金澤又會多麼恐懼、懊悔甚至嫌惡:怎麼會碰到這麼一個怪女人呢?怎麼做一次愛就會死呢?真是倒了血黴啊。r所以不要。堅決不要。r也因此,簡直是故意似的,每次和他卿卿我我的時候,我都竭力讓自己分神,去回想那些有過交集的男人:那拉提草原上把我抱在馬背上的少年,強勁的心跳如同熱烈的小鼓;鄉間的油燈下教我做衣服的小裁縫,他小心翼翼地丈量我的腰身,含情脈脈的溫柔仿佛手中的軟尺;一個體毛濃重的東北男人,他吻向我的時候,鼻息好似一個小型的風箱……他們的影像如電影膠片一樣在我面前一幀一幀地閃動。我告訴自己:眼前的金澤,終有一天會成為他們之一,成為過客。r可是,無用。在金澤濃酽的氣息中,我的分神總是很快失效,男人們的面容和神情總是很快彌散。事情的幽微之處也在于此:越刻意,越意味着艱難。因為這個正在進行時的過客,終究還是異于那些已經成為回憶的過客。那些過客走的是先近後遠的直線,而眼前這一位走的卻是徘徊往複的環線,他一圈圈地繞着我,越纏越緊。r那一天,在他的房間裡,我們一起歪在床上看視頻,看着看着兩人就在床上糾纏起來——在床上糾纏可是太方便了,我幾乎繳械投降。幾乎。r可以嗎?r不可以。我暗暗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掐疼:不可以。r你沒有過,是吧?r嗯。r很害怕?r嗯。r他緊緊地抱着我,撫摩着我的頭發。r怕疼?r嗯。r我會很小心的。很小心。r這傻瓜。他怎麼能想到呢,我怕的根本不是疼。r我有經驗。我的技術,還不錯。r我看着他。他窘迫起來。r其實也沒多少經驗……你不是嫌棄我有經驗吧?我不純潔了,不是處男了。你為這個嫌我髒嗎?r我在他的懷裡拱動着,想拱到他懷抱的最深處。真可愛啊。什麼處男不處男,這一點兒都不重要。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處男,最純潔最純潔的處男。r很難受。他說。也更緊地抱着我。他的他在我的小腹處,隔着一層布也能感受到它的硬熱。r親愛的人啊,親愛的人。r是不是怕懷孕?他低喃。r我搖頭。呵,孩子。我從沒有想象過我會有孩子。我不可能有孩子。我早已為自己注定,不會有那種拖兒帶女油鹽醬醋同時也是血肉相融镌筋刻骨的生活。r你,還是嫌我髒吧。r怎麼會呢?怎麼會髒呢?他這樣的男人,有過多少情史都不髒,和再多的女人上過床都不髒。一個人髒不髒,和上床這件事沒什麼關系。r沒錯,我之前泡了很多妞,不過這也不全是我的錯。誰讓你出現得這麼晚呢?r沒有比這更混賬的責怪了吧,可是我喜歡聽。r其實,也許……我以往的經驗累積,都是為你準備的。r我默默地笑。這傻孩子。r嘲笑我?他撒嬌着惱怒:你要是嫌我,我就還去找别人。r好啊,你去。r他松開我,坐起來。r真這麼想?這麼大方?r那怎麼辦?反正我不行。r我會負責的。他說。r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行。r好吧,我等着。等到你行的時候。r他委屈着,有些楚楚可憐。這個笨蛋,這個笨蛋啊。忽然有些放棄地想,若他用強,我便半推半就,遂他也可。這條冗長的命已經活得太過貪婪,結束在他這裡,也稱得上是善終吧。r你,一定得等我說行嗎?r那當然。可以主動,但絕不能勉強。對女生,我的原則向來如此。他臉上的線條驕傲,語調自持,可恨又可愛。——我承認,還是可愛的比重更大,大得多。雖然越可愛就越遙遠。r要是有一天我突然不見了,你還會等我嗎?這個問題,一直很想問他。r不喜歡假設。r别逃避問題。r這隻是虛拟問題。r虛拟問題所面對的,可是真實态度。r懶得理你。r不過是個虛拟問題,就讓某人不敢正視了。也是,古往今來的傻女人多了去了,男人死了,男人不要她了,她還熬啊熬啊熬的,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地熬,有幾個男人能做得到?r他慢慢松開我:那些熬着的女人,有幾個心甘情願?你,為什麼要比這個?r我在心裡捶了自己一拳。沒錯,真是油脂蒙了心,幹嗎要比這個呢?r好吧,我正視。他說:會等,但到底能等多久,我對自己心裡也沒底兒。很可能我等了三年五年就等不下去了,可是我願意去做最大的努力,行嗎?r我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裡,深深地嗅着他的體息。r有點兒明白了。你呢,是既不想和我做,也不想讓别人和我做。總的意思就是我不能做。可是我再怎麼表态,你也不會放心。喂,是不是我自宮成太監你才會百分百滿意?才不會這麼找碴兒挑理兒?他再度把我緊緊抱住,輕哂。r哈,太監。一百多年前,我曾在北京海澱暫住過一些時日,正趕上大清王朝破産,最後一批太監離開宮廷,我有幸碰到過一個。他當時有三十來歲,攢了不少金銀珠寶,幾番交集後對我很有誠意,人看着也很和善。可是,一個太監的誠意,還是算了吧。r有算命的給我算過,說我一和男人做,就會死。我說:他算得很準的。r我看着他的臉,密切地捕捉着他的表情。這個話題聽起來像個笑話,可我不允許他把它看成一個笑話,因為這個話題設置的陷阱深處,有着壁立千仞的峻峭背景。r原來是這樣。他還是笑了:你很信,是嗎?r對。r露嗎?r沒有。r回頭買到好松露,一定做給你吃。r好。我有點兒暈。怎麼就岔到松露上面了呢?我在他眼裡就這麼愛吃?用吃一哄就好了嗎?r所有的菌類都是地上長的,隻有松露在地下長,人看不到,不過它自有天敵,比如豬。豬能對付松露,能把松露從地下拱出來,所以松露還有一個名字,叫豬拱菌。他一笑:不過,得是母豬。r他這麼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豬拱菌我倒是吃過的,兩百多年前吧。r知道松露為什麼需要母豬拱嗎?現代科技研究說,松露含有雄性激素,所以隻有母豬拱才行。在法國,他們的松露用的是鵝和狗,當然是母鵝和母狗。你說奇妙不奇妙?r哦。這真的是很奇妙。r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這是《黃帝内經》的話。男女也是萬物裡的陰陽,是陰陽就得交合,這是天意,也是人道。所以,别怕,沒那麼可怕。它是……很享受的一件事。這種享受,你隻有做了才會知道。r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我怎麼會不懂呢?越是懂,他的諄諄教誨就越是可愛——他的一切都那麼可愛。可是我不能沉陷于這可愛。我用眼角的餘光看着牆角,那個逼仄的死角。r如果和你一做,我真的死了——我是說真的,真的——那你會怎麼樣?r他盯着我的臉,很久。r我沒想過。他說。r這不是我喜歡的回答,可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我知道。而我的問題在他看來太過荒唐,所以他更不喜歡,這個我也知道。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