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唐珠:認親
時間:2024-11-07 07:40:02
正在上班,手機鈴響,是金澤的短信:姑姑已到,盡快回家認親。rr心裡一緊。終于來了。r該來的總會來。r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設計起來,該以何種面目出現。無厘頭還是小清新?天真調還是淳樸派?或者幹脆就混搭風?越想越多,越想越亂,打開鑰匙開門的時候,腦子裡還是一團糨糊。看來人生雖然如戲,卻也不能太過設計。幹脆心一橫,反正她已經來了,反正我和金澤也不能長處,就随其自然到哪兒是哪兒吧。r照片上的小女孩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俨然已是接近老年的婦人。她膝上放着一件金澤的襯衣,正在縫扣子。手邊是針線盒。我走過去問安,她停下手中的活計,對我微微點了點頭。我們互相打量了一眼。她體态消瘦,頭發灰白,舉止安詳,神态清冷。r架勢。r隻好過去坐下,陪聊。其實是回答角度多維語氣微妙的各種問話。年齡,屬相,祖籍,父母貴庚,兄弟姐妹幾人,學曆,學校,專業,和金澤認識的過程……面面俱到,事無巨細。看金澤時的表情是百分之百的慈愛,看我時的表情就隻是微笑,最多隻有慈,絕對沒有愛。就連慈也隻在表面敷衍了事地飄散着,穩固的底色便是警惕和審慎。既是媽媽,又是老鷹。r去過太行嗎?r沒有。r什麼時候我帶你回去。金澤說。r好。r姑姑也很會做菜,到時候讓姑姑秀一下手藝。r我可不會做啥菜。姑姑淡淡道。r不是自謙,而是回絕。這不是什麼好兆頭。r終于聊至十一點鐘,我努力打出了一個哈欠,說去給姑姑收拾一下卧室。r已經收拾過了,謝謝。姑姑又淡淡道。r這麼客氣,也不是什麼好兆頭。不過,荒唐如我,即使有好兆頭又能如何?再一想,以姑姑為理由,将來分手也多了一份借口,會分得更利落。那麼此時的壞兆頭,對将來倒是好兆頭呢。r那,您去休息?r好。都歇着吧。姑姑說着便起身,起得有點兒慢。r如蒙大赦。我也站起身,去扶她。r您的腿腳……還挺好吧?r挺好。她說。突然着意看了我一眼:我的腿腳向來都好。r第二天下班,接我回去的時候,金澤的話少了許多,有些郁郁。r姑姑,她怎麼說我?r說你不錯呗。r騙人。我說:她對我很不滿意,我能感覺得出來,她對我的第一眼就是不喜歡。r唉,在她老人家眼裡,我再不成器也是天下第一好,她對哪個女孩子能滿意?好菜慢慢做,好飯慢慢吃,我很自信,對付姑姑還是勝券在握的。小同志,遲飯是好飯,不要急呀。r滾,我才不急!r姑姑其實是對我更不放心,她總覺得我還是個孩子。r是不是覺得我很老成,怕你上了我的當?r胡扯。她可不知道為了勾搭你這個臭丫頭,我費了多少心。他一下子把我攬在懷裡:她隻是說,看上去你的性情有些冷。r下去。r恕我直言,她老人家也挺冷的。我笑。r她多大?你多大?她能冷,你不能冷。他訓斥着,又笑了:不過,沒關系,時間長了,她一定會知道你有多熱的。r我也默默地笑。被他抱在懷裡,聽着他的安慰,數着他的心跳,我蓦然有些遊離。你這是在做什麼呢?不但當了他的女朋友,還見了他的至親長輩。那老太太還是你五十多年前的舊相識。這是作死的節奏嗎?r過兩天跟着我再去認一門親吧。他忽然又說。r誰啊?r松爺。r去中牟的路上,金澤簡約給我講了松爺的事。說他是爺爺的師弟,都在“又一村”學過徒,松爺尤其學到了趙廷良的麻腐菜精髓。他的“麻腐海參”可謂一絕:先将綠豆粉芡用水化成糊備好,鍋内兌入清湯,加鹽、姜汁、料酒,待湯燒開後陸續倒入化好的粉芡,不停攪動至粉芡透明光潤,之後将鍋端離火口,徐徐注入芝麻醬攪勻,盛入湯盤内晾涼,片成大卧刀片,再與發好的海參片間隔着裝入盤内,另将小磨油、鹽水、料酒等兌成汁澆上即成。炎熱的暑天,三五好友,把酒叙舊,食清涼可口的麻腐菜,深為惬意。r松爺的手藝不在老王爺之下。若不是後來攤上了事,名望自當和老王爺并駕齊驅。這事當事人自是鼎鼐翻覆驚心動魄,但我聽來也不過是一曲尋常的白雲蒼狗謠:一九三八年一月,蔣介石在開封南關袁家花園以召開軍事會議為名,誘捕韓複矩。松爺和兩個師兄弟奉命去做菜,被軍車接到禹王台。當時蔣介石及随行的國民黨委員李宗仁、程潛、劉峙、宋哲元等軍政要員吃了他們的菜都很滿意,頗為風光。但這風光在新中國成立後便成了隔夜菜,迅速變質,且被來回翻炒,幾乎喪命,老爺子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才漸漸被再次發掘啟用,當過大豫飯店和中州大酒店的總廚。r虧得他還在,不然我不知道該找誰去。金澤說。他說松爺前幾年得了一場病,味覺和嗅覺都已明顯退化,不再做菜。不過到了他這個份兒上,已經不靠味覺和嗅覺了。松爺現在就是人菜合一。合到什麼程度?即使隔着門聽廚房裡菜下油鍋的響聲就能判斷出菜的成敗。r在松爺那裡,我第一次見到金澤的廚師穿戴。款式和一般的廚師服大緻相同:白衣,小立領,長袖,雙排扣。隻是領口、袖口和帽檐上都鑲了窄窄的黑白方格邊兒,圍裙也是黑白方格。整套衣服做工精細用料考究,既精神又俏皮。r好看吧?高端獨家手工定制。r還真是會敗家。r手藝要是不中用,衣裳越好看就越丢人。松爺說。r金澤悄悄地朝我做了個鬼臉。r這四合院一看就有些年頭了。不知怎的,現在的四合院都是屋大院小,滿當當裡透着緊張局促。這院子倒還是屋小院大,是我久違的格局。青磚二層小樓,牆都有些被雨洗白了,顯見得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落成的。金澤說這院子是松爺的老宅。想來也是,即使是在鄭州遠郊的中牟,若非老宅,以如今的行情,想有這樣的院子也已是奢侈。r松爺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他胖胖的,臉膛黑紅,坐在那裡就像一塊可愛的紅燒肉。院子裡開着幾壟菜畦,菜畦旁邊還有一個小涼棚,涼棚下面是一台小水泵,旁邊插着電源。金澤說,松爺家凡是和吃有關的東西都用這水:淘米,煮飯,洗菜,澆地。r這麼講究。我咂舌。r是太多人都太不講究,就顯得我講究了。隻是想用點兒可用的水,我這哪裡可算得上講究呢。松爺悠悠地說。r别理她,您老快給我上課,上課上課。金澤從後面摟住松爺的脖子撒嬌。r松爺呵呵一笑:唉,咱爺兒倆,上啥課呢,就胡扯吧——r